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缺难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这是薛易被甩了脸子后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比起鹤不归的语焉不详,薛易更恼他的态度。自己好歹也是天极宫四修院师尊之一,完全不被放在眼里不说,二位长老还被傀儡三推四请地轰出了大殿。
薛易狼狈地站在殿门口,琢磨道:“他难道真的要杀了无缺?”
木青君摇头叹气:“我觉得上仙心里有事,不好同你我明说,杀应该不至于,他最后那句话像是在暗示咱们什么。”
“暗示什么?我只听出阴阳怪气。”
“你不要有偏见,我觉得上仙的意思,是玉无缺必须留在浮空殿。”
“留人可以直说,何必动肝火,绕那么大个圈子还给你我脸色看,万一你猜错了,无缺是不是死定啦?”
木青君也不敢乱猜测,只是基于一个普通人的逻辑,推断鹤不归喊打喊杀纯属吓唬,可鹤不归哪是什么普通人,他眼中除了白氏兄妹和观夏夫妇,其余都和他做的傀儡属于同一个物种,既然死物活物都算“苍生”,哪怕杀一个活的,祭奠一朵花,放鹤不归身上都是说得过去的。
“不行,这事儿得跟宫主说。”
薛易火爆脾气,做事也是雷厉风行,说找宫主立刻就要御剑起飞,木青君又把人扯下来。
“上清观的人刚到,宫主正忙着呢,况且宫主过来也一样的,谁不知道整个天极宫,最宝贝这位上仙的就是咱们宫主。要不先告诉观夏,让她来说和说和,太微上仙对观夏一向敬重,她老人家来要人,上仙肯定不会为难。”
薛易眼睛一亮:“对对,观夏也得找,谁的孙子谁心疼,咱们做两手准备,快走。”
木青君被薛易直接拖上了剑,好半天没站稳,忍不住揶揄他:“平日你骂得最凶,真遇到事了还是疼他的。”
“疼个屁!”薛易吹胡子瞪眼睛,“我才不疼这不孝子呢!等这事儿过了就给他转院,谁爱教谁教,再当他师父,明年就得咽气!”
二位长老为玉无缺的生死大事操碎了心,马不停蹄地就把观夏给请来了。
观夏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大吼一声:“臭小子!”
玉无缺吓了一哆嗦,见她没抄鸡毛掸子,顿时小嘴一撇:“外婆。”
“还剩几只腿啊?给我看看。”
观夏嘴上不饶人,却是直奔床边检查玉无缺的伤势,老人家一脸的担忧和心疼根本藏不住。
“我没事。”玉无缺见外婆这模样突然心虚,把人牵住软着声音道,“你再晚来半刻,这疤都要好了,就算缺胳膊少腿,我也给你长几只新的出来。”
“少贫嘴!”
即便包着药,观夏一双琉璃妖眼却看得清楚,腿肉都没了,森森白骨上是刮过的痕迹,就算服用止痛药丸,药效过了也是钻心的疼。这小子全然不在意定是装的。
“外婆。”玉无缺眼睛盯着食盒,“我要吃饭。”
观夏心疼得紧又不想表现出来,一边喂饭一边骂人:“你是有什么毛病去打灵兽,救下人就赶紧走啊,非得耍那几下威风,要不要给你搭个戏台子再舞一遍,况且灵兽折损,你赔得起?”
“赔不起赔不起,唔唔,再吃块肉。外婆别担心钱的事,我攒了不少材料,拿去外头卖能换不少钱的。”
“钱是小事,你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办?啊?我一把年纪了,气不得急不得,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我自然最心疼外婆,哎呀,不吃菜叶子,拿走!”
左耳进右耳出还挑食,玉无缺脑门上被拍了一巴掌,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观夏说起正事。
永乐真人已经告知了坤达兽来历,但外婆提起的是另一桩,圣山爆发的能量足以涂炭生灵,这是玉无缺始料未及的,就算折损灵兽乃无心之失,可捅了这么大个窟窿,他也脱不开罪责。
观夏道:“幺儿,外婆现在去跟上仙请罪,争取救人之功可以抵罪,罚得轻些。”
玉无缺难得见外婆跟谁这么客气,问道:“太微上仙很不好讲话吗?方才听永乐真人说,师父和木青君已经求了一早上情了,他要怎么罚我?”
何止是罚,是要你命啊乖孙。
观夏不想吓他,安抚道:“别怕,姓鹤的不给别人面子,不敢不给我的,你等着外婆,一会儿咱就回家。”
有观夏这句话作保,玉无缺踏实躺平,一个时辰过去,食盒吃空了,观夏还是没回来。
再一个时辰,玉无缺等得有些心焦,门终于被推开。
观夏印堂发黑,显然动了怒,玉无缺暗觉不妙不敢吭气。
观夏坐到床边,盯了玉无缺老半天才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玉无缺一愣:“没有。”
“当真?”
“真没有,外婆为何这样问?”
观夏明显有话想说,但她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下话头。
“我深思熟虑后觉得,你还是在这里思过比较好,不管做了什么,都得给上仙个说法。”
玉无缺:“???”
“在别人的殿宇你收敛点脾气,好好洒扫侍奉,得空也别落下修行,上仙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他的话,顺他的意。他高兴了,自然会放过你。”
玉无缺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声“外婆”也不顶用,只好问:“上仙跟你说了什么呀?”
“他说了什么自然会再问你。”
观夏麻利地收拾好食盒,这就要走,她眼神复杂,怜爱心疼之外,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就这么盯着玉无缺瞧了很久,最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幺儿,外婆信你没有坏心,但你做了什么最好都跟上仙老实交代,即便是他往死里罚你,也不会真要你性命,你好好听话,不许有怨言。”
观夏走得很干脆,态度转变得让玉无缺有些懵,尤其让他想不通的是外婆要他老实交代什么东西。
屋里药味浓郁,止疼丸药效过了,玉无缺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没人来管过他,他只好窝在被褥里,硬躺到日落西山。
饭点儿了,有人来送吃的。
木疙瘩的声音传进来,两个雕工精细的傀儡侍童推开门,还拉着一个货架,上面放着晚饭和熬好的汤药,几瓶烫伤膏,至于脸盆手帕和换洗衣物,都是玉无缺用惯了的东西,一看便是从弟子房里直接送上来的。
玉无缺自言自语:“外婆当真不管我了。”
木傀儡无声无息地把东西全都归置好,见玉无缺靠在床边恹恹地打量他们,于是贴心地支了个木桌在床上,把饭菜一样样端过来。
玉无缺原本又饿又疼,可现下倒无心吃饭了。
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玉无缺光看着这些傀儡在面前走来走去,就羡慕嫉妒得饱了。
不愧是浮空殿的傀儡!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鹤不归!
他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
这些傀儡制作工艺上乘,用料精贵,若放在千鹤城售卖,能开出天价,然而他们只是浮空殿的侍傀。
最妙的是没有傀线牵着依旧活动自如,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光这一个技术,就是求而不得的上品傀儡。
玉无缺抓过傀儡的手臂细看,啧啧称奇:“卯榫环环相扣,轴承设计全是巧思,行动起来没有半点僵硬拖沓之态,若是披上罩衣,足能以假乱真,不过……机动装置在哪里呢?傀线也没见着,难道有别的驱动之法?”
“做得真好。”
“啧,看看,这个用料,我怎么没想到呢。”
“哇,眼珠子跟真的似的,妈呀,你在眨眼吗?”
见到傀儡就鬼迷心窍,玉无缺折腾完一圈才想起饭要凉了,他捧着饭在床上吃得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在傀儡身上。
木傀儡做完事就安静地站在床边,见玉无缺半张脸粘着米粒,掏出一块白净的帕子替他擦脸。
“等会儿!”
玉无缺往后一缩,盯着木傀儡有些难以置信:“你——”
木傀儡谦恭道:“主人一会儿要见玉公子,浮空殿有规矩,仪容规整方可面见,得罪了。”
清爽稚嫩的少年音是从喉咙那传出来的,与真人一般无二,倒是符合傀儡“侍童”的青涩面相,但死物就是死物,日常劳作经过训练可以承担,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是训练就能有的,遑论开口说话,这已经超出了玉无缺对于傀儡的认知。
早前听说过鹤不归做的傀儡能言善道,仿若真人,可听说归听说,亲眼所见还是大受震撼。
玉无缺不禁好奇,这些死物是一早就设定好了“问”与“答”,让人有对答如流的错觉,还是真的像活人那般会思考?
如果是后者,那可真是见着宝了。
他强自镇定,按捺着激动之心问道:“我流了一身汗,快馊了,是不是该先沐浴再去求见?”
“是。”
“可你瞧,这腿包着实在不便,怎么办?”
“木桶和热水已在门外,公子若吃完了,我们这就替你擦洗身体。”
傀儡说着便收拾碗筷,又两个傀儡抬着木桶进来,玉无缺兴致大起,毫不讲究地脱了衣服,任由傀儡伺候。
“你们有名字吗?”
“回公子话,我叫夏肆。”侍童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芙蓉绣样道,“我们三人皆属夏雨苑,姓夏,名是主人将我等制作出来的次序。”
玉无缺闻声也看了看另外两位的衣服,笑着道:“夏柒,夏壹,还有夏肆,多谢三位关照。”
“公子客气了。”
三个侍童同时发出声音,声线一模一样,嘴角向耳边扯开一个角度,露出空无一物的口腔,这个笑仿得僵硬,饶是玉无缺跟傀儡打了那么多交道,也觉得瘆得慌。
“这水有股香味,是什么?”
“夏雨苑荷塘里的花终年不败,沐浴用水都泡了荷叶又掺花汁,闻之清香。”
“闻之清香?”玉无缺伸手掬了一捧故意递到夏肆鼻前,“那水中到底花香多一些,还是叶香多一些呢?”
夏肆眨眨眼:“公子,我们没有嗅觉,主人喜欢荷叶,那我想或许叶香会多一些吧。”
平时沐浴不过半刻钟的事,今日有三人帮着擦身,玉无缺硬是洗了有一个多时辰,一会儿像村口说媒的婆子问东问西,一会儿像地痞流氓动手动脚,要不是这三个侍童根本不是人,早就把浴桶倒扣在头上了。
不过他倒是问出了些门道。
这些侍童不需傀线牵引,身体里嵌了别的驱动装置,且这装置还不只提供动力,它能赋予傀儡一些简单的智慧。
活人与死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智慧,玉无缺醉心偃术,终极目标就是能做个和活人一般无二的傀儡,眼前这几具已经十分接近了。
他把话题引到了更深一层试图一探究竟。
“你们不是人,可也太像人,有问有答,知冷知热,还会笑。夏肆,你知道笑是因为高兴吗?”
“高兴?”
“就是情绪,人有七情六欲,高兴便是其中一种,有了七情六欲,即便身体是木头做的,你也算是活人。”
夏肆迷惑道:“可是没有人是木头做的。”
玉无缺道:“不,活人不过是魂魄放置于肉身,谁说只有血肉之躯才能称为肉身,你若有魂魄,或是……放一个魂魄,你就算是——”
吱呀——
房门突然被推开,生生断了玉无缺后头的话,门口站了一位穿着宫服的高阶傀儡,夏氏三兄弟一见他便瞬间消音,默默给玉无缺穿好衣服,退到门边。
“公子收拾妥当了,就往主殿请吧,我叫空知,是主人的近侍,今后公子在浮空殿一切事务都由我负责。”
空知表面着了一层近似皮肤的罩衣,根本看不出与活人有什么区别,音色虽与夏氏三兄弟很像,但要冷清得多,面上神色也透着威严。
玉无缺应了声“好”,便满屋子找能撑脚的东西,空知抬手一拍,屋外又进来一人,推着轮椅,一把将玉无缺按进去,直接就推出门去。
轮椅“咔哒咔哒”地在瓷石砖面上滚动,长廊两边每隔十步便有剑傀默默挺立,但他们神色庄严,静默得宛如神像,反而让长廊显得空旷肃穆。
玉无缺只觉眼花缭乱,满脑子“太微上仙好厉害”,只顾得上崇拜,全然忘了自己是被带去责罚的。
他一路上又问了空知许多问题,空知没有夏肆那般健谈,很少搭理他,末了叮嘱一句:“公子往后切莫再同傀儡议‘生死’,此乃主人大忌,亦是我等大忌。”
玉无缺:“……”
玉无缺:“犯了忌讳会如何?”
“公子会挨打,我等只能报废。”
到了主殿门口,殿门大开,空知轻轻扣了三下门环,等了片刻才敢进去,玉无缺的轮椅交到了空知的手上,被一步步推向主座。
和长廊的洁白地砖不同,大殿里一应事物都是用岫玉铺就的,半透明质地的石材中缠绕着淡淡的墨绿蛇纹,此时夕阳斜照,橙黄掺着翠绿,整个殿堂就像兜在翡翠琉璃盏中,如梦似幻。
除了和外头一样多的剑傀静默在壁下,玉无缺听见了几声动物喘息,传闻浮空殿里除了太微上仙之外没有活物,陪伴其修行的是巨型偃甲和万千傀儡,这几声喘息,想必就是那些形似神兽的偃甲了。
置身此地,玉无缺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害怕紧张,偃术至高境界今天得以一观,他简直兴奋得要蹦起来。
至于那一位,玉无缺当下头不晕眼也不花了,目光落在主座就再也移不开。
沐于琉璃翡翠光中的真人,和他想象中的太微上仙太不一样。
鹤不归端得是清秀俊逸,丰神俊朗好模样,哪怕歪在座上低眉垂目也透着贵气。他玉冠上插着一羽飘逸鹤翎,和白纱长袍上绣的暗纹仙鹤交相辉映,气质出尘得不似凡人。
玉无缺自诩天极宫门面,在此人面前,他也不得不叹一句“惊为天人”。
何况这位“天人”技艺拔群,让世人望尘莫及,玉无缺的崇拜之情又不可控制地增加了。
空知把玉无缺推到近前停下,弯腰行礼,玉无缺懂事得很,坐在轮椅上行礼,立马声如洪钟地道:“内门弟子玉无缺拜见太微上仙,因腿上有伤无法行礼还望上仙赎罪。”
拜薛易所赐,鹤不归脑仁一直疼到现在,故而低着头静思,玉无缺一开嗓他眼皮都跳了一下,不免有些烦躁。
冷冷投过去一眼,没瞧见一星半点做错事的心虚,鹤不归不说话了。
见他不理人,玉无缺又大声道:“赤金山上仙救弟子于危难,弟子铭感五内,来日必定报答。”
鹤不归挑眉,冷哼道:“你是想提醒我,救命之恩应当功过相抵?”
“是,不是不是,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玉无缺挠头:“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是直言犯上,故而拐弯抹角,以求宽容。”
鹤不归坐直些,干脆道:“好,抵了。”
玉无缺:“?”
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说另一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得隐瞒,否则救人之功不作数。”
鹤不归淡淡道,“我还会杀了你。”
玉无缺根本没把死亡威胁当回事,毕竟面前之人是太微上仙,他满心崇拜着,自己又是天极宫的正经弟子,没有仙尊师长不声不响说杀就杀的,除非是疯了。
然而事实证明,观夏的忧虑,薛易的担忧,都不是没有出处。
鹤不归话音刚落,空知就抽出佩剑,一剑抵上玉无缺心口,剑尖锋利,傀儡竟然释放着杀意。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学会的‘噬日’?”
玉无缺满头问号:“噬什么?什么日?”
滋啦一声。
剑尖刺进皮肉,玉无缺吃痛大喊,满心惊惧,鹤不归当真说刺就刺啊?
鹤不归又问:“你可纳过人魂?”
玉无缺疼得喘不过气,但还是一头雾水,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声冷笑。
空知手掌抵着剑柄,杀意暴起,竟毫不犹豫地刺进了玉无缺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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