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什么都听不到,她聋了……
男人穿一身薄薄的禅衣,腰带系得松散,隐隐露出炙热紧实的胸膛。
即便病了这么久,他的手臂也肌肉虬结,坚实有力。
腰间被铁钳般的手臂箍紧,阮阮瞬间双颊红透,想起那日莫名枕着他胳膊睡了整整一晚,便觉得心虚不已,浑身局促起来。
不能怪她,男人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硬的。
她趁他昏迷时偷偷戳过,就是放松的时候,手臂的肌肉都按不动,更不用说绷紧之时……
实在像极了那玉枕。
阮阮试图挣了挣,却没有挣开,只好将目光偏到一旁,红着脸小声地问:“陛下,您怎么下地了?”
有时候见多了他接连几日昏迷在床,阮阮总有一种他已经站不起来的错觉。
可事实证明,她是错的。
烛火之下,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将她全部笼罩。
逼仄的空间里,沉水香与佛香交织,彼此稍显急促的心跳清晰可闻。
他面容原本清肃凌然,听闻此话眉梢却一挑,嘴角溢出几分讥嘲:“等你取个信,朕还不如策马亲自取回,还要鸟作甚。”
他本就是为逗她一逗,姑娘胆小如豆,连飞虫都怕,见到鹞鹰怕是要哭鼻子。
于是她前脚才下龙床,他后脚便跟来瞧瞧。
果不其然,这小东西眼眶又红了。
阮阮不仅害怕,还紧张得直咽。
他身量极高,为了适应她,习惯了上身微倾,说话间吐出的气息细细碎碎地喷洒在她耳廓,又一寸寸散入脖颈,灼得她浑身起栗。
直到腰间滚烫的大掌缓慢移开,她站直身子,才顺畅地呼吸起来。
傅臻径自走到窗前,那鹞鹰见他,周身锋芒仿佛全然散尽,甚至乖巧地将腿抬起来,方便他取下信件。
阮阮:“……”欺软怕硬的鸟!
傅臻解了绳子,那鹞鹰还不忘狠狠瞪阮阮一眼,“嘎吱”一声后,扑腾着鹰翅消失在无边的暗色之中。
阮阮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趁傅臻看信的时候,立刻走过去关上松窗,寒风在手边戛然而止,殿内又恢复了温暖宁谧的氛围。
她转过身来,正要回去歇,可一瞧见傅臻铁青沉凝的面色,竟不由得浑身一憷。
他在一页页翻看信件上的文字,深眸阴沉到极致。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除却头疾发作神志失常,他总是一副慵懒戏谑、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给她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
像今日这般阴鸷可怕的眼神,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
那些骇人的红血丝充斥着杀意,就像阴冷的毒蛇游走在他的眼眸中,令人胆寒。
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双腿直发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本以为下一刻就是山崩海啸,谁知他再一掀起眼皮时,眉目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愣着作什么,不睡觉?”
阮阮惊得抬眼,蓄在眸中的眼泪险些掉落,半晌才愣愣地点头。
躺在龙床上,身侧许久没有动静,往常他会说些逗弄她的话,今日从看了那信件之后,他整个人都冷下来,周身杀意凛然。
阮阮心知那信件内容大概与她无关,可她也不敢说话,紧张得攥着被褥。
夤夜几乎陷入死寂的时候,殿外却又传来一声哀痛的啼哭。
她惊得心口重重一跳,见傅臻仍无反应,不由得侧头低声问道:“陛下,郑老侯爷跪在外头一天一夜了,您不去瞧瞧吗?”
“不急,明日一早,朕就去收拾这老东西。”
傅臻沉默片刻,看向她,“怎么,睡不着?”
阮阮见他倾身过来,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傅臻唇角一勾,却掩饰不住眸中的冷意:“吵到你了?想让朕现在就去杀了那老东西?”
阮阮惊得舌头打结:“诶诶诶……这从何说起呢!”
傅臻似乎认真思忖了会,指尖蓄了点内力,一道轻微的力道落下去,阮阮便觉得耳畔一痛,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世界的宁静。
傅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法子他也是头一回用,“能听到朕说话么?”
“美人的月银是三十两。”
“骗你的。”
“其实是三千两,三万两……”
开始她只以为外面的哭声渐停,可殿内的烛火声竟也消失殆尽,甚至……她看到暴君薄唇张阖,却只见口型,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呆滞了一瞬,瑟瑟缩缩地摸向自己的耳朵,脸色霎白。
暴君……暴君对她的耳朵做了什么?
难不成,就因她不想听这哭声,他就让她一辈子都听不到了吗?
傅臻本以为她更多的该是讶异,却没想到她睫羽轻颤,眼眶通红,如同一只受惊的雀儿,浑身哆嗦得厉害。
他又忍不住笑起来,眸中冷意一扫而空,伸手捏住她下颌,“你只是暂时听不到,不是哑了,更不是死了。”
阮阮几乎绝望地看着他,她什么都听不到,她聋了……
“小东西。”
傅臻笑得浑身发颤。
可惜这法子只跟玄心学了一半,他那个人正经本事没用,旁门左道倒是不少,傅臻那时候听他吹嘘几句,学成个半吊子,加之习武之人用不上这些伎俩,只知此法可维持三个时辰,究竟如何手动去解,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但看小丫头惶然失语的模样,傅臻还是忍不住逗她。
他眉头拧紧,佯装替她看诊,揉了揉她软软的耳垂,叹息一声,露出一副无力回天的表情。
完了,没救了。
阮阮就哭得更凶了,削肩直颤,滚烫眼泪簌簌滑落至脸颊。
傅臻好整以暇地拿手给她兜着,很快掌心湿了一大片。
他皱了皱眉,没了听觉就已经这么能哭,来日若是为他殉葬,岂不是能将皇陵都淹了?
啧,只能跟他傅家的老祖宗们说声抱歉了。
他歪着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可阮阮实在压抑不住抽泣,又生怕自己闹出动静,便拿拳头死死抵着唇,不让自己泄出一点声音。
殿中烛火摇曳,她满脸哭得通红,眼睫一颤,又一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掌中。
很烫。
火苗般地灼在他掌心,隐隐的疼痛又从掌心漫入心间。
像是有人在他心口狠狠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的疼痛蔓延开来。
良久之后,又变成了难言的惘然。
他默半晌,吁了口气,无奈地拿过来她抵在唇上的小拳头,指腹扫了扫虎口上几个咬红的小牙印。
阮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乌晶晶的水眸瞪圆,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傅臻摊开她蜷缩的手指,指尖为笔,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
姑娘的掌心雪嫩,软得像一团棉花,手背还有五个软塌塌的小窝,像极了孩子的手。虽有一层薄茧,却并不碍眼。
阮阮哭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赶忙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将眼泪擦去,仔细盯着写在她掌心的那几个字。
“笨,蛋。”
她樱唇阖动,默默念了这两字,霎时又惊又恼,眼珠子都快瞪出去。
傅臻笑了下,又继续写:“你,可,以,说,话。”
字有些多,她在心里一字字地默念,然后串成一串……什么?
你可以说话?
她可以说话?!
阮阮喉咙一痒,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失去了听觉,眼睛蒙上一层泪光也看不清,就连喉咙也恐惧得发不出声,她觉得周身全部都空荡荡的,慌乱和绝望如同潮水般灌进身体里。
她咳得缓下来,傅臻只觉指尖一紧,垂眸看时竟是被两只小手紧紧攥住。
“陛下,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听不到你对我说什么,你在我耳中下了药吗?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她哭得满脸是泪,一直抓着他的手哀求,“陛下,陛下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我……还能好吗?”
她一想到往后都听不到了,真是绝望极了,她还如何与暴君交流,若是出了宫,她一个耳聋的小姑娘如何开铺子,后半生就要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活下去吗?
傅臻看着她哭,自己心里也无端跟着疼。
难不成玩笑开大了?这小东西还真是好糊弄啊。
他无奈,又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
“一觉睡醒,即可恢复。”
阮阮目不转睛地看向手掌,将那几个字认认真真地读过去,微微一滞,睡醒了就能好么?他不会又是诓她的吧……这世上哪有什么仙术。
傅臻悠然喟叹一声,拿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掉眼泪,可小姑娘双眸跟决堤似的往外流,擦完又涌出两行。
傅臻有些心烦,低声斥她:“不许哭。”
说完小姑娘仍旧一脸茫然呆滞地看着他。
哦,她听不到。
他又笑起来,在她掌心写道:“再哭,朕可保不了你。”
阮阮吓得立刻抿紧唇,停止了哭泣,可还是忍不住鼻子一抽一抽,怕惹他不快,她又急眼上手握住他手臂,“我不哭了,陛下,我会安安静静地睡觉。”
她算是知道了,暴君想做什么,从来都不会只是唬人。
就比如方才,她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手,就已经被他封闭了听穴,他若下手再狠一些,指不定就能让她当即小命呜呼。
阮阮乖乖地攥着被子躺下去,努力敛下心绪,渐渐地呼吸平稳起来。
傅臻望着她安安静静的背影,沉吟半晌,伸手将人掰过来,对着他。
“明知道夜里会做噩梦,还敢压着心脏睡觉?”
他低声斥责,话中携着冷意。
寒夜寂静,外头哭声渐止,耳边只有烛火噼啪的烧灼之声。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后半夜,头疾缓缓消解下去,傅臻闭着眼睛,慢慢酝酿出一些睡意。
倏忽,胸前落下一道绵软的分量。
他几乎是立即睁眼,目光垂落在放置在他胸口的、那段莹白如玉的藕臂。
“试试……”
小姑娘眼尾泛红,还有残余的泪痕,粉嫩的樱唇微微张开着,口中呢喃。
试什么?
他皱了皱眉,微微附耳去听。
“抱抱陛下……”
“别杀我呀……你说的,要主动抱抱……陛下就能放过我……”
“我试试……”
第32章 .晋江正版独发这一次,他没有错……
她口中咕哝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少女雪肤如蕊,吐纳安和,柔软的身体被汤婆子捂得温暖而干燥,他只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襟口微敞,只属于女子的独特气息落在心口,一下下地挠人。
他很自然地伸展左臂,让她枕到他身边来,又按着她一侧削肩,将人往怀里拢紧了些。
那股熟悉的佛香在鼻尖骤然放大,她身上的热度、滚烫的鼻息。充斥着他所有敏锐的感官,简直溺得人神魂颠荡。
傅臻闭上眼睛,静静地喘息。
想起她在他昏迷时说的话,傅臻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些事情,也就是这样无人回应的深夜,算是个不错的机会。
“喜欢兔子,那就养着吧。鹞鹰不吃兔子,这一点你倒是可以放心。”
“这鹞鹰原本是沈烺养大的,他从前丢了个妹妹,听说就喜欢兔子,所以在他手里养大的东西,吃蛇虫,吃鼠蚁,甚至吃人肉,唯独不吃兔子。”
“其实那茗草茶,朕也觉得苦。”
“只是朕乃一国之君,倘若同你一样喝得满嘴都是,朕成什么人了?”
灯火浓稠,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微微垂身,冰凉的嘴唇印在女子莹白如玉的额头。
……
次日一早,阮阮被一阵哭闹声惊醒。
睁开眼,她发现傅臻已经醒了,他倚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他面容澄净,发髻齐整,显然已经洗漱过。
阮阮眨了眨眼,又听到外头的动静,反复确认过后,才紧张得咽了咽口水:“陛……陛下!我真的能听到了!”
她心里涌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不禁想到,他昨日其实是想让她安稳入睡,所以才使的法子吧!暴君诚不欺人,虽将她吓得不轻,可她昨夜耳侧一派宁静,加之被褥干燥又舒适,她一直睡得极为安稳。
男人唇角含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揉了揉她头顶,声音微哑:“醒了就好,自己在殿中别出门,听到没有?”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叮嘱,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男人已然掀被下床。
阮阮这才发现殿中应该还有几位伺候的宫人,隔着屏风,只能听到他们大概是在伺候更衣,殿内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没有人敢说话。
片刻之后,殿门敞开。
冷风伴着喧闹哭喊声齐齐灌进,又在门框吱呀一声低响之后归于短暂的宁静。
而后,阮阮听到殿外齐齐叩首,高呼万岁。
四个月。
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自最后一次上朝之后,大多数的朝臣都没有再见过傅臻。
这位传言已病入膏肓的晋帝,他们的陛下,沐着冬日冷清而熹微的晨光一步步迈出殿门。
他一身玄金宽袖大袍,身量颀长英挺,面容威严淡漠,虽面色苍白,难掩病容,眉眼间尚有疲乏之色,可凭借这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他负手而立,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玉照宫的金色琉璃顶像极千里之外的黄沙大漠,透出一种凛冽的苍凉。
殿外不少大臣,多是站着,见傅臻出来,一众人噤若寒蝉,赶忙齐齐俯伏余地,唯恐慢下一步。
跪于正中的便是老郑侯。
连日的折腾之下,他眸色浑浊且猩红,涕泗横流,两边颧骨凸得厉害,花白头发用上好的羊脂玉冠高束,可大半的银丝纷落而下,几同乱草一般无二,在凛冽的北风中回旋起舞,仿佛下一刻便能全部吹散。
“老臣郑远山叩见陛下!臣教子无方,御前无状,还请陛下降罪!”
傅臻睨着靴前那风烛残年的身体,眸光如利箭,泛着冷冽的寒光。
半晌,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低哑的冷笑。
“你的确教子无方,御前无状。”
声音低沉,却极为清晰,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
郑远山惊惶抬眸,锦袖之下枯槁的双手止不住震颤。
傅臻不待他回答,仍是冷嘲:“郑侯杖朝之年,不在家中逗孙为乐,安享晚年,却跑来朕的玉照宫门前上蹿下跳,发疯发癫,怎么,是这关内侯之位做得不耐烦了?”
短短几句竟如寒冰嵌入骨髓,只令人五脏六腑寒意森森。
恐惧之下,更是震愕一片。
倘若是先帝在世,即便大鸿胪一脉获罪,先帝也依旧敬待郑氏老臣。
老郑侯功在社稷,即便子孙不肖,今日先帝爷不说赐座,也至少会亲自走到他面前,将其搀扶起身。
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傅臻竟如此不留情面,当着众人的面,生生将老臣之心掏出来狠狠鞭笞!
郑远山痛声道:“老臣教子无方,吾等愧对郑家的列祖列宗!老臣本无颜面圣,死后更是无颜去见先帝,只是我那孙儿年幼无知,家中又视若至宝,这才疏于管教,致使他惹出欺压百姓这等滔天大祸,即便是打死也不无辜!”
花甲之前的老郑侯也曾是大腹便便的富贵闲人,只是后来一场大病过后,人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他跪伏余地,身形佝偻,如同一张锦缎包裹的枯草,后背几乎弯成一张弓,看上去只是一位可怜可悲的老人。
“陛下明鉴,这孩子虽则顽劣,但老臣保证,他绝对是本性纯良之人!今日无论陛下如何责罚,老臣都不会有怨言,只恳请陛下开恩,体恤老臣行将就木,这孩子又是老臣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念想,还望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回去之后,老臣必当悉心教导,绝不让他出来惹是生非。那些受害的姑娘,老臣也定会厚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带着我这不孝孙上门谢罪,求得他们的原谅!老臣还望陛下开恩哪!”
满院的大臣乌泱泱跪了一地,虽不敢抬眸张望,心中却唏嘘不已。
老郑侯求情求到这个份上,几乎等同于任由处置,只要留一口气即可,更何况他八十之龄在这玉照宫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该表示的已经做到极致。
耳边寒风猎猎,在没有摸清傅臻的态度之前,没有人敢贸然发声。
他们还都清楚地记得,武成元年的玉佛寺修建,当时冬官府的匠师中大夫因克扣月钱,致使两名工匠跳楼自戕。当时傅臻当朝怒摔奏本,将其廷杖一百活活打死,几名因不明所以就上去求情的同僚也通通被拖出大殿杖责四十。
比起当日的工匠,此次郑麒事件的严重性只会更大更广。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殿门外,多是是大鸿胪在朝中的知交好友,亦或是受过西山郑氏恩惠的官员,还有一些,就是郑麒那几个狐朋狗友的“亲戚”。
西山郑氏老侯爷亲自面圣求情,倘若都救不了自己的孙儿,其他诸如阳城侯、左中郎将、扬州刺史也没这个必要冒死上前,因而只安排族中关系还算亲厚的官员先来探探虚实。
四周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时间凝固,就连在此事中毫无牵连的官员都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良久,他们听到有人哂笑一声,嗓音轻飘飘地落入耳中,却几乎阴得滴出水来。
“郑老侯爷当真是避重就轻的好榜样啊。”
郑远山浑身骨头一颤,瑟瑟缩缩地抬头,“陛下……”
傅臻眸光阴沉,冷笑道:“奸-杀良家女子在郑侯眼中只是小儿顽劣?郑麒欺压百姓,残害无辜,草菅人命,在郑侯眼中仅仅是惹是生非吗?郑家上下拒不认罪,塞钱了事,隐瞒杀人事实,推无辜之人出来顶罪就是郑侯谢罪的方式吗!”
字字锋利逼仄,句句掷地有声,末了一句仿若利刃直入心骨,将人逼到无路可逃的境地!
众人埋首于地,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遑论直视龙颜。
郑远山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惊惶抬首,抖若筛糠:“我那逆子更是一时糊涂,他空有行贿之心,却无行贿之实啊!还望陛下明鉴!”
郑远山可以确定的是,此前买通上安府的判官皆是暗卫出面息事宁人,就算查出来什么,只要咬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谁,过往惯是如此。
而前日郑准是急昏了头,否则也不会亲自找上张梁,可那一笔钱还未送到上安府中,人已被神机局拿下,如此说来,根本算不得行贿!
“大鸿胪已在大理寺当场画押认罪,上安府丞也将受贿金额一一交代。”
傅臻脸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扬手一挥,漫天信纸掷地,全然怒不可遏:“郑侯的这句无辜,还是等下去同大鸿胪说罢!”
郑远山抓着散落一地的纸张,颤颤巍巍地捡起细看,人证物证俱在,其中银两、名目再清楚不过,而那供状之上的血手印更是鲜红刺眼。
郑远山一时胸口不畅,竟一口血雾猛喷出半丈,随后颓然瘫倒在地。
“老侯爷!老侯爷!”
俯首跪地的官员当中,终有郑家党羽忍不住上前相扶。
可是没有人敢求情。
傅臻终究不是先帝,更不似昭王。
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帝王,一身死人堆里淬炼的气场,论起冷血狠辣,这乱世中无人敢与之论个短长。
傅臻在盛怒之后,面色反倒变得平静。
他淡淡扫视跪在下首的每一张面孔,最后冷冷地说:“至于其他人,朕这里有一份名单,还望诸位转告下去,但凡涉及此次女子失踪一案,无论受贿、行贿还是亲身参与其中,朕给你们三日时间,三日内自行往大理寺自首者,依法论处;三日之内不到大理寺自首者,父子斩首,举家流放;十日之内不自首,不论罪责大小,所有知情不报者皆以连坐论处,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闻言心头大震,皆是战战兢兢,面无人色。
若当真以连坐论处,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开干系,而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对于一些世家大族来说,已经算是灭顶之灾!
他们清楚地知道,对于屠尽北凉五城的傅臻来说,杀人与连坐,并不是什么难事-
阮阮躲在大殿之后,手掌攥紧门框,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一切。
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她分明怕得提心吊胆、手心出汗,甚至于脚趾一直蜷缩。
可恐惧之后,心中更多的还是奸恶之人被绳之以法的痛快。
这一次,他没有错,他给足了他们三日的机会。
直待老郑侯被人拖走,乌泱泱的人群也惶惶散去,她看到那一身玄金龙袍的男人伫立在寒风之中,良久,身形有些摇晃。
“陛下……”
她心里忽然有些慌乱,再也等不了,推开殿门便向他跑了过去。
第33章 .晋江正版独发别让我听不了,别让我看……
冬日的清晨寒意入骨,晨光落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寒风吹得袍服猎猎作响,男人玄衣绀裳上绣的金龙也在阳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下策,这原本是他的下策。
上安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世家,地位虽不高不低,可如若仅仅是依法论处,也足以起到震慑整个上安权贵的作用。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那张名单里涉及的官员和贵族太多,他给他们自首的机会,但同时也在拿他们开刀。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连其中的恰恰是占据上安小半版图的腐朽世家,这些门阀养出来的蛀虫,以祖辈为国驰驱得来的特权,行的却是尸位素餐、作奸犯科、祸乱朝纲之实,本该严厉打击。
可他还是太过激进,借此事大做文章,几乎到了连根拔起的程度。
牵连之广,势必要在整个大晋士族阶层掀起史无前例的轩然大波,甚至动摇到江山社稷。
然后呢?
整顿吏治需要时间,寒门子弟需要培养,土地兼并也是长久的难题,而大晋朝廷此时仍是靠世家大族的上位者在治国理政、攘外安内。
引发他们的不满,就现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最最无奈的原因——
他抬起头,望向高檐下随风而荡的铜铃,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似是自嘲,似是自喟。
央央和铃,悲歌当泣。
一身九患,两处茫茫。
他活不了太久了。
傅臻独自在殿外站了很久,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方才那样的场面,包括汪顺然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得肝胆震颤,浑身冷汗淋漓。
盛怒之下,无人敢于靠近。
汪顺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事已至此,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平静,平静地思考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生或死,谩骂与指摘,破釜沉舟的抵抗,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切一切的可能性。
殿外沉寂了很久,仿佛有人扼住时间的脖颈。
倏忽殿门一开,身着淡金留仙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跑出来。
汪顺然头皮一紧,赶忙朝她使眼色,可小姑娘似是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凛肃的北风中,有人茕茕孑立,袍服漫卷,一身气场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阴沉得可怕。
可那个提着裙摆的小姑娘,红着眼眶,一步步跑向他。
用一种迫切和担忧的目光。
傅臻是天生的帝王,孤独,狠绝,铁血手腕,所有与仁君相关的温恭、道义统统与他无关,他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因此这二十余年来,在这样一位君主面前,你可以永远从旁人眼中看到惶恐、卑微、怯懦甚至憎恨,可是汪顺然从未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
太柔软,几乎是一种带着温存的眷注。
阮阮见过无数次他狂躁暴怒的模样,每一次都让她恐惧,让她避无可避。
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他震怒之下扬得漫天的供状,听到他冷冰冰地给那些人下了判决,又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雕金砌玉的高楼之下,任凭狂风从他胸膛呼啸而过,她只觉得双目肿胀,无数的念头涌动在心尖,快要将她胸口挤得炸裂。
就这么从殿里跑了出来,然而在离他只有半丈的距离时,脚步又微微地顿住了。
胆怯油然而生。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给皇帝供血的药人,一个连身份都是弄虚作假的美人,一个朝臣都恨不得手刃的妖妃。
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刀尖上走路,有什么资格和胆色去靠近他呢。
她有些晃神,木木地站在哪里,直至眸中忽然撞进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鲜血落在他靴前,一滴一滴,缓缓在青白的石砖上晕开。
她心口开始泛痛,眸中被泪意晕染,仿佛那鲜血就滴在心头,让人疼得难以呼吸。
“陛下……陛下……”
脑海中一团乱麻,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搀扶住他手臂,另一只手胡乱地摩挲他掌心,她试图握着他,“陛下,外面冷,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她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将军的影子,可今日她眼里只有傅臻这个人。
她看到他颓丧失语,眉宇间一种沁入骨髓的寂寥,她的心就那么狠狠触了一下。
也许她能为他做一点什么吧。
傅臻没有看她,面上也没什么情绪,只是习惯性地反手包裹住她。
掌心微烫,有淡淡的佛香。
良久,绷紧的唇角一松,笑意也是沉沉淡淡,“不是让你别出来?”
他垂眸望着她,忽然朝她伸出了手,阮阮下意识往后一缩:“你别——”
傅臻手停在她眼尾,眉心微皱。
阮阮咬了咬唇,低声说道:“别让我听不了,别让我看不见,也别让我说不了话……”
我知道你有那个本事,但是……不要,至少今天不要。
阮阮大致猜到昨夜鹞鹰带来的消息,可他没有在昨夜出面,而是选在今日人人在场的时候,振聋发聩地解决。
可纵使再强大的人,在腥风血雨来之前,也不可能过分冷静地消化所有吧。
阮阮不想像昨夜那样,被他封住听觉,什么都做不了,就那么安安稳稳睡一夜。
她是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能力替他分担什么,可是她想陪着他。
半晌,傅臻终于哑然失笑,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心里泛起淡淡的艰涩。
这世上没人敢可怜他。
可当她蹩脚地表达关心时,他更多的不是愤怒,心内反倒涌现出淡淡的愉悦-
流华殿。
“陛下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十日之内不自首,所有知情人皆以连坐论处’,玉照宫来人传信儿,这就是陛下的原话。”
崔苒攥着锦帕,在流华殿踱来踱去,心里没个主意。
女子失踪一案虽未涉及她家,可那阳城侯夫人与她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此次犯事儿的公子哥里头就有阳城侯之子、崔苒的表兄贺渊,而崔苒的兄长崔茂与贺渊也有交情,甚至崔茂还在家中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过。
当时崔夫人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句,“你可别跟着你表兄瞎鬼混。”崔茂也就嬉皮笑脸地应了声。
谁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们都知道京中世家子弟常常在一起玩,名目众多,因为家中纵容,上头也无人管制,再怎么过火都有人帮他们兜着,可越是姑息就越是放纵,这次竟然闹出这么多人命,还闹得满城风雨,到了今日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含朱见自家主子心急火燎,赶忙劝道:“夫人还没有消息进来,大公子今年养了两名外室,隔日便要去一趟别苑,想来与贺公子的事情也沾不上边。”
崔苒听到外室两字,立刻就想起傅臻当着她的面念的那句诗,她脸色不大好看。
她试着平心静气地去思考,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冷静不下来,“大理寺有陛下盯着进度,神机局也参与此事,严刑拷打是免不了的,否则那张名单从何而来?向来上安府那些判官仵作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表兄那个人又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之人,就怕严刑之下,该招的不该招的全都招了,兄长若是也掺和进去,我们家这一回……”
她说着说着,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紫苏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带来的消息至少是好的,“大公子没有参与此事,可老爷夫人现在担心的是,阳城侯定然也暗地里往上安府塞了钱,可贺家如今还没有自首的打算,咱们崔府可不算是知情不报?老爷夫人今日在家中吵得不可开交。”
知情不报者,连坐论处。
何为连坐?斩首,流放,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傅臻既然能这么说,自然会严惩到底。
思及此,崔苒脚底倏忽一个踉跄,险些晕倒在地,幸而紫苏眼疾手快,扶着她坐到贵妃榻上休息。
都水使崔贤这一脉本就不算显赫,处处受到族中压制,倘若再摊上这件事,只怕就算族中不除名,恐怕上安也再也没有她家一席之地。
贺家如不肯自首,势必牵连崔家。
此刻断不是讲情分的时候,崔苒生怕母亲糊涂,赶忙厉声道:“速去寻笔墨,我亲自书信一封回家。”
玉照宫外几十名官员奔走相告,半日的时间,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上安,世家大族间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回想起年初北凉奸细混入大晋边关,傅臻的手段足可称得上是残暴,但凡与那些贼寇有过亲密来往,即便只是乡里乡邻也无一幸免于难。
如今上安出了这事,谁还敢知情不报?即便是挚友亲朋,在满门生死大事之前都要掂量三分,短短一日之间,已有不少人暗地里往大理寺送了信。
阮阮本想陪陪傅臻,哪怕说说话也好,可玉照宫从早到晚都是前来求见的大臣,外殿一直争论不休,根本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她在茶房心不在焉地做点心,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却一直都没有听到傅臻的声音。
一不留神,手上的银刀一偏,指尖见了血,她疼得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第34章 .晋江正版独发低头吻了吻小美人的额头……
刀尖划破手指的那一刻,阮阮下意识就低哼了一声。
唐少监眼尖,赶忙放下手中的蒸笼,三步做两步地走过来,寻了干净的巾帕递给她,“美人伤了手?奴才这就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阮阮将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伤口不大,却有些深,嘴巴抿一下也只过一息的时间,伤处又渗出了血珠,可她却摇摇头说不用。
“止了血就好啦,这点小伤不必惊动太医。”
从前在遥州府上,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常被瓷片、木刺划伤过,做下人的哪有这么娇贵?有时候都不包扎,伤口隔两日就自己结痂好了。
可她声音本就轻软,生怕吵到人,又掺了丝丝缕缕的泣声,这让唐少监心慌得厉害。
唐少监紧张得盯着她手指看,“美人伤在中衡穴的位置,中衡穴连着心包经络,可大可小,还是找个太医瞧瞧吧。”
阮阮抬眸:“心包经?”
唐少监微微颔首,他并不懂医理,只是常常干活受累,有段时间同一位太医闲聊几句,那太医让他没事就按按五指的穴位,比如少商穴止咳,关冲穴能缓解头痛,而中衡穴养心,唐少监便默默记在心上,闲下来就给自己按一按,所以方才一眼就看出了伤口的位置。
阮阮迟疑了一瞬,忽然想到什么,自语道:“中衡穴连着心,那从中衡穴出来的血也能算得上心头血了吧……”
会不会因为他不听太医的话,不肯用心头血,每次都只咬她的脖子,所以身子才久治不愈?
她小心翼翼地举着手,看着伤口里慢慢冒出血珠,忽然有些高兴。
唐少监看不懂她的眼神,如果非要想个词形容,大概就是……珍视?
知道渗出的是血,不知道的还以为姜美人指尖流出了珍珠。
御药房每日都会准备解毒汤,即便傅臻根本不用,下人也都时时备着以防万一。
阮阮当然不敢贸然行动,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汪顺然听。
汪顺然还沉浸在上半晌让他惊掉下巴的场景。
玉照宫外,傅臻与她十指相扣,甚至从他的角度,他那个冷心冷血的陛下甚至还状若无意地,低头吻了吻小美人的额头,只不过小美人似乎不知道?
太罕见了。
他在傅臻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他碰任何人,尤其还是个姑娘。
他震惊地看着阮阮手上的口子,陛下握过的这只手,怎么能受伤呢!
阮阮有些心急地看着他,因为再不将心头血入药,指尖的血迹就要干涸了。
汪顺然怔了半晌,这才想到小美人唤他来的目的。
说实话那寒箭之毒真要这么好解,傅臻的病情又岂会耽误至今?太后之所以放任姜美人留在玉照宫,想让傅臻荒废了身子是其一,还有重要的一点——
没有人想到姜美人身上的佛香能够缓解傅臻的头疾。
从一开始召美人入宫的目的就是傅臻体内的箭毒,箭毒未解,旁人也很容易忽视其他。
只是这药么……
他抬起头看到小美人眼中的关切和坚定,打击的话也说不出口,更多的是欣慰。
玉照宫冷清了这么多年,好像从今日开始,傅臻身边才真正算是有了个人。
汪顺然知道单纯的美人血是没有用的,阮阮身上的佛香才是关键,既然是沾染了佛香的血,哪怕只有一两滴,应当也聊胜于无吧。
他面上仍犹豫,“只是解毒汤效用不大,陛下也从来不肯喝……”
阮阮急声道:“我会劝他的!”-
太傅崔慎、司徒崔诩、司寇王卓与昭王傅珏等人皆在殿中议事,傅臻只是神色冷淡地靠在圈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崔慎听闻消息便入了宫,他早知道傅臻终有一日会将矛头对准世家大族,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他的手段几乎称得上狠绝。
大家族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一家败落,谁又能独善其身?惩治那些骄奢淫逸的公子哥原本无可厚非,可那一句“连坐处置”令崔慎都不由得胆寒。
一日下来,崔慎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早已经怒火中烧,“陛下可有想过,此事涉及的家族有多少在朝中身居高位?陛下今日赶尽杀绝,断了他们的活路,短时间内如何填补朝中职位空缺?陛下想靠谁,是想靠那些在地主手下尚无立锥之地的庶民么?还是说,陛下还能提拔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像沈烺那样从奴隶场上走出来的贱奴吗!”
此话方出,傅臻面色当即阴沉下来,漆黑的眸光扫视一圈,殿内气温一度冷凝到极致。
良久,圈椅上斜倚的男人寒声一笑,继而抬眸,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那又如何?”
崔慎空费词说,一度震愕瞪目,本以为剜心之语能让他有几分动摇,却没想到整日下来却等到他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
他怒极反笑:“陛下还是太年轻!此举赶尽杀绝,不怕寒了老臣之心,也不怕众臣工以为我大晋君王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么?大晋的江山社稷,若是没有那些劳苦功高的士族坐镇,恐怕也岌岌可危!”
晋国先祖原本也是中原贵族出身,而这几百年来皆由累世公卿的贵族把控朝政,傅臻此举无异于官僚体系的一次大规模换血。
傅臻却不以为然,嘴角含笑,眸光一贯的疏离冷淡:“舅舅可还记得幼时曾与朕同读《商君书》,这么多年,朕东征西讨,无暇顾及书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轻飘飘地“哦”了声,“‘不作而食,不战而荣,无爵而尊,无禄而富,无官而长,此之谓奸民’[注],舅舅博古通今,过目不忘,想必定然是记得了?”
此话一出,满殿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秋官府与地官府几名官员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昭王面上一贯云淡风轻,也只有听到“沈烺”二字时,神色才微微一变,不过转瞬即逝,此刻却不由得攥紧手掌,看向了傅臻。
傅臻睨着下首,眸光凛然道:“无用之人,有一千也照样无用,有能之人,一个也好过那一千,遑论那千分之一无用之人却要赶走唯一一位有能之人!”
……
夜幕将落。
阮阮躲在窗后看着太傅一行离开,而后傅臻又留了司徒单独说话,大司徒走后,又传了神机局督卫议事,督卫离开之后,殿中许久无人出入。阮阮这才敢从茶房出来。
可她走到殿门外,却又顿住了脚步。
方才太傅脸色铁青地离开,用脚趾去想也知道里头闹不愉快。
她竖起耳朵听,殿内也只有死气沉沉的平静。
他一定不高兴吧。
全天下的百姓都怕他,如今朝中上下那些官员也都畏他憎他,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
阮阮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可她莫名想到自己。
她的记忆是从人牙子手里开始的,脑袋烧了好几日,醒来之后忘了自己是谁,她没有名字,没有过去,面前只有一个拿银针对着她的恶狠狠的牙郎,告诉她,要听话,要会哭,要会笑,日后才能卖个好价钱。
身边人来来去去,一拨人卖出去,另一拨人进来,有的人愤怒,有的人麻木,而她唯一能够感知到的便是针尖扎进身体的疼痛。
她也想要愤怒啊,即便他们试图逃跑被抓回来,一顿鞭子抽得浑身都是血,可至少他们对外面还有期待,也许家里人还在等着他,所有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也一定要离开这个狼窝。
可她又是谁呢?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茫然无措的,她没有任何途径来认识自己。
甚至不知道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还是世上冷不丁多出了她这么一个人。
阮阮端着已热过两遍的汤药站在廊下,脚底在地面石砖上来回旋磨。
片刻之后,她隔着菱花窗格,攥紧了手掌,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那扇门。
如她所料,没有人回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屋内还是亮得刺眼,百盏灯烛惶惶如昼。
鎏金狻猊炉中燃着沉水香,满室烛火褪不散凛冽寒意。
傅臻侧坐在圈椅内,一手按着眉心,另一只手转动着茶盏,默然闭着眼睛。
阮阮长吁了口气,走上前将汤药放在他面前的黄花梨木长桌上。
她轻声开了口,“陛下,喝药了。”
傅臻侧对着她,烛火将他面色照得晦暗难辨。
阮阮紧张得觑他的神色,咬咬唇,绕过长桌,在他膝前跪坐,待心内平静下来,她朝他伸出手,将他垂落在圈椅下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圈住。
阮阮仰面望着他:“陛下,你很久没有喝药了,今日用一点汤药好不好?”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竟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他喝药。
傅臻慢慢睁开眼睛,眼中的红血丝透着阴沉疲惫。
他垂下头,凝视她很久,就这么看着。
阮阮不自在地偏过头,支支吾吾地说:“就算陛下心烦,也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御药房的宫人每日都辛辛苦苦地熬药,陛下只有喝了药,身子才会痊愈呀。”
痊愈?傅臻勾唇冷笑一声,四个月前太医院就这么说。
包裹着他指尖的小手绵软温热,带出一点酥麻麻的痒。
他没吭声,略一用力把人往身前一带。
阮阮扑在他胸前,没留神,受伤的手指撞到他右肩,霎时间疼得低呼一声,眼泪直涌。
傅臻脸色微微一变,“怎么了?”
阮阮原本没想让他知道自己手受伤的事情,因为她每次哭,他都很是不耐烦,若知道她学做个糕点都能将自己弄伤,恐怕又要骂她笨蛋。
阮阮只想待他喝了药,这事儿就这么含混过去,可她垂头一瞧,鲜血已经从伤口涌了出来。
瞒也瞒不住,傅臻已经看到了。
他抓过她的手,阴沉沉地盯着她指尖,“受了伤不包扎,也不宣太医,搞什么名堂?”
阮阮被他眸中的戾气吓得说不出话,“我……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
傅臻忽然想到什么,他松开她的手,端起那碗药在鼻尖一嗅,眉眼间霎时寒意横生。
血腥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第35章 .晋江正版独发变成厉鬼,也会保护你这……
阮阮从没见傅臻在她面前发过这么大的火。
他头疾发作时并不清醒,即便再可怕也算不上真正的动怒,而此前在太傅和老郑侯面前发怒也是情有可原。
可……这算怎么回事?
其实他这些日来对她很是宽容,就算她说错话做错事情,他也不过是揶揄几句,不至于真的朝她发火,难不成……她又做错什么触到他的逆鳞?
空气中漂浮的淡淡血腥气令人心烦意乱。
傅臻面容冷峻,朝殿外冷喝:“来人!”
阮阮知道他要宣太医,赶忙阻止道:“我无妨的,你别惊动旁人,陛下你先喝药……”
“你到底在自作聪明什么!”
他眸光冰冷讥诮,仿佛挟来殿外的凛冽寒风,额头也青筋凸起,似在极力忍耐。
阮阮被他吼得一震,反应过来后立马慌了神,慌不择路地扶着他手臂,“我就是听说中衡穴连着心,这才想给你用心头血试一试,可我……”
她一想到藏雪宫那些被剜心头血的美人,脸色就煞白几分,缩着脖子看他:“你别生气呀,我就是试一试,我切的是梅花,手洗得很干净,这血是干净的……我是想,万一心头血比脖子好用,往后就可以……还是……你是不是觉得这血不够呀……”
阮阮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傅臻脸色黑得可怕,几乎吞噬一切。
傅臻冷冷地盯着她,阮阮缓过神,又拍了拍他胸口:“不够的话,我再找太医想想别的办法,你别生气,万一头疾又发——”
“噼啪。”
她话未说完就噎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桌上那碗药被他怒砸于地。
棕褐色的药汤很快浸透八宝纹的地毯,上面盘长结的纹饰被糊得看不清。
与此同时,他狂怒地拂开她的手,厉声吼道:“滚出去!”
他吼她,她也仿佛没有听到。
可她看到被药汁染脏的盘长结,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盘长结,佛门八宝的第八品,缠绕延绵,寓意长命百岁,生生不息。
她心里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
汪顺然听到傅臻传唤,匆匆忙忙入殿,才一开殿门便听到这杯盏掷地之声,脚尖当即转了个弯又匆匆退出殿门。
阮阮忍着泪起身,拿出帕子去擦地毯上的药汁,泪水蒙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擦干净,就这么近乎崩溃地、胡乱地使劲。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也让她看清一些,她就着眼泪擦地毯,能擦得干净些,好像露出盘长结原本的样貌,就能改变些什么。
傅臻坐在一片明亮的灯火里,眼底却比夜色还要浓重。
他直直地凝视她,心中燃起的无名之火久久无法平息。
他不知道她哪来的执拗。
沉吟良久,终于从圈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玉照宫的下人都死绝了吗,这里用得着你?”
阮阮赌气似的继续手上的动作,没有回答。
突如其来的躁郁,他居高临下地睨她:“听不懂朕的话?”
他双拳负在背后攥得极紧,发出“咯吱”的脆响。
直到见她去处理地上的碎瓷片,他蹲下身猛地夺过她的手。
瓷片在她手里,可平滑的那一面对着她的手掌,尖利的四个边角却对准了他的指腹和掌心。
阮阮当即慌了神,想要松手,可他将瓷片和她的手一起握在掌心里,甚至还越勒越紧,有鲜血顺着指节缓缓渗出来。
阮阮急着去掰他的手,眼泪簌簌而落:“陛下,你不要命了?你快松开!”
他冷冷盯着她,任凭尖锐的瓷片身上嵌入皮肉。
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反倒激起他心中的快意。
看她惊慌失措,满眼泪水,他嘴角浮出阴冷的笑意,猛一用力,翻身将她整个人狠狠压在身下。
阮阮抓着瓷片的手重重摔在地上,她没有被利器伤到分毫,可光是手背摔痛就已经疼得她眼冒金星,掌心里黏糊糊的,浓重的血腥味散入鼻尖,可想而知他伤得有多深。
傅臻沉沉盯着她,眼底的怒火呼之欲出,却又极力压抑在牢笼中。
他蓦然片刻,倏忽嗤笑一声,嗓音近乎诡异的温柔:“就这么怕死?死有什么不好,你在跟谁较劲啊阮阮,啊?没用的,来日跟朕一起死吧。朕替你想个舒服的死法可好?活人入墓很难受的,朕不会让你难受,上吊也死得难看呢,你看你鸩酒如何?一饮封喉,速战速决,朕就在黄泉路上等你,放心,朕就是死了也定是化作厉鬼,会保护你这个胆小鬼……”
阮阮被他欺在身下,只能不住地流泪、摇头。
看他逐渐失去控制,连唇角的笑意也阴得骇人,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狠将被钳制的右手从他掌中抽出。
傅臻说到最后,似乎也没什么力气了,就这么任由她推开,屈起一腿坐在地上,垂着眼眸,颓然失笑。
阮阮这才腾出手去看他的伤口,那瓷片还深深嵌在皮肉里,整张手都被利器磨得鲜血淋漓,她莫名心口疼得厉害。
她闷不做声地去置物架上取来金疮药和纱布,先将地上大块的瓷片扫至一边,然后蹲下来替他的手掌清理上药。
瓷片扎在肉里,需要拔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觑他的面色,没想到男人倏忽抬眼,黑沉沉的眼眸与她相对。
阮阮缩了缩肩膀,嗓音抖得厉害:“我……我要拔了。”
傅臻转过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漠。
阮阮从来没处理过这么深的口子,举着镊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汗湿了掌心,仿佛上刑的是她自己。
半晌,她终于咬咬牙狠下心,指尖猛一用力,将那瓷片从手心拔出。
鲜血霎时涌了出来,她赶忙用干净的纱布替他止血,一边又偷偷地瞧他的脸色。
依旧平静无澜,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这得多疼啊,他是铁做的吗?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用纱布给他包扎,缠了一圈又一圈,可鲜血还是一层层地渗出来,直到包扎成一个粽子,血似乎才止住了。阮阮艰难地打了个结。
傅臻这才偏过头,淡淡地看向自己包裹成粽子的手。
阮阮知道自己包得不好看,生怕他生气,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地扑到他怀中,将他抱得紧紧的。
男人身上的沉水香瞬间将她淹没,胸膛滚烫的热度一点点地漫过她。
傅臻一怔,许久没有回神。
阮阮将脑袋埋在他怀中,带着浓厚的鼻音闷声说:“我都抱陛下了,你别生气,也不要伤害自己了成吗?”
阮阮一直止不住眼泪往下落,快要沾湿他的衣襟,“你别这么灰心,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想想那些姑娘,她们是得到公道了,可很多坏人依旧逍遥法外,千千万万的姑娘还在等这样的公道!你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帮她们?你想想北方的雪灾,边关的战士,想想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
傅臻沉默了很久,这些东西他何尝没有想过?不止想过,是从他冠以傅姓开始,从他名字之前冠以太子、将军、皇帝开始,每一日都在思考的事情。
苟延残喘至今,生存的希望从未燃起,反倒一点点地渺茫,他终于没有力气去抵抗,他也是凡人啊。
阮阮见他不说话,又往他怀中蹭了蹭,双手搂紧他腰身,“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也许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可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好……”
傅臻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下颌抵着她发心,将她往怀中拢紧了些。
她身上很软,也很暖,淡淡的佛香让人心内平静,让他莫名想到佛偈中那句“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她于他而言,兴许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彼此心跳相贴,莫名地剧烈起来。
良久,傅臻忽然问:“你的手指,到底怎么回事?”
阮阮实话实说道:“是我做梅花糕的时候不小心切到的。”
傅臻一怔,脸已经黑了下来。
阮阮并不知道,窝在他胸口继续小声地解释:“我觉得既然划了一道,这血万万不能浪费,你不是要用美人血么?我就滴了两滴在汤药里。”
傅臻:“……”
阮阮见他不说话,偷偷抬头看他,却只看到男人骨骼分明的下颌线,莫名心口一窒,赶忙收回了目光。
傅臻抬起她的手,看到那道不到半寸的伤口,凤眸眯起,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阮阮有些怵他,无奈手掌被他牢牢箍住,想缩也缩不回。
时间久了,指尖又渗出血,阮阮眼睁睁看着血珠流出来,心里一急,鬼使神差地往他唇内一塞。
指尖抵到温热的嘴唇,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阮阮脑中一轰,浑身血都热起来。
傅臻顺势攥住她细白的手腕,不让她缩回。
她说的是对的。
这手是干净的,血也是干净的。
指尖柔软玲珑,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有淡淡的梅花香气。
他将送上来的小菜放在口中抿了抿,再抬眸看她。
小姑娘低着头,双肩轻轻地颤着,两颊红得像蒸熟的蟹。
第36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就是将军
温热的舌尖包裹着指尖的伤口,疼痛在一点点地化解,取之而来的是绵绵密密的痒。
痒得阮阮想笑。
她咬咬唇,硬是将笑憋了回去,“陛下,你吸完了么?”
傅臻没应他,他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一旦他张了口,这小东西就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手抽回去。
阮阮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她双腿发麻发软,指尖那点火苗似的灼热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轻轻低哼了声。
傅臻眉头锁紧,问:“疼?”
他一松口,阮阮便趁着这难得的间隙将手缩了回来。
傅臻:“……”
小东西,中了她的圈套。
阮阮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赶忙举起手指,紧张地同他解释:“已经不出血了,你看!陛下我没骗你,还是有点疼的。”
傅臻沉着脸,将她的手夺过来,用紫玉膏涂抹后包扎。
身侧的地毯里零零碎碎藏着细小的瓷渣,傅臻淡淡扫一眼,干脆将人打横抱起。
阮阮身子猛然一轻,惊得低呼一声,心跳骤然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攀上他的脖颈,头埋得更低,“陛下,我……我自己能走。”
她只是伤了手指,可没有伤腿。
傅臻没理她,直接把人扔上了牙床,两人洗漱过后,已经是深夜。
阮阮仍对白天的事情提心吊胆。
她明白傅臻有自己的难处,即便是万人之上也未必能够随心所欲,若当真杀伐随意,又何苦明知会被太傅数落,仍与那些大臣周旋一整日?
被窝里,她小心翼翼地往右侧探了探手,摸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傅臻闭着眼,捉住朝他伸来的小爪,“睡不着?”
掌心瞬间被温暖裹挟,她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是肉眼可见的天堑。
心中酝酿了许久,她忽而小声地说道:“陛下一定能做得很好的。”
傅臻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惹得发笑,“你懂什么是好?”
阮阮咬了咬下唇,执拗地说:“朝堂大事我是不懂呀,可我就是觉得陛下很好,以前我是不知道,所以才会和旁人一样,觉得陛下……
傅臻:“觉得朕什么?”
阮阮顿了顿道:“觉得陛下……不好,我知道你不在意污名,更不会在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的看法,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世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边。”
傅臻望着斑斓的帐顶,眉眼微微松了松,无声一笑。
寒风骤起,竹叶簌簌。
暗夜之中霎时升腾起凛凛肃杀之气。
窗外两道人影鬼魅般掠过,傅臻目光骤沉,不动声色地将人揽在怀中,指尖蕴了一点内力,想想还是撤下,用掌心捂住她耳朵,因而阮阮并未听到外面长剑“铮”然一声劲响。
傅臻紧紧盯着窗外,直至全然没了动静,这才将贴在她左耳的手掌拿开。
阮阮右边脸颊贴着男人起伏的胸膛,她什么都没有听到,耳侧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避无可避的灼热。
和上回太傅在时靠着他是截然不同的感觉。那时候后背凉飕飕的,被那样愤怒凶狠的目光盯着,只觉得下一刻便能有一杆长剑将她捅个对穿。
她支撑不住,不得已才去倚靠他,乞求一点可怜的生机。
而此刻,男人的气息沉稳而滚烫,她像躲在强大的羽翼之下,莫名生出一种贪恋的感觉。
不同的还有满殿的灯烛。
以往只觉得烛火晃眼,原来在寒夜之中也能让殿内这般温暖。
体温相贴,阮阮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以往只勾勾他手指,都觉得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今日抱着他,却还想抱得更紧些。
可她还是不敢。
来日他若知晓自己就是遥州府一个卑贱的丫鬟,他会怎么想呢?
大晋最重家世门第,这些显赫富庶的高门甚至连扶风姜家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她这样的出身?遑论,光是这桩欺君之罪,就够她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可手心却不由得出了汗,想到他过往的手段,还有那一句冷冷淡淡的“朕一般直接处死”,她身上就寒毛直竖。
她抿了抿唇,壮着胆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陛下,他们说你屠城,是真的吗?”
傅臻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沉默片刻,唇角笑意慢慢消匿:“是。”
阮阮霎时肝胆一颤,“为……为什么?”
傅臻沉声一笑,似听到什么笑话:“屠城就是屠城,杀人就是杀人,哪有那么多原因?敌我之间,不该杀吗?”
他语声寒戾,透着残忍,阮阮只觉血流成河的画面都在眼前,顿时脊背发凉。
身边的人轻轻颤抖着,傅臻自然能够感受到,半晌才失笑,大掌在她后背安抚,叹口气,难得耐心道:“北凉先祖起于大漠,靠攻占劫掠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政权,争强好斗,古来如此,今日若不将他们打得一蹶不振,来日定会千方百计荼毒我边境百姓。”
阮阮忙点头:“我知道!我是遥州人,小时候亲眼见过北凉人在城中烧杀掳虐,我还险些……”
她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望着他眉尾出那道伤疤,情不自禁地攥紧他的手掌:“陛下,你去过遥州吗?”
傅臻凝眉回忆了一会,还未作答,捻了捻指尖才发现小姑娘手心尽是汗,“怎么了,很热?”
阮阮用力地摇头说不热,可事实上她急得浑身冒汗,被褥中四个汤婆子让她热到喘息不过来。
终于寻到机会问他,又不显得格外刻意,可心中那点隐隐的期待被他这一打岔无限地放大,接近真相的最后一刻却被人打断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她心急如焚,想让他快些说,可面上又不能表示出来。
她呼吸急促起来,脑海中一团乱麻,捏紧他的手指,颤音根本控制不住:“陛下你……你告诉我吧,我说不定还见过陛下呀。”
傅臻静静思忖片刻,淡声应道:“嗯。”
阮阮眼眶一热,尽力平稳着呼吸,“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傅臻面色平静,淡淡道:“七八年前,大概是元和十六年的秋天吧,北凉胡城守将呼延贺来犯,朕途经遥州,追着那伙人一直到边境。那时候你应该还小。”
她笑着,笑出了眼泪,又坚持往下道:“陛下在军中,大家都称你将军么?”
傅臻纳罕她竟忽然问这个,便应声道:“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
阮阮死死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也不让自己溢出声音。
傅臻丝毫没注意身侧的小姑娘已经泪流满面,自顾自地说:“所以你瞧见了,北凉就算是边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心中日日想的都是犯我大晋,欺我子民,尝到甜头之后更会变本加厉。我朝先祖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懦弱不堪,能割地和亲就绝不用武力镇压,可北凉惯会欺软怕硬,步步紧逼,朕若不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来日又当东山再起,这是其一。”
事实上阮阮已经听不下去了,脑海中混乱,高兴,激动,难以置信,甚至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问,又庆幸她今日终于问出口……
所有的情绪挤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将军,他就是将军……
伤疤对上了,时间也都对上了!
元和十六年北凉人只来过那一次,再一次侵境已经次年孟夏了,且她听人说过,那贼人的首领的确就是边关胡城一员守将。
傅臻并不知道顷刻之中,她脑海中已踏过千军万马,又道:“仅仅如此,朕也不会轻易动屠城之心。晋军兵临城下时,才知周边几城瘟疫来势汹汹,河道积秽日久,百姓、牲畜成片死亡,可北凉城中守将瞒而不报,甚至动用那些染疫的将士与晋军交涉,我大晋为此折损数千将士和百名军医,既然找不到救治之法,瘟疫折磨是死,手起刀落也是死,想要短时间结束一切,那便只能屠城。也许你会觉得朕心狠。”
阮阮听到此处,才慢慢回过神,“瘟疫?既然是瘟疫,那为什么大晋的百姓都不知道?”
傅臻松懒一笑,这就要问问他那个好母后和好弟弟了。
他叹口气,凉意漫过眼底:“这世上能够制裁凶手的常常不是律法,反倒是舆论,老百姓怎么传,风向往哪边倒,事实便能扭曲成什么样。”
而他那好弟弟,恰恰是操控舆论的一把好手。
傅臻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襟前竟湿了一片。
阮阮的心情太复杂,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太多的信息。
今日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暴君一死,昭王殿下继位,大晋或许能够比现在好很多;
她甚至还矛盾地觉得自己耳根子太软,一桩案件便觉得杀人如麻的暴君也有正直的一面;
她恨自己心软,轻易地为他开脱以往种种罪名;
她嫌恶这个贪生怕死的自己,竟然希望他能够痊愈;
她看不懂那个主动为他熬药的自己,看不懂希望他长命百岁的自己,更不懂这个无比贪恋他怀抱的自己……
现在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傅臻缓缓抬起她下颌,眉心皱起,“好端端的怎么了?”
第37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不能碰将军……
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军于阮阮而言是救命恩人,更是年少的一场绮梦和坚定的信仰,作为她在世上孤苦无依的一个支撑。
因为幼时那些经历,她一直是很迷茫的人,记性也一直很差。
非是必要,她不会刻意去记住人或者事情,横竖记住的也会忘记,拥有的也终会失去。就像姜夫人说的那样,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连将军的容貌也忘得一干二净,她开始慌了,于是反复在脑海中描摹他的身形,将那日的经历拿出来反复梳理,将能记起来的事情刀斧凿刻般地复现在脑海中。
好在,他终于夜夜入梦,零丁的记忆碎片才这样慢慢清晰起来。
当她以为这已是上天的恩赐时,老天爷当真再度偏爱于她,竟让她一步步阴差阳错地来到他身边。
其实她该早些发现的,早一点,她对他的偏见就不会那么深,就会在心里少骂他一次暴君。
她下颌被他微微抬起,被迫仰头看他。
她隔着眼中一层蒙蒙泪意与他对视,与梦里将军的轮廓一模一样。
欢喜之余,心里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梦寐以求的人就在身边,可上天好像对他的生命安上了一个时长,让他饱受苦痛折磨,这辈子没有安生过一日。
泪水划过脸颊,她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良久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双臂还缠在他腰间,她、她竟然……竟然抱着将军!
她怎么能!
阮阮赶忙擦干净眼泪,自己卷着小被子逃去了龙床内侧。
将军是天上月,凛然不容侵犯,她不能碰将军。
何况,他不仅仅是年少救她的小将军,更是矜贵威严、杀伐决断的帝王,她尚有欺君之罪在身,而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搪塞朝臣和太后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在心里知道他是救命恩人,偷偷地对他好,这就已经足够了。
傅臻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句话不说,仓促逃离他的怀抱,而他扣在她腰间的大手一空,温热充盈的气息霎时烟消云散。
傅臻脸色也跟着沉下来,冷冷地盯着床内颤颤巍巍的一团。
朝堂内外诡谲的斗争终究不适合对她说,而他行事向来暴戾狠辣,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
在军中不免有头疾发作之时,遭殃的是手底下犯错的将士和那些不知轻重、自寻死路的北凉人,因他治军极严,对待敌人也从不手软,撞到他的枪口上就是死路一条,北凉人称他“活阎罗”,倒也没有说错。
小东西,这就怕他了?
傅臻哂笑一声,大手一揽,恶狠狠将人掰回来。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已经翻至他身下,男人大手扣住她下颌,笑意凉薄:“方才怎么说来着,觉得朕好,要在朕的身边?阮阮话说得好听啊,却比谁都跑得快。”
阮阮还在复盘过往对将军的所作所为,想到她吻过将军的嘴唇,牵过那双手,还抱过他好几次,她就羞愧难当,满脸泛起红云。
滚烫的沉水香气息散入鼻尖,她下意识想躲,可男人体魄强悍,力大无穷,钳制住她的时候丝毫看不出是个病人。
“我……我没有。”
对着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她脑袋晕乎乎的,慌乱中摸到他包着纱布的手,紧张得舌头打结:“陛下,你……你手还受着伤,不要用力,伤口会裂开的!”
傅臻看她着急忙慌的模样不似作伪,心头一软,终是放过了她-
玉照宫殿宇众多,前殿作议事之用,后殿为皇帝寝殿,寝殿两侧为东西耳房和偏房,两厢各有围房十数间,暂作宫人轮值之用,二木夹纱的低等宫人房更是掰着指头也数不过来。
暗夜中,一道鬼魅人影身手如电,避开重重值守的侍卫,闪身入了一间隐蔽的偏房。
随着凛然夜风一道进来的,还有浓郁的血腥气。
那人着一身夜行衣,显出干练利落的身段,然步伐并不十分沉稳,腰间的伤口涌出温热的血流,黑色的束腰早已被鲜血浸透。
汪顺然听到动静,赶忙起身,将人缓缓扶上暖塌,借着烛火才看到她腰间的伤口,霎时心中一紧,“哎哟,我的好姑娘,这这……”
此处是汪顺然?所住的屋子,因身份特殊,又常伴傅臻左右,知晓他住在这处偏房的人并不多。虽隐秘,可伤药却是一应俱全。
青灵趴在罗汉床上,口中紧紧咬住一张棉巾,任由他解开衣衫,止血包扎。
伤口足有三寸,血肉翻卷,触目惊心,光清理都费劲,几盆干净的热水转瞬成了血水。
汪顺然一面替她处理伤口,一面心都跟着揪起来,“好端端地留在我身边不好吗?非要做这刀里来火里去的勾当,哪日小命交付出去,你让我怎么办?”
青灵疼起来,脾气也不大好,乜他一眼道,“这般胆小怕事,皇帝怎么就肯留你这个草包在身边?分明一身的邪功,可活得也忒窝囊。”
汪顺然佯怒斥她:“这么大年纪了,谨小慎微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你,你嘴上总没个把门,迟早要出事。”
药粉敷上去,青灵疼得闷哼一声,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你……快些!想疼死我就直说,不用这么折磨我!”
汪顺然知道上药疼得钻心,可心下又不忍,最后是青灵抓住他的手,将金疮药速战速决地压在伤处。
她疼得直发抖,口中棉巾生生咬出血。
汪顺然赶忙用内力一点点输送她体内,以此缓解一些疼痛。
待包扎完毕已是后半夜,青灵趴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讥嘲:“今日那伙人菜得不一般,就这点本事还想弑君?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不是太后那边要给个交代,我岂会伤在他们手里?”
“是是是。”汪顺然顺着她的话抚慰:“咱家的青灵武功天下第一,谁人能比得?”
青灵侧着头剜他一眼,不过嘴角已不自觉地浮出笑意,“我的武功一半是你教的,拐弯抹角地自吹自擂,义父的脸皮才是天下第一厚,谁都比不得。”
汪顺然听她挖苦,也丝毫不恼,只是柔和地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声。
青灵愣了愣,伸出手去抚上他手背,“你还在担心陛下?”
汪顺然靠着罗汉床的隐枕,脸上的忧色敛去,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担心陛下,也担心你。檀枭数月未归,陛下的身子一日日坏下去,如今出了这等事,世家大族一个个虎视眈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暗卫都杀到玉照宫了,前路如何走,真是迷茫。你呢,是我看着、教着长大的,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吧,毛还没长齐呢就替我在崔家当细作……”
青灵瓮声瓮气地说:“我自己乐意!”
汪顺然抚着她瘦削的肩头,“我知道,可我舍不得。你知道我是个阉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孙绕膝的福分,养几个孩子在府上,闲时逗逗乐子解解闷罢了,你们唤我一声义父,我心中欢喜,也把自己当正常人看,把你们当亲生的疼,可谁让你去做这些腌臜事儿?”
青灵将他的手拿过来垫下巴,“可能我天生反骨,跟旁人不同,好好的书不读,偏喜欢跟着你练邪功,被你养成一个邪里邪气的小魔头,小魔头不杀人,还能做什么?”
汪顺然给她喂了一盅糖水,苦笑着说:“也许当初不该用这邪功替你治伤,否则今日你也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穿绫罗绸缎,佩珠翠满头,玉照宫总管义女的名头虽不及那些簪缨世家,可说出去也有几分唬人,至少能让你昂首挺胸,不必在我与崔家之间百死一生地应付。我时常想,到底还是耽误了你。”
汪顺然在先帝跟前伺候时,身边便是险象丛生,倘若不是那时仅仅八岁的太子傅臻给他一本秘籍,收他做了自己人,恐怕他也活不到今日。
只是他非正常男子,只能练成这一身邪功。
那时候青灵性子野,时常爬上爬下,从房梁上摔下来伤了腿,夜里抓着他的手喊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他舍不得孩子,用内功替她缓解,却没想到竟让她身上沾了邪息,还瞧上这邪功,非要赖着他学。
青灵很聪明,一学许多年,再加上崔家的暗中培养,成了最好的一把刀,却也对这个义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贴着他的手说:“我早就说过,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我也是孤身一人,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一张白纸,就连我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教的。你疼我,我也疼你,你只比我大十二岁,远远没到给我当爹的年纪,更何况,我这不容于世的性子,也只有你能容得我胡闹,我不觉得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
汪顺然听得心酸,看到她身上的伤,每一道都是他的亏欠。
青灵想到什么,觉得古怪:“太后命我暗中对付陛下,可对惠庄皇后竟还有几分仁义么?年末是惠庄皇后的忌日,太后特命我出宫去探望当年惠庄皇后的乳母,就是住在玉佛寺山脚下的芳瑞姑姑。”
汪顺然塞了个汤婆子给她捂着,“这人我知道,惠庄皇后薨逝时,芳瑞姑姑爱主心切,险些跟着去了,太后那时候还是贵妃,便指了她去东宫伺候太子殿下,谁知她伤心过度,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贵妃没法子,才让她出宫安养。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在玉佛寺下整日求神拜佛,倒也过得安稳。只是……”
两人相视一眼,皆想到一处去了。
太后对外宽厚仁慈,表面功夫做得比谁都齐全,外人面前视傅臻若亲子,一举一动都以崔氏的脸面为重,对外不容许自己有丝毫行踏踏错之举。
可即便再注重表面文章,也不至于对自己族姐的一个乳母如此善待,且此等小事,竟也出动青灵亲自前去,其中猫腻不得而知。
汪顺然叹了叹道:“这差事办起来容易,只是玉佛寺一个来回也有好几日路程,你千万记得路上当心些,年底怕是要下雪——”
青灵转过头啐道:“知道了!义父天下头一等的啰嗦!”
汪顺然垂眸笑了笑,没再说她-
傅臻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与其说清醒过来,不如说是热醒的。
身边没瞧见人,大手一捞,竟摸到了三五个热腾腾的汤婆子,傅臻面色一沉:“来人!”
汪顺然哈腰从殿外进来,还未及施礼,便听他道:“她人呢!”
汪顺然赶忙回道:“姜美人今日不知为何迷上了医书,奴才便给她寻了几本医经及孤本,美人正在偏殿找太医讨教呢。”
傅臻轻嗤:“她连字都认不全,看什么医书?”
汪顺然躬身道:“今日太医院来的是宋怀良宋太医,人虽年轻,却也是学识广博,医术不在太医院那些老人之下。美人若是想学,得他指点一二,定能有所助益。”
傅臻眸光微微一沉,唇角却笑意不减:“宋怀良?”
汪顺然寒毛一竖,总觉得陛下今日哪里不对劲,这眼神……
怕是下一刻就能提刀杀人了。
第38章 .晋江正版独发眼眶红得厉害
阮阮一直记性不好,大概也不是读书的料。
前些日子因对前路有所希冀,又苦于宫中单调,所以寻汪顺然要了笔墨和算盘,想着来日出宫无人可以托赖,又有铺子需要打理,她一个人总得会些东西,技多不压身,这都是她的底气。
可昨日过后,她思来想去,一定要为将军做些什么,然而宫中的下人职责分得太过细致,连梳头盥洗都有专人打理,而她身无长物,西北刺史府上的丫鬟,比宫里头的太监伺候起人来还要粗糙。精细的活儿做起来,她是远远及不上的。
看到御药房的宫人忙进忙出,她心里才动了学医的心思。
诚然,这时候才开始的确晚了,可阮阮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早学一日,便能够早一日为他分忧,即便不若真正的大夫那般精通医理,可懂些皮毛也好,面对他身体诸多疼痛之时,不至于麻木不仁,再者像遇到昨日的情况,至少替他包扎伤口这样的小事做起来也能得心应手。
然而阮阮并不知道从零开始地接触一项新的技能,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她基本属于看到后面忘记前面的那种人,有时往前翻两页,看到自己的笔迹,甚至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一页我当真看过了?她明明没有半点印象。
她是真的很努力在学,手边放着一本《说文解字》,遇上不认识的字还需要翻查,遇上要点心中默念十遍,转头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原以为她竭尽全力,哪怕只能令他减痛半分,也是值得的。
可真正拿到书的时候,她又深感无助和挫败,好像穷尽一切都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到后面,只能一边哭一边看。
今日恰逢宋怀良当值,阮阮见他恭敬有礼,不似郁从宽那等满口仁义实则心狠手辣的太医,更不似横眉竖眼的老学究,便抹干净眼泪,大着胆子请他赐教。
宋怀良学识广博,在太医院数次月试考校之中皆拔得头筹,年纪轻轻便升了御医,也因此有几分好为人师。
不过他为人也算坦荡,即便是太医院的后生吏目向其请教,宋怀良也毫无保留。
是以阮阮向他求教时,为得贵人赏识,宋怀良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他会根据基础不同,斟酌不同的用词,像姜美人这样生手,此前对于医术一窍不通,宋怀良便尽量使用她能够听懂的词汇,不至于晦涩,但也绝不敷衍,甚至还送上了自己亲笔注记的《黄帝内经》与《神农百草经》。
阮阮经他指点,虽还是云里雾里,可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信心大增,至少能觉出此中乐趣。
惊喜之余,阮阮忍不住问他:“宋太医,这么多的医书,你全都看过了吗?”
宋怀良赶忙颔首道:“这个自然,书不熟则理不明,微臣身担行医救人之责,先贤留下的医书皆要烂熟于心。”
而他习惯自谦,继而又解释道:“只是医理相关卷帙浩繁,总有微臣未及之地,微臣尚年轻,阅历又浅,还需日日修习,不可懈怠。”
阮阮听完,手指比划了大约半寸的厚度,艰难地问:“那像这样一本医经,宋大人需要记诵多久,才能烂熟于心呢?”
宋怀良佯装惭愧,拱手谦和道:“臣天资愚钝,不及旁人有过目不忘之功,一章一节往往需要通读两遍才能记诵,而像美人说的这样一本医经,也需要三两日功夫才能熟练掌握。”
阮阮:“……”
原来旁人读两遍就能背诵已属“愚钝”,她读十遍却顷刻忘光又叫什么呢?
难怪陛下常常骂她小笨蛋。
阮阮深受打击,方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再次被伤得不堪一击。
阮阮一整日都沉迷书本,以至于连傅臻步入殿中都未能及时发现。
“在看什么?”
头顶倏忽一道冰冷的声音,吓得阮阮浑身一震。
抬头一瞧,傅臻一身玄色为底绣金龙的宽袖常服,显出高大卓荦、雍容闲雅的身姿,而他鬓若刀裁,眸似黑曜,唇色惊艳,五官轮廓亦无一不光采照人,让人只觉珠玉琳琅、江山胜景在他面前也都黯然失色。
阮阮怔怔地看着他,秋水般的眼眸里溢出淡淡的光芒。
从前觉得他模样甚是好看,可在他清醒之时谁又敢多瞧一眼?
今日却觉“好看”一词来形容将军,都实在是远远不够。
阮阮只恨自己心余力绌,穷尽满肚子墨水也描绘不出将军万分之一的风采。
最后是傅臻被她瞧得颇不耐烦,伸出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敲,阮阮这才回过神来,却又因他指尖轻触,两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她赶忙调转视线,垂下头闷声道:“陛下,我在看医书,可我实在是太笨了。”
她才被自己的蠢笨气哭过,眼眶红得厉害,声音里也带着轻微的鼻音。
傅臻心里无端而起的那股子火气,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冲散了,他平静下来,看到她一笔一划地做笔记,唇角不禁弯起。
是为了他么?
阮阮常有不懂的地方,对着宋怀良的注解,竟大有峰回路转之感,她不愿意在傅臻面前苦着脸,便向他笑道:“幸好宋太医毫不吝啬,送了我两本他亲手注解的医书,我看了一整日下来,也觉得受益良多。”
傅臻信手从她手上抽过那本医经,眉心蹙起:“难看。”
阮阮一怔:“难……难看?陛下觉得哪里难看?”
傅臻唇角勾起个讥嘲的弧度:“字,太难看,且废话连篇。”
阮阮虽然读书不多,可在姜璇身边的时候,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临摹的都是古时大家的作品,好赖她还是能看出一二的,宋怀良的批注虽谈不上行云流水,但绝对娟秀工整,笔笔清晰,令人赏心悦目。
傅臻随手指着几处批注给她看,“这里,一句话便能够概括却要连篇累牍地标记。这里,还有这里,言之无物,句读都能标错!还有这两处,编修之人已经写得足够详实,他却还不能举一反三……”
阮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见他仍是不停指摘,赶忙抱回自己的书,道:“我知道陛下聪明绝顶,可我笨嘛,举一反一都做不到。宋太医的书已经能够帮我看懂很多,旁的深奥的我暂且也学不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呀,不过我定会好好努力。”
见他面色不虞,显然不信自己说的,阮阮便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挤出个笑道:“宋太医其实很厉害的,年纪轻轻便能有此成就,而且这样厚厚的一本,他只需要两日就能熟记于心了,我就做不到。”
傅臻眸光一暗:“这点东西还要读两日?如此愚钝之人是怎么进太医院的。”
阮阮顿时不敢说话了,小手将那书页攥得紧紧的。
傅臻见她如此宝贝,莫名肝火大动,可面上还是忍着,“行啊,宋怀良还在御药房是吧,朕正好有事请教他。”
正在捣药的宋怀良莫名背脊一凉,听闻皇帝突然传唤,更是大为惶恐。
他虽为御医,可在太医院只能算晚辈,在太医院做事,资历往往高于医术,所以往日为皇帝诊脉还轮不到他来,若非今日值守的御医告假,他也难有此机会到玉照宫伺候。
晋帝暴戾的声名他早有耳闻,便是太医院这些老人,回回面圣都战战兢兢,唯恐祸及己身。是以虽非头一回面圣,宋怀良心内也十分紧张。
一进偏殿,见皇帝与美人坐于合榻之上,赶忙叩头行礼,恭谨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阮阮因得他指点迷津,不敢受这样大的礼,也赶忙起身回了一礼。
傅臻淡淡扫她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对宋怀良道:“朕这几日来,肩下的箭伤反复发作,彻夜难眠,宋太医瞧瞧可有办法?”
一说箭伤,阮阮赶忙紧张地朝他看。
宋怀良也谨身上前替傅臻诊脉,又揭开他衣襟,这才发现右肩之下伤处再度恶化,由从前的淡青逐渐偏向深紫,简直触目惊心。
宋怀良心中一时大骇,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傅臻所中之毒,宋怀良也早有耳闻,先前太医院集中讨论过,却也没个结果,最后只能搬出美人血这等神乎其神之物来应付,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今日玉照宫只有他一名御医,猝不及防被召唤过来,宋怀良也毫无准备,况且这毒放眼整个大晋都无人能解,说得难听点,就是华佗在世,恐也救不回来,只能靠针灸和放血,一天天地空耗。
而当宋怀良提出针灸抑制毒性时,傅臻却冷哂一声:“朕听闻宋太医年少有为,还以为宋太医能有不一样的见解。针灸就算了,朕日日针灸,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听闻头顶一声淡笑,宋怀良简直羞愧难当,赶忙跪地请罪:“求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臣定当竭尽所能,苦研解毒之法,为陛下分忧。”
傅臻闲适地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宋怀良本以为就此能够退下,却又听傅臻道:“对了,昨日朕与詹老将军议事,他的哮症一直不见好,朕怜惜老臣,不忍他受罪多年,不知宋太医有何高见?”
宋怀良擦了擦额间冷汗,再次惶然跪地:“哮症可用橘红、川贝熬制汤药,以此理气散结,虽能缓解一二,却实难根治。”
傅臻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人间百病尚不能解,宋太医任重道远,往后还需砥志钻研,不能拘泥书本,更不可浅尝辄止,不思精进。”
宋怀良早已冷汗涔涔,匆忙应声:“微臣谢陛下教诲。”
待人走后,傅臻心情大好,这才慢悠悠地侧身去瞧小姑娘。
谁料这小丫头咬着唇,紧紧盯着他胸前伤口的位置,眼眶红得厉害。
第39章 .晋江正版独发这是在哄她么?
事实上阮阮并不在意这位宋太医医术如何,她满脑子都是傅臻胸前的毒伤,还有他方才那一句“反复发作,彻夜难眠”,几乎令她心神恍惚。
她就知道,将军面上这些云淡风轻不过是给旁人看的,实则苦受煎熬,度日如年。
思及此,她心里便沉沉钝痛起来。
再一抬眸,已经泪盈于睫。
傅臻放下手中的茶盏,按了按眉心,故意说道:“怎么,觉得朕治下过于严苛,素喜刁难下属,这是为宋太医鸣不平呢?”
阮阮摇摇头,只觉得心里越发难受,“没有。”
傅臻便问:“那你哭什么?”
阮阮闷闷地将下巴抵在手背上,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狼狈地笑着说:“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了,你觉得愚钝的太医尚且熟读医书,可为你分担一二,可是我呢?只能看着你夜夜苦痛,却又无能为力……你……还在疼吗?很疼是不是……”
傅臻沉默地望着她,眸光从起初的漫不经心慢慢收紧,唇畔那点零丁笑意也皆敛散了去。
她声音已经在发抖,忍着哭腔继续道:“可是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看书已经来不及了……我看了一整日,记下来的还不到三页纸,这些草药我觉得每一种都长得一样,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笨啊……”
积压了一整日的情绪在此刻几乎面临崩溃,她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的,不该的。
眼泪糊得满脸都是,阮阮用手背去擦,可是好像永远也擦不完。
傅臻头一回觉得自己算是口不择言了。他明知自己的病情,却非要将宋怀良传过来借故责问刁难一番,到现在他都不知自己方才那股子火气从何而来,以及提及自己这箭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刻意为之,没想到竟惹她伤心成这样。
那眼泪竟似落于心口,灼得他心尖泛着疼,教他不知所措。
“好了,阮阮。”他起身坐到她身边来,将人往怀中揽了揽,眸光微沉,语气却难得放缓了不少,“朕的病情你不是一直都知晓的么?朕怪罪谁,也不会怪罪你。”
他从未哄过人,嗓音难得的温软,以至于自己都未曾发觉。
阮阮摇着头,她哪里是怕他怪罪,她就是……惦记了这么多年的人,她跨过千山万水来到他身边,可只能相伴短短数月,他却要死了。
好难受,当初被他扼住脖颈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憋得难受。
怀中的小姑娘哭得浑身发颤,傅臻叹了口气,温热的手掌放在她后背一下下地安抚,“晚膳想吃什么,让御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可好?乳鸽汤,芙蓉蛋,奶汁鱼片,鸡丝燕窝,清蒸瑶柱,还有糖蒸酥酪,朕不教人伺候你用膳,也不许他们在一旁盯着,阮阮想吃几箸便吃几箸。”
阮阮喉咙哽了哽,眼泪止了一半,将军这是在哄她么?
他竟然记得自己爱吃什么,还说得这般齐全,竟连她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也想到了。
再一回过神才发现,她竟然又抱着将军不放了!
阮阮心头猛跳,浑身都僵硬着,赶忙从他身上下来,可腰间还有他掌心的热度,这让她浑身都起了栗。
她对上傅臻直直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开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晚上还要温书,不敢扰了陛下,今日想回兰因殿歇息,可以吗?”
傅臻凝视着她,总觉得她这两日颇有些反常,心里分明担心他,身体却忍不住逃离,往常会主动扑过来抱着他,今日却唯恐避他不及。
沉默良久,傅臻忽而一笑,嗓音低沉:“好啊。”
阮阮偏着头,自然未曾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灼然烈焰。
可他的嗓音却像生了脚似的,似笑而非,浓烈如酒,一下下挠她的耳朵,又酥酥麻麻地闯进她的四肢百骸。
听到他应下,阮阮抱着炕桌上的医书,仿佛喝醉了似的酡红着脸,转头就跑出了殿外。
阮阮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出去半晌才发现连棠枝都被她落在了玉照宫。
她独自站在原地愣了会,还当这是在遥州府呢,到处乱跑也只会被嬷嬷斥责几句,可在宫中规矩森严,走到哪里都有宫人随行,每跨出一步似乎都丈量好了距离,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
她靠着宫墙叹了口气,罢了,她这个样子还怎么折返?棠枝若知道她回去,自会回兰因殿寻她的。
阮阮路过寿康宫花园,想到自己几日没来瞧那两只兔子,便顺路走向那窄洞,小家伙正蹲在窄洞内的草窝里,见有人来,两只耳朵登时竖得直直的,又见是阮阮,方才那一点警觉全都放下了,三瓣嘴一张一阖,自顾自地吃苜蓿草。
冬日天冷,寿康宫的宫人特意在洞口盖了草帘,铺上厚厚的草垫,因此兔舍内干燥也温暖。边上的水壶里灌的是竹秋池的水,宫人特意烧热放凉,眼下应是才换过水,温度正适宜。
阮阮喂它们喝了一点,两只兔子时不时抽动抽动尾巴,“呜呜”地叫两声。
两只小家伙虽整日待在一处,可性子也不同,阮阮便给它们起了名字,灵活机警的那一只叫“火火”,温柔胆小的那只叫“水水”。
容太妃养着的时候,两只兔子是没有名字的,阮阮听人说,太妃闲下来就会问:“哀家那两个小祖宗呢?”于是下人们都跟着喊“小祖宗”,现在阮阮给起了名字,宫人也跟着后面叫“火火”和“水水”。
阮阮看着它们红通通的眼睛,又想哭了。
“真想像你们这样,无忧无虑的多好。”
“我也很想抱抱他……陛下的怀抱很暖,其实我被在抱他怀里的时候很高兴,也很眷恋那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人那样抱过我……可我一想到那是将军,我就紧张呀。”
“你们说,天上的神仙有将军长得好看么?长得好看的神仙,有他会打仗么?会打仗的神仙,有他霸气威武吗?我觉得他比神仙还厉害。”
“快点好起来吧……”
……
阮阮被书本折磨了一整日,也哭得累了,与兔子说了会话,便有些困倦,躲在假山石下没风的地方,竟沉沉睡了过去。
棠枝回兰因殿四处找不见人,急忙差人暗中到慈宁宫打听,才知今日左中郎将夫人为儿子入狱一事进宫求见太后,那左中郎将夫人出自晋阳王氏,太后碍于情面,只能与之周旋,并不曾召见阮阮。
而太傅今日未曾进宫,崔苒那边也一直在担心自家安危,唯恐受到阳城侯家牵连,自己都急得团团转,哪有闲心对付旁人?
棠枝不是没想过,若是哪家病急乱投医,将阮阮抓去威胁傅臻,可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
无论自家美人受不受宠,这个节骨眼上都没有人敢动她。
棠枝是在玉照宫伺候过的,深知傅臻的脾性。
这世上谁能让他服软,谁又敢威胁到他头上?
除非当真是活腻歪了,到时候不仅救不回儿子,还搭上满门荣辱和九族性命。
棠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折回玉照宫禀告傅臻。
玉照宫自姜美人离开之后,阖宫上下的气氛陷入一种可怕的沉凝中。
有宫人入殿上茶,看到傅臻阴戾的眼神,险些以为他头疾发作,宫人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踏出殿门时双腿软得险些跪下,背脊浮了一层冷汗。
棠枝与松凉在殿外将阮阮失踪之事禀了汪顺然,后者当即大惊失色。
“你是说……人丢了?!”
棠枝看到汪顺然眉心大跳的模样,艰难地点了个头。
原以为傅臻心绪不霁还是为了世家大族那些糟心事,可棠枝提到姜美人的时候,汪顺然才忽然意识到,小美人方才离殿,或许才是陛下烦闷的真正原因。
眼下的情形,却更是棘手了。
三人战战兢兢地进殿,傅臻手中正盘着一串蜜蜡佛珠,玉石反复的摩擦声中透出几分烦乱。
棠枝与松凉都算稳妥之人,可遇上主子失踪这样的大事,她二人心中也惧怕,跪下时双腿都在发颤:“陛下,奴婢回宫后才知姜美人未回兰因殿,现下不知去了何处,奴婢把宫里头几乎都寻遍了,各宫也都暗中派人暗中打听,四处都没有美人的踪迹……”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倏忽砰然一声闷响,汪顺然吓得浑身一憷,偏头瞥一眼,才看到傅臻手中的蜜蜡佛珠顷刻粉碎。
上好的琥珀质地,竟被他徒手碎成粉末。
两个姑娘都吓得面无人色,汪顺然赶忙道:“陛下息怒,奴才已经派人满宫去找了,只要人还在宫中,就没有找不见的道理。你们两个还杵着做什么,美人在宫中可有熟识,又或者时常去哪些地方,都再好好想想!”
傅臻的眼神冷到骨子里,面上的情绪几乎控制不住。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抬眸瞧他,松凉心中忐忑极了,颤声道:“美人平日里也只在兰因殿、玉照宫走动,偶尔被太后唤去慈宁宫,可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了,除此之外,只有寿康宫花园走动得多,那养着两只兔子……可奴婢方才去寿康宫花园瞧了,美人并不在那处……除此之外,奴婢实在想不到美人还能去哪儿。”
傅臻眸底的冷意仿佛有千钧之势,抬手便将炕桌上的奏章、茶盘一应拂落在地,“加派人手,再去找!”
汪顺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赶忙躬身应个是,转头便吩咐下去了。
看着架势恐怕今夜找不见人,玉照宫上上下下都要提头来见。
寒夜寂静,唯有宫墙下的石座铜路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芒。
临近戌时,暗蓝的天色下,薄薄的雪沫子在呼号的北风中洋洋洒洒地落下,傅臻站在廊下的四角宫灯下,覆在背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脸色阴沉得厉害。
说是加派人手,可也只能暗中搜寻,倘若被旁人瞧见他如此看重一个女子,恐怕要授人以柄,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她。
庭院中很快覆了一层雪霜,想起她连玉照宫的晚膳都来不及吃,慌不择路地跑掉;想起她在他面前勤勤恳恳地啃医书,想要治好他;想起她夜里总要抱着汤婆子,怀中放两个,两处膝盖各放一个……
傅臻慢慢闭上眼睛,忍下忽然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
良久,披着大氅出了殿门。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自他从西北战场回来,恶疾缠身,连玉照宫都甚少出,更不要提这偌大的晋宫。
他已经很久未曾在宫道上这样走过一遍。
第40章 .晋江正版独发阮阮,跟朕回去了……
傅臻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宫道上,寒夜灯火飘忽,衬出他的背影高大落寞。
在旁人看来,又有种蓄势待发的悍戾,令人不敢接近。
汪顺然带着人,只敢离他三丈之外,脚步声轻得不及飞蛾振翅,连踩雪的窸窸窣窣声都千万仔细着,生怕再度惹恼了他。
事实上汪顺然在傅臻身边这么多年来,见过他暴怒的模样,见过他无数次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可从没见过他这般伶仃中透着悲怆的背影。
当初钦天监那一道“天煞孤星命”,着实狠辣地限定了他这一生基调。
年少失侍,先帝冷待,杀机四伏,慢慢地养成他这一副暴虐凉薄的心性。
汪顺然还记得,傅臻八岁那年将那秘籍交到他手上时,已能够冷静清晰地与他分析朝堂局势,晓以利弊地将他拉拢至太子阵营,少年心机之深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谁生来便能世事洞明、滴水不漏呢?不过都是在刀光血影和人心冷淡中千锤百炼,磨牙吮血,一点点学会的运智铺谋。
对于傅臻来说,更要比其他王子皇孙早一步成长,否则如何在这世难如涨潮的天下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来?更何况,他有开疆拓土的王图霸业,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如是种种,都在一步步地与亲者疏远,与士族对立。
可到底,这条路他虽走得血雨腥风,却也飒沓如流星。
是以汪顺然从不觉得他可怜,抑或是可悲,甚至打从心眼里对他肃然起敬。
只是今日,看到他独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之上,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寒风不停地往他衣中冷灌,仿佛碧落黄泉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那种孤绝的隐痛感,当真是罕见。
汪顺然禁不住上前,躬身劝道:“天儿冷,这雪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陛下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啊,不若先回玉照宫等消息,奴才派出去的暗卫定能将美人尽快找回。”
还有一点是汪顺然没说的——
寒冬的天实在黑得厉害。
宫中因傅臻的习性几乎是几步燃一灯,绝不容许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可这么就过去了,汪顺然并不能够保证上灯的宫人日日都用心。
倘若面临黑暗,事情的发展或许比现在还要严重太多。
傅臻并未理睬,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她那日看到被药汤染脏的盘长结,会执拗地同自己置气。
他现在这样出来,漫无目的地找她,满世界看不到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他冷静不下来,甚至想一把大火烧了晋宫,看看她到底躲在哪!
他又在同谁置气呢?
向来无人能够牵动他的心思,清醒的时候,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失控。
良久之后,望着漫天大雪下,远处飞檐翘角下晃动的铜铃,傅臻忽然就平静下来。
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步伐调转,穿过几道宫门,往寿康宫与兰因殿的方向去。
汪顺然见他走得快,险些来不得反应,赶忙令底下的宫监快步跟上。
傅臻对寿康宫花园的印象,还留在幼时,先帝的妃子带着小皇子在此处赏玩,还有些日子太过单调的太妃们常常结伴来此闲逛,逗弄逗弄小皇孙。
傅臻生来失侍,无人陪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练武和与人周旋,像别的兄弟姐妹一样逛园子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因此他在此前只路过几回寿康宫花园,真正涉足是从未有过的。
耳边雪声如飞沙,隐隐传来几声微弱的“噗噗”声,由远及近,又时近时远,像是掩埋在雪地的树叶之下。
傅臻凝神走过去,视线所及处,两只雪白的小兔子登时竖起耳朵,双双跺脚几乎要跳起来,口中不停地发出“噗噗”的声音。
怕他,却又不怕他,倒像是提醒他去瞧什么似的。
傅臻目光微凛,当即疾步走过去,终于在错落的假山之下,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傅臻目光顿了片刻,才缓缓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递到她鼻尖。
还有气。
有气就好。
即便知道无人敢拿他枕边的女人来赌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今日傅臻思绪纷乱,最坏的情况都想过。
会不会有人拿她要挟她?她胆子小,吓都能吓死。
她是旱鸭子,连汤泉宫那点水都能吓住她,万一溺水了?
又或许,被人闷住口鼻,拖到偏僻的角落里悄悄解决了?
……
傅臻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不过幸好,幸好人还活着。
紧绷了半日的弦终于松下来,可他脸色并不好看,从开始的阴沉一瞬间突然变得戾气丛生,甚至有种将这一片假山全都毁碎的冲动。
见小姑娘分毫未动,他强忍着不发作,借着光仔细去瞧,这才发现她紧紧闭着眼睛,眉头蹙起,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整个人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似的。
白日里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在雪色之下,面容苍白得像是失了生机。
傅臻心口狠狠颤动一下,立刻将人打横抱起。
冰冷而急促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又低得仿佛是呢喃:“阮阮,跟朕回去了。”
汪顺然才绕进寿康宫花园,便见傅臻从假山之后抱了个人出来。
还未待他上前帮忙,傅臻已经脚底生风似的跨出去,“宣太医!”
玉照宫。
满室寂静。
人声、脚步声都像被大雪吞噬个干净,只余青铜架上的烛火芯子呲呲作响。
宋怀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殿,白日里已经领教过皇帝的龙威,今夜的事情他虽不知情,却也见阖宫上下人人如临大敌,如履薄冰,自己更是不敢大意。
直到看到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姜美人,宋怀良心中更是大骇。
白日里好端端的人,怎的转眼竟成了这副光景!
看诊时离得近些,宋怀良视线瞥过她脖上类似吻痕的印子,赶忙移开目光,取来丝帕替她把脉,只短短几息时间,后背竟像是被人盯出个窟窿来。
傅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只是眸光凌厉,语气威压十足:“她怎么样?”
宋怀良手心都出了汗,仔细探她的脉搏,好在平稳没有大碍,心里松了口气,这才回禀道:“美人身子本就虚寒亏损,近日怕是服用了过多大寒的食物,外出再一受风,这才引发寒邪内客,腹痛难忍,不知臣可否看一眼美人近日所用的食单?”
阮阮这几日基本都留在玉照宫用膳,傅臻醒来的时候,也是与傅臻同食,可傅臻所用的膳食一道道工序皆有心腹监伺,从选材到上桌出不了任何差错,温凉搭配更是精确到钱数,绝不可能出现过多或过少的状况。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汪顺然赶忙差底下人去取食单来。
傅臻对宋怀良道:“她平日规行矩步,用膳一道最多不过三箸,这几日唯一贪嘴的就是那道清蒸瑶柱,统共加起来也不足半两。”
她这个人太过简单,有什么心思都很难藏得住。
傅臻只同她一起用过几次膳,即便她装得很懂规矩,可遇到喜欢的膳食,眼底的欢喜遮盖不住。傅臻默不作声地给她夹过几次鸽肉和瑶柱,她垂着头细嚼慢咽的时候,嘴角都是悄悄上扬的,而对于不喜欢吃的食物,她虽也吃一点,但能看出并不热情,比如茄子。
是以阮阮平日里吃些什么,傅臻非常清楚。
傅臻目光凉凉扫过棠枝,棠枝忙接过话道:“是,美人根本接触不到大寒之物,除却一日三餐,私下也并不贪食。”
棠枝是细致人,对阮阮入口的东西向来谨慎,不会让她接触到不干净的食物。
食单递上来,宋怀良仔仔细细看一遍,也觉得没有问题。
傅臻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凛,看向棠枝:“她平日里都喝什么药?”
棠枝赶忙答道:“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嘱咐太医院开的八珍汤的方子,奴婢问过陈越陈太医,那方子没有问题,美人日日都在喝,除此之外,平日里还会用些血燕、阿胶之类补气血的药材。”
不多时,底下人已经收拾了八珍汤的药渣呈上来。
宋怀良一样一样地挑拣、分类、反复确认,终于在残渣中发现了异常。
“这八珍汤中原本有一味人参,竟被换成了活血、凉血的丹参,只是切成细小的参片泡在棕褐色的汤药中不易察觉,丹参虽是进补的好东西,可并不适合美人食用,用多了……”
傅臻冷声道:“用多了如何?”
汪顺然懂一些医术,听到丹参时脸色已经变了。
宋怀良早已经冷汗涔涔,声音越发弱下去:“丹参活血化瘀,用多了极易导致……孕中滑胎。”
话音刚落,满殿人面色煞白,傅臻的眸光更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宋怀良尚未说完,擦了把汗,颤颤巍巍继续道:“陛下请看,这药物残渣中还有少量栀子和丹皮的粉末,前者止血,后者镇痛,寻常用一些倒也无妨,可两者却都是大寒之物,不知是这抓药之人的疏忽,还是……”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用一句“疏忽”未免太过牵强。
傅臻望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手掌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
他闭了闭眼睛,随后吩咐道:“封锁兰因殿,不准任何人进出,所有经手这八珍汤的宫人、太医一律严刑拷问,无论用什么办法,明日天亮之前,朕要知道是谁。”
汪顺然不敢觑他脸色,赶忙领命下去承办了。
宋怀良开了调理的方子,领着宫人到御药房抓药。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傅臻吁了口气,坐到阮阮身边来。
被褥盖了厚厚的两层,拿汤婆子给她手脚边都塞得满满的,小小的人儿此刻才有了常人的温度。
傅臻将手掌伸到她小腹,聚了些内力,慢慢往她腹中输送热流。
直至小姑娘眉心松了松,傅臻这才挨着她耳廓,轻轻唤她:“阮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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