“关思过崖!关多久你说,一年,两年?还是下一次云巅大会再放出来?”
“让观夏先收拾他!我就不信了,大腿粗的鸡毛掸子还不能叫这孽子学乖!”
“打!狠狠地打,打完送来给上仙赔罪,让他写三千字检讨文书,罚跪在浮空殿前倒着背!”
狠话入耳,玉无缺尚在昏厥,导致做的噩梦恐怖翻倍。
他梦见自己以倒立金钩的姿势撑在院中,一只手还得默写检讨书,外婆拿着腿粗的鸡毛掸子打小腿,敢写错一个字,鸡毛掸子加一根。
他被打得浑身哆嗦,越写越错,直到外婆一手提十根,仿佛鸡毛掸子成了精,活活把他从梦中吓醒。
“外婆我错啦——”
玉无缺干嚎一声睁开眼,发觉只是梦而已。
意识回笼,目之所及却陌生得很。
床顶帷幔华贵,用的是奶白色的三法纱,龙骨木床杆上吊着黄金熏炉,香烟袅袅,是可以治病的名贵香料石叶香的气味。不过香料压不住药味,玉无缺吸了吸鼻子——龙筋草、血雨冥枝、暗蛊丝、百里芜,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重神药。
喉头舌尖还残留着药味儿,他这不仅得救了,还享上了清福?!
梦果然是反的,玉无缺美滋滋地想,他救人有功,怎会还要倒立金钩地挨打,这不,一睁眼便睡上奢华病房,如此待遇定是要奖他。
“醒啦?身上还哪儿不舒服吗?”
说话的是常云清——药修院师尊永乐真人,此人号称修真界第一杏林圣手,治百病解千毒,只要不是魂飞魄散,他都有办法从阎王那捞命回来。
“都躺了一宿了,重药喂下去,怎么还呆愣愣的?”
常云清很难请的,非是病入膏肓危急万分,一般不会亲自出手,都劳动他的大驾来治病了,玉无缺吃了一惊:“真人怎么来了?”
“我来两日了,怎么着,我亲自出马给你疗伤,你还这表情。”
玉无缺表情确实难看:“我竟伤到这个地步了?”
常云清横他一眼,叹得很大声。
玉无缺眉毛皱成一团:“你就说吧,我还能活几天。”
“一天。”
玉无缺差点跳起来:“你没诳我吧?!”
常云清无辜地摇摇头:“哎。”
玉无缺愣了半天,开始交代后事:“后山有个洞,藏了好些宝贝,一半能用,拿去山下变卖能换些灵石,一半是半成品,但是把傀身上的材料薅下来都算是稀罕物,真人能否帮我个忙,把话带给外婆,我若不行了,这些好歹算是遗物,外婆的养育之恩我是报不完了,这些能还一点是一点。”
不止后山,愈灵泉边的千年老树,弟子房拱桥下面的溪涧,万象武场的悬崖,都打了洞藏了很多傀儡,照玉无缺的话说,那些傀儡要在灵气充沛的地方温养着才能开窍。
现在权当是一笔不菲的遗产。
常云清一一记下,嘴角抽动,强忍笑意问:“还有吗?一并交代清楚了,我都告诉木,不是,告诉你外婆。”
“永乐真人。”玉无缺看他抽动的嘴角,嘟着嘴质问,“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骗小辈呢!”
常云清笑开道:“你这鬼灵精,要是今天不诈你,过几年天极宫都被你打满窟窿了。”
常云清脾气最是好,又喜欢逗弄小辈,他能开玩笑,想来伤势无碍。
玉无缺趁机撒娇:“我不打洞了,真人替我保密,攒点本钱将来也是要给外婆养老的,好真人,有你在,我这伤是不是明天就好啦?”
“躺回去,你伤势可不轻呐。”
常云清戳了他脑门一下,像老父亲般慈祥告诫:“赤金山的熔浆和别处不同,灼烧皮肤,腐蚀筋骨,要是沾的面积再大点不出一个时辰你就只剩灰了。不过我既然来了,定然将你的腿复原如初,敷药至少七日,下地得看身体情况,除此之外你灵力损耗太大,亏的又不是自己的,且得养了。”
玉无缺听懂了,这是外头烂了,内里还被掏空,难怪虚得慌。
“无缺啊,赤金果与山同源,烧伤本来没那么严重,吃了果子让你内体也开始灼烧起来,以后别乱吃外头的东西,听见没?”
常云清笑得温文尔雅,点破玉无缺偷吃灵果之事但并未责怪他,还给玉无缺掖了掖被角。
“多谢真人,我再不瞎吃了。”
玉无缺就吃这套,谁对他好一分,他骨子里的逆反就会被顺得平平的,显露平日见不到的乖巧模样,他窝在被褥里露双眼睛问:“真人,这是哪儿啊?”
“浮空殿。”
玉无缺愣了下:“太微上仙的殿宇?还真是他——”
晕厥之前遥遥一见,挺拔玉立,白衣胜雪,玉无缺努力回忆其长相,却实在是没看清。太微上仙平时几乎不下山,即便下山他们这些普通弟子也不可能见得着面,那人独居的浮空殿悬在赤金山上方,被无数飞甲驮着飘在云里,神秘极了。
被他所救,玉无缺自是十分感激,但也确凿听见他要责罚,而且这位上仙不声不响拿个滑不溜啾的东西就电人,有一点不讲道理,玉无缺难免惴惴的。
玉无缺:“哇。”
常云清看傻子似的看他:“哇什么?”
“我在天极宫长大,听过不少太微上仙的传闻,但从未见过本人,今日被他所救当然值得一‘哇’。”
玉无缺坐起来要掀被子:“我这就去谢救命之恩,上仙的居所不好叨扰太久,谢完劳烦真人立马送我回家。”
“不急,这里是浮空殿的客殿,为了让你养伤临时打扫出来的,安安心心住着。”常云清把他按住,意味深长地道,“太微上仙不怕你叨扰。”
玉无缺苦着脸:“他不怕我怕,不早点走就走不了了,师父要罚我,也别在人家的殿宇里罚呀。”
常云清好笑道:“听见啦?”
“方圆十里地都是他的吼声,当然听见了。”玉无缺也委屈,“可我是为了救人,他怎么还动那么大肝火?”
“动气未必真气,不这样怎么让太微上仙放过你。”
常云清掰开玉无缺的嘴喂下止疼药丸,这才跟他解释,事情缘由大家都知道了,那两名闯祸的小弟子主动认错,现已领罚跪在了思过崖,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玉无缺英勇救人本是大功一件,可之所以说上仙不肯放过,全因那两只巨兽来历不凡。
“你出手重伤的是镇守赤金山上千年的坤达兽,赤金山乃活火山,千年来从未喷发,是坤达兽吞吃熔岩浆水之故,以此保了方圆百里平安。坤达兽原本是一对,公兽内脏几乎被傀儡搅烂,性命垂危,母兽一见这阵仗当场抑郁了,现下不吃不喝情绪崩溃,若赤金山再度喷发,岂非大祸临头?”
这不是还没喷么,况且坤达兽伤人在先,玉无缺为求自保才出手的,这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啊。
玉无缺殷切地抓住常云清道:“真人那么厉害,治好坤达兽不成问题!”
“少拍马屁。”常云清语气沉重,“来给你包腿前,我听见侍傀已经在准备后事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玉无缺“啊”得变调了,战战兢兢问:“真被我打死了?”
“是死是伤你都难逃一劫。”常云清道,“这次动大气的是太微上仙,谁求情都无用。”
同一时间
浮空殿正殿
长思真人薛易声如洪钟地隔空怒骂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骂不动了才换木青君唱白脸,说了一箩筐玉无缺的好,对面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鹤不归始终冷着脸,像是根本没在听,二位都歇火了,他才凉凉道:“阿坤要死了。”
薛易抹汗:“这不是请云清来了嘛,给无缺包了药,即刻就去救治阿坤,一定能救活它的。”
“阿达在绝食。”
一旁的木青君苦口婆心:“听闻御灵宗已经在山内住下,他们有特殊的讨人,不是,讨兽欢心的法子,我一会儿就去拜访御灵宗宗主,请他想办法。”
鹤不归:“赤金山爆发在即,你待如何?”
地动剧烈,长老们自然知道火山要喷发了,慢则一月,快则十天,若不阻止,方圆百里生灵涂炭。
天极宫大会就要开启,漫山遍野都是道门翘楚,十步一位长老百步必有掌门,若火山喷发伤及无辜,天极宫颜面无存事小,恐怕修真界会元气大伤。
赤金山是圣山,立在此地几万年了,传言上古时期神明降下天罚惩戒世人罪恶才有了此山,这样一座神叨叨的火山,不是随便想对策就能阻止它爆发的。
木青君叹了口气:“当务之急确实是阻止赤金喷发,所以玉无缺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薛易也道:“天极宫有三位上仙,数位真人和长老,倾尽全派之力,必能化险为夷。”
“二位心疼弟子,也得有个度。”
鹤不归没了耐心,听见这些空话更是心烦,他讥讽道:“重伤神兽替他寻人治疗周全,惹出祸端,又喊着倾尽全派之力填这个窟窿,长思真人,听说他是你的弟子。”
“是。”
“有错不罚,只想着善后,将来此子若大逆不道,为祸苍生,你舍得杀吗?”
薛易蹙眉,十分不解地看着鹤不归,但他没有立即回答。
鹤不归冷心冷情是真,但不至于不讲道理,玉无缺因救人而伤了神兽,本是事出有因,硬拐到大逆不道为祸苍生这事上,不像是借机发挥。
他话里有话,难道还有别的因由?
薛易沉住气:“既是我的徒儿,自然该由我来罚。”
“还轮不到你。”鹤不归把茶碗盖上,“至多一月,赤金山必然喷发,哪怕倾尽全派之力也保不了万全,事情一旦传开,招来宵小之人意图不轨,到时候断送的何止天极宫的名声。”
木青君眉心一跳:“狱释宗虎视眈眈,正愁没有机会削弱我派实力,他们若知道了这事,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薛易:“就算被知道了,这事也必然大动干戈,确实耽误不得,不如即刻回禀宫主,四大修院出力——”
鹤不归:“我一人足矣。”
二位齐齐抬头看向他。
鹤不归从来都是少说话只做事之人,他既说了可以,必然已经想好了万全的法子,力保此次危机可解。
二位长老拜服鹤不归的能力,只是不解,他强调诸多隐患,好像并非是因为顾虑,而是想算到玉无缺头上去。
鹤不归看着二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的样子,未免觉得好笑。
“我出手平息事端为的是天极宫,事情由玉无缺而起,我从他身上讨些弥补,不为过吧?”
薛易:“我明白了,上仙的意思是不论事情如何解决,由何人解决,无缺这个起因者都必须追究,兹事体大,太微上仙一人出面平息,自然该交由你处置,我等不敢有异议,只是不知,上仙打算如何处置?”
鹤不归根本没想好,随口一说:“扔去山里。”
二位长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恐吓,他干得出来,他鹤不归真的干得出来!
六年前,鹤不归在桃芷山采料,偶遇金乌门的人抓桃妖炼蛊,毒物洒得漫山遍野都是,污损了福地灵物,鹤不归一怒之下将人杀了,还画地以桃芷为界方圆十里不许金乌门的人踏入,傀儡严守,入即死,不管金乌门如何申斥请愿,说太微上仙不讲道理手刃道门之人冷酷无情,鹤不归都没给过半个眼神,哪怕连正统道门都有了微辞,他还是我行我素。
三年前,天极宫弟子去千鹤城采办,竟私下邀约门人去逛窑子,仗着自己是天极宫内门弟子的身份,当街调戏民女,此事被当时正在千鹤城做客的鹤不归知道了,他找到那些弟子住的客栈,把人揪到大街上打了一顿,并立即逐出宫门。弟子们期期艾艾求情未果,摆出自己世家望族的身份顶撞施压,说出“大不了把女子娶回家做妾,谁也不吃亏”的话,鹤不归听完二话不说废了他们一身修为,让飞甲送回老家。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鹤不归不通人情,软硬不吃,更不怕得罪人,邪祟妖魔他闭着眼杀,人亦如此。
但凡他认了死理,绝无通融这一说,且他罚谁杀谁,有理有据,除了说他做事太绝,谁敢说他有错?
木青君脸都急歪了:“太微上仙,无缺有罪,可罪不至此啊!”
薛易压着火气再次求情:“无缺是我器修院弟子,又是观夏的亲外孙,若是重罚,要如何跟观夏交代?赤金山之事既已有解法,还望上仙留无缺一条性命,任何罪责,我薛易替他担着。”
鹤不归在大殿里坐了两个时辰,已经被二位长老聒噪得忍无可忍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竟是一个不理,径直往外走。
薛易真的急了,喊道:“太微上仙!难道在你心里,灵兽的性命比道门弟子的还要精贵么?非黑即白地定人死罪,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木青君扶着额:“老薛,老薛不好这样跟上仙说话的,哎呀,有什么不能好好讲。”
“这是能好好讲的吗?”薛易甩开袖子,“他一声不吭把我的弟子拘在这两日了,面都不让见,现在还要杀他!”
鹤不归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把自己急成番茄脸的薛易。
闹这么一出,自己这个唱大戏的都没着急,倒是把看客给气出个好歹,等传出去,外头不知又要如何编排他的狠心。
可玉无缺的身世,不好跟这俩实心的糊涂蛋交底,他只得把人得罪一遭,让别人以为太微上仙奖惩只凭心情。
既然只凭心情,留下谁,因为什么被留下,就无人刨根问底。
是玉无缺还是玉有缺都没关系,人人只会给鹤不归的古怪性情舔几笔罢了。
人必须在这,就是祸根必须留于眼前,要杀要剐,都得鹤不归亲自动手。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经此一事,哪怕只剩尸骨,玉无缺也注定葬在这了。
鹤不归轻飘飘问出一句:“长思真人,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我不敢这么想。”
“你可以这么想。”鹤不归端出一副杀人如麻的神态来,“他就是死了,也没你们收尸的份,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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