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句压低了声儿,众人只听到后面一句“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心下缓了口气。
这差事难办得不是一星半点,多个人总多份力量,也不至于太后将压力全部施加在太医院身上。
余嫆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当即明白太后话中的深意。
傅臻毒入肺腑,药石罔效,能不能活过冬天都是问题,如今让美人进宫走一遭,既将那些世家大族得罪个遍,又给天子多加一道生食人肉、生饮人血的罪名,两全其美。
既然这美人血喂不下去,让傅臻耽于美色,死在女人身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太后的旨意传到藏雪宫,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众人皆惊慌失措不敢抬眸,生怕点到自己。
阮阮也将头埋得极低,心中正惴惴不安着,却见脚面倏忽一阵风袭来,扑通一声,身旁那姑娘竟两眼一翻,吓得晕倒在地。
阮阮跟着心头一颤。
余嫆往那姑娘身上瞥一眼,蹙起眉,沉声对苏嬷嬷道:“请太医过来医治吧。”
这还没有进玉照宫就吓晕了,倘若与天子四目相对,岂不是能吓到魂飞魄散?无论是侍药还是侍寝,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在余嫆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余嫆也能理解,皇帝这几年名声极差。
从前打了胜仗,百姓也曾拊掌叫好,可他生性残暴,嗜血好战,此次在边关闹出的阵仗,更是令天下人胆寒。
这些闺阁出来的小姑娘,害怕也难免。
便是余嫆这种在宫中二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昂首与之对视。
待底下人将那姑娘拖走,余嫆这才回过身来。
可视线还未完全收回,便被另一处曼妙的风景牵引过去,顿时移不开目光。
“你是哪家的姑娘?”
话音刚落,众人皆眼前一黑,因都低着头,心内又紧张,也不知姑姑问的是谁。
阮阮双腿还在打颤,下一刻,身前一道黑影笼罩下来,那绣海棠花的裙摆及宝蓝色的绣鞋已经慢慢移至眼前。
“姑娘。”余嫆嗓音温和了一些。
阮阮脑中空了一瞬,下意识地便要跪。
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身份,无需向宫中女官下跪,便只微微施礼,轻声道:“小女……姜阮,家父乃是遥州刺史姜成照。”
一口软糯轻盈的好嗓,能将腊月的寒冰融化。
而这娇中带怯的眼神,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
余嫆瞧她低眉敛目,眼波含水,姿态怯懦却不失柔和,与普通大家闺秀的气质不太一样,在家中恐怕也是常常受气的那个。
也好,比起娇纵的美人,这样的姑娘心思更加细腻,也会看人眼色,不至于殿前失仪。
晋帝性情冷淡,喜怒无常,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没少给他张罗过太子妃,比自己亲生的昭王傅珏还要关心,可傅臻对此并不上心。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先皇后因难产而亡,而傅臻出生时天生异象,被钦天监算出命犯孤星,因而克死自己的母亲。
这话老百姓不敢言说,可世家大族私下难免议论纷纷。
谁都不忍将自家嫡女嫁进东宫,伺候这凶险万分的天煞孤星。
故而皇帝如今年及弱冠,还未有妻妾。
本朝皇子年满十三岁,内府便会安排两个教引宫女指导房事,太后先前也曾询问过东宫的教引宫女,两人却异口同声道太子性情冷僻,不喜人近身,有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的,竟被拉出去杖毙。
不过,皇帝是否沉迷美色,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到时候太后怎么说,史书便怎么写,死人是不会解释的。
而这姑娘,进了皇宫便注定了九死一生,这是她们的命。
余嫆回过神来,重新打量面前这姑娘,心中不由惋惜。
“让苏嬷嬷给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玉照宫吧。”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顿觉手脚凉意森森。
太医都没办法劝说暴君服药,连太后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刚入宫的姑娘能怎么劝?
况且那美人血还是从活人身上剜下来的,光想想便觉一阵恶寒。
阮阮没见过暴君,想来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男人必然是食人罗刹般的模样,看一眼都要吓没了魂,哪里还敢劝人吃药。
不过,被剜去心头肉痛到死去和被暴君赐死,阮阮觉得后者反而痛快些。
适才沐浴过,浑身被浓郁的药味笼罩,连她自己都不愿多闻。
苏嬷嬷领她重回净室,阮阮看到木桶内的浴汤,眸光顿时滞住。
伺候暴君吃药……竟需焚香沐浴么?
木桶内的药汤换成了新鲜的牛奶和花瓣,美人凝脂一般的肌肤从浴汤中滚过,泛着晶莹的珍珠光泽,干净柔嫩得没有一点瑕疵。
方才的药味已经被掩盖,淡淡的木芙蓉香和身体里原本的女儿香并不冲突,反倒是更加清冽柔和的香气从她瓷白雪肌中缓缓溢出来。
沐浴完毕,宫人捧来一袭鲜亮的朱红留仙裙。
纤细的金银线交织,绣成精致而华丽的莲纹,铺满了整片褶皱的裙摆,烛火之下灿若星辰。
阮阮自小便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可惜以她的身份,根本没机会穿。
阮阮抚摸着发髻两边新簪的一对累丝碎珠步摇,不禁陷入沉思。
这分明不是宫中婢子或女官的衣裳。
喂暴君吃药,还需穿得这般隆重?
她只知道,给死者穿衣是隆重且讲究的。
嬷嬷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给她穿这么好看的衣裙。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阮阮瞠目结舌,瞬间红了脸颊。
苏嬷嬷给了她一本……秘戏图,嗯。
跟了小姐之后几乎寸步不离,连女夫子教习的时候也侍奉在旁,后来还帮小姐抄过几次诗文,耳濡目染,都是她读书识字的机会。
这书册上的三个字,阮阮还是认识的。
“嬷嬷,我不是侍奉陛下喝药的么?”
为什么要看这个。
阮阮吞吞吐吐地说完,耳垂都红透了。
苏嬷嬷也不知事情为何如此突然,只是太后吩咐不得不照做。
思忖片刻,苏嬷嬷解释道:“陛下心思难猜,入了玉照宫,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早些做准备,你也不会吃太多苦。”
阮阮:“……吃苦?”
不是说,陛下都快要死了么,哪里还能行房事,让人吃苦?
阮阮指尖颤了颤,苏嬷嬷见她迟迟不动,便带着她翻了几页,记一些讨巧的法子。
念在姑娘未尝人事,苏嬷嬷难免多交代几句,比如男人太过生猛,应该以如何姿态应对才能好受些云云。
可越往后翻,苏嬷嬷也觉得不对劲了。
这秘戏图中的女子莫不是个妖精?
取悦男人的手段实在高超,很多姿势就连苏嬷嬷都闻所未闻。
陛下时日无多,美人血也未见得有效,连太医都说如今是苟延残喘了,身子哪能经得住这般造作?
再看这姑娘腼腆温柔,又是头一回,学这些复繁杂花样,便如同稚童还未学会走路便要她跑步,着实有些难度。
不知不觉,一本画册已经翻完。
书里的小人在脑壳中打架,你上我下,你前我后,阮阮起初只是面颊滚烫,而后整个人都似火烧起来。
“学会多少了?”苏嬷嬷问。
阮阮支支吾吾:“一、两成吧。”
留仙裙下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此刻掀起淡淡的桃花色。
姑娘自己恐怕还不知道,这肤色有多么娇艳勾人爱怜,再加上书上学到的那一两成,恐怕世上男人都要丢了魂,甘为裙下之臣。
只是他们的君主,又岂是寻常男人?
“你也不用如此紧张,陛下身子不大好,清醒的时候不多,眼下疗毒是头等紧要的。”苏嬷嬷见她浑身绷着,叹口气交了实话,“今日之事只是以防万一,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幸……
阮阮不禁感慨文字的精深,以暴君的性情,恐怕醒来便要了她的命,这自是不幸;
倘若幸了她,恐也是不幸。
手里倏忽一重,坠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苏嬷嬷讶异地抬眸。
阮阮垂下头,目光悲戚地说:“今日多谢嬷嬷教导,只可惜阮阮恐怕用不上了,这身珠翠与衣裳若能随我去,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她知道求人办事免不了许一些好处,尤其是在吃人的皇宫大内。
倘若果真命绝于此,来世她定要投个好人家。
望着细腕上镶嵌宝珠的银镯,阮阮眸光微动:“我也不知道宫人死后葬于何处,只盼嬷嬷心疼我,想办法备副薄棺,让我体面地离开。”
苏嬷嬷:“……”
-
玉照宫。
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傅臻不喜黑暗,因为黑暗深藏未知的风险,让人难以掌控。
故而即便是在深夜,玉照宫也灯火尽燃、明珠璀璨,宽大的绣金床帏流光溢彩,每一处角落都光华耀目。
皇帝病情凶险,深夜的玉照宫也不乏轮守的太医和宫人,多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伺候,众人心照不宣地退到外殿。
其中一个圆领青袍的管事走过来,向阮阮躬身福了福,温言道:“奴才是玉照宫太监总管汪顺然,今晚就劳烦姑娘好生照看了,倘若陛下有毒性发作的迹象,姑娘切记第一时间唤奴才和太医进来。”
阮阮点了点头,这个公公年纪大些,看着面目慈和,脾气比带他们进宫的那个太监好多了。
众人鱼贯而出,没有人敢闹出一丝声响,殿内很快恢复了深深的沉寂。
阮阮有些无所适从,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她低眸看了看自己,心想暴君醒来一定不愿看到殿中站着个红衣女鬼,且站得太远,若是暴君醒来,她并未发觉,岂非误了大事?
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檀木床边,在床帏旁跪下。
淡淡的香气拂过鼻尖,与她身上的木芙蓉香不同。
这种香清沉、温润、醇厚,能让人平静下来。
男人呼吸清浅,殿内依旧是一种落针可闻的状态。
阮阮缓缓抬眸,隔着宽大厚重的帷幔,看不到暴君的面容,却觑见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
修长,白瘦,肌骨匀称,宛如白玉雕成,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阮阮怔了怔。
一双大杀四方、残忍暴戾的手掌,竟会这样白净漂亮么?
至少,至少该是宽大粗粝的,能一把拧断人脖子的那种……
阮阮思忖至此,有种莫名的窒息感袭上咽喉。
床上的男人生杀予夺,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而她此刻就在蛰伏的凶兽身边,命悬一线。
她低吁一口气,又垂下眼,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阮阮的手不好看,冬天会生冻疮,有时候仅仅红肿,严重时还会皲裂。
不过,倘若能让她活到冬天,就算十根手指全都裂开,她也不在乎。
灯火通明的大殿消解了几许困意,可多日以来的劳累还是令她眼皮沉了沉。
不知过去了多久,堪堪要睡去时,膝盖的疼痛又让她清醒过来。
她才想起来,膝盖不能久跪。
阮阮轻轻抚了抚膝盖,那是小姐给三公子写信被老爷发现的时候,她偷偷替小姐罚跪时冻伤的,至今还留着病根。
当时夫人是这么说的:“璇儿怕冷,跪不了雪地,何况主子做错事,自然少不得你们这些下人的过失,替主子受罚也是理所应当,此次就当吃个教训吧!”
可那日,她穿着小姐的衣裳,裹住头面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在雪地里,冻到睡着也没有人来唤她起身。
老爷去衙门处理要务,以为夫人舍不得小姐久跪,到了时辰自会让人起来,可那天小姐在屋内睡着,夫人在佛堂抄经,所有人都忘了她。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膝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皱紧眉头,忍不住轻哼了声。
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她怕疼,怕得要命。
可谁会关心一个丫鬟怕不怕疼呢?
横竖暴君也没有醒来,没有人看着她,就算偷个懒也没什么吧。
她吁了口气,放松背脊,松泛地跪坐下来。
烛火在眼前晃动,酝酿出几分睡意。
失神间,阮阮没有注意到床榻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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