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番话后,原归舟如愿看到知雪面容上冰冷的嘲讽缓缓褪去,换上先前在后山的漠视。
很明显他不想还钱。
他似乎觉得在和笨蛋说话,收敛了表情将他方才放在手心的橘子一扔。
橘子掉到地上。
“你们先上四楼,男女分开便是。”原归舟回眸,对着六个瑟瑟发抖的小孩道。
“好,原师兄,你小心!”六个小孩脚底抹油似的跑开,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转眼又成了原归舟和卫斐知情者知雪的二人世界。
“咕噜咕噜……”
偌大的一楼,总是爱给知雪点难堪。方才还猖獗到敢砸原归舟的知雪仿佛因为在敌人面前示弱,霎地黑了脸,抬起手狠狠按下肚子。
“噗——”
知雪似乎脸色更沉了,倔强的气凝聚他的目光,他一眨不眨的瞪着原归舟。
体贴周到的原归舟顶着知雪深沉的目光上前温柔询问:“饿了?”
“不饿。”
“咕噜咕噜……”
肚子伙同一楼给了知雪好大一个难堪,打脸非常及时。
“不饿。”
“我不饿!”第二句语气稍高。一边说,他一边将手中的橘子皮砸向原归舟。
原归舟侧头一避,笑容满面的点头应:“我知道,是你的肚子不听你使唤了,坏肚子。”
“……”
竟能从那张肤白可爱的小脸上看出墨滴似的深沉,原归舟觉得新鲜,新鲜劲很快过了便道:“我给你做点粥,让坏肚子安分点。”
没等知雪“不要”的答应,原归舟去做粥了。
去的世界多了,难免技能多点。
做什么粥呢?皮蛋瘦肉粥,小米粥?
小米粥吧。
做粥的时间很短,他端着粥回来放到知雪面前。
“吃吧。”灵丝一解,原归舟递给他迷你的勺子。
“咕噜咕噜。”
肚子还在叫,知雪倔犟地挺直脊背,白粥得到了和橘子相同的待遇。
“放我回去。”
“饿着肚子放你回去?”原归舟笑眯眯将勺子放进白粥里,往边推了下。
“……”
和知雪打交道,和以前的卫斐打交道差不多,总得说上三两句就沉默,昨夜的卫斐虽说心狠手辣,但也不算难交流。
经历颇多的原归舟也习惯了,索性自己端起碗舀一勺子粥,送到他嘴边:“喝吧,温的。”
小孩为表拒绝,抿紧了唇,别过脑袋。
原归舟见此,低眸一笑:“你不喝的话,这碗粥会折算成灵石,算你欠我的。”
知雪不为金钱折腰,原归舟一想,觉得自己犯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债多不愁。
这样一想,原归舟又有了新的思路,搅弄着碗里的白粥,语气真诚中有着为对方着想的体贴:“其实我不放你走,是有原因的。我有一个师兄,叫东方炎。他打小就调皮捣蛋,长大后更调皮捣蛋。”
“嗯。”知雪终于说出“放我回去”以外的话。尽管依旧不看自己。
这一声仿佛给了原归舟鼓励,他继续:“我那师兄,心高气傲,唯己独尊,最热衷的,便是寻人比试。比试完了,败的便罢了遭他羞辱一番,也便过去了。”
“你知道胜的,会怎样吗?”
“……”
那边久久不答。
原归舟笑容颇有深意,无人应答后转瞬又换成了素日的温文尔雅,自言自语似的,道出最正常最像废话的话:“还能怎么着,当然是发奋图强,有朝一日再战呗。见人打人,见树打树,一堵墙拦他他都能给拆了去。长此以往……宗门的小孩都怕他。近来他在找小孩,就是你这个年龄段的。”
“喝吧。”原归舟递上乘着白粥的勺子,“我放你走当然可以。但你被他发现了,可是会被抓走的。”
“他的手段,可能会把你拔光了毛放到火上烤,没准还要你一边唱歌一边被烤呢。”
知雪终于扭过了身,他的头发并未束起,刘海稍长,此刻遮住半张脸,原归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似乎在斟酌。
许久,见知雪后脑勺一动,再往后一移,那一勺子粥没了,勺子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留下。
“如此盛情,不敢却之。”
他听到知雪文邹邹的回答,自然顾不得他那语气中藏不住的寒冰,一下子喜上心头,来不及再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知雪突然抬起右手。
原归舟警铃大响。
这小家伙不仅铁齿铜牙,莫非还想使一招阳奉阴违?阳奉阴违再加上手上功夫?
紧接着,清脆的一声“啪——”
声音之清楚,回荡在整个一楼。
原归舟的脸平安无事,知雪扇了自己,像是早便知道原归舟要问似的:“有蚊子。”
他用两手拨开面上发丝,露出在右脸上清晰的巴掌印,红彤彤的巴掌印,可以想象到主人用了多大的劲。
主人抬起眼睛,瞳孔中映出原归舟那张轮廓锐利的面孔,似乎想扯出一个示弱的笑容:“没打准。”
他的笑在原归舟眼里明晃晃的勉强。
原归舟一勺粥再递过去:“你能知晓我的善意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当然看出知雪的虚伪示弱,可他不解其由。
接下来相安无事,原归舟以债主的身份教导小孩,勤俭节约艰苦奋斗劳动光荣——让小孩打扫干净他做的乱,危险的盘子原归舟用术法收拾了,尽管小孩一脸不情愿,但不知为何,竟挂着虚伪勉强极了的笑,机械般的拿着小扫帚打扫了。
收拾完后,原归舟抱他上了二楼。
“看在你今晚表现不错的份上,我可以给你减少点欠款。”
“谢谢。”
原归舟听到小狐狸更虚伪,更硬邦邦的道谢。
——二楼是原归舟的房间。
“冷吗?”原归舟贤惠的替他铺床,三楼房间收拾干净了但血腥味太浓,并不宜居,便且让这小孩在他房间内住着。在把小孩带回来后,原归舟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宣告: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不冷。”小孩拨弄着手指,神色晦暗不明。
“你这件衣裳……”原归舟迟疑的望向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也不知从哪儿扒拉出来的,夏装冬穿。
月光伙同清风轻轻掀起小孩儿的衣袖,露出莲藕似的手腕,清冷意蕴的二者合在一起落在他身上,更让人心揪,自我暗示:他看起来好冷啊。
知雪的冷若冰霜的侧脸让原归舟闭嘴。
但在心里想:他看起来更冷了。
扫视干净的被褥毛巾一应物品俱全,他并没有铺多软的床,便移开视线。
盘腿坐于榻上,榻上一方小桌隔开二者。
知雪坐在左边,腿因为榻边缘一折,在空中半吊着,原归舟盘膝右边。
将束发的玉冠一卸,满头青丝如同飞流的瀑布铺散在他肩上,他身着青衣,歪头于溶溶月色中对着知雪一笑:“去睡吧。”
不论他心中如何念,笑起来总是温暖人心的暖玉,仿佛无论何时,都有坚定的希望支撑着他。
而现在他心中念的是:我真是太好了!上天入地万里挑一的大好人!
“脏了。”一直沉默着的知雪终于回应了原归舟一句。
“什么?”
“洗了。”隔着一方小桌,知雪伸出手臂,张开五指。白腻的指端轻轻泛黄,指甲缝中微含橘色,随着这个动作,橘子的味道突然慢悠悠散在空中。
很显然,他洗不掉这些色,正在求助于原归舟。
求助不太妥当,用命令更不妥当。
原归舟轻车熟路无视这小孩话中的命令式口吻,掐了个诀,一盆水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的小方桌上。
其后便是皂荚。
“洗了便去睡吧。”原归舟合上眼,闭目运气,入定,完全与外界隔绝。
他并不担心这个小孩子跑了,或者伤害到他。
烛火摇曳着,两条垂着的短腿突然弯曲,小孩屁股往后一挪,右腿向上一搭,几个动作,身子已到小方桌跟前。
小孩儿微抬睫羽,觑着面前这个虚伪的男人。随后,小小的指尖轻轻放在手里,他慢慢地用皂荚洗去指尖染上的橙黄。
他皮肤乍一看瓷白如玉,仔细端详,便会发现他肤色带点病态的白,如此,眼下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乌青便格外明显。
如果原归舟在藏宝阁失窃那一夜,不是满门心思展示魅力的话,会很清楚的发现,卫斐眼下也有同款乌青黑眼圈。
手上颜色恢复正常,他去剪烛芯,鸦羽颜色的眼珠里映出了一豆烛火。
烛火忽明忽灭的,这双眼睛一动不动,他正在思考事情。
那一夜强闯藏宝阁,他中了毒,原本已强行逼出,可在那天晚上,他的身体开始发痛,骨头收缩,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然退化至幼儿。
原归舟心怀腌臜不可信任。
他既躲避弟子,又一个人爬了陡峭的山,才找到灵狐山洞。
灵狐和他结过善缘,又天性淳朴怜悯弱小,他便在灵狐洞住了一夜。
可原归舟过来了。
然后带他来了此地。
必然是在言谈中发现了端倪。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绽。
认识到对手的诡谲心机,知雪的表情在烛光下无甚波澜。
“想杀了他吗?本尊帮你。”
窗外的风溜进来吹得烛火摇曳,知雪置若罔闻,右手拿着剪刀放在左手食指旁,剪刃张到完全可以剪断食指的程度,狠狠抵在食指指根,右手拇指食指开始动作。
左手食指开始疼痛。
疼痛一起,知雪如梦惊醒般迅速松了手,方才浑身所散发的阴翳癫狂重新被藏宝阁那晚在原归舟面前的冷漠所取代。
剪刃在食指指腹划了一道,痛觉神经提醒他一切。
烛火微暗,他拿过剪刀,要剪去一些烛芯。
“卫小友,坐以待毙要不得,有没有心情尝试着逃一逃呢?本尊会帮你的。”
寄生虫锲而不舍的说话,用他那种蛊惑意味极强的语调,又黏又稠,甜的让人腻味。
“你是用这种恶心语调,迷惑人的吗?”知雪蜡制似的微微一笑。
——如果原归舟在此一定觉得熟悉,啧,这不和他爱人那种嘴勾眼弯硬憋出来、看的人都很心累还得假装被迷了心窍的笑一模一样吗!
“……”寄生虫闭了嘴。
阴影转瞬席卷了坐在床边剪烛的孩子。
乌云蔽月,天幕黑的透不进光。
原来知雪一个不小心,将整个烛火都剪灭了。
“王,请记住。这具身体,还不到你接管的时候。”知雪在心中道,带着膈应人的微笑,将剪刃一鼓作气插进蜡中。
直抵桌面。
他依旧微笑。
微笑之余,蓦地想起什么,喃喃自语了一句:“恶心。”
在楼下怎么就吃了骗子的东西。
这点恶心在胃中翻滚,在喉咙处停下,他的呼吸渐渐紊乱,眼珠转过蜡烛、再转到窗边垂下的帘子。
帘子垂下的地方,静静躺着两块火石。
定睛看了许久,恶心的情绪渐平,骗子呼吸稍稳,均匀起伏,知雪将火石一左一右搁在手心,摆出摩擦的姿势,帘子离火石一寸远,堪堪火苗升起可以燃烧的距离。
连卫斐一起烧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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