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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晋江正版独发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声音嘶哑,却足够清晰,一字一句地被崔苒听了进去。

    崔苒后背有些僵硬,却依旧柔和地微笑着。

    阮阮紧张地望着傅臻,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她知道他头疾发作了,每说一个字都在极力隐忍克制。

    “陛下,我……”

    她迟疑了片刻,傅臻却伸手将她推开,“听不懂朕的话?”

    阮阮被推倒在榻上,眼尾有些泛红,露出的侧脸恰好撞入崔苒眼中。

    崔苒看着她,眸光稍稍一滞。

    难怪太后和余嫆都说她姿容出众,果然是个妖妖调调的狐媚子!这副楚楚动人到足以令天下女子自惭形秽的模样,难怪傅臻连病中都要夜夜与之欢好。

    崔苒见她不情不愿地下了四方榻,心想这狐媚子也是个没胆量没骨头的,不敢以面示人,一直背对着她。

    阮阮拖着浅碧色的裙摆绕过屏风,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龙床,她绷着唇角,拿过案上的锦帕试着擦拭脖颈的伤口,看到鲜红的血迹在帕子上洇开。

    她用了些力道,换了干净的一面又擦拭下去,很快脖上的血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没有疼痛,没有新涌出来的血珠……

    这就说明,方才他根本没有咬破她的皮肤,她脖子上的血全都是他留下的……

    一些细碎的声音消下去,帷幔后很快没了动静。

    崔苒嘴角的讽意一闪而逝,视线调转回来,再次盈盈施礼:“臣女都水使之女崔苒,给陛下请安。”

    她抬起头,这才完完整整地看到傅臻的样貌。

    面前的男人,凤眸微垂,衣襟歪斜,行止慵散,清绝中透着硬朗,轮廓如雕刻般俊美绝伦。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倚在榻上小憩,可周身寒冽的煞气还是令人不自觉地浑身紧绷。

    那双眼红得厉害。

    崔苒见过很多缠绵病榻的人,他们的眼睛就像隔夜的燕窝羹,浑浊浓稠到令人生恶。

    可傅臻的不一样,他就像被寒重的铁索禁锢在深潭之下的恶龙,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看不到光,他的鳞片被狠狠剥开,每一寸皮肤都被藤鞭抽得支离破碎,血肉分离,无边的血色在深海里飘红,然后才有了这样一双眼睛。

    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崔苒身形渐渐有些摇晃,因为傅臻没有任何的回应,既未免她的礼,也不说旁的,反倒是端起炕桌上的白瓷杯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就当她背脊出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傅臻忽然抬眼看向她,慢慢弯起唇,开口竟是念了一句诗: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注]

    他的声音因病而变得低沉喑哑,可加上难得温柔的、深情款款的目光,竟念出一种婉转动听的味道。

    崔苒两腮微微泛起粉色的光晕,克制住心内暗潮汹涌,终于从容起身,温顺地笑道:“陛下谬赞。论起样貌,臣女自是远远不及姜美人,家中姊妹的品貌也个个皆在苒苒之上。”

    傅臻低笑,神色转淡:“既如此,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要送你入宫?”

    崔苒讶异地张了张口,脑中空白一瞬,他这算是默认了她方才的回话?可那都是她的谦辞!

    这轻蔑的语气做不得假,可方才他念那句诗的时候也是真情实意的模样。

    崔苒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都是木的。

    傅臻指尖转动着杯盏,另一只手压着榻面,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因为你在崔氏一族可有可无,送你来伺候朕这个病秧子,就是死了也是不痛不痒,对崔氏没有任何的损失。”

    这话说得轻巧,可一字一句却如寒刀直戳心肺。

    崔苒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口中银牙几乎咬碎。

    她心内知晓这一层原因,可被人当面揭短,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里恼怒又难受。

    崔苒想着方才他念的那句诗,努力让心绪平和下来,平静地笑说:“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医术上说美人血为引可解百毒更非空穴来风,如今美人都进了宫,陛下定会早日痊愈的。”

    傅臻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似笑非笑地问:“读过书么?可知道方才那句诗是何意?”

    崔苒怔了怔,眸中再次漫过一丝喜色,没想到他又提起这句。

    她在脑海中将这句诗拆开嚼碎了反复揣摩,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欢喜的吧?只是觉得自己病重,不能耽误她,说那些让她难堪的话,只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挑眉道:“看来是知道了。”

    崔苒轻抿着唇,两颊露出薄薄的绯红,有花朵在心口绽放开来。

    “这句诗,”傅臻又喝了口茶,忽然低笑着说,“是你父亲崔郜昨夜在京郊别苑对一位新添的外室说的。”

    话音刚落,崔苒的笑容当即垮在嘴角,脸上像打碎的染缸,霎时五彩斑斓。

    傅臻好整以暇看着她,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你想知道那外室的名字吗?你父亲亲自取的,就叫‘窈窕’,果真是美人的名字,你父亲唤她‘阿窈’,昨夜在床上一共唤了一百二十一声。”

    崔苒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秀眸圆瞪,额头青筋直跳,藏于袖中的两手死死攥成拳,纤长的指甲扭曲得不成形状。

    她当然知道父亲在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儿。

    这些年他在外治水,东奔西走,每过一处都会留情。

    他与母亲的联姻,或许掺杂风月,可更多的还是两大家族之间的利益捆绑。他们虽被困在一张网里面,可只要不触碰底线,对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饶是如此,也并不代表旁人可以将这些龌龊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毫不客气地羞辱和践踏。

    然而更令她震惊的是,一个朝中四品官员的隐秘私事,傅臻竟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却永远掌控所有,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崔苒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地冷却,她才发现他原来如此的陌生,心肠又是如此的冷硬。

    诚然有血缘的维系,她本该唤他一声表兄,可她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

    先帝在时的除夕大宴,文武百官皆可带家眷出席,可他年年出兵在外,与这上安城的繁华热闹永远格格不入,她甚至……到今日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样。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是地狱的修罗,是阴森的恶鬼,即便他将她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那又如何!

    他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她不是进宫来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只要熬过这一劫,她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太后,世上再无人敢于轻慢。

    崔苒慢慢沉下心,渐渐能够神色泰然地望着他。

    傅臻手掌颤抖着去端炕桌上的茶壶倒水,茶才倒一半,又忍不住低咳起来。

    阮阮忐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双手绞紧被褥的一角,两眼放空地朝向帐顶,每听到一声咳嗽,眉心就狠狠跳动一下。

    那种渗透着沉水香的血腥味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半晌,咳嗽声渐弱,阮阮敛下不安的神色,攥住被角的手指也松了松。

    傅臻歪着头,望向崔苒身后,笑中的寒意散去,“这是四时坊的糕点?”

    崔苒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平稳:“是,枣泥酥,薄荷糕,绣球饼,杏仁佛手,金乳酥样样都有一些,陛下要尝尝么?”

    傅臻手背青筋凸起若山脉,闭上眼睛,淡淡地嗯了声。

    见他提起兴致,崔苒忍下方才所有的屈辱,示意丫鬟将糕点一道道布在炕桌上。

    四时坊的点心,每一道都是上安最好的糕点师傅精心蒸烤,个个模样小巧精致,光是这股甜香味道就让人食欲大增。

    傅臻淡淡扫过一眼桌上的吃食,漫不经心道:“别说是宫外来路不明的点心,就算是御膳房的东西,也需要有尝膳官试毒,崔姑娘不知道这个规矩?”

    崔苒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恭声应下,她知道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傅臻为人谨慎,于是转身对一个紫衣丫鬟道:“紫苏,你来替陛下试膳。”

    紫苏道了声是,便躬身上前一步,可迎上傅臻冷冷的眸光,紫苏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正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箸,却被傅臻寒意渗人的声音斥退。

    “崔姑娘既然有这份心意,倒不如由崔姑娘亲自来试?”

    崔苒脸色一变,历来尝膳官都是宫中地位最低贱的宦者,便是她带进宫的两个丫鬟,在崔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一等丫鬟,从不替人试膳。

    傅臻竟要她在下人面前,亲自替他试膳,这分明就是打她的脸!偏偏她还推拒不了,否则就是抗旨不尊。

    傅臻笑:“怎么,崔姑娘不愿意?”

    崔苒牙关几乎咬出血,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扯着嘴角颔首道:“替陛下试膳,臣女怎会不愿?这些点心既然是臣女张罗的,自然该由臣女亲自来试,你们都退下吧。”

    她不想让自己最丢人最卑微的样子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侍女,在她们面前,她只能是高贵不容侵犯的主子。

    两名丫鬟正欲告退,傅臻却道:“殿内总要有人侍奉,不必退下。”

    紫苏与含朱相视一眼,只得应是,默默退在崔苒身后。

    崔苒咬紧后槽牙,定定地走上前,屈身从食盒中取出刀匕和银箸,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小块枣泥糕放入口中,吞声饮泣地下咽。

    七八种糕点,每一碟都尝过一小块,分明都是酥香甜软的口味,崔苒却只尝到苦涩和酸楚。

    眼看着要试完,傅臻凑近看着她,缓缓笑问:“好吃么?”

    崔苒抬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一时心跳隆隆,竟不知这笑中有几分真假。

    毫无疑问,他是男子之中最好看的那一类长相,每一处五官都异常精致,深渊为眸,山峦为鼻,皓月为肤,玉石作骨。

    只是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和这副暴戾无常的性子在前,从来没有人去注意他的容貌罢了。

    崔苒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怒气压下去,一点陌生的酥麻感如同长了脚似的,慢慢地爬上心尖。

    她攥着手心,轻声道:“臣女尝过了,薄荷糕清凉,山楂糕开胃,枣泥酥香甜,不会有毒。陛下也尝一尝,看看与御膳房的点心有何不同?”

    傅臻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在糕点上扫过,一面指着余下的点心,一面道:“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未尝过,崔姑娘自己吃的那一块无毒,又怎知其他点心也无毒?”

    崔苒心下不由得一紧,“这……”

    傅臻依旧笑意不减:“既然崔姑娘说不错,那不如将这些全都吃了吧。”

    崔苒瞪大了双眼,面色煞白,指尖掐出了血,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傅臻看似循循善诱,却又步步紧逼:“崔姑娘不愿意,还是朕难为你了?朕本以为,这些东西既然能够送到御前,必然是难得的珍馐,难不成崔姑娘自己都不喜欢么?”

    崔苒眼睫颤动着,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从来没有任何的柔情蜜意,这副昳丽的容颜之下,藏着最残酷的冷意,最恶劣的高傲。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谁都像是蚍蜉蝼蚁。

    他毫不留情地打她的脸,就是在扇整个崔氏的耳光!

    可她又能说什么?

    说她父亲夜御数女,声色犬马,只将她这个女儿视作直上青云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丢弃?

    说她没用,讨不得皇帝欢心,连一个低贱的药人都及不上?

    可……她也不差吧,老天爷怜惜,给了她这一副难得的花容月貌,她打听到族姐私下里骂她狐媚,知道京中纨绔常常在茶余饭后给世家贵族的女子排号,论起美貌,她从来都是数一数二,不落人后。

    可在傅臻面前,她甚至连尘泥都不如。

    崔苒心中几欲溃不成军,银箸夹起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杏仁酥,一整颗放入口中,令人作呕的甜腻疯狂地扫卷牙根,喉咙干涩又难受。她囫囵吞枣地咽下,又夹起一块往口中塞,忍了许久的眼泪簌簌直落,连带着泣声都一道吞咽下去。

    紫苏和含朱连忙跪下,哭着求情:“陛下饶了主子吧……这么多点心根本吃不完的,主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求陛下饶恕主子吧!主子,不要吃了!不要再吃了……”

    两个丫鬟哭天抢地,傅臻眉头直皱,喉咙中的腥意再次翻涌上来,他用帕子抵着唇咳嗽,额间冷汗直出。

    哭喊声与咳嗽声频频传入耳中,阮阮心脏像被攥紧了一般。

    又听到傅臻一声冷喝:“吵什么,不想死就给朕滚出去。”

    那两个丫鬟依旧不依不饶,额头砸在地上出了血,一声接着一声苦苦哀求:“陛下饶了主子吧!”

    直到听到匆忙有序的脚步声,两个丫鬟突然间又拿出撕心裂肺的架势,随后那哭喊声又很快在耳边消弭,恐怕是被宫监拖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震天的哭闹声,耳边只剩下那位崔姑娘手中银箸的碰撞,还有从未停止的、闷吞食物的声音。

    傅臻仍然在咳嗽,每咳一声,阮阮的手指都跟着颤动一分。

    她知道那位崔姑娘贸然闯进来,傅臻很生气,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来惩罚她。

    那么多的点心,还要吃多久?

    阮阮焦急地等待着,可越是心焦,时间就过得越慢。

    耳边的咳嗽声又粗重几分,阮阮在想要不要下床去看看他,可是崔姑娘在这里受罚,她会觉得自己是出来看热闹的么?

    何况暴君方才逼着她离开,这会她不经他的允许私自下床,恐怕他又要罚她。

    咳嗽声令她心烦意乱,她觉得傅臻就要撑不住了,分明已经头疾发作,身上还那么凉,怕是那寒箭的毒也跟着发作……

    真像头几回那样,恐怕满殿的人都不够他杀的。

    思忖至此,阮阮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

    她还没想好如何说,外面两人却是同时顿了一下。

    阮阮心如擂鼓,仿佛已经看到了傅臻面色冷冽的模样,可是那一声唤出来便收不回去了,她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陛下,你过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阮阮脑中霎时嗡嗡直响,她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什么外头没了动静?

    崔苒死死捏紧银箸,指骨都挤压得发白,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听到帷幔内那一声温柔缱绻,她的脸色更是一阵青白,难看至极。

    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掀翻炕桌,把所有的点心都砸到傅臻脸上去!她巴不得他立刻死,和床上那个贱人一起死!

    可她能么?

    崔苒在心里苦笑着,崔氏的身份对她来说,既是光环,同样也是负累,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杀他,可她不能。

    傅臻声色消沉,眸中依旧是深深的颓靡,直到听到殿内小姑娘柔软的嗓音,忽然就笑起来。

    崔苒原本还能将那糕点硬生生吃下去,可此刻真有些食不下咽了。

    她唇瓣咬得发白,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胸口像堵着巨石,沉重的钝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傅臻抬眸扫她一眼,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还不滚。”

    崔苒在心里冷笑,她似乎该庆幸他放过她,可又处处不甘。

    半晌没言声,她终于站起来,看他的眼神像打翻的墨盘,愤恨,倔强,冷漠通通都有,最后强撑着一个笑容,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臣女告退。”

    阮阮顿时松了口气,听到衣摆曳地的声音渐渐远去,刚要起身,傅臻已经走到她面前。

    男人眸色幽暗,肤色白得像透薄的霜花,额间布满了青筋与冷汗,可看她的眼神却灼热得异常,犹如凝视自己的猎物。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忙下床来想要扶住他,可下一刻男人已经倾下-身,炽热而沉重的身躯猛地压在她肩膀上。

    阮阮重重地摔了回去,两人一道滚进了龙床内侧。

    他的手颤抖着,所有的防备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急促而渴望地找寻她身上那股诱人的佛香。

    他的身体像是冰火交织的两极,寒毒发作时,浑身冷得像天山下的雪水,可一碰到她的身子,头疾催动的心火熊熊燃烧,从心口顺着四肢百骸,一直烧到十指的指尖。

    阮阮的双手都被桎梏在他大掌之下,他浑身肌肉虬结,宛如铜墙铁壁,以她的力量根本挣脱不开。

    他将她抵在身下,灯火烧灼着他的眼眸,仿佛深渊里的巨龙霍然腾空,在冰冷的崖壁上摩擦出一长条飞溅的火星。

    巨龙的獠牙划破她的颈肤,火星顺着她豁开的口子侵-略进去,疼痛在伤口上灼灼燃烧。

    阮阮又疼又害怕,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知道他很难受,只要他不要这么凶,她可以把脖子给他嘬一会。

    可是他每一次毒性发作时都毫无理智,本质上同未开化的野兽无异,他有野兽的警觉与提防,更有原始的兽性和蓬勃的欲-望。

    惶惶灯火刺痛了眼睛,她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睫轻颤一下,泪水决堤似的顺着眼尾滑落下来,落在哪不知道,她也没办法腾出手去擦,手腕被他钳制住,她根本无法动弹,渐渐地,低低的呜咽声控制不住地从唇齿间溢出来。

    “陛下……好疼……”

    她哭得意识都有些涣散了,小腿胡乱地踢踏牙床的缎面,“陛下,别……别这样……”

    傅臻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浑身处于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余毒在血液里流淌,每过一处都能将骨头冻成寒冰,而另一边,烈火在血脉里燃烧,顷刻将那些寒冰烧成滚烫的沸水,就连眼睛里都要窜出火星来。

    牙尖抵进柔软的皮肉里,那种深入骨髓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贪恋,让他恨不得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拆骨碎肉般地吞入腹中。

    直到口中品尝到一种特殊的味道,温热的,咸的,钩子一般将他破碎的意识一点点拼凑回来。

    他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能够感受到掌心下的两截纤细手腕微微颤动着,那里一点肉都不长,几乎一折就断。

    他的脸贴着她的脖颈,那里早已被眼泪洇湿。

    原来他尝到的,是她的泪水。

    唇下是被他咬破的小小伤口,缀在雪嫩的颈肤上,像雪地里落下一枚红色玉髓。

    他低低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将那伤处含在口中,舌尖下意识地捻磨。

    疼痛在他唇舌下慢慢地化开,所有的感官酥酥麻麻地调动起来,手腕也能够轻易地挣脱束缚。

    阮阮登时如蒙大赦,可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两手从他手中抽出,只能瘫软地在床榻上展开。

    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疼痛一点点地散去,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从地狱上到了天堂,她躺在云朵上,云朵也轻飘飘的,还会钻到衣裳里挠人痒痒。

    直到颈间的捻磨加重,她又痛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不过不是牙尖入肉的刺痛,而是覆在她伤口的力量一下子从最开始的温热柔软,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冲击舔舐。

    是一种被沉重地占有,被一种莫名的热情逼到无处可退的疼痛。

    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简直上天入地无孔不入,她本能地逃避躲让,右手却倏忽被一只大手按了回去。

    脖颈间传来窸窣的声响,过去了好半晌,他用气音低喘着,“躲什么,方才不是挺能耐?”

    阮阮一懵,他已经清醒了?

    能耐?

    她方才做什么了就能耐?

    傅臻喘息着,额头浮了一层冷汗,将内力聚于指尖,在她颈侧的伤处轻轻抚过。

    “还疼吗?”傅臻淡淡问她。

    这是对自己的恶行感到愧疚么,在关心她么?

    阮阮鼻子酸酸的,下意识地点头,“疼的。”

    傅臻勾着唇,眸中泛着冷光:“又撒谎。”

    阮阮讶异地张了张嘴巴,伸手摸了摸伤口,这才回过神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忽然间觉得脖颈处热乎乎的,疼痛的确减缓了很多,赶忙改口道:“不疼,不疼了。”

    傅臻拳头抵唇轻咳一声,侧过身,用巾帕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阮阮怔怔望着他后背,想起那日在汤泉宫看到的伤口,睫羽动了动。

    再看他回过身来,一双猩红倦怠的双眸猛然撞入眼中,阮阮禁不住一哆嗦,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像巨兽一样朝她扑过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阮阮咬咬唇,略微偏过视线,凝神斟酌着回答他醒来时问的问题。

    “我怕陛下。”

    她看他一次就想躲一次,哪有什么能耐?

    傅臻凑近,指腹拂去她双颊残余的泪痕,“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阮阮鼻子泛酸,没有说话。

    傅臻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上一个唤朕过来的人,是北凉的振武大将军,他让朕尽管放马过来。”

    阮阮怔了怔,急得想让他赶紧说下去,“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傅臻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让朕放马过来,朕便遂了他的意,放马过去将他踏成了肉泥。”

    阮阮脸色霎时一白,她知道他在外战无不胜,谁敢挑衅他,无异于找死。

    傅臻就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继续说:“他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直到风干。”

    灯花一闪,仿佛有风从头顶掠过。

    阮阮浑身一憷,觉得脑袋被人捅了个窟窿,寒风灌进来,整个人凉飕飕的。

    她抱紧膝盖,缩着头,哆哆嗦嗦地倚到软枕前坐着。

    傅臻忽然大笑起来,瞧她是真笨,“你知不知道方才那句算是邀约?在一个想尽办法要当皇后的女人面前,你躺在朕的龙床上,当着她的面,让朕过来陪你,懂了吗?”

    阮阮大惊失色,脑海中炸开一个响雷,急忙摇头否认:“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崔姑娘也会这么想么?我只是……”

    傅臻面色微冷:“你在为她求情?不愿让朕惩罚她?”

    阮阮慌忙摇头,“也不是。”

    傅臻手臂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急着喊朕做什么?”

    阮阮一愣,是啊,她急着喊他过来做什么?

    她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满室灯火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明昧昧,她看不出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唯有眉尾的那道伤疤,有沉甸甸的乌金色烛光嵌在里面。

    好像也只能将这些原因归咎于情急之下和意乱心迷。

    她心里始终有个疑团,时不时地爬出来戳一戳她的心,让她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让她一看到他头疾发作,就会下意识地心脏缩紧。

    所以,他赶她,她也不愿意走。

    他来咬她,她心中虽害怕,但还是任由他摆布。

    “陛下,你可有去过——”

    阮阮不由得张了张口,可一句“遥州”还未及说出口,肚子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

    阮阮尴尬地抬起头,只看到傅臻眸光黑沉,透出三分讥嘲。

    她摸了摸肚子,想到那些被浪费的点心,心里有些可惜。

    其实方才听到傅臻逼崔苒吃那些糕点时,阮阮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两个丫鬟哭得那么凶。

    身份使然,对于崔苒来说是屈辱,可对阮阮来说,有时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遥州府没有试膳的说法,不过府上办事或者夫人小姐出门也常常带着丫鬟一起试菜。

    偶尔能够打打牙祭的机会,人人都抢着去,谁若瞒着大伙多去几次,说不准还会私下闹不愉快。

    姜璇在吃食上很挑剔,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不愿意吃的点心赏给下人,阮阮别提有多开心。

    阮阮没办法设身处地替崔苒着想,只知道傅臻今日言语上辱了她的父亲,也辱了她,所以崔姑娘才会那么气恼伤心。

    她抱膝而坐,心莫名跳得很快,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你会立崔姑娘为皇后吗?”

    她好像已经习惯在他面前“你”来“我”往了,自从知晓他只是要她配合演戏之后,那声“臣妾”真是怎么都说不顺口。

    就说“我”吧,这样舒服一些,何况他也从不在称呼上刁难她。

    傅臻看着她,“不知道,你又在瞎琢磨什么?”

    阮阮缩着脑袋,试探的语气问:“我……我可以说吗,陛下会不会生气?”

    她其实很喜欢说话,只是在宫中步步都要谨慎,言语中稍有错处都有可能要了小命。

    似乎从汤泉宫回来之后,她也开始试着与他交流,大多数时候她说几句,傅臻便默默听着,冷着脸不置可否,有时冒出一些蠢话来,傅臻便笑话她。

    傅臻的心思没人猜得透,他有时突然大笑,有时又突然沉下脸,所幸她的脑袋还安安稳稳地栓在脖子上。

    阮阮见他表情淡淡,那便是容许的意思,于是软语温声地道:“陛下想把崔姑娘赶走吗?你若是想让她离开,直说便是了,何苦这样罚她呢?你说那些话,任谁都不会爱听的,何况她的父亲与陛下的母亲是堂兄妹,崔姑娘也是陛下的妹妹……”

    “住口。”傅臻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阮阮吓得眉心颤了颤。

    她似乎永远看不懂他。

    她不过是个外人,可崔苒和傅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他的眼神看起来那样冷漠而陌生。

    阮阮才吓得往后缩了缩,又看到他额头青筋凸起,赶忙凑上前来,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他再次发作,只能先急声道歉:“是我说错话,对不起陛下,你……你不要生气。”

    她手忙脚乱地去找巾帕,想要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手腕却被他大手钳制,不能动弹。

    傅臻盯着他,面色阴沉:“你果真是不怕朕杀了你,愈发得寸进尺。”

    阮阮颤了颤眼睛,紧张得舌头打结,急忙道:“方……方才我问过你能不能说,你也是应允了的,怎么又要杀我?我我……你……”

    傅臻眉头蹙紧:“什么你我的。”

    阮阮面色哀哀,两腮又不由得鼓了鼓:“你让我陪你做戏,我若是死了,你便要再寻旁人来,到时候还需费心培养,岂不麻烦。”

    傅臻竟是怔了须臾,随即嗤笑一声,“你是说朕这些日子,就培养出你这么个蠢东西?朕还不如一死了之。”

    阮阮被他说得瞠目结舌,鹿眸瞪圆地望着他。

    不过男人终究是笑起来,松开了她的手,方才眸中摄人的寒光也渐渐褪下去。

    她这才敢挪得近些,却也不敢太近,伸长了胳膊去给他擦拭额头。

    一边擦,一边小声叹说:“陛下今日这般,崔姑娘会伤心的。”

    傅臻眉眼间无悲无喜,良久嘴角微挑,轻嗤了声:“伤心?”

    傅臻的概念里,从来没有“伤心”这个词。

    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若是达不成,那便千方百计,誓不罢休。若再达不成,大不了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伤心,是最没用的情绪。

    思忖良久,她点点头道:“崔姑娘会伤心的,陛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

    就像她自己一样,还有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也是一样。

    “因为身不由己,因为她也和我一样怕陛下、怕太傅,所有才会进宫来,她会备下最好的点心、会穿好看的衣裳来讨陛下的欢心,可她能做的也仅仅如此,因为被这层恐惧笼罩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求生,如何让陛下高兴,可她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她越说,声音就越发小下去:“就比如,她看不到陛下额头的冷汗,看不到陛下手背的青筋,就连陛下唇角的血迹,她也一定以为是我的……”

    帐中烛影明灭,在阮阮白净的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光亮,眼眸低垂,细长卷翘的睫羽在眼下铺了一层绒绒的阴影。

    她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两鬓的乌发垂落下来,像窝在雪地里的一只漂亮乖顺的小狸猫。

    傅臻眯着眼,看了她良久,就这么轻笑了下:“她不关心朕,你就关心朕了?”

    第25章 .晋江正版独发我也没说过不愿意……

    阮阮隐隐觉得这话问出来怪怪的。

    她当然要关心暴君,眼下的情形,暴君若是蹬腿走了,她还能活命?

    若早知道崔苒抱着当皇后的心思才来讨暴君的欢心,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人面,鬼使神差地对暴君说那样的话。

    细细想来,方才的确有些冲动,本想躲着她,可事情却似乎越来越糟了。

    可阮阮实在想不明白,暴君病得这样厉害,连太医都没辙,崔姑娘就是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不过这也就是暴君一面之词,他这样的人,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他自信得很,以为人人都要给他当皇后呢。

    凶巴巴的臭脾气,阴晴不定的暴君!

    阮阮心里低低骂了几句,心情顿时畅快许多,实话实说道:“我与崔姑娘的关心不同,我就只关心陛下的身体……”

    至于暴君有没有吃好睡好,她才不会多问。

    傅臻当然能听出她话中的狡黠,蜷指拨开她垂落脸颊的碎发,握住她的下巴,“朕让你一寸,你就进一尺是吧?”

    阮阮忙说:“我当然不敢啦!”

    她抬眸,柔润嫣红的唇瓣一张一阖,“不过……不过我还要求陛下一件事……陛下方才是挺吓人的,下次能不能轻一点,不要这么……”

    下面她就不敢说了,她怕自己再得寸进尺,暴君真的会像佛家的罗刹鬼一样,一口将她的脑袋咬碎。

    傅臻看着她低笑一声,目光落在她脖间的齿痕上,半晌没说话,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行啊,办法倒是有一个。”

    阮阮眼睛亮亮的,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烛帐内温暖明亮,竟将他万年不变的深眸照出几丝光亮。

    傅臻看着她良久,眼尾微挑,缓缓道:“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男人的气息烫人,阮阮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这般接近,近得只剩咫尺之距,甚至他喘息一声,都能将她的睫毛激得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浑身都是僵的。

    傅臻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勾了勾唇,冷冰冰地说:“你在想什么?以为朕要占你便宜。”

    阮阮忙摇头,低声嗫嚅:“不敢,不敢。”

    沉水香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阮阮忽然就听到他似乎轻轻嗅了一口,她痒得受不住,肩膀缩了一下。

    傅臻屈指刮了刮她耳垂后的小红痣,低声静静地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佛门香?”

    阮阮眼睛不敢眨,怔忡地看着他,赶忙回过神来解释道:“我幼时……幼时体弱多病,母亲让我在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自那时身上便有了这个香……”

    傅臻闭了闭目,语气沉淡平稳:“没撒谎?”

    阮阮紧张得背脊都出了汗,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没、没有。”

    人在说过一次谎言之后,总是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这种脚底踩钢丝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可她能说什么,她只是遥州刺史千金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甚至没爹没娘,来路不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这香从何而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走一步算一步。

    傅臻脸色沉沉,手指拂过她耳廓,像凉如水的月色贴着皮肤缓缓流淌。

    阮阮没怎么动,都能察觉有股寒意一点点地往身上蔓延。

    阮阮心里忐忑极了,赶忙岔开了这个话题:“陛下不喜欢这个香么?”

    她还记得才入宫的时候,苏嬷嬷给她用木芙蓉,分明是极好的香料,暴君却说倒人胃口。

    至于她身上这个佛香,其实算不上多好闻,怎比得过那些名贵的香料和自然的花香?

    傅臻却没说话,匀净低沉的呼吸一直停留在耳边。

    “咕咕。”

    阮阮又听到肚子叫,阮阮怔住了,她没敢动,仔细回忆着方才的咕咕声,她觉得好像并不是自己的肚子。

    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她眼睛往上瞥,正好对上暴君黑沉沉的凤眸。

    “咳咳,咳咳——”

    两声咳嗽来得太不合时宜,阮阮赶忙拿锦帕抵着唇,可被涎水呛得实在厉害,竟是越咳越激动,两眼都咳出来泪花来,怎么都止不住。

    “陛陛陛下!我不是故意的……咳咳……”

    她真的没有在取笑他的意思呀!

    傅臻盯着她轻颤的背骨,想到那日在汤泉宫,温热的池水贴紧她后背的薄纱,勾勒出蝶翼的形状。

    美人骨清瘦,类雪类银,薄如白瓷般透着光。

    她每咳嗽一声,那瓷白的蝶翼便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瑟瑟不已,一边强忍着,一边又忍不住咳出声。

    就算背过身,看不到男人的神情,可浑身还是一阵阵地发凉,仿佛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要将她的后背盯出个窟窿来。

    可待她咳停下来,再回身过来瞧,傅臻分明并未看她。

    傅臻偏过头,眸中翻腾的巨浪恰在上一刻停息,那种恨不得将她碾成碎片的冲动也在慢慢退潮。他缓缓阖上眼。

    阮阮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乖顺地贴过来,轻声道:“陛下,这么晚了,我早就饿了,我们能传膳么?”

    她大大方方地将丢脸的事儿揽在自己身上,给他一个台阶下。

    傅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炙热的侵略性已然消失殆尽。

    他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扫视她。

    小姑娘像只奶猫似的跪坐在他身侧。

    傅臻倒是发现了这一点,他态度但凡柔和半点,她的小爪子便要往你身上凑近一分,见缝插针地探寻他的底线,但又同样小心翼翼。

    傅臻牵唇笑说:“这么晚了,御膳房的晚膳冷了又热,热过再冷,反反复复几遍,还能入口么?”

    阮阮心里鄙夷,山珍海味都满足不了他,她往外头望了望:“崔姑娘带来的点心还有好些,陛下要吃的话,我便去取来。”

    傅臻冷哂一声:“朕当着她的面都不吃,如今却要等人走了偷着吃?”

    阮阮:“……那,陛下有什么想吃的吗?”

    傅臻漫不经心瞧她一眼,幽幽道:“你会做吗?”

    阮阮不由得攥紧了手掌,谨慎地揣摩他的话。

    她……应该会吗?

    姜璇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因为容貌娇丽,在西北也算小有美名,从小便在蜜罐子长大,与京中贵女并无二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厨房那等油污之地,更是从未涉足。

    可暴君这话分明就是想要听到正面的答复,他不用其他膳食,偏要吃她自己亲手做的。

    恐怕又是想法子刁难。

    想通这层,阮阮很轻地点了点头,用两指比划了个程度,“会一点点,不过做得不好吃,陛下若是愿意的话,我便去茶房瞧一瞧。”

    做饭可以,但丑话得说在前头。

    傅臻嘴角略略一弯,毫不客气地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阮阮便应了声是,随即起身下了檀木床。

    绕过屏风,看到炕桌上还摆着形形色色的糕点,是方才崔苒带来的,阮阮瞧一眼便怔住了。

    暴殄天物呀。

    她一碟碟瞧过去,这些点心个个模样精致异常,大多都是在遥州见所未见的样式,诱人的甜香直往人鼻孔里钻,就是姜璇见了恐怕也要抓着她的手吵着要打包。

    京中贵女用起膳来十分讲究,自不会像她这种粗人那般狼吞虎咽。每一碟糕点只有一块用刀匕切去边角一块,除了崔苒后来吃的那几块,其余几乎是完好无损,直接端上大宴都不违和。

    她往床帐内觑一眼,忍不住咽了咽,又见殿外无人,便悄悄伸手,偷偷摸摸地捏一枚枣泥山药糕放到嘴里。

    牙尖咬开绵润的外皮,细腻的香甜味道瞬间席卷了口腔,细滑香浓的枣泥馅儿顺着齿痕直往外冒。

    阮阮一边吃,一边在心中感慨,枣泥捣得真烂呀!几乎是入口即化,外面这一层山药更是粉糯清甜。

    阮阮吃完一个,又见四下无人,取了两块杏仁酥藏在袖中,这才唤了宫监进来收拾。

    看那些点心被糟蹋,阮阮扁了扁嘴巴,心疼极了。

    茶房不若御膳房食材丰富,不过这时节能找到的八珍竟也齐全,上好的枫露茶、桂花蜜,去心的莲子、新摘的百合也有不少。

    阮阮谈不上深谙此道,可光看到这些食材,脑中能想到的菜式已有许多,可这时候藏拙最是可取。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岂能样样都会?

    横竖她已经提醒过暴君,她做的东西不好吃,可他偏要她做,这就怪不得她了。

    阮阮粗手粗脚地取了些桂花蜜,这档口茶房制膳的宫人还未下值,见此情景连忙上来问:“美人要做什么,交给奴才便是。”

    阮阮大喇喇地舀了一大勺白糖倒进糯米粉中,一边加水搅拌,一边对宫监笑道:“不用麻烦少监,我亲手给陛下做两道点心……少监,这桂花糕加多少糖合适?这么多够吗?”

    那宫监知道傅臻不喜甜腻,赶忙制止道:“多了!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阮阮手里巴掌大的银匙已整勺搅入糯米粉中,白糖混入白茫茫的糯米粉里头,哪里还看得到踪迹!

    “这——”阮阮讪讪地抬眸,红着脸道:“少监,这可怎么办呀?”

    唐少监扶额擦了擦汗,见茶房也没有多余的糯米粉,只好道:“百合微苦,亦有润肺安神之功效,美人不放做一道桂花百合糕,也好中和一些甜味?”

    阮阮点点头,应了声好,抬手便将半斤洗净的百合倒进铜钵,杵臼“咚咚咚”地捶打起来。

    好在各类模具都算齐全,做出来的桂花百合糕倒也有个完整的花样,不至于有碍观瞻,只是入口偏甜,做工不若御膳房的糕点师傅那般精细,口感偏粗偏硬,还有些粘牙。

    阮阮不挑食,自己试吃了一枚,只觉得满口白牙都被黏腻的糕皮糊上了,麦芽糖似的,口中较劲了小半晌,又喝了几杯清茶,才勉强将牙齿清理干净。

    做绿豆糕时,阮阮便谨记着教训,一粒白糖也没有放,从蒸屉中取出来时,上面还有未筛干净的绿豆皮,阮阮满意地抿唇笑了笑。

    给暴君做的点心放在一边,她又拿着铜夹伸进灶膛,取出一只刚烤熟的地瓜。

    玉照宫茶房的地瓜比外头的精致玲珑许多,给宫里贵人用,就算是土里挖出来的,那也是镶金砌玉的。

    好在味道极好,前几日阮阮在玉照宫用早膳时尝过一次,烤出来的地瓜香甜松软,不知是何地的品种,竟带着几分板栗的甜糯。

    不过地瓜再好,也入不得有些贵人的眼。

    比如姜璇就不爱吃地瓜,纯是因为地瓜长得磕碜,名儿也起得不好,若是叫什么红玉瓜、玲珑黄金瓜,兴许就能入口了。

    刚从灶膛取出来的地瓜表皮滚烫,阮阮烫得拿不稳,终是唐少监眼疾手快取了碗碟托着,这才不至于滚落在地。

    小姑娘呼了呼手,甜甜一笑:“谢谢少监。”

    “美人客气了,”唐少监双手揣在袖中,憨笑着回了声。

    望着她利索地将茶点置于冬青釉偏粉青的瓷盏中均匀摆放,瞧着模样倒是精巧,可口味……却是差强人意,单看美人的用料,便能知晓一二。

    唐少监心想,今夜怕是睡不着觉了。

    阮阮端着瓷盏正欲进殿,里头却传来交谈之声。

    汪顺然在殿内禀报要事。

    目光所及的禁卫军都在外殿值守,她在殿门外有些无所适从,偶有一两声落入耳中,似乎是关于上安女子失踪一案。

    自那日京郊私宅曝光,因涉及京中不少权贵,上安府只将大鸿胪之子郑麒为首的几个公子哥暂且收押,对外只称案件仍在调查。

    事情闹得几乎满城风雨,如今那些勋贵世家一边暗中毁据灭证,一边往上安府塞银子捞人,忙得焦头烂额。

    大鸿胪郑准坚称那处私宅虽在郑麒名下,而郑麒只是携好友偶尔小住几日,另外几家的公子也表示对此案毫不知情,致使案情进展一度停滞。

    这些世家子弟平日里仗着祖上荫庇胡作非为,若在往日势必又是不痛不痒地揭过去,收敛一阵又出来兴风作浪,可他们并不知晓此次傅臻暗中插手,条条后路都被神机局的暗卫堵得死死的。

    神机局有三千禁卫军,分十二支,负责大晋各地监察、刺探、缉捕事宜,其中不乏世家大族安排的亲信。

    正因这一点,傅臻早在七年前便暗中训练出一支只听命自己的暗卫,一部分为第十二局督卫檀枭统领,另一部分分散于其余十一局之内。神机十二局互不干涉,即便是督卫也并不知道檀枭为傅臻心腹,只为傅臻办事,更不知自己手下被傅臻安排了多少名暗卫。

    几年来,世家大族培养的亲信被傅臻手下的暗卫一一查杀,但也难保有一些藏得极深的漏网之鱼,且十二局源源不断有新人顶上,此次几大世家为给自家的纨绔儿子脱罪,动用了不少神机局暗卫,大鸿胪、阳城侯两家甚至找好了替死鬼。

    汪顺然道:“上安府的两名仵作收了银子,对那些挖出来的女子尸身敷衍了事,谁知道神机局的暗卫半夜翻墙进去验尸,这一查验,竟挖出来不少好东西!大鸿胪的公子送的耳珰,阳城侯公子所赠的玉佩,广威将军妻弟留的香囊再还挂在那些女子身上,这几个公子哥儿便是想脱罪也难,衙门里的掌事和判官每收受一次贿赂,便帮着毁一桩证据,谁知道物证越来越多,连几个知情的小厮也提供了人证,这是个无底洞,大鸿胪前前后后快搭进去八千两银子了,谁知道人证物证还一日比一日齐全,简直当头棒喝!”

    傅臻指尖敲击着桌面,半晌失笑,“让神机局好生保护上安府这几位大人的安全,别让他们把人弄死了,到时候朝廷落个人财两空,再想问他们要钱就难了!”

    汪顺然手指在袖中搅了搅,踌躇了下又问:“此次祸及之人众多,一刀切下去就是满京城的腥风血雨,掏光了他们的家底,又折了宝贝儿子,张大人托奴才来问陛下的意思,当真要……”

    未及他语毕,傅臻面色骤寒,言语间冷意毕现:“大晋律法形同虚设么!不问律法,却要来问朕的意思?朕不在京中多时,他们又要去问谁的意思?”

    汪顺然拱了拱手连声道是。

    被里头这么大动静一吓,阮阮背脊都浮出一层汗。

    这时候能进殿么?暴君正在气头上,会不会拿人开刀?

    他一脚能将她胸口都踹裂。

    她端着漆盘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一抬头,就迎上满脸讪笑的汪顺然,没等她说话,里头传来淡淡的一句:“进来。”

    阮阮顿时心跳隆隆,谁进来?

    暴君在唤她?他一直知道她在殿外?

    汪顺然捋了捋肘弯有些凌乱的拂尘,朝阮阮躬身一福,“美人进吧,陛下对事不对人,不会伤害您的。”

    外殿的禁卫军很大程度上只能算摆设,内殿的暗哨才是傅臻一手培养的私卫,他若对谁设防,旁人是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汪顺然心道,既然留着这姑娘在内殿自由走动,定然是不会怪罪了。

    可阮阮信不实他,从前他还说暴君不吃人,这又作何解释。

    她方才在殿外听到里头交谈的内容,虽未听全,却约莫知道傅臻要给北方的灾民减税,且准备拿世家子弟开刀,给那些无辜枉死的姑娘讨公道。

    倘若她没有听错,暴君这算是良心未泯?

    觉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在一息尚存之时为自己减轻一些罪孽,免得来日下了地狱受万劫不复之苦。

    他杀过那么多人,如今总算有了悔意,那便不会轻易要她性命了吧。

    阮阮思绪绕了一圈回来,终于努力平敛心绪,款款步入殿中。

    行至四方榻前,阮阮小心翼翼地抬眸觑他,发现他眉眼间虽冷意凝结,可姿态仍是松松垮垮,斜倚在一方软枕,颓然中有几分若无其事的意味。

    阮阮稍稍放下心,却也不敢造次,恭恭顺顺地将点心布在炕桌上,“陛下用膳吧。”

    傅臻睇她一眼,才见她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与他四目相触,虽勉力保持着平静,却仍是难掩眸底慌张的神色。

    阮阮将银箸放置在他手边,“陛下?”

    傅臻眼中划过淡淡笑意,垂眸扫过她瓷盏上的点心,“手艺不错。”

    阮阮生怕受他夸赞,忙解释道:“茶房的少监帮了我不少忙,否则能不能出锅还未必呢!就是不知口味如何,陛下快尝尝。”

    傅臻执箸的手慵慵懒懒地停在半空,似乎在挑拣。

    片刻,忽然牵唇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都听到什么了,嗯?”

    他用的是闲适轻松的语气,就好像在说吃饭一样稀松平常,阮阮却眉心大跳。

    这是在问罪?

    她脸色煞白,慌得攥了攥手心,期期艾艾:“我……我没……我是……不小心听到些,但是……我不会说出去的!”

    傅臻见她不住地摇头,恨不得拍胸脯保证,就又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阮阮胆子这样小,来日太傅若将刀抵在你的脖子上,阮阮还是不说么?”

    阮阮几乎是吓得呼吸骤停,只觉一把凉意森森的弯刀正架在脖上来回捻磨,一时间连他对她的称呼都未曾留意。

    傅臻用气声低笑着,似在同她商量,“死在朕手里痛快些,朕杀人从不拖泥带水,太傅却未必,他若想知道什么,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崔府的私牢三十六般酷刑可不是儿戏,剥皮拆骨,老鼠钻心,你会知道一滴水也能穿透颅骨,一个人身上能切下三千块肉,重要的是,他不会给你一死了之的机会,所有的疼痛都会让你清清楚楚尝个究竟。”

    说罢,抬眸看她,笑意如常。

    小姑娘浑身的皮都绷紧了,他每往下说一句,她脸色便惨白一分,稍稍几句恐吓便已能让她三魂丢了七魄。

    有趣。

    傅臻若有若无地叹了声,嘴角露出惋惜之意:“怎么说你好呢?才来宫中几日啊,既欺瞒了太后,又得罪了太傅和崔苒。如今呢,朕也不打算放过你……”

    他垂眸啧了声,阮阮面色煞白煞白的,连口水都吞咽不下。

    怎么个不放过法?

    他还是要杀她?

    阮阮心下惊惶不已,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不清醒的时候都能考虑放过她,这句话在他清醒的时候应该同样奏效吧?

    她心里忖度着,既然他能说出“主动抱着朕”这样的话来,应该也不算排斥她。

    何况汪顺然也说过,他不喜人近身触碰,可饶是如此,她也触碰多回了。

    那便说明,她并不惹他嫌恶。

    既如此,兴许……兴许这当真是一条生路?

    她好似抓住一根稻草,泪盈于睫,在烛火下映出一缕光亮。

    良久,那声音轻若蚊呐:“我……乖顺些,听话些,我也可以主动抱陛下……陛下能不能放我一马呀?”

    傅臻顿时一噎,讶异地朝她看一眼。

    她倒是会活学活用了。

    只是这话说得也太过僵硬了些,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那般不情不愿,仿佛有人扼住她那截雪颈,屈打成招才说出这么一句,还生怕被人听见。

    反观他这个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在她面前倒显得像个强迫民女的泼皮无赖。

    阮阮真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她从来没碰到过这样反复无常的人。

    高兴得时候逗弄她,不高兴了能掐死她。

    这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魔头,浑身都是血淋淋的,屠尽北凉五城之人还指望他大发善心么!

    她说完方才那句,脸颊已经微微烫起来。

    她一脸热,双颊就容易泛红,落在他眼中该是多大的笑话!

    难怪他一边说着寒意渗骨的话,一边还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阮阮用借来的胆子,磕磕碰碰地说:“陛下……自然不会让我落在太傅手里……”

    这是您的把柄,不是我的。

    还未说完,她已然瞧见暴君面色沉冷,更甚窗外清寒的月色。

    她深吸了口气,又硬着头皮往下道:“可是君无戏言,您也说过,我只要那样做,您便能饶我性命……我……我也没说过不愿意……”

    别说抱了,她甚至还主动亲过他……

    亲一下而已,也没让她少块肉。

    傅臻眉目松了松,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朝堂大事本该避着她,可他方才却没动拦她的心思,究其缘由——

    傅臻指尖敲打在桌面,斟酌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单单只为寻个由头,再欺负她一回?

    他抬眸瞧见姑娘一张小脸眉头紧拧,心下又觉好笑,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又心生促狭的心思,“哪样做,愿意什么?”

    第26章 .晋江正版独发暴君抢走了她的地瓜?!……

    傅臻向来没什么耐心,唯独在她身上有所例外。

    实在是……这红着眼眶、泣涕涟涟地说“愿意做那些事”的模样太过滑稽,他就想着,就这么逗弄逗弄也无妨。

    他想杀她么?

    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她的假身份,还有张口即来的谎话都够她死一万次了。

    就凭这胆小如豆的模样,说不准哪日就能将他卖了。

    可他转念又想,卖了就卖了吧,于他而言顶多是多些麻烦而已,倒也并不棘手。

    谁让她这么香、又这么好欺负呢?

    每一回欺负完,都教人意犹未尽。

    傅臻手指无意识地磨了磨,又惦念起她耳垂那块软肉来,于是便又做回强人所难的恶人,噙着笑问她:“愿意什么?朕没听清,你倒是仔细说说。”

    阮阮能说出那句话来,已经是羞赧欲死,他却还要她往下细说。

    她下唇咬得嫣红,将将要滴出血来,低垂着眼硬生生地说:“陛下想要如何,我便如何……若是陛下仍觉得体验一般,我便再去学……俗话说‘天道酬勤’,我总能让陛下满意……”

    这般说着,面前的炕桌竟倏忽晃动起来,她掀起眼皮,果然瞧见男人眉眼极其恣肆,笑得浑身发抖。

    阮阮更是羞愧难当,他也不回应,就这么似笑而非地嘲弄她,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傅臻琢磨琢磨,幽幽咬字:“当真愿意让朕任意玩弄?”

    阮阮又一惊怔,他这算是答应放过她?

    可、可心照不宣还不够么,非要当着他的面应承下这一句“任意玩弄”?

    她忍下这口恶气,一个“是”字才吐出一半,却见他一手支颐,另一手屈指朝她懒懒一勾,“过来。”

    阮阮只好抿着唇,依言将脸蛋凑过去。

    傅臻见她一脸咬牙切齿,浑身每一根寒毛都不屈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想笑。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阮阮下意识想躲,却终究忍住了。

    傅臻便满意地笑了笑,只重重揉了揉她的耳垂。

    阮阮轻轻皱下眉,却听他在耳边低声:“知道朕这叫什么?”

    幸而她侧着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良久别扭地咬咬唇,瓮声瓮气地说:“是‘任意玩弄’么?”

    傅臻不由得一怔,几乎哑然失笑。

    他本已经不打算再捉弄她,谁知道小姑娘对这四字怨念极深,他又忍不住嗤她:“这叫‘耳提面训’!”

    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丫头。

    在这吃人的大晋宫城,倘若没他庇护,早不知被谁生吞活剥了。

    阮阮被他揉得酥麻了半边,一双乌珠掺着水雾,圆圆地瞪向他。

    若这不是玩弄,她名字倒过来写。

    她下眼睫一颗蓄了颗眼泪将落不落,傅臻弯指替她兜住,“这就哭了?”

    这才哪到哪儿啊。

    他一垂眸,看着那颗眼泪从指尖渗入指缝。

    橙黄的灯火落下来,将泪珠烧得滚烫起来,灼热的温度一点点从指尖蔓延至心口,灼得心尖都有些泛疼。

    十指连心么。

    他怔忪了下,随即状似无意地躺回去,靠着软枕,屈起一膝而坐,嘴边的笑容敛下,“朕是在教你,何事听得,何事听不得,在宫中知道的越少,命就越长,懂么?”

    这句阮阮倒是很认真地颔首记下,被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事儿还少么?习惯就好,可命是自己的,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形,她得跑得比兔子还快,否则真该小命难保了。

    她心里掂量一下,抹了抹泪,又朝他讪讪一笑,磕磕绊绊问:“陛下既能够替那些枉死的姑娘讨回公道,可见陛下也不是草菅人命之人,对吧?陛下原本就没有打算灭我的口吧,既如此,那方才答应陛下的……还作数么……”

    说到后面,语声渐渐弱下去,因为她看到暴君冷目朝她瞥来。

    “她们无辜,你也无辜?”

    他眸中好似深渊万丈,让人一瞧便浑身寒毛竖起。

    阮阮霎时心虚起来,

    罢了,她提这个作甚!

    他若想要“玩弄”她,难不成还要先问过她的意愿么?

    她若不愿,他也不见得就能放过她。

    她慌不择路地绕过他的视线,余光瞥见炕桌上还未动的点心,赶忙献宝似的推至他面前,“陛下,用、用膳。”

    傅臻冷嗤一声,眸光落在那绿豆糕上未筛干净的豆皮,小丫头的心思他便已猜到大半。

    他不急着动箸,目光流转间,唇角又是一勾,“这点心若是都被朕吃了,阮阮怎么办?”

    阮阮侧身掏地瓜的手一顿,怔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忽然心脏急促跳动了一下。

    阮阮?他竟唤她阮阮?

    这是亲昵些的称呼,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一回眸,与他四目相对,男人目光幽幽沉沉,漫不经心的神色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潮汹涌,似是兴致勃勃的探究和打量,更似审视。

    她忙敛下眸中慌乱,飞快地从身后的食盒里将地瓜取出来,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旁的我也不会做,便往炉火里扔了个地瓜,我吃这个便好。”

    傅臻便执起玉箸,阮阮紧张地盯着,惊觉那箸尖在绿豆糕前顿了半晌,却又不紧不慢地放下了。

    阮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面色:“陛下?”

    傅臻却作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反问她:“你想吃这个?”

    阮阮悚然一惊,我不是!我没有!我吃地瓜就好!

    她急着摇头,发髻两侧的步摇垂珠打在脸颊泠泠作响。

    傅臻又是怡然一笑,用一种类似关心的语调:“给朕做这么精致的点心,阮阮却只能吃地瓜,叫朕怎么忍心?”

    阮阮惊魂未定,掌中忽然空了一块,凉飕飕的,一垂头,手里的地瓜已经被人夺走,多了两根明晃晃的银箸。

    “……”

    暴君……暴君抢走了她的地瓜?!

    傅臻慢条斯理地剥开烤得乌漆的地瓜皮,里头露出黄澄澄的地瓜肉,香甜诱人得紧。

    阮阮瞅着他咬下去,咽了咽口水,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陛下还是吃点心吧,这地瓜我不过是照着民间的做法胡乱烤制,哪里能入陛下之口!”

    “无妨,”傅臻云淡风轻地瞧她一眼,“朕行军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不在少数,若是还在吃食上挑拣,恐怕早就饿死了,还怎么上阵御敌?”

    他又信手一指,爽快地笑道:“你自己做的点心,自己不尝尝?”

    阮阮默默搅着箸尖,没想到反被他摆了一道,眼下心中只有后悔。

    她知挣扎不过,硬着头皮夹起一只绿豆糕。

    往日在刺史府中也做过,就是糖放少些都觉得苦不堪言,更何况是不放糖。

    正犹豫着要不要换桂花山药糕,可她都夹起来了,再放下也忒没礼貌,且方才在茶房试吃的那一口,黏黏糊糊、甜甜腻腻的感受实在叫人难忘,一时竟择不出那一道更难吃。

    思及此,她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将那枚绿豆糕一口咬下。

    苦苦苦!

    难言的苦意在舌尖蔓延,她竭力控制着表情,赶忙又夹起一块桂花山药糕来中和,可齿间才一咬,那黏腻的糕点险些将她上下两排牙糊住,咀嚼都艰难,另一边苦味还在口腔中起舞,阮阮简直欲哭无泪。

    另一头,傅臻倒是气定神闲,一举一动俱是云水般的优雅,硬是将烤地瓜吃出了玉盘珍馐的味道。

    傅臻挑眉看她,眉眼间笑意舒朗,夸赞道:“地瓜不错,很甜。”

    见她面容痛苦,又忍不住关心:“你这点心味道如何?”

    阮阮努力吞了吞,眸中都蒙上泪意,良久才扯了扯嘴角:“也……也不错,陛下当真不尝尝我的手艺吗?”

    傅臻遗憾地叹口气,吃下最后一口地瓜:“不用,朕身子不行,吃不下太多,一个地瓜已经足够,再吃点心,今夜太医院就别想睡了。”

    阮阮:“……”

    阮阮素日不是挑食的人,可宫中膳食实在美味,想来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吃惯了佳肴,再吃糠咽菜,总是觉得难以下咽。

    她想到白日里傅臻罚崔苒吃点心一事,背脊一阵发寒。

    以他的作风,不会要她将这些全都吃完吧!

    阮阮真的要哭了,一不留神噎到喉咙,她唔唇连咳数声,眸中溅出泪花来。

    傅臻眉尾一扬,笑道:“喝茶么?”

    阮阮抽空分给他一个惊愕的眼神,却微微滞住。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昳丽煊赫,眉眼飞扬,轮廓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十足的凌厉感,眸中骇人的猩红褪去,可眼尾的薄红却又平添几许妖冶。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一笑,便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她鬼使神差地“嗯”了声,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傅臻便起身走到博古架旁的平头案,挑了一只鎏金银龟盒回来。

    小青竹夹取出一撮青润细嫩的茶叶,暖壶、洗茶的一套章程做起来游刃有余。

    阮阮不禁瞪圆了双目,大晋天子亲自为她泡茶?

    傅臻因头疾缠身,殿中常备山中采摘的茗草,说是对头痛有所缓解,不过聊胜于罢了。

    山中茗草口味自比不过十大名茶那般讲究,谈不上啜英咀华,但色泽却是苍绿透亮,入口亦清冽,只是……苦了些。

    他倒是无所谓,这些年习以为常,不觉得难咽。

    这小东西却未必。

    傅臻嘴角噙了抹笑,扬手将滚水浇在青绿的茗草叶上,阮阮甚至都能从那如意纹盖的小孔中嗅到淡淡的茶香。

    葱绿釉色的白里小碗最适合盛装青碧的茶汤,他信手抬起,茶汤便顺着壶口缓缓倾下,落在碗底的声音泠泠脆响,让人食欲大开。

    片刻的时间,那茶碗便推至阮阮面前。

    阮阮讶异地望着他,又讶异地看着碗里的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还真是给她的?

    傅臻笑:“礼尚往来,尝尝。”

    阮阮才用了几块点心,刚好口中干涩,可她怔怔地盯着那茶碗,心里说不出的混乱。

    这茶喝是不喝?

    喝了怕折寿,不喝又是抗旨,显得她不识好歹。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座庄严雄伟、堆金砌银的大晋宫城,在这雕梁画栋、炳炳烺烺的玉照宫,那个传言杀人如藨的大晋天子,会悠哉闲哉地替她煮一壶茶,和她说“礼尚往来”。

    这么看来,这人也不算太差,至少还知道“礼”字怎么写。

    阮阮甚至都有些感动,觉得坊间那些传言有误。

    暴君这个人虽说平日里喜怒无常,发病时又疯癫得六亲不认,可至少她在天子卧榻之侧还能安睡。

    往小了说,藏雪宫那些美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上安城里那些无辜的姑娘也不会死不瞑目;往大了说,他如今苟延残喘之际还忧心着北方的雪灾……

    阮阮深吸了一口气,人心就是这样矛盾,善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却有可能因为一件恶事导致晚节不保,而恶人一生作恶,临终时做上一件善事,却有可能得到原谅。

    脑海中思绪万千,照应现实也不过几息的时间。

    她抿了抿唇,颔首低低说了一句“谢谢陛下”。

    茶汤很是清亮,让人想起山间的泉水,用荷叶兜住一汪,约莫就是这个色泽。

    阮阮端起茶碗吹吹,察觉温度适宜了,便凑到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舌尖才碰到一点,眉心就猛然蹙起。

    “唔!咳咳咳——”

    怎么会这样苦!

    阮阮被猝不及防的苦味刺激得连声呛咳,抿进去的那一小口几茶汤乎都漏在唇角。

    太苦了!比太医院开的药还要苦!

    阮阮人都傻了,眼眶被苦味激得通红,整个舌苔都泛着苦味,只能一手捂着唇,偷偷张着嘴巴吐舌头,另一手搁下茶碗,慌不择路地去找巾帕擦嘴。

    茶汤漏得满嘴都是,阮阮简直欲哭无泪,双眸盈着水意模糊起来。

    帕子,帕子在哪!她想要擦嘴呀!

    抬眸赫然瞥见炕桌上一道醒目的白色,她赶忙伸手去抓,没曾想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悚然一震,回过神才惊觉指尖之下掐紧的是……

    是暴君的手……

    第27章 .晋江正版独发那陛下……能不能不疼啦……

    阮阮霎时慌了阵脚,不仅心头大震,连带着脸颊都红得滴血。

    她……她不仅摸了暴君的手,还因口中苦味的刺激,将那类似巾帕的东西狠掐一把,借力好分担一些痛苦。

    阮阮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几乎是立即触电般地将手缩回,可掌心不住地颤动着,那一点温热的存在感极强,随着心脏的节奏胡乱颠踬。

    如梦初醒。

    她窘迫地不愿回忆,她的指腹压在他劲瘦凸起的关节,一丝罅隙都不留的熨帖。

    脑海中一团浆糊,可她真真切切地掐了他!

    傅臻也微微一怔,目光淡淡垂落下来,方才那点绵软的触感正与手背的红痕一道缓缓消退。

    可那两道薄红的月牙印……

    啧,倒是醒目。

    她的手就像她这个人,薄薄一层茧是她瘦小的锋芒,就像蒲公英那圈细细的绒毛,没有芒刺的锋利,可在掌心滚上这么一圈,也教人心痒难耐。

    还未等他回神,面前光影一晃,“扑通”一声跪了个人。

    阮阮心跳得急促又疯狂,一把刀悬在头顶也不过如此了,她是惜命之人,无论是出自何种原因,她都不该去掐暴君的手。

    她想也没想就从榻上滚下来,瑟瑟缩缩地朝他跪下,垂着脑袋给自己求情:“陛下,方才是我魔怔了,我……臣妾捏疼了您没有?要不要我给您……”

    要不要……

    就像他说的那样,主动抱抱他?

    后面几句简直难以启齿,她掂量着他恼怒的程度不及他头疾发作起来的威势,那才是命悬一线的恐惧,眼下算什么?单纯是老虎头上拔须,不给他狠狠咬一口,怕是今日过不去。

    这么一想自己也委屈起来,分明是他先捉弄她,做什么要骗她喝那么苦的茶!

    若非她毫无防备,又怎会在御前如此失态!

    枉她方才小小感动一番,甚至逆天行道地给他按了半个“善”字的光环,没想到又被他给戏弄了!

    她气恼地抬头,却见男人不紧不慢地倒了碗茶,举起来,喉咙一滚,一饮而尽。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

    这让阮阮不禁陷入自我怀疑,他们喝的是同一壶茶?

    分明那么苦!

    她心中喟叹不已,这茶若是个男人,不知得骗过多少姑娘。

    傅臻慢条斯理地递给她一方锦帕,良久幽幽一叹:“是朕的失误,原以为这茶清冽高爽,人人喝得,却不想不合阮阮的口味。”

    真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

    阮阮红着眼去擦唇边的水渍,“是臣妾口味挑剔,喝不惯陛下的好茶,还这般失礼……”

    傅臻垂下眼帘,面容闲适地看着手背那一串指甲印,似在欣赏。

    阮阮正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宣判,却听他轻抬手,忽然蹙眉“嘶”了声。

    阮阮望见他手背的月牙印,霎时寒毛耸立。

    傅臻眸底染笑,慢悠悠地看向她:“小东西力气不小,还有点疼呢。”

    阮阮:“……”

    她默默腹诽,头疾发作时没听他说一句疼,太医来放血时也没见他皱个眉头,这浅浅的指甲印子却被他拿出来上纲上线。

    傅臻斜倚着榻上软枕,含笑看着她:“你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阮阮咬咬唇,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入殿那晚若是依那纸团中所写,被褥一捂将他闷在里头,恐怕不出片刻,他就已经……

    罢了,罢了。

    脑海中狂奔过千军万马,她终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下一刻,傅臻便见小姑娘低眉敛目,虽不敢抬头瞧他,却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细白手指,葱瘦的指尖一点点地挨近,最后瑟瑟缩缩攀爬到他的手背,轻轻贴住那月牙痕。

    满室灯烛吐焰为虹,透过薄纱罩灯丝丝缕缕地泄出光彩,映照在女子一袭浅红罗裙之上,珠翠轻颤,泪眼啼妆,摇晃的烛光在她红裳铺开层层叠叠的光影,恰如千红光瀑、锦色繁花俱落一人之身,光华流转间,当真酝酿出几分旖旎动人。

    殿内青烟袅穟,十年如一日的沉水香之外,还有女子淡淡的佛香。

    从来无人敢这般与他接触。

    他认真凝视着那一截玲珑指尖,好像这样就可以消退一些令人难耐的痒意,可那小指实在不安分,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他手背方寸之间来回捻磨。

    瞧着小心翼翼,实则胆大妄为。

    指尖一举一动,就如她藏在柔顺之下那些跳动不安的小心思。

    他本可以让开她的手,找个欺君犯上的由头好生惩戒。

    他分明喜欢看她狼狈又委屈的模样,不是么?

    可这一点点指尖的接触,却好似顺着血脉伸进他的五脏六腑,悄无声息地在心口轻轻揪了一把。

    他没说什么,偏过头去满饮一杯茶,喉咙几番滚动,却尝不出半点苦味。

    夜晚这样漫长。

    男人许久都没有回应,甚至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茶。

    不同于上回的屈辱和无奈,这一次是她鼓起勇气的主动讨好。

    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为难她,对他来说就这般愉悦么?

    还是说,她做的还不够?

    阮阮莫名想起那画册,其实那册子上并非全然是巫山云雨的场面,还有些连她自己看着都脸红心跳的伎俩。

    指尖摩挲几下,察觉他手背的月牙印消下去,阮阮便轻轻抬开手,将手指一寸寸地,塞入男人宽厚温暖的掌心。

    册子上说,十指连着心,只要女子将手放入男人的掌中,以男子天生的掌控欲,自然会反客为主,反手握——

    “唔。”

    反手握……握住。

    果、果然如此,画册诚不欺人。

    他手掌本是随意搭在桌面,想要凑近去并不难,可她若是没有察觉错,她指尖才触到她掌心一点,就被他一把攥住,当即动弹不得。

    也算是握住了吧,只是有些紧……

    他力气太大。

    幸而她头埋得低,又有满殿灯火的映衬,谁也瞧不见她面颊绯红如霞。

    阮阮浑身紧绷着,强自压抑着不去颤抖。

    殿内开了小窗,却还是感觉呼吸不大通畅,脑海中那一团乱麻越扯越冗,牵扯她脑袋越埋越低,倘若他抚摸到她的掌心,一定会发现她早就出了一层汗。

    紧张是一回事,可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他的手宽大且温热,将寒夜的冷意一哄而散,这种被牢牢包裹的感觉实在是安全感爆棚。

    哪怕仅仅片刻,也好似填补了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缺。

    幼年她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到处跑,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可后来她在一个地方等啊等,满目烟熏火燎,四下一片茫茫,她哭着喊着去找那人,却怎么都寻不到。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握住她的手。

    又不知过去多久,她渐渐察觉膝下虚浮了。

    地垫是极软的羊毛锦垫,理应不会有所不适,可……这握得也太久了,久到……像是已经被罚跪一个时辰。

    他怎的还握着?

    一句话也不说,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心里百转千回,亦在砰砰直跳,紧张到连带着那大掌之下的指尖都轻颤了下。

    终于,手腕倏忽的一道力道,将她重重往身前一带。

    阮阮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恍恍惚惚再一回神,眼前已是男子矜冷清绝的一张脸。

    眸光沉邃,鼻梁英挺,轮廓精致。淡淡的沉水香气息冲入鼻尖,还携着残余的茶香,清冽干净,没有半丝的苦意,却又烫得人慌张局促起来。

    她几乎是当即将眼眸垂下,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扫了一圈阴影,玲珑又漂亮。

    良久,听到男人低低一叹,“阮阮。”

    他喊他的名字。

    可阮阮不大敢应,她臀下抵着他的腿,腰间还挨着他滚烫的大手,唇瓣几乎贴到他下颌,这样几近暧-昧的姿势,教人怎能不心猿意马。

    仿佛她此刻应下一声,就答应了某种邀约。

    男人又笑一声,每一次吐纳都落在她脸颊,他试着歪垂下头,去捕捉她藏于眼睫之下的怯怯鹿眸,“怎么,想造反?”

    他话声里掺了浅淡的笑意,喑哑中透着几分轻松愉悦。

    离得太近,连那带笑的尾音都像是长了脚似的,一点点顺着她的耳廓爬进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身体里蜿蜒成一座山脉。

    她忍着颤,摇了摇头,又羞又窘。

    此刻搜肠刮肚地去回想那册上的内容,却发觉自己过度紧张之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倘若不是被他这样抱着,她恐怕早就落荒而逃,跑到殿外吹冷风去了!

    傅臻幽幽凝视着她,忽然嗤了声:“谁教你的,勾搭只勾搭一半?有始无终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阮阮。”

    她紧张得屏住呼吸,半晌才抬起头,朝他干干一笑:“陛下手还疼吗?”

    隔这么久,就是带血的伤口也结痂了吧。

    可傅臻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你若不提这一茬,朕都快忘了,这一提起来,倒果真还疼着。”

    阮阮便知他不会这般轻易饶过,眉心渐渐蹙紧,满腔的委屈都爬上眉梢眼底,洇开一片粼粼水雾。

    半晌,低声呢喃着说:“那陛下……能不能不疼啦?”

    夤夜阒寂,月沉如霜。

    临窗而坐,能听到窗外风起树摇,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一点点地漫过耳膜。

    他的心口就这么忽然触了一下。

    毋庸置疑,她的手段实在拙劣,白得像一张纸的姑娘,连眼神都如云水般的敛净,还未进化完全就想着怎么当妖精了,偏偏,真就是百爪挠心。

    他松了松嘴角,不紧不慢地笑了笑。

    有时候他并不像她眼中那般游刃有余、干脆利落,逗弄她的同时好像也会反噬。

    就比如,极少有今日这般被人拿捏的时刻。

    一晃的失神过后,他抬起她下颌,那盈盈美目蓦然撞进眼眸,他平敛下呼吸,凉凉道:“行了,朕不罚你。”

    小姑娘当即一笑,怯怯的雾眸弯成月牙,紧绷的腰身一下子松了弦泄了力,落在他大掌之下只剩下柔弱无骨的绵软。

    傅臻只觉有股道不明的热气窜上来,又不动声色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小姑娘哀痛地“啊”一声。

    他轻嗤了声,分毫未用劲,却教她眼里蒙了一层雾气。

    倒是娇气。

    傅臻指腹拂过她嫣红柔软的下唇瓣,擦去最后一点几乎看不清的水渍:“知道自己做的点心难吃,那就好好学,你若学不好,那定然是茶房的宫监教得不好,朕若想处置他,谁也不敢说句不是,知道么?”

    阮阮忙颔首道:“少监教得很好,我自会好好学!”

    她就知道暴君没这么好说话,不罚她不能让他尽兴,非要牵连旁人来震慑她。

    傅臻默了片刻,闭了闭眼,眉宇间浮出躁郁之色,“还不下去。”

    阮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他腿上,心中陡然一震,赶忙从他怀中下来,战战兢兢地坐回原位。

    腰间还有那大掌的温度,仿佛一簇火苗瞬间起了燎原之势。

    她脸颊热得出奇,手一直在发抖,不敢再瞧他,眸光瞥向桌上剩余的点心,低声嗫嚅问:“陛下知道点心不好吃,那……我还要不要吃呀?”

    傅臻缓缓将手收回,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只觉指尖温热的触感久之不散,灼人得紧。

    沉默良久,他语声低哑:“去洗漱。”銥誮

    殿内烛火亮堂,澄黄的灯光落在他眼中,隐隐像烈火燃于深渊,可又偏偏冰冷至极。

    阮阮的笑容僵在嘴角,以为他哄好了才不罚她吃完剩下的点心,可这阴冷疏离的眼神却又让人浑身发寒。

    外面天寒地冻的,她下榻去唤人叫了热水和盥洗的器物,先他一步上了牙床。

    被褥里被几个汤婆子捂得温暖干燥,从前是没有的,也许是天冷下来,玉照宫往年也有此惯例吧。

    她背过身脸朝内,待心绪平静下来,意识就慢慢模糊了。

    这一日过得太累,几乎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若在兰因殿兴许还能睡个好觉,可玉照宫烛火通明,她压着左侧心房入睡,虽是睡着了,人却格外疲惫。

    昏昏沉沉间,她梦到自己身处一片山林,寒风凛冽,漫天大雪纷飞,身后的松林皑皑如盖,雪地里那一片刺目的殷红便显得格外惹眼。

    树下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她颤颤巍巍地上前蹲下,将那人的脸掰正,却当即吓得捂唇,险些惊呼出声。

    怎么是暴君……

    她蜷指探到他人中,幸而还有微弱的气息,他就这么颓然躺在雪地里,一身黑衣被鲜血浸透,冻成了细碎的冰晶,身侧厚重的白雪也被染成鲜红刺眼的血色。

    那右侧眉骨之下,赫然一道淋漓的伤口,深到几乎可见白骨。

    她眼眸有些刺痛,几欲呼吸不畅。

    抬头四下张望,满目皆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山洞,要找个山洞……否则不出片刻,人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她找来藤条费力地缠绕在他腰间,男人身材魁岸沉重,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更是艰涩难行,她咬着牙拖着他走了几个时辰,茫茫大雪覆了满身,累到险些瘫倒。

    直到天幕暗沉下来,才寻到一处能容人的狭窄山洞勉强栖身。

    她身上没有火折子,可洞内又滴水成冰。疲惫铺天盖地而来,她双腿灌铅似的沉,眼皮子也一点抬不动,身侧的男人面如冰霜,唇上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冻得像一块冰。她只好紧紧靠着他,用彼此残余的体温为对方续命。

    她早已累及,眼睛一闭就沉沉睡去。

    这一睡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有人将她紧紧搂住,温热的气息覆在耳畔,酥酥麻麻的,还有些疼。

    第28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那是在吻她,还是在咬……

    傅臻沉默地望着帐顶,攒金簇玉,亮若白昼,摇曳的烛光迷人双眼。

    身侧人的呼吸似比往日重些。

    他偏头瞧她一眼,小姑娘蜷在里头小小一团,像窝在锦被里的奶猫,安守一隅,睡意沉沉。

    傅臻便想起她有一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同他找话聊,说左侧睡能避开些殿内的亮光,可一入梦就如同背着石头上山, 第二日醒来果真像是走了十里地,疲乏至极。

    那时他不耐烦地道:“那就靠右侧睡。”

    她怯怯不敢抬头,口中嘟囔:“我这不是怕冒犯陛下么。”

    因知晓自己睡觉不安分,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守着床内一亩三分地,决计不肯越过雷池一步,仿佛稍一靠近,她就能把他怎么样似的。

    他忽然烦躁起来,抬手将她整个人连同裹紧的被褥一同掰过来。

    烛光果真晃眼,甫一落下,便照得她眉心直蹙。

    傅臻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还是抬起手,手掌停在她眼眸两寸之外,替她遮挡住殿内的亮光。

    薄薄一层阴翳之下,小姑娘眉心慢慢舒展开,这样一对比,才发觉她脸蛋竟只有他巴掌之大,面若皓雪凝脂,眼睫长而卷翘,双颊有淡淡粉晕,她樱唇嫣红,唇形精致,抿成小小的花瓣的形状,整个人都软塌塌的,仿佛没有骨头。

    他一移开手,烛火就落在她的眼睫,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果不其然,她眉心又皱了起来。

    傅臻眸光微凉,在一片明昧的光影里哑然失笑。

    什么时候也和她一样蠢了。

    他堂堂一国之君,这双手要提枪御敌,还要为她洗手烹茶,要肃清朝野、涤荡浊尘,还要为她遮光、助她好眠,说出去恐怕贻笑大方。

    他借着光揉她的耳垂,才一碰到,那块小小的软肉就红得厉害,这回看着不像晶亮的玉髓,反倒像那枣泥酥上一粒点朱,透出几分香甜可口。

    想起今日那些糕点,傅臻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

    崔苒本就居心不轨,今日之后定会收敛几分,眼下她进退两难,自不敢往他跟前招摇,恐怕会日日去求太后庇佑,让她稳坐后位。

    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傅臻查得一清二楚。

    都水使一年俸禄仅有百两,加之他手上并无多少产业,崔苒却浑身珠环翠绕,光这一身置办下来,便能抵得边关数千将士一年的饷银,这钱从哪来?还不是每到一处治水修渠,层层盘剥,贪污受贿来给自己贴金砌银。

    他罚崔苒,只能说罚得太轻。

    至于都水使崔贤,他迟早会收拾。

    崔氏树大根深,早已经烂在骨子里,既然不能连根拔起,那就一个个来罢。

    傅臻眸光冷凌,思及此处,指尖的动作不由一重,直到听到小姑娘低低嘤咛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仁慈之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可今日她故意做难吃的点心糊弄他,借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竟也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她。

    傅臻越想越是恼怒,抓起那只勾搭他的小手狠狠一捏。

    见她疼得眉头皱起,他才满意地笑了笑。

    睡得可真沉哪,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安睡过一晚了。

    今夜真像是赊来的时光,头疾一直未曾发作,让他有了闲情逸致好生瞧一瞧她。

    他又捏了捏她的脸颊,指尖去弹她的小耳垂。

    小姑娘看着瘦,身上却是软绵绵的,骨头细得竹竿似的,整个人又轻又软,坐在他腿上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恐怕一只兔子趴在腿上也不过如此。

    他敛住笑意,垂下头,一口含住兔子的耳朵,齿尖轻咬。

    就当惩戒她今日几次三番胆大包天。

    她在睡梦里仍是怕痒又怕痛,意识朦胧的时候也知道远离危险,傅臻按住她右侧细肩,没有给她避让的机会。

    良久,听到她轻轻一声低吟,他才缓缓松了口,凝视着她幼嫩脖颈上清晰的红痕,眸光暗了又暗。

    他向来是感情淡漠之人,可今日一念既起,百欲即生,她身上淡淡的佛香调动起他枯竭已久的渴望,竟连呼吸都变得不受控制。

    他倾下-身,温热的薄唇落在她颈上的红痕,以齿尖扫过那一片光滑如玉的肌-肤,脑海中兵荒马乱,不比头疾发作时清醒多少,一时竟不知这算惩罚,还是别的什么。

    罢了,他何苦非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她本就是他的美人,就算他要对她做什么,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他说不清这种贪恋从何时开始,又是从何而来。

    也许只是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冲动,她夜夜与他同榻而眠,身子的每一寸都极尽温柔和美好,倘若他没有半分意乱,恐怕身体早就出了问题。

    也许在身处地狱之时,有个人阴差阳错地闯进来,替你稀释掉一半的痛苦,让你难得放松警惕,得到片刻喘息的时光。

    他逗她、欺她,看她窘迫难当,看她苦脸求饶,好像这落落寡合的一生总算有点值得愉悦的东西,让他不必冷眼视人,不必踽踽凉凉。

    骨子里那些狂狷不逊的因子不安地跳动着,吐息愈来愈沉,力道愈来愈重。

    犹如烈火焚身,理智被烧得灰飞烟灭。

    她似乎感到难受,低低地哼了一声,这让他在欲望的沉沦与清醒的克制之间胡乱颠荡。

    灼热的呼吸一点点地游移,直到停在两片饱满侬艳的唇瓣之前。

    犹疑着要不要继续下去,他连撑在缎面的手掌都在颤抖。

    可她睡容恬静安稳,肤色莹白晶透,吐息极为清浅,像一朵安养在佛前的睡莲。

    连轻微的碰触都像是亵-渎。

    好半晌,他哑然失笑,凤眸黑得可怕,头疾却在这一刻猛然牵动。

    手中的缎面被狠狠皱成一团,良久,他终忍不住在她唇角轻轻一啮。

    和脖颈是全然不同的滋味。

    这唇柔软,甜蜜,简直艳色无双。

    舌尖刮到血腥的味道,身体的疼痛吸引他不断索求她的香气,他额头青筋直跳,渗出冷汗,落下一滴在她薄红的眼尾,像从她眸中流出的一颗晶莹泪珠。

    他定定地凝视她,指尖握得发白,颅内犹如马蹄踏破,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他闭了闭眼,而后又缓缓睁开,用指腹拂去她眼尾的那一滴汗,径自躺了回去。

    指尖撬动床侧的机关,取了第二颗赤金丹吞服。

    第二颗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能撑到此刻都算是老天爷的仁慈。

    这一生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死后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入轮回。

    阮阮,跟着朕一起走好么?

    她是冰雪干净的人,这辈子没沾染过血腥,唯一的业障恐怕就是救他这罪恶滔天的魔头。

    傅臻心道,她救他是无可奈何之举,地狱的恶鬼不会严惩她-

    待身侧的男人呼吸渐平,阮阮才状似迷糊地翻了个身,重新对着墙内侧躺。

    倘若他还清醒着,定能听到她此刻怦然欲出的心跳。

    她压着心房睡,果不其然又做了大半夜的噩梦,只不过以往是背着石头上坡,今夜是拉着不知比她重多少的男人,硬是上山下坡走了几个时辰,整个人疲惫不堪。

    这暴君!白日里想方设法地逗弄她,连睡梦中也不放过,若她在梦里清醒些,怎会想到拖着他走那么远,还不如在雪地里一起躺着等死,反正也就是一场梦罢了。

    好不容易在梦里干完体力活,一些窸窸窣窣的痒意又搅得她不得安宁,颈边的触碰终于让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一点点清醒。

    方才,他那是在吻她……还是在咬她?

    酥酥麻麻的感觉占据了大半,甚至远远超过了疼痛。

    她在被窝里悄悄掐一把自己的手指,疼的,她分明已从梦境中走出来,怎的经历的事情远比梦中还要离谱?!

    简直心跳如雷,浑身窜起热汗,她将脚边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踢出了被褥,可还是热,热到她想要大喘粗气,想要到廊下吹吹冷风散散热度。

    应该是咬吧……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的下唇瓣,一点淡淡的茶香,是他往日所用漱口水的味道,舌尖舔了舔嘴巴,还有残留的血腥气。

    只一点点疼,他今日似乎没用力……

    所以到底是吻还是咬啊!

    她躺得离他远远的,可身上的热气还是久之不散,双颊红得厉害。

    一闭上眼,就想到他呼吸又沉又烫,从她颈上一直灼烧到唇边……

    心口狂乱不安地跳动着,一直到次日天光大亮也未曾消停。

    汪顺然进殿时,看到傅臻的面色,眉头不由一凝,已然猜到大半。

    转眼又瞧见他身边那小美人也一夜未曾休息好,眼底尽是疲乏之色,恐怕昨夜他头疾发作又不免折腾一番,只是……

    这小美人唇角破了一块,脖颈的咬痕却越瞧越像吻痕,他不禁往下脑补了几百个画面。

    阮阮被他瞧得满脸赧色,唤他半晌,汪顺然才反应过来,对她道:“陛下这一睡怕是要几日不能醒来,美人若是方便,这几日便宿在玉照宫吧。”

    言罢发觉这小美人脸色又红了几分。

    阮阮并不知道傅臻需要她身上的佛香,只当还是那套“阴阳平衡,万物相生”的理论,脑海中思绪纷乱,仿佛还在昨夜。

    宿便宿吧,横竖他也醒不来。

    用完早膳,阮阮想起昨晚一幕,便到茶房瞧了瞧,发现那唐少监还安然无恙地迎来送往,不由得松了口气。

    真怕暴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一声令下,这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唐少监看到她,又想起昨夜那些点心,原本一夜战战兢兢不能好眠,生怕睡梦中猝不及防一道当头棒喝,以失职之罪将他乱棍打死。

    阮阮走到他近前,抿了抿唇说:“陛下让我同少监好好学做点心,日后就劳烦少监啦。”

    唐少监忙拱手道不敢:“美人若是想学,奴才自当竭尽全力,岂敢轻言麻烦。”

    阮阮心里挺高兴的,她很喜欢做点心,原本在暴君面前还需藏着掖着,如今却可以大大方方地跟着司膳的少监学,也算意外之喜。

    来日若是有机会出宫去,这点本事足够她吃一辈子了。

    棠枝与松凉见她在茶房忙活,也跟着高兴,往日主子总是愁眉苦脸、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这几日看来,她整个人松快了不少,做一些生火烧柴的粗活也乐得自在,尤其是点心出炉时的那一瞬,她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

    阮阮不是苛待人的主儿,兰因殿的下人都喜欢她,见她欢喜,底下人都跟着欢喜。

    晌午过后,从玉照宫回兰因殿,途径寿康宫花园,阮阮听到身侧便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不禁好奇地往假山后面瞧了一眼。

    松凉也听到响声,眉心皱了皱:“好像有什么在动。”

    这时候从寿康宫的方向跑过来一个着墨绿宫装的宫女,约莫三十出头,迎面看到阮阮过来,赶忙福了福,阮阮示意她免礼。

    松凉认得那人,笑问:“碧珠姑姑,这里头又是哪位太妃养的玩意儿?”

    碧珠从那窄洞里抱出两只遍体雪白的兔子,阮阮一瞧,双眸就亮了亮。

    碧珠回过身来,抚摸着兔子背上的茸毛,笑道:“容太妃的姐姐前几日过身,太妃向太后求了恩典出宫去了,留下这两个宝贝不曾带走,奴婢便想着养在寿康宫也好,可这两个小祖宗就把这假山后的窄洞当成自己的窝,除了这洞口的嫩草和树枝,什么都不肯吃。”

    松凉歪头去瞧那兔子,随口问道:“太妃还回来么?”

    碧珠叹息一声,压着声说:“太妃这几年身子也不大好,太后娘娘仁慈,放她出宫也不提何日须回,只由着她去了。宫外的人大多羡慕宫里的富贵,宫里人又眼红外头的自在。这一道红墙隔绝了多少繁华热闹啊,太妃做姑娘的时候就喜欢瞧新鲜玩意,这要是出去了,谁还愿意回来蹉跎到老呢?”

    阮阮也在心里默默轻叹,她若想要出宫,能去求谁呢?

    她自然不愿在这宫墙之内孤独终老,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来选择。

    即便太后心疼她,可太傅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来日定让她以死谢罪。太后若是听太傅的,她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思来想去,这宫中能给他做主的,恐怕也只有暴君。

    她得再好好哄哄他,哄得他高兴了,来日他若当真晏驾,说不准能留一道圣旨护着她,再赏她一座大宅子养老。

    她弯了弯唇,伸手摸了摸那兔子的一双耳朵。

    第29章 .晋江正版独发枕着陛下的手臂

    阮阮很喜欢兔子,她伸出手去摸了又摸,两只兔子躲在碧珠的肘弯轻轻地磨牙,看起来十分柔顺乖巧。

    碧珠也瞧出来她喜欢,便道:“这兔子平日就待在窄洞边上活动,自己会吃草吃树叶,平日里只要喂些干净的水即可,小东西爱干净,奴婢隔两日便会将这窄洞打扫一遍,美人若是喜欢,可以带回兰因殿玩耍几日。”

    阮阮看得出这两只兔子依赖这里,动物和人都一样,谁愿意待在笼子里呢?

    她摇了摇头,但眸中欢喜半点不减,抿唇笑了笑说:“既然它们喜欢这儿,便不带去兰因殿了,我有工夫就来瞧它们。”

    嘴上说有工夫才来,可阮阮恨不得日日都要来。

    寿康宫花园位于玉照宫与兰因殿之间,来去十分方便。阮阮白日里在茶房学做点心,下半晌回自己的宫殿,半路总要来给兔子喂食。

    兔子不能吃点心,阮阮便给它们吃晒得半干的苜蓿草,喂一点竹秋池的活水给兔子喝,据说那水是从山上引来的,十分清冽甘甜。

    几次之后,两只胆小的兔子也不怕她了,她便将兔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抚摸,一逗弄便是小半日。

    棠枝见她喜欢得紧,寻个话头笑说:“京中的姑娘里不少都养兔子,兔子不似猫狗那般粘人,干干净净的,放在草地里就能养活,美人在西北府上养过么?”

    阮阮揉了揉兔子的耳朵,轻轻摇头。

    她只记得自己梦里常常追着兔子跑,她还是个小丫头,两腿短短,根本跑不过兔子,有一次扑倒在草地上哇哇直哭,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眉头蹙紧,头有些疼,脑海中晃过一个人影儿,似是帮她捉兔子去了,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谁。

    回到兰因殿,两人面色皆是一凛。

    慈宁宫来人了。

    余嫆领着两名丫鬟并两名宫监,似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见她回来,便恭顺地施了一礼,笑道:“姜美人伺候陛下辛苦了,太后有几日没见您,惦记美人的身子,特命奴婢送来血燕、阿胶,都是治疗气血亏损的上好补药,今晨太后嘱咐太医院开了八珍汤的方子,正在外殿药房的炉子上熬着,待美人喝下,奴婢也好放心回去交差。”

    阮阮立刻紧张起来,棠枝与松凉也面面相觑。

    这段时日想尽办法不进慈宁宫,前几回是对外称抱病不能出,差人去和太后打招呼,后面两回似乎有玉照宫在身后推波助澜,慈宁宫每每来人,那头玉照宫的宦者便连哭带滚匆匆赶来,说陛下头疾发作,谁都晓得皇帝病情紧急,一切自然是以玉照宫为先,可阮阮到玉照宫时才发现,暴君明明躺得好好的——就这么搪塞两回。

    可这两日皇帝昏迷,慈宁宫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棠枝敛了敛面上神色,笑对余嫆道:“药房怕是熬好了,我去给美人端来。”

    因着阮阮需时常给皇帝供血,每日的补药不可或缺,汪顺然便命人在庑房辟了个小单间出来,专供熬药使用。

    棠枝去时,药房只有太医陈越与两名熬药的宫婢,药已经熬好放在托盘中,其中一个着秋香色宫装的宫婢正欲将药端去内殿。

    棠枝说:“云儿,你们先下去吧,我来端就好。”

    棠枝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托盘,两名宫女便应声退下。

    “陈太医。”棠枝瞧一眼那陶罐残留的药渣,笑道:“奴婢浅薄,只听说过‘十全大补汤’,却从未听过‘八珍汤’,不知是什么讲究?”

    陈越是汪顺然请过来,专替阮阮料理身子的太医,对兰因殿的宫人也十分客气,自然是有问必答:“不过是在是十全大补汤里去掉肉桂与黄芪,另外的生姜与红枣都是一样加,美人气血两虚,用八珍汤是极好的。”

    待外头那两人走远,棠枝朝他使个眼色,陈越赶忙低声:“药方的的确确是只有八珍,出不了差错,姑娘放心让美人服用。”

    棠枝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今日余嫆亲自过来,一路上多少双眼睛瞧见,自不会有人蠢到这般大张旗鼓地往药汤中下药,再诬陷到太后头上。想必是她多虑了。

    阮阮当着余嫆的面儿喝下八珍汤,除了苦得厉害,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她最怕苦药,若是殿中无人,将那臭烘烘的东西偷偷倒了都有可能,可是当着人的面,服下之后还要大大方方地言谢。

    晚膳后回到玉照宫,阮阮又到茶房将做好的糖糕拿到内殿吃,两块下肚,终于填补了白日的苦涩。

    傅臻今日眉目很是平和,呼吸清浅,睡容一派风平浪静。

    她轻手轻脚地爬到龙床,小心翼翼地捏着被角钻进被褥之中,两手两脚边各有一个汤婆子,温暖又干燥。

    难得这般安静,她望着帐顶睡不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八珍汤好苦呀,可是好像还是没有陛下你的茗草茶苦。”

    一开始她不敢多说话,怕傅臻嫌烦,更不敢趁他昏迷的时候说话,汪顺然那一句“陛下喜静”斧凿般的刻在她脑中,万万不敢犯他的忌。

    可后来发现,他似乎也并不十分排斥,只要不提崔家那些人,他便不会摆臭脸,偶尔高兴起来,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是怎么喝下那些东西的?”

    她好奇地看着他,以往这时候,他得皱皱眉头以示不满,今日却没有。

    消停了会,又盯着帐顶的祥云纹,絮絮叨叨:“来宫里的头一日,我给了苏嬷嬷一锭银子,让她替我备一副薄棺,足足二十五两呢。如今我命大没有死成,你说这银子还能要回来么?”

    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原本带进宫的银钱统共只有几十两,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随手打赏都是金簪玉镯起步。

    既然没死成,苏嬷嬷怎的那样没有眼力见儿,不晓得将银钱还给她呢?

    “我好歹是个美人了,美人的月例有多少?我还没领到过呢。”

    衣裳首饰倒是不缺,可入宫一个多月,月银还没个影儿。

    她翻个身趴在被窝里,支颐瞧他的面色,轻轻道:“下半晌我不在殿中,去寿康宫花园玩小兔子了,容太妃养的那两只兔子,眼睛就同红玉石似的,又红又亮……陛下,你摸过兔子的耳朵吗?好软呀。”

    说完想到什么,仿佛一把火从背脊蹭地烧上耳廓,耳垂霎时红成了樱桃。

    男人面色依旧平静,阮阮却红透了双颊,想到那晚酷似耳鬓厮磨的靠近,她浑身都起了小疙瘩,酥酥麻麻,仿佛那灼热的气息还在耳畔。

    她又折腾着躺回去,离他远远的。

    幸好观察他几日下来,见他的确毫无动静,夜间也甚少发作,只是沉沉昏迷着,应当是毫无意识的。

    阮阮便放心地吁口气,靠右侧躺着,很快就睡过去,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阮阮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喊声惊醒。

    一睁开眼,男人俊美无俦的侧颜猛然撞进眼眸。

    阮阮愣了只一息,登时心头大跳,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心口,脑袋压着的不是玉枕,是……是暴君的一条手臂!

    她吓得整个弹起来,心脏扑腾直跳,浑身血液直冲脑门。

    趁着暴君还未醒来,赶忙着急忙慌地拎着他衣袖将手臂送回被褥之中,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脑海中动荡不安,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就知道右侧睡没好事!

    她怎么就……怎么就枕在他手臂上了呢!

    她还……她垂眸小心地扯回压在他身下的寝裙,她还把腿搭在他身上……

    阮阮瞬间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冷静下来又想,不会是暴君自己将她揽到怀中的吧?

    不会,不会的,就算那晚他……碰过她嘴唇,多半还是想咬她,他还将她下唇咬破,那是因为要用她的血,没有旁的原因。

    至于今日,定然是她夜里不安分,主动扒拉他,而暴君又神志不清,由着她胡来,才出了这等差错!

    阮阮长吁了口气,又羞又恼。

    又庆幸他不曾醒来,否则定要将她双手双脚砍下来做花肥。

    外面天色还早,加之哭声扰人,阮阮全然睡不着了,便掀被下床,趿着鞋子去殿门口唤棠枝。

    棠枝端着盥洗的器物进来,阮阮赶忙问:“外面是谁在哭?”

    寻常人但凡知晓暴君的脾性,都不可能大清早在玉照宫门前闹出动静,更何况这哭声哀戚震天,连阮阮都忍不住皱眉,若是将暴君吵醒,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棠枝一直在院中,大致晓得些前因后果,“是西山郑家的老侯爷,大鸿胪郑大人的父亲。”

    阮阮只觉“大鸿胪”三字耳熟,还在想何处听过,棠枝紧跟着低声解释道:“前些日子上安出了女子失踪一案,大鸿胪的公子参与其中,害了不少姑娘,按照大晋律例,郑公子这回逃不过去,怕是要斩首于市。”

    阮阮听着外面的哭嚎,不禁眉头蹙紧,“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大鸿胪竟让年迈的老侯爷入宫跪求,这不是……以死相逼么?”

    “大鸿胪这一回只怕也自身难保了,“棠枝摇摇头道,“奴婢听说昨夜大鸿胪带着银票上门去求上安府尹张梁张大人,张大人闭门不出,大鸿胪却被神机局的官兵擒个正着,手里定然不是小数目,本朝受贿者重罚,行贿者更重,眼下大鸿胪恐怕已被押送至大理寺牢房了。郑家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让杖朝之年的老太爷出面来求陛下开恩。老侯爷年轻时也有功于社稷,朝堂上下无不敬重,只是不知这回要如何处置了。”

    阮阮道:“可陛下病重昏迷,他便是跪着又有何用呢?”

    棠枝只是摇头叹息。

    神机局出手,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究竟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必他们心中一片清明。

    冬日的清晨,晨光熹微,寒风怒号,刮得窗棂阵阵作响。

    “老臣,求见陛下!”

    “求陛下开恩!”

    “求陛下开恩哪!”

    ……

    悲恸的哭声一遍遍地传入耳中,从最初的高亮逐渐变得喑哑无力,仿佛石头在地上捻磨,慢慢消散在冷风之中。

    阮阮一想到年迈老者跪在寒风里几个时辰,她便觉得心中窒闷,早膳一点清粥也用不下。

    外头不少官员前来劝慰,可郑老侯爷就是执意不肯回去,额头磕得鲜血凝固,甚至昏厥过去好几次,几名太医就在身边伺候着。

    可是,怎么办呢?

    他们乖孙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那些失去女儿的父母该有多绝望啊。

    阮阮无心去学做点心,一个人坐在四方榻上学写字,却总是心绪不宁,频频望向龙床。

    你说过要为那些姑娘做主,不会食言吧?

    第30章 .晋江正版独发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玉照宫,灯火煊然。

    炉中炭火烧得劈啪作响,一道殿门隔绝了冬日的冷凝,汪顺然进来时,还有些不大习惯。

    傅臻只是惧黑,并不畏冷,男人可以说是马背上行过半生的人,即便是病中,他的血还是热的,今时今日的力量也依旧不容忽视。

    只是前些日子汪顺然无意间提了句入冬的炭火和汤婆子,傅臻默了片刻,竟也没有拒绝玉照宫的供应。

    汪顺然当时有过一瞬的怔愣,毕竟汤婆子这种东西,旁人冬日里离不了身,傅臻开口要就显得无比违和。

    不过他思绪一转,也就想通了。

    今时不同往日,玉照宫多了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不影响傅臻的前提下,一切都要紧着她来。

    不过这姜美人性子十分柔顺,或许是身份的原因,她说话做事都透着小心翼翼,旁人若不提,她也从不主动要什么。

    那日汪顺然主动提起给她在玉照宫找找乐子解解闷,小姑娘想了许久才轻声说:“那我学着写写字、算算账吧。”

    宣笔紫毫,漆烟徽墨,玉珠算盘,自是一应俱全。

    薄薄一纸窗纱透进淡淡的日光,小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牗旁,墨发如瀑般垂下,遮挡住半个身子,她肤色白皙如玉,五官精致玲珑,面容透出一种岁月恬静的美好。

    殿门一开,无可避免地带进外头一声揪心的哀呼,阮阮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

    汪顺然轻手轻脚在她跟前一揖。

    阮阮听着外头的声音,不禁问道:“那位郑老侯爷还不走么?”

    饶是人人敬重这位老侯爷,可阮阮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或许是第一次,在良善之外,她发现自己竟也有冷心的一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可悲可叹,可她希望坏人绳之以法,而不是只因一人痛哭流涕,律法就要轻易为其让道。

    说实话她还是有些怕的,一方面担忧这大冷天的,真要出现什么事,对八十岁的老人家来说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另一方面,他若不走,便陆陆续续有人来劝,半日的功夫,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已经瞧见了不少面孔。

    太傅来过,大司寇来过,那日在慈宁宫见过一次的昭王傅珏也在殿外。郑侯跪哭玉照宫一事已经震动了整个前朝后宫。

    好在傅臻在殿内静养,倒也无人胆敢闯进来瞧他到底是装病还是真昏迷。

    毕竟这是郑家的事情,杀人与行贿又是斩首流放的重罪,且已经板上钉钉,旁人没必要为了一个纨绔公子哥求情,反倒将自己惹得一生腥。

    因此殿外虽人来人往,大多只为劝阻老郑侯和等待一个结果,的的确确也帮不到其他。

    汪顺然只道:“陛下自有应对之策,美人莫要担心。”

    阮阮便颔首,又问道:“那陛下何时能醒来?”

    他已经睡了三日了。

    汪顺然每日都会来殿中替他把脉。傅臻仍在昏迷之中,面色苍白,额头只有隐现的青筋,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不错的状态。

    外头出了天大的风波,三朝老臣跪扣宫门,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昏迷,自然会引发诸多揣测。

    可太医进来过,就连郁从宽也摸不清情况,对外也只能称他重病,的确昏迷不醒,这一来那老侯爷倒真是左右为难了。

    这一回去,今日的戏就白做了——

    儿子抄家流放,孙子斩首示众。

    西山郑氏虽然子孙众多,可真正出息的也就大鸿胪一人,其余皆是一些在朝中并无实权的散官,大鸿胪一倒台,西山郑氏如断一臂,往后还怎么在世家大族中抬起头来?

    关乎郑氏百年容光的大事,郑侯便是舍这一身老骨头,跪死在宫前也不会回头。

    漫长的白日总算过去,夜幕低垂之时,老郑侯再次昏厥过去。

    汪顺然只好将人送至偏殿暂时安顿,一通喂水喂药喂饭,本已经总该消停了,谁知半夜郑侯醒来,自己爬到宫门外哭嚎。

    跪了一整日,老郑侯几乎已濒临失声,呜呜咽咽的声响散在夜风里,愈发让人心口憋闷。

    阮阮是第一次体会到殿内灯火通明的好处,幸好身旁还躺着一人,否则寒夜寂静黑灯瞎火,一闭上眼睛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才真教人寒毛耸立。

    “陛下,你能听得到吗?”

    她翻个身,支着下颌,将小脸偏向他。

    明烈的烛火描摹他苍白的轮廓,弱化几分凌厉之气,显得淡漠疏离。他像头顶的高天寒月,又像险峻高拔的山峰,令人望之生畏。

    回想起白天在窗边瞧见的昭王,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昭王一身月白长袍,衬得容颜清润和煦,临风皎皎,湛若神君,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处。无论与谁交谈,昭王面上总是挂着浅淡时宜的笑容,仿佛从不知疲累。

    暴君无子嗣,昭王是最合适的储君。

    阮阮静静地看着男人眼尾的伤疤,不知看了多久,心中泛起异样的疼痛来。

    俄而夜风突起,顶撞得窗棂震震响动,蓦然间一声类似鹰啸的响声刺入耳中。

    还未反应过来,身侧男人却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双眼。

    猝、猝不及防。

    阮阮张了张口,显然人还是懵的,可双眸却惊喜一亮,“陛下,你醒啦?”

    傅臻凤眸深邃漆黑,眼中红血丝蔓延,似乎比从前还要更深,给人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他默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看向抓在他左臂的那一双纤纤软手。

    阮阮察觉他的目光,脸颊一热,飞快地撇开眼,触电般地将手缩了回去。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阮阮不自觉地心跳加快。

    “怕鸟吗?”

    他撑着缎面起身靠着软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低哑得厉害。

    阮阮怔愣一瞬,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小鸟么自然是不怕。

    可她脑海中忽然回荡起方才窗下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尖鸣,那叫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正犹犹豫豫要不要点个头,说看情况,可傅臻已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去打开东北角的松窗,鸟腿上应当有信件,给朕取来。”

    阮阮立即松了口气,想着传信的定然是鸽子之类,于是颔首道好,从床尾下去,匆忙间只趿拉着鞋,险些一头栽倒。

    傅臻目光落在她露出来的那一截纤细光洁的脚踝,蹙眉:“急什么?把鞋穿好。”

    她点头如捣蒜,脸一红,且说且噎:“哦哦哦……好。”

    阮阮也不是多急,只是这两日趁他昏迷,无意间做了不少冒犯的事,一想到两人肌-肤相贴,她就满脑充血,头皮发麻。

    她还得讨好他,让他放她出宫去呢,所以做什么都要比从前更加卖力。

    松窗一开,一只通身青黑的鹞鹰蓦然撞进眼中,在暗夜之中尤显得阴森可怖。

    阮阮吓得浑身一颤,当即捂上嘴唇,险些泄出一声惊呼。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这就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那只鸟?!

    鹞鹰凶残至极,在他眼里就只是一只鸟?

    阮阮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幼年还在人牙子手里时见过这东西。

    对于西北的权贵来说,比起赌场和狩猎场,奴隶场是最能带给他们刺激和快感的地方。

    人牙子拿话吓唬他们,说权贵驯养的鹞鹰会满场追赶那群浑身鲜血淋漓的奴隶,它们将这当做一场腥风血雨的饕餮盛宴,用坚硬的尖喙去啄他们的眼睛,撕裂他们的耳朵,将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啃食得支离破碎。

    阮阮那时候听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敢想象那些血腥的画面,可也有人告诉她,偏偏有人愿意主动去给这些鹞鹰作食。

    这世上总有一些走投无路、看轻生死的人,他们想要短时间内摆脱不幸,甚至飞黄腾达,而奴隶场是最快翻身的机会,只要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就能得到权贵的青睐,接受系统的栽培和训练,成为他们手里最好的一把刀。

    耳边猛一声尖鸣,似将暗夜划开个窟窿。

    阮阮立刻将思绪拉回。

    那鹞鹰目光犀利凶狠,气势极度骇人,正用一种看待猎物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她。

    它盯着阮阮,阮阮也盯着它。

    四目相触,阮阮浑身都在发抖,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不敢动弹,更不敢惊叫出声,否则外人便知晓傅臻已经醒来了。

    脑海中兵荒马乱,她这才想起傅臻让她过来的目的。

    她瑟瑟移开目光,果然发现那鹞鹰腿上用黑绳绑着一卷小指宽的书信。

    阮阮盯着那信件上的结扣,早已在脑海中解了无数遍,却始终不敢伸出手去。

    这可是生啖人肉的鹞鹰啊!

    她生怕自己这双手下一刻就会变成鹞鹰的夜宵。

    可她说好要讨暴君的欢心,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怎么开口去求旁的?

    她骇得厉害,几乎要哭出来了,手伸到半空几次,却都被鹞鹰凶恶的眼神给逼退回来。

    最后一次,她干脆闭紧双眼,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向鹰腿的方向。

    阒寂之中,鹞鹰似乎也不耐烦了,忽然腾起“啪啪”煽动了两下翅膀。

    阮阮吓得浑身一震,双腿不稳,整个人往后退去,本已经要摔得很惨,却不想落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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