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三爷的嘴毒是生意场上出了名的,姬羽从前鲜有耳闻,这日却是亲身体会了个遍。
他挑衣裳,看料子,从来不是他自己去挑,而是端坐在家里,等着人将东西送上门来。管他什么云锦苏绣,裁缝店衣料铺子的老板送到周家来的东西,必定都是上乘中的上乘。
整一个下午,周今沉用他毒辣的眼睛,给姬羽挑了不下三十套裙装,还有诸多数不清的定制。总得来说,都是偏大气沉稳却又鲜活些的对襟长衫或披帛襦裙,适合出嫁后的新妇穿;但也不乏带有少女气的留仙裙或百褶裙,用色大胆鲜活;他想的周到,甚至连夜间入睡时的小衣都没落下,当面吩咐人做了好几身。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小厮店家,听了他的吩咐,直忍不住将眼睛往姬羽身上瞄,或喜或笑,好不热闹。
傍晚,姬羽从西厢里出来,换了一套雪青的织金锦。这整条裙子的纹路绣样悉数是用金线做的,简单又不失华贵。为了衬这裙子,她还特地挽了个全盘的发髻,用一支浅紫玉簪簪住,浑身上下皆相得益彰,再配她那张清冷惯了的脸,实在是妙极。
周今沉在院子里等她,见她踏着刚升起的细碎月光一步步朝自己过来,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梦中那个会朝他奔来的娇俏女子。
那时的姬羽不是这样的。在明承安的死讯还没传到之前,姬羽每晚都会在厅里等他,多晚都等。见到他回来,也不会顾周围还有那么多丫鬟小厮看着,只放下手中的事情,朝他奔去,与他相拥,亲昵。
那是她少有的主动。
而她的每一次温柔奔赴,最终都会勾的他丢盔弃甲。
泠泠月色下,秋风凄婉时,他缓缓伸出手,一念之间,竟也分不清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哪个姬羽。
不管哪个,他的意识里,似乎都只想狠狠地将人拥进怀里。
可姬羽顿住了,她与他隔了两步远站着,睁着疑惑的眼睛唤道:“三爷?”
三爷,她喊他三爷。
伸出去的五指慢慢攥成拳头,周今沉一字未有解释,只凑到唇边轻咳了一声。
“走吧,别叫太夫人久等。”
“嗯。”
仍是傅风推着人走。姬羽的手在午饭后便又请了郎中来看,被周今沉咬出牙印的地方也被敷了药,不能轻易碰水做大动作,不知不觉间,倒也与“金贵”二字挂上了钩。
姬羽还没去过素月斋,走一路记一路,等见到不远处烛火幽明栖满杏桂的院子时,周今沉忽叫她上了前去。
他光明正大地拉过她的手腕,将它困在掌心中,一道进了素月斋的门。
看来是需要在那冯氏太夫人面前装装样子。姬羽了然,低头看他的神情,也从原来的面无表情变成了含情脉脉。
“来,见过大嫂。”
进了小厅,周今沉便半点也不客气,直叫她去向冯秋晚见礼。
姬羽没理他,只恭敬弯了弯腰身,“见过太夫人。”
冯秋晚僵冷的面色总算和缓些,点头示意他们坐下,“往后就是一家人,无须多礼。”
“今日,我去姬家提了提亲事,你爹娘他们答应地挺快。”
如果说,如今的絮城周家,主心骨周今沉是直接面冷心也冷之外,这吉祥物般的太夫人冯秋晚,便是典型的笑面虎。
她这话,在姬羽陪同周今沉入座之后,便像暗箭一般射了过来,直戳人的心脏。
但凡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听到她这寥寥两句话,便该开始臊的慌,也该羞耻的慌,毕竟人家正讽刺你们家急着嫁女儿呢。
可姬羽不是,她自小经历的那些,已经不允许她在这种关键时候还会存有羞耻心这种东西。
她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便被周今沉捏了捏手腕,而后,她听见他先自己一步道:“可不该快些答应吗?再晚些,没名没分地跟我去了京城,周明远又要我做吃软饭的这个爷那个爷,总不能叫她做妾。”
这话真可谓直直扎回到了冯秋晚的心窝上,就连候在门外的傅风傅雨两兄弟听见了,也忍不住地嘴角疯狂上扬。
吃软饭的这个爷,那个爷,讽的不就是她太夫人的好儿子驸马爷周澈吗?
冯秋晚一口气憋在心里头上不来,指甲抠进掌心肉里,道:“三弟多想了,姬姑娘是你的心头肉,家里怎么可能叫她做妾。”
“心头肉?”周今沉玩味地笑笑,“那可不止,这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哪日离了她,我就睡不好,哪日没了她,便也没了我的。嫂嫂是过来人,想必也懂其中滋味。既是月老牵线将她带至我身边,便再没可能解开,解开,是要遭天谴的。”
得父母之命,婚前从未见过丈夫的冯秋晚哪里懂得他说的什么狗屁滋味,笑容虽依旧得体地挂在脸上,但开口已经如斯艰难。
“三弟说的是,今日我与姬家初步商议,婚期就定在十一月底,你看如何?”
如今已是九月末,成亲不是一时想办就能办成的事,中间那许多流程事项都得走,两个月的时间,其实也是赶的。
只是这是周今沉自己的意思,他要尽快将人娶进门,好彻底断了周明远的念想。
他点点头:“成亲定在十一月可以,只是进族谱的事,还劳嫂嫂先打点好。”
“进族谱?”冯秋晚眸光带刺,彻底藏不住了心下的震撼与愕然。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族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女子只有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才能在其中拥有一席之地,而跟在丈夫身后的这个名字,便意味着正妻的位子。
一旦周今沉的名字后头跟了姬家这个女儿,那往后想叫他在京城另娶,便只能是续弦继妻了。
冯秋晚想起周明远来信中提过的广平侯独女,脊背不禁发凉。
周明远想叫周今沉和广平侯府联姻,这心思毋庸置疑,若当真叫他胡闹将人名字都记入族谱了,那别说是广平侯独女,便是随便哪个子爵男爵家的庶女,也不见得愿意受这继妻的气。
她忍了又忍,搪塞道:“你也知道,记入族谱这种事,得有家中过半族老在场才可,你们婚期离得近,中间这两个月办婚事恐怕都还不够,哪里又有功夫忙那些?总之等姬姑娘先嫁过来,家里必不会亏待了她的……”
“我已经亏待了她。”
周今沉眼皮子没抬一下,歪头看着姬羽,道:“昨夜她是在我房里歇的。”
素月斋的小厅中,再一次静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到,夜里凉风不间断地吹,顺着脖子溜进身体里,埋下一片冰凉。
姬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周今沉,忽地想愤怒挣开他的手。
却无用,她依旧被他死死拉住。
明事理的嬷嬷赶忙去关门,将一切风声虫鸣都阻拦在厅外。
“你是何意思?”冯秋晚问。
“这种事,嫂嫂还需要我说的再明白些吗?”周今沉安抚性拍了拍姬羽的手,却看也没看她,只对着冯秋晚放肆道,“周家那些族老,前几年乱世之中,退的退,歇的歇,都在家里养老日子过的挺好吧?每年拿着我辛苦给他们挣的银子,活的恣意,明早只不过请他们到祠堂来一趟,总不会腿脚不方便突然来不了了吧?”
冯秋晚眼皮子又跳了跳:“明早?”
周今沉坦然:“羽儿在我这里受了委屈,我是一刻也等不及,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太夫人又刚为我们从姬家奔波回来,我只怕是要连夜将周家众人都喊起来了。”
“周今沉!”
冯秋晚终于怒不可遏,重重拍了下手边的檀木桌,震的桌上茶盏都乒乓两下抖了一抖。
“嫂嫂要发什么火?”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只是轻动了动眼睫,眸中便结了常人触不到的寒冰,那带霜的凉意正一步步扩散,叫人看了都不寒而栗。偏他自己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老神在在,不偏不倚地靠在垫上,以冷傲的上位者姿态,等待回复。
冯秋晚咬牙恨恨:“你不要逼人太甚……”
“冯家在姑苏的那几艘货船,今夜过半应该能到絮城。”周今沉蓦地提醒了句。
冯秋晚眉间微蹙,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她娘家的生意,如今大半都得依靠周家,姑苏来的货船能不能顺利上岸,恐怕还得看周今沉的脸色。
“明早,我替你去请各位族老。”
她终还是输了,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
“今年年底闽南要的那批货,走海路,送给冯家。”
周今沉也知道见好就收,将人逼得太紧,日子反倒没意思。
出于尊重,他还是带着姬羽跟冯秋晚吃了顿饭。
当然,这只是在他眼里的尊重,在冯秋晚眼里,这无异于给个巴掌再给颗枣,只叫人膈应的厉害。
回去的路上,一行人静默地走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大抵是周今沉那话给人的冲击太大,叫人一时面对他和姬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爷……”傅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两人都送回房中,这才敢开口。
周今沉却只是宠溺地拢拢姬羽的发丝,随意看了他一眼,“有事?”
“……”傅风一下哑了言。
“无,无事。”
“无事就下去换人吧,叫人送热水进来。”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着,摸着姬羽的脸,侧面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大抵他是真动了心。
傅风神色逐渐黯淡下去,知道自己是真没了机会,惆怅地呼出一口热气,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等再没有人能看见他们的时候,周今沉搭在姬羽脸上的手便不带丝毫留恋地收了回去,嘴角的弧度也一瞬降了下去,“今日表现不错,知道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不要说。”
姬羽想起自己屡次三番想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却都被他制止住的场面,幽怨地揉了揉手腕,硬梆梆道:“都是三爷教的好。”
周今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知道就好。”
“……”姬羽愤而转头,望向里间,“今晚我手受伤了,不能伺候你,你要不还是喊郎中来给你守夜吧,我回西厢去睡。”
周今沉想也没想,直接剜了她一眼,道:“你想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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