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主动
怎么可能不喜欢。
卓仪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颤动,惊喜、意外、茫然的心情如转动的万花筒一般不停转动,叫他目眩神迷、神思不属。纷乱的思绪就这样吵吵嚷嚷地挤满了他的脑袋,对着这一把曾经他下定决心割舍掉的刀、对着陆芸花,卓仪只感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刀依旧沉默,一直如此……他在大雪中躺在马腹下取暖时刀不曾言语,他将它放在盒子中时它亦不曾言语。
这是他的刀,也是他的道。对于刀客来说,是曾经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为了理想和他人无可奈何割舍掉的一部分。
或许卓仪的手握着任何一把刀都能挥出美丽的刀锋,但唯有面前这把刀……承载了师父的愿望和祝福、承载了年少的梦想、承载了无数失意痛苦和自我折磨,同样承载了数不清的胜利快乐和意气风发。
卓仪轻轻垂下眼眸,放在腿上的手指蜷缩成拳。
刀没什么稀奇的,或许材质让它成为一把神兵,但赋予它意义的只是将它握在手中的卓仪。若卓仪不是天下第一,就算这把刀是天下第一锋利的神兵,它在谁的手里都无伤大雅。
“芸花。”卓仪眼睫颤了颤,抬起眼睛看向陆芸花,她不知道这些,只想为他找一把合适的刀,可是就算他在转瞬之间想明白了一切,还是确认般问道:“……你是从哪找来的刀?”
“上次我们和村长爷爷说的油坊建起来啦!”陆芸花有些惊讶,还是先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说想要要一把刀,这便是陛下的奖励……虽然它看起来连刀柄都没有,实在有些简陋,但我感觉它还挺锋利的,要是需要我们可以去找木匠叔叔给它加一个刀柄。”
“……你喜欢它吗,阿卓?”陆芸花说完忍不住撑着床往卓仪那边靠了靠,乌黑的眼在烛光下似乎洒进了一片莹莹闪烁的星辉,满是期待。
卓仪注视着这片星辉,听着她的问话……却只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陆芸花都有些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没送对礼物,没叫卓仪高兴反倒戳中了他的痛处,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他才做出反应。
“哈……”在陆芸花惊讶的注视中,卓仪用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身子向后靠了靠,声音宛若叹息,接着又像是放下什么一般轻轻笑了出来。
这样的笑容陆芸花从未在卓仪的脸上看见过,一时间反倒比刚刚他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还要不知所措了。
卓仪笑容渐渐收敛,他放下手,轻轻伸手过去把刀拿起,动作是那样的熟稔,像是重复过千百次一般。
“谢谢你,芸花。”这次轮到卓仪道谢了,他将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感受着没有刀柄的部分深深压在手掌之间,但手掌里厚厚的茧子已经习惯了这个感觉,只是稍微有些刺痛。
“我很喜欢。”他再次道谢。
陆芸花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盈盈烛光之中不大清晰,但她似乎看见卓仪深色的眼瞳之中隐隐闪过晶莹之色。若是往常她肯定要调侃几句的,但卓仪刚刚非同一般的表现让她下意识沉默,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在此时,陆芸花心里甚至生出些渴望来,希望真正了解卓仪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希望更了解他。
一时之间房间里又陷入沉默,月亮缓缓升起,蜡烛快要烧到底部,房中光线不知不觉见变得更加昏黄,两人坐在床边,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终还是卓仪先回过神来,他再次握了握刀柄,还是把它放回盒子后轻轻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陆芸花听到他的动静回过神,眼神还有些迷茫,只呆呆看着卓仪的动作,直到他居然轻轻就这样轻轻贴近-——
温热的鼻息扫在脸上带来一阵痒意,陆芸花又一次愣住了,略有些慌乱地抬起脸去看卓仪。之前的吻是她主动,但当时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之中……这次没有黑暗助长她的勇气,陆芸花像只面对猎食者不知道怎么办反而呆住的小动物,只这样僵在原地抬起头,反倒像是一种默许。
卓仪的眼睫毛很长,陆芸花曾经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数过他的睫毛,但从未在他睁开眼的时候离他这样近过。
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像是聚起了一片暴风,原来投射在湖面上的月影缓缓隐入平静深沉的湖水之中,只有湖面上碎开的光影才看得出它的内里正在涌动着多么激烈的漩涡。
呼吸逐渐相接,朦胧又昏暗的灯火晕出暧昧的气息,陆芸花仰头看着卓仪,心跳失衡的感觉让她眼中画面有些恍惚,后颈上的汗毛似乎因为这危险的氛围悄悄竖起,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玉雕出的神女像……
缓慢靠近似乎是在征得同意,那沉默不语……
终于,陆芸花眼睫剧烈的颤动几下,卓仪就这样侧着头轻轻咬住了她的唇瓣。不再是单纯相贴,陆芸花感觉嘴唇传来些微刺痛,柔软的唇被轻轻啃咬,嘴唇与嘴唇之间相互摩擦,宛若耳鬓厮磨般暧昧。
他咬下去的动作很轻,却似乎抓住猎物的狩猎者,第一件事就是打上属于自己的标记,吻从带着疼痛的轻啄变成抚慰一般的摩擦……唇舌相贴,不住纠缠……激烈地交锋让呼吸逐渐急促,他们就像是一对交颈缠绵的天鹅,相隔的距离反倒像是一种情趣。
不知道多久,陆芸花终于受不了了,她眼中含着潋滟的水波,仿若晚霞之中吹皱的湖光水色。
“哈……”
陆芸花眼睛垂下,她微微侧开脸,任由他纠缠不休的吻紧接着落在唇角,就以这个姿势平复着剧烈的喘息。眼前尽是破碎摇曳的光斑,恍惚又朦胧,她空茫的眼神不觉落在卓仪身后的帐子上,含着柔意般轻笑了一下,笑骂道:“……怎么还咬人,你是什么小狗吗?”
“……嗯。”卓仪顿了一下,惩罚一般又在唇角轻咬一下,含笑回答。
吻不屈不挠地落在唇角,卓仪烫人的呼吸让陆芸花感觉自己的脸颊也被染上了温度,火烧一般的滚烫感觉从脸颊燃烧到了耳朵,或许是卓仪压抑在心中的热烈情感如同火山喷发一般迅速融化了他的理智,陆芸花完全没想到卓仪居然真的回答了一个“是”。
“唔……”脸颊被触碰,亲吻再一次落在嘴唇上,陆芸花被带着扬起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所有的声音便被完全吞噬。
烛光最后一次乍亮,如同绽开了一朵金色的小花,接着缓缓变得暗淡,直到完全熄灭……这根蜡烛烧完了。
房间中黑暗的环境让气氛更加暧昧,陆芸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唇舌被带着激烈地纠缠着,呼吸尽数被夺走,窒息一般的感觉让她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混沌而朦胧的色彩……她不自觉挣扎,身前之人察觉到了什么般微微放开,像狩猎者给予猎物的最后一点慈悲,但陆芸花没工夫想那么多,新鲜空气因为卓仪稍稍离开的唇瞬间涌入鼻腔口腔,让她情不自禁地发出剧烈喘息声。
“呼……”汗水湿润的脖颈被滚烫的手掌托着,那种似乎被掌握一般的感觉给人带来强烈的危机感,但陆芸花顾不了那么多了,汗滴从额角缓缓滑落在耳朵,鬓间发丝变得湿润,汗水浸湿的衣裳紧紧箍在身上带来说不出的不适感。
“呼……唔……”陆芸花被带着仰起脖,手不觉撑在卓仪肩膀上,指尖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像是在拒绝,又像是单纯无法承受。
湿热的呼吸连带着亲吻顺着唇角落在脸颊……耳垂被爱怜地把玩,滚烫的鼻息落在耳朵里,陆芸花只觉半边脸颊都麻木了,耳朵嗡嗡作响,只有血液鼓动的声音无比清晰,像是溺水之时耳朵灌进了水,除了这个声音再也听不到其它……好在没有多久,几乎要肿起来的耳垂终于被放过了,但细密的吻紧接着就落在她扬起的脖颈上。
他们终于紧紧拥抱在一起,陆芸花撑在卓仪肩膀上的手逐渐失了力气,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肩上,就像是环抱着他。
“啊!”
轻呼出声,天旋地转,陆芸花被带着摔进软乎乎的床榻之间,像是摔进了一片云朵,叫她全身使不上一点力。
她能感觉到卓仪的手还放在颈后,有力的手掌撑着软绵绵的她,带着她仰起头。
火热的亲吻落在颈间,无人碰触过的地方是第一次感受这样的热情,汗水从发间落在枕头上,晕出雨点一般的深痕,陆芸花无法抑制地重重喘息着,感觉湿润的亲吻像是不再满足,就这样往下,牙齿啃咬在锁骨上……
“不、不行……阿卓、阿卓……”陆芸花回过神,她身上使不上力气,只能伸手软软地推在卓仪肩膀上,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但是卓仪听见了,他的动作一下停住,不住起伏的胸膛说明他是怎样的激动。他喘息着,呼吸落在陆芸花已经松散的衣领处露出的锁骨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阿卓……”陆芸花有了些力气,再一次推了推卓仪,她似乎已经和卓仪心意互通,但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感情发展速度还没有给她足够的信心,好像才刚恋爱拉手,一下就快进到了现在这一步,实在让她有点说不出的茫然。
又说长久以来的单身日子叫她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自觉有些怯懦……太快了……太快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呼……”
卓仪就这样沉默地撑在陆芸花身上,等呼吸平复后慢慢抽出了放在她后颈的手。
他当然没有生气,只是伸手摸了摸陆芸花汗湿的头发,坐直了身子,虽然仔细听还带着些喑哑,但声音又恢复从前那般温和沉稳:“是我太心急了……对不起。”
“……”陆芸花没有回答,她身上很热,但还是捞过一边的被子抱在怀里,就这样掩住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
房间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睁大了眼睛看向卓仪的位置,似乎想要看清他的表情。
烛火亮起了,卓仪换了新的蜡烛,明亮而温馨的亮光重新降临在房间里,他克制地没有去看陆芸花,不仅仅因为注视会让陆芸花感到不自在,更因为如果看着烛光中鬓发散乱、眼神盈盈似水的她……卓仪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克制着不露出火热而带着侵略性的眼神。
“你……先睡,我去外面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卓仪温和地安顿着,他微微垂着眼,就这样推门出去了。
房间又安静下来,暧昧的气氛随着之前那根燃尽的蜡烛一起消失,陆芸花还抱着被子,已经忘了自己从来不穿着外衣上床的习惯,就这样抱着被子发呆。体温逐渐从那种似乎要将她毁灭的滚烫热度中恢复正常,她的眼神落在门上,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习武之人最先学习的都是呼吸方法,只有调整好正确的呼吸方式才能更快地控制身体,让身体适应幼时的高强度训练,所以卓仪甚至都不用冲冷水澡,只是坐在屋檐下稍微调整了一会儿吐息,反应激烈的身体就逐渐平和下来。
他朝着书房走去,刚刚出来时候说的话不止是为了给陆芸花一点空间、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更因为他真的听见外面传来了声响,就在他再次点燃蜡烛的时候。
隐匿在黑暗之中,卓仪步伐并不缓慢,但他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真的如同一只猫一般灵巧。他走到拐角处停下,这是一个他可以看见书房和自己房间、这两个房间看不见他的角落。
卓仪看着漆黑且无一点声响、仿佛没有问题的书房并不动作,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直到他和陆芸花的房间灯光熄灭、直到再过了很久,书房的亮光才再一次燃起。
他悄悄靠近,注意着不让自己的影子被发现,但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阿兄好了吗?我都要睡着了……”长生满是困倦的声音传来,就像才被从床上叫起来般嘟哝着。
“嘘嘘嘘!”云晏压低了声音,小声斥责弟弟:“长生小声点,阿爹耳朵很好使的!”
“嗯嗯!”长生果真压低声音,但困意似乎还围绕在他身上,他似是无奈抱怨道:“以前我都是在阿爹阿娘之前睡……原来大人这么晚、这么晚才睡觉啊!”
“啊呜……”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轻轻叹了口气:“以后长大了我一定早早睡觉。”
“等你长大说不定就喜欢晚睡了。”云晏漫不经心回答,似乎剪了一下灯芯,霎时间书房更亮了一些,他催促道:“长生快点,咱们早点做完功课早点回去睡觉,免得明天打瞌睡被发现了。”
“啊……”长生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房间里果真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原来下午云晏和长生说好了晚上过来把今天没认真学的课程补上……
卓仪轻轻摇头,嘴角露出笑意,知道这是云晏会做的事,毕竟这孩子确实是他们兄弟之间最有行动力的一个,而卓家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优点,那就是“知错必改”。
他缓步离开书房,坐在书房另外一边走廊的凳子上,随着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仰头望着天空中明亮的星子,直到孩子们再一次淅淅索索从书房里出来,这才随着他们一起回房间睡觉了。
而陆芸花……她原本以为失眠会在卓仪走后困扰着她,让她睡不好觉,谁知道就在卓仪走后、吹了蜡烛不久,她居然就这样毫无障碍地睡着了,连卓仪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甚至第二天她面对卓仪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尴尬,因为榕洋……病倒了。
第161章 榕洋生病
早晨陆芸花醒来的时候卓仪难得不在卧室,她收拾好以后和往常一样去厨房里做早饭,正好有一点心烦意乱所以不知道怎么面对卓仪,现在不用一睁眼就对上可能会让自己感觉窘迫的情况,总体而言心情还是很好的。
今天天气有点凉,阴阴的不见什么太阳,陆芸花便想着今早吃一顿胡辣汤,家里还有上次剩下的干木耳,手头又有新鲜胡椒,趁着天阴火辣辣来一碗胡辣汤,等天气再热的时候吃就没那种“一口汤下去出一身汗”的舒服了。
“阿娘!阿娘!”可她还才刚把食材从储藏室拿出来,就听阿耿呼唤着她,慌张地从外面进来。
陆芸花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她从未见过持重成熟的阿耿露出这幅模样,不觉皱起眉头,赶紧把手擦干迎上去,将手按在他肩膀上想让他镇定一些:“阿耿慢慢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榕洋、榕洋发烧了!”阿耿经历过上次余氏生病的阵势,本身就有些害怕家人生病,他又一直知晓榕洋不像他们几个练武的那般身子强健,现在难免想起当时余氏病时的严重情景,有些六神无主起来,这会儿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往日陆芸花早晨是不会叫孩子们起床的,除非很晚了还不见他们起来,平常他们几个孩子中哪个先起床就是哪个去叫别的兄弟,不过一般最早起来的是阿耿,都是他去叫弟弟们起床。
刚刚阿耿像平常那样去把云晏叫起来,再去叫榕洋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烧得整个人都红了,无比滚烫,身上却一点汗都没有,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经有些烧晕了,叫了他半天只得到一些不大清楚的哼哼声。
云晏衣裳还没穿好,因此阿耿叫他在房间里照顾榕洋,他赶紧来外面找阿娘。
“走。”陆芸花心里焦急,都来不及再安抚状态似乎不太对的阿耿,裙摆一扬急急就往榕洋的房间冲。
母子两人急急赶到榕洋屋子,他们进去的时候云晏正满脸焦急地趴在床边,外衣只是胡乱系了一下,在这短短时间内找了个冷帕子往榕洋额头上放,看见陆芸花进来简直像见到了救星,赶紧起身让开位置,说话时候都带着哭腔:“阿娘,榕洋烧得好厉害。”
陆芸花不语,迅速伸手摸了一下榕洋的额头,心稍微放下一点——烫手但明显还没有到危险的地步。
阿耿和云晏眼巴巴等在一边,陆芸花听云晏刚刚说话都要哭出来了,转身捏了一下云晏的手指,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着抖,赶紧催促:“快去把衣衫穿好!”
北方只要气温骤降,就算是在夏日也有可能突然出现要穿稍厚衣裳的寒冷天气,就像今天这样,虽说是初夏也一下冷的让人意外,现在已经病了一个,可千万不要叫另一个也病了。
她语速极快,接着开始有条不紊地给两个孩子安排事情,语气稍显激烈,但这样的语气对着六神无主的人时反而比安抚好用:“……然后阿耿,你去找阿爹回来,最近地里没活计,他应该去菜地了。告诉他榕洋发烧,我马上带着他出门,我们在车夫伯伯那里见面,去大夫那里。”
之前将大夫请过来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余氏不大好移动,但榕洋只是个小孩子,只要抱着就能出门,这个点还没到车夫上工的时间,正好可以租车过去大夫那里。
“好!”阿耿等陆芸花说完,飞快往外跑,依言去菜地找卓仪。
“阿晏去阿婆那里。”陆芸花经过余氏房间的时候听见里面的动静了,应该是余氏起床的声音,现在她要照顾榕洋,没那么多精力安抚余氏,只能叫云晏陪在余氏身边。
她看着云晏因为惊慌略微有些苍白的脸颊,语气郑重,好像在此时托付了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阿晏要好好照顾阿婆,等等阿爹阿娘带着弟弟去看病,你陪着阿婆叫她不要担心,和阿兄一起带好弟弟等我们回来,要是中午我们还没回来就去找秦婶婶,知道吗?”
“嗯!”云晏吸吸鼻子重重点头,几下穿好衣裳去外面找余氏,他们都已经听见院子里轮椅响动的声音了。
陆芸花安排好家里事务,赶紧从柜子里取了小棉被把榕洋从被子里面抱出来,小心将被子四面裹住又细心地露出足够榕洋呼吸的空档,看似纤弱的手臂稳稳抱着他跨出房门,小心叫冷风不要吹到被子里。
“怎么样?”余氏颤颤巍巍被云晏撑着走过来,似乎想要解开被子看看孩子的脸色,但还是按捺住动作免得他受了风,带着几分焦急安顿:“赶紧去大夫那吧,家里不用担心。”
“嗯!”陆芸花脚步未停,回头匆忙对着余氏安慰了一句:“我看情况还好,阿娘你们先别着急……我走了!”.
好在榕洋的病情没有超出陆芸花的判断,虽说看起来烧得厉害到人都糊涂到说不出话了,但其实温度不算太高,大夫给喂了药又物理降温一会儿,榕洋额头上的温度就慢慢降下去。
“没事。”大夫不怎么笑,但是认真的表情给人很大的安全感,他手下写好药方这才说道:“这孩子先天体弱,瞧着身体没什么,这一病了就显现出来了,身体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比其他孩子差得多。”
陆芸花坐在大夫面前表情有些凝重,身旁卓仪稍微靠近了她一些,好似无声的安慰。
大夫没注意到这些,说着也有点皱起眉:“之前身子上亏了些,看起来正常,但天气变化、吃的东西凉一点都有可能是他这次生病的原因。”
“啊……”陆芸花听得不禁愣住,喃喃道:“……是我的错。”
谁也没想到昨晚会突然变天,她睡前不放心所以给榕洋换了稍微厚一点的被子,但没想到还是有些单薄。更不用说之前入夏猛然热起来那段时间,他们都有些不适应,因为贪凉吃了不少绿豆沙、凉面凉粉之类的食物……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注意。”看了一眼里屋,里面吃了苦药再次睡着的榕洋在她出来的时候都不自觉皱着眉,但他明明可以不遭受这一切的,都是因为她这个家长做得不称职……反倒叫他跟着受苦。
她心中无比自责,觉得因为自己不注意才叫弟弟病成这样……更何况她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榕洋病了,难以想象,要是榕洋从昨晚就烧起来……早晨才发现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陆芸花眼圈不禁红了,放在腿上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愧疚一点一点咬得她的心都痛起来。
“往后注意就好。”大夫看她伤心成这样,还是见多了这幅情景,倒不似卓仪那般无措,只是说话声音更柔和了些,安慰道:“孩子也不是雪捏的,一碰就碎,病根是之前你病了的那段时间埋下的,要是冬天爆发出来更麻烦,能拖到夏日才出来都是你把他照顾得很好的缘故。”
“……谢谢大夫。”陆芸花听得出大夫不是哄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用帕子擦干净了眼睫上沾上的泪水,关切问起榕洋的身体:“大夫,往后我们要注意什么?”
“我开一个方子,这次病好了吃着调养一下身体。”大夫说着又新写了一张药方,把它连带着另外一张药方递给一边的药童,继续道:“要是可以的话带着他多活动活动,孩子跑跑跳跳身体才能好。”
“谢谢大夫!”仔仔细细把大夫的话都记下,陆芸花抱着榕洋,卓仪手里提着药包,两人从药房走出来。
这会儿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陆芸花没什么胃口,心里也念着家里人肯定都在等消息,和卓仪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只是这会儿总归没有刚来时候那么急,甚至还小声和很是关心榕洋的车夫聊了几句。
“芸花,等榕洋身子好一点了叫他和我一起练武,你看行吗?”这会儿车里没风,卓仪轻轻揭开一点被子,看着榕洋好像很不舒服、依旧皱着的眉头,轻声问。
陆芸花也看着弟弟好像一病就憔悴了不少的小脸,不自觉皱起眉,对卓仪的建议再同意不过了,说起来还有些懊悔:“之前就应该就叫榕洋跟着你们练武……这次我是绝对不会心软了!”
她说得郑重,刚说完又似乎陷入什么思考之中,依旧皱着眉,声音有些犹豫:“但是阿卓……他这身子……”
“我知道。”卓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榕洋身子不好,他要是开始练武,训练量就得控制在“支撑不下来”和“练了没用”之间,既起到锻炼身体的作用,又不会让他在训练中太过痛苦,毕竟目的只是为了身体健康。
好在这对卓仪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拟定出最适合榕洋的练习要求。
陆芸花在这上面再相信卓仪不过了,轻轻松了一口气,恨恨点了点怀中弟弟皱起的眉头:“这次就算你再怎么撒娇说不想练武也没用!”
可怜的榕洋并不知道这些,他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下午,除了时不时来看一看他的家人们,家里的氛围已经从慌乱恢复正常,甚至于他头晕脑胀、喉咙疼痛声音嘶哑地醒来的时候正好没有人在身边,让他不自觉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所以卓仪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红了眼睛、哑着嗓子佯装坚强问着:“姐夫,我还能活多久”的榕洋。
“……”卓仪愣住了。
第162章 懵懂与死亡
面对红着眼圈故作坚强的榕洋,卓仪难得的语塞了,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榕洋为什么会这么想。虽说他们家日常生活中看起来是“慈父严母”,教育孩子的多是陆芸花,可实际上陆芸花才是父母中比较宠爱孩子们的那一个,往日孩子们要是有什么心事也多是她先注意到。
卓仪不是不爱孩子们,只是他从小就是放养长大,在他的观念中很多事情孩子们会自己想通,这个过程就是成长的过程,那些痛苦也是人生必要的一种磨炼。
如果说陆芸花是爱护着花园每一朵花、会给它们施肥剪枝的认真园丁,那卓仪就是注意着花园里花草树木不会长歪,其余随它的天性的随性园丁。
虽说陆芸花和卓仪没有就教育问题谈过什么,但双方的教育方式还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对方。所以和从前不同,卓仪没有直接问榕洋为什么会有这样离谱的想法,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认真又坚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卓仪:“榕洋,这只是风寒……你好好吃药,几天就能好。”
卓仪很清楚自己也是孩子们的长辈,就算榕洋叫他“姐夫”,在他看来也和叫着自己“阿爹”的阿耿他们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同样作为长辈,那就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去找好像更熟悉这种情况的陆芸花的道理,因为这本身也是他作为父亲的一种责任。
榕洋一双眼角稍微有些下垂的圆眼睛不觉悄悄颤动几下,他迷茫地体会着身上的痛苦,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就像锁了一座火炉,灼烧一般的痛从前胸传到嗓子,他知道卓仪的话是真的,姐夫没有理由骗自己,但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恐惧和惶然还是叫他无法安宁。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试图让卓仪理解自己的心情,只是把这种说不出的心情埋在心里,佯装无事,和往常似的露出一个抿着嘴唇的微笑,他脸颊因为病中十分苍白,有种让人心疼的乖巧:“我知道了,姐夫。”
“咳咳……”在说话时候榕洋只觉得喉咙中撕裂一般的痛,忍不住发出剧烈地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恹恹喝下卓仪喂到嘴边的温水,他再次勉强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声音有点嘶哑:“姐夫……咳咳……”
他喘了口气,慢慢躺下,乖巧地自己盖上了被子,只露出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听起来正常了许多:“姐夫去忙吧,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卓仪注视着他的眼睛,见他眼神似乎有些躲闪地避开了,甚至在自己的注视中往被子更深处缩了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帮他掖了掖被子,果真起身离开。
榕洋掩饰想法的动作和表情在孩子中算是很精湛的,要是阿耿、云晏或者是长生中任何一个坐在这都能被他这样骗过去,但……这样稚嫩的掩饰手段可骗不了卓仪这样见多识广的大人。
卓仪当然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真的让榕洋自己闷头去想……想不通不说,说不定还会钻了牛角尖反而加重病情。毕竟病中的人总是会有些奇怪又悲观的想法,更何况榕洋这样心思比较沉、有什么事情都自己憋着的孩子。
他去了自己和陆芸花的房间,直直走到一边的柜子里,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似乎已经在来时的路上做好了决定,又似乎在从前就有所想法,卓仪的步伐没有一点停顿,甚至连最后一次打开盒子摸一摸里面的东西、再怀念一番的动作都没有。
走到榕洋的屋子门口,卓仪轻轻敲了敲房门,灵敏的耳朵听见里面发出被子“淅淅索索”的声音,已经可以想象出榕洋是怎么给自己盖好被子又翻身背对房门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他耐心地停顿了一下,等里面安静下来才轻轻推开房门。
卓仪脚步很轻,他有心解开榕洋的心结,却因为榕洋咀嚼的姿态笨拙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他想了想,只是将盒子的盖子打开,把它端端正正放在榕洋的枕头边上,这就准备离开。
榕洋听见动静悄悄动了动身子,不经意瞟了一眼盒子里面的东西,这下连装睡都顾不上了,他急急坐起身子,用这还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卓仪:“姐、姐夫!”
脚步顿住,卓仪转身望向榕洋,见他只是捧着手上的盒子不说话,睁着大眼睛定定望着自己,便也只能带着些无奈地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又转身坐回榕洋床铺边的凳子上。
这凳子有些小,卓仪身高体壮,坐着难免有些局促,但他依旧腰背挺直,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山岳,就像他一直以来给榕洋留下的印象。
“姐夫。”榕洋把盒子小心放在膝盖上,接过了卓仪递给自己的水杯小小抿了一口,等声音稍微被温水温柔地滋润后才继续说道:“姐夫……这是牛骨珠吗?”
“嗯。”卓仪耐心解释:“不过这并不是新做的……它是从前我师父送给我的珠子。”
卓仪并不意外榕洋会认识牛骨珠,因为阿耿、云晏和长生三个孩子每一个手里都有他送的珠子,就算往日阿耿和长生不怎么把自己的珠子拿出来,云晏那个喜欢显摆的孩子也肯定会把自己的珠子给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弟弟看。
不过那些珠子是他确定这几个孩子确实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去找了牛骨亲自磨出来的,就和榕洋拿在手里的这一串一样,他这一串是他师父为了他亲手磨出来的。
“……我小时候也有身子不好的日子。”卓仪眼神不自觉有些放空,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望着榕洋的眼神平和又沉静,带着作为父辈的爱护和疼惜,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师父听说牛骨珠可以保佑孩子无病无灾、身体康健,这才特意找了牛骨为我做了一串珠子。”
“榕洋。”榕洋听着似乎也入了神,低头看着手里的珠子不知道想着什么。卓仪再次伸手轻轻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发顶,感觉手下的小脑袋不自觉蹭了蹭他的手心,唇角也带起几分笑意:“……好孩子,不要害怕,珠子上有很多祝福……会保佑你长大像我一样健康。”
榕洋抬头去看卓仪的表情,却只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在沉默一会儿以后迅速低下头去,就这样看着手中木盒里面那因为时间而微微泛黄的牛骨珠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卓仪并没有催促他,他耐心地坐在床边,好像不论榕洋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接受,不管他选择说或者不说,卓仪都有耐心等待他、帮助他渐渐走出心里的阴霾,就像陆芸花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姐夫。”
小小年纪经历过许多许多事情的榕洋还是明白陆芸花一直告诉他们的道理:不论有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别人不可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亲人之间都靠相处那一定会很累。
他似乎纠结许久,其实只是在整理着自己纷乱的心思,想把这些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情绪向信任之人倾诉。
“阿爹病的时候我还小。”榕洋把牛骨珠握在手里,好像它真的给予了自己很多勇气:“但是……或许我记事比别的孩子早一些,阿爹在病榻上的样子我还记得。”
“阿娘和阿姐说他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强壮,可以把重重的木桌子抬起来,可是我记忆中只有瘦得摸得见骨头的阿爹、一直咳嗽停不下来的阿爹、脸颊都凹陷下去的阿爹……”榕洋不自觉抱紧自己的膝盖,做出一个像是蜷缩着的姿态,感受着放在膝盖上的牛骨珠硌在脸颊上,带着微凉的气息,反倒叫他情绪莫名安定下来。
卓仪沉默不语,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依旧没有打断,认真倾听着榕洋慢慢说话。
榕洋眼神有些悠远,有种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成熟:“我原先不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直到阿爹去世。”
“……当时我站在灵堂里,看着棺材里的阿爹,他闭着眼睛,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死亡就是永远睡着,再也不会醒来。”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一边咳嗽一边拉着我叫我的名字,也不会问我‘榕洋,今天开不开心’,关心我有没有摔倒生病……他的床铺空荡荡的,家里不会有他的声音……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不管我长大到几岁。”
卓仪的手指不觉捏紧。
死亡是什么?大多数人真正理解它应该是在自己的亲人离去的时候吧,原本模糊的概念在看着亲人闭着双眼、盖上白布的时候似乎一下就明晰起来,那种明悟会带着难以磨灭的悲伤一起,伴随恐惧牢牢在心里扎根。
这种悲伤几乎难以释怀,不论长大到五十岁、六十岁还是七十岁,一想起来都会再次红了眼圈。
榕洋埋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声音又变得沙哑:“到后面阿姐也病了,我给她喂药,她闭着眼,药从她的嘴边流下来,不管我怎么叫她她都没有醒来……我差点以为阿姐也会像阿爹一样‘死掉’,好在她最后好了起来。”
他说到这语气稍微上扬了一点,似乎情绪已经因为眼泪宣泄出去,重新变得平静。
榕洋抬起头,头发乱糟糟落在耳边,乌黑的眼睛直直看着卓仪:“后来就是阿娘生病,差点……好在现在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之前那种想法……姐夫,我真的……我真的……”榕洋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但他睁大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了泪水,叫他话也说不完整,半晌才哽咽着、用一种迷茫着想要寻求帮助般的语气问道:“我真的……好害怕自己也会死掉。”
“我怕死,姐夫……我怕大家会死,也怕自己会死。”
“……”
卓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坐着的姿势越发像是一尊石像,此时听完,面对榕洋无助的表情,他只能笨拙地坐在榕洋床边,把这个无声哭泣着的孩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小宝宝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榕洋。”
榕洋稍微平静了一点,他乖巧地靠在卓仪怀中,听着耳边传来的震动,嗡嗡地,没有姐姐那么清灵,却同样给他很大的安全感。
卓仪继续拍着他的后背:“榕洋,人总是会死去的,不论是谁。”
他感觉自己手下榕洋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动作没有停顿,声音放得更柔了一些,接着说道:“我们只能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容易因为意外而死去……但榕洋,不要因为恐惧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就不停地思考‘死去’这件事情,我们无法抗拒死亡,但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为重要的人留下更多快乐的、有意义的记忆。”
“最重要的是……姐夫会保护好大家,直到你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别害怕。”
榕洋就这样静静的听着,这些话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以理解,但从未有人这样告诉过他这些道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抓紧了卓仪领口的衣裳,似乎稍微与心中的恐惧和解了一点。
他小小声、但是很坚定地说道:“……我长大也会保护姐夫的。”
感觉重担再一次落在肩膀上,但卓仪毫不抗拒,反而发自真心地露出一个比往日温和微笑更加舒朗的笑容,郑重回答:“好,等你长大就由你来保护大家。”
“但是……”卓仪说着顿了顿,轻轻笑起来:“榕洋既然以后要保护大家,那身子还像现在这么弱可不行。”
“我和你阿姐说好,等你病好就跟着我练武,到时候可不能再说苦了!”
榕洋把自己的脸往卓仪的胸膛里埋了埋,似乎有些不情愿,最后还是慢吞吞且认真地答应了:“好……我会坚持下去的。”
第163章 愉快日常
“哎,阿兄,上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云晏从桌案上冒出一点点小脑袋,此时观察着窗子外面,伸手用胳膊肘捣了捣旁边阿耿的肚子。
因为长时间的观察蹲麻了脚,云晏刚想翻身坐下,转念一想到身上是阿娘给换的新衣裳,马上停下动作,最后只皱着脸换了个脚继续蹲着。
阿耿有点无语,他可没有云晏这么鬼鬼祟祟,此时就光明正大地站在厨房窗子边的案板前面擦碟子,闻言瞧了一眼外面,不觉带上一抹笑意,语气淡淡回答:“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云晏一下昂起头去看他,却忘了自己蹲麻了的脚,差点仰头就摔一跤,慌张之间急忙抱住身边阿耿的大腿,简直像个突然黏上来的八爪鱼。
“嗯!”
一下被抱住,阿耿闷呼一声,条件反射就要给这黏到腿上的不明物体一记鞭腿,好在及时刹住了,这才没造成什么惨案。
他们这边闹腾腾,在院子里面的榕洋没听见,卓仪倒是朝厨房看了一眼。厨房里云晏当然还记得现在自己是在“暗中观察”,努力压低了声音,“嗷呜嗷呜”地和阿耿打闹起来。
外面卓仪脸上浮现无奈之色,就算不凭借他习武之人的耳力,现在也能听见他们的动静了,不知道还隐藏个什么劲儿。
“姐夫?”榕洋脸上出现迷茫之色,也跟着转头看了看厨房那边,只看见窗户那边兄长们打来打去,小大人一般无奈摇摇头,把手上棋子轻轻放在刚刚想了许久的地方。
之前那来势汹汹的风寒缠绵了不少时日才走,叫榕洋原本像是个小包子一样软绵绵的脸蛋几乎小了一圈,现在瞧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愈发显眼。外表上的变化不说,现在任谁看榕洋都会觉得这孩子似乎生了一次病就长大了不少,平日里神情愈发沉静,倒像是舒展开的小小花朵,有了不惧风吹雨打的勇气,不像原来那样孱弱了。
“……阿兄!”云晏还不知道外面两人都已经发现他了,还记得自己在“隐藏中”,终于安稳下来,带着几分埋怨小声对阿耿说:“阿兄,你到底知道什么了,怎么都不告诉我?”
他顿了顿,回忆了一下,没有从记忆中找出任何一点有关于此事的蛛丝马迹,似乎感觉阿耿的哄着自己玩,有些狐疑地追问:“……明明我们一直在一起,阿兄,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是你自己没注意。”阿耿被他说的什么火气都没了,也不去提醒他外面的阿爹和榕洋肯定都听见了他的动静,转身去一旁洗着手里的布巾,压低了声音对像个粘包一样跟过来的云晏说道:“……之前榕洋在病中,时常会拿珠子出来玩……那是阿爹送他的!”
“哎哎哎……唔唔!”云晏睁大了眼睛,差点惊呼出声,被阿耿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巴。
云晏感觉阿耿湿漉漉的手捂在他脸上,不自禁挣扎几下,好在布巾、水盆的水都是干净的,他回过神后马上扒住阿耿的手臂,一双眼睛因为激动变得亮晶晶:“……这可怪不了我,我瞧着那珠子颜色有些发黄,还以为是你和长生两个中谁给榕洋的呢……还想着把我的也给榕洋拆一半,后面榕洋病好了倒是忘了这事情。”
对于云晏来说,能把自己的珠子拆一半给弟弟已经是很大方的行为了,不是他小气,而是这小小的珠子承载了他的很多回忆和精神寄托,是对他很重要的物件。
“既然是阿爹送给榕洋的……”云晏摸了摸下巴,兴奋过后脑子也回来几分,恍然大悟道:“……是阿爹自己那一串!”
看着阿耿点头的动作,云晏啧啧感叹:“那可是阿爹的牛骨珠子……我就说榕洋怎么病好之后和阿爹突然变得亲近了,平日都是和我们一起玩,现在只要得了空就是和阿爹在一块儿,倒不像从前那般怕他。”
榕洋之前也很喜欢卓仪这个姐夫,但是他性格内向不怎么喜欢说话,又少有与男性长辈相处的经验,和同样性子沉稳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卓仪便有些生疏,除了少数几次亲昵,多数时间两人都不怎么单独相处。
“这样也好,我瞧着阿娘也很高兴。”阿耿又洗了一次手,说话时候嘴角微微勾起,似乎也很欢喜。
云晏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也不再鬼鬼祟祟地观察外面,站直了身子皱着脸捏着自己酥麻的那条腿,点头像是再赞同不过,嘻嘻笑道:“那是那是……现在榕洋和阿爹待在一块儿,我们也不怕被抓着问课业了,正好!”
他们几个当然都知道卓仪送给榕洋的那串珠子多么重要,但是现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一副平常模样,丝毫没有因为阿爹把意义重大的那串珠子给榕洋而不给他们产生什么嫉妒心。
除了本身被教养出了宽广的心胸、真正把榕洋当成了兄弟所以在为他感到高兴以外,还因为他们都无比笃定地相信着卓仪和陆芸花对待他们的时候从未有过偏心的想法,这是点点滴滴相处的时光中逐渐培养出来的信心。
会对兄弟姐妹产生嫉妒,大多时候都是因为感觉到自己不是被偏爱的、反倒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罢了。
“……只是随口提问也怕成这样?”阿耿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弟弟了,哭笑不得地反问。
卓仪虽说不会时时考察课业,但要是待在一起久了,说话时候难免提到一两句……只是云晏的课业完成的并不差,每次考察都能流利回答,怎么还怕这种轻松的随口提问呢?
云晏摆出深沉的表情,冲着阿耿摆摆手,颇有种“学霸不懂我的心”的感觉,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不懂,就算什么都会……讨厌、害怕被提问是天性啊!”
“……”阿耿总会为弟弟那神奇的脑回路感到惊叹,闻言也只是习以为常地摇摇头,又恢复平日里端正沉着的神情,和刚刚似的淡淡回答:“……那也只有你害怕,对我们几个来说,就算正式考察也不会觉得“害怕”或者“讨厌”。”
“……说、说不过你!”云晏被噎了一下,因为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便感觉浑身像是被毛毛虫扎了一下般难受,也不想再说下去了,转身就往外溜。
“我回来啦!”就在这时,外面陆芸花轻快的声音传进厨房,还伴着长生含糊不清的叨叨声。
云晏一下就忘了刚刚的不愉快,跑起来的动作都从“溜之大吉”变成“迫不及待”了,好在还很有些兄弟爱,跑到门口的时候终于想起来阿耿还在厨房,赶紧回头招呼他:“阿娘回来了,快来!”.
陆芸花手上提着一篮子菜,这是家里菜地第一批产出,或是因为卓仪精心照料着,又或是孩子们还时不时路过就去拔一拔野草,他们菜园子里面的蔬菜各个长得个大又水灵,还没有完全成熟就已经很诱人了。
这就导致大家都对菜地很关注,毕竟种地收获总是有一种迷人的吸引力,就连卓仪去菜地的次数都更多了些,更不用说孩子们了,像是恨不得支个床在菜园子里面,做梦都想着要是睡一觉菜全都成熟那就好了。
平时陆芸花去菜园子的时候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几个孩子也会全都跟上,这次只是出门时间不对,阿耿那会儿正帮着陆芸花擦干净盘子上的水,榕洋和卓仪下棋正到激烈的地方空不开手,云晏本想跟着去,却因为更好奇榕洋和卓仪之前的奇妙变化,犹豫好半晌还是没跟着,最后只有长生无事一身轻,屁颠颠跟着陆芸花去摘菜。
勤劳的鸟儿有虫吃这句话有道理,但幸运这东西谁也说不准。之前阿耿他们时时跟着去菜地也不见除了小青菜外有哪种蔬菜成熟,尤其是他们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的番茄,为了防止鸟儿偷吃大家可废了大心思,就等着第一批果子成熟后亲自摘下来。
哪知道就这一次没去,刚好有个番茄被不知道什么小鸟啄破了一点,不摘不行,他们偏偏不在,最后只有长生得了这个机会。
云晏就见长生骄傲地双手捧着一颗巨大的黑紫色番茄,那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高兴地都要飞起来了。
长生笑眯了眼,因为心情激动,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见云晏和阿耿过来急忙捧着大番茄给他们看:“阿兄你们看!我亲手摘下来的!那个杆杆有点毛绒绒的,扎人呢!”
他说着,用自己那超出同龄人的词汇量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摘果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明明是平常又枯燥的事情,被他用这样的口气说出来也像是在讲什么有意思的故事了。
“啊……”
被他说得心动,这会儿连榕洋都难掩好奇,棋子放在一边,凑过来看这种从未见过的黑紫色果子。云晏听着,惊叹的同时更是失望,小脑袋都垂下来了,拖长了声音叹息一声,在一边嘟嘟哝哝:“明明只是这次没去,怎么刚好就有一个果子成熟了?”
“……有一个成熟剩下的也很快就会熟了。”陆芸花把篮子放在一边,实在哭笑不得:“正好是个‘无名氏’被啄,你们起了名字的还在枝头上挂着呢,到时候谁的归谁,旁人不碰。”
云晏这才打起精神,毕竟“时也命也”,谁知道小鸟就在今天啄了果子呢?往好处想想,属于自己的那些果子们还在好好长大,没有遭此劫难,只要细心照料最后肯定会有比这个还大的果子出现!
说来好笑,因为陆芸花对家里番茄的郑重态度,孩子们虽然不知道番茄的具体味道,还是被带着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从番茄掐完第一批花以后就一直在等着果子们成熟,都想亲手把果子摘下来。陆芸花见状干脆将那些差不多大的果子平均分配给他们,到时候谁的成熟了谁去摘。
因为这种情况孩子们对番茄更是爱惜,甚至给各自的番茄起了名字,休息时候时不时就要来看看自己的小果子长得怎么样,捉虫赶鸟亲力亲为,要不是陆芸花严肃地说明不能浇水施肥太过,他们恨不得一天浇八次水,好让番茄一夜长大。
至于这些“无名氏”则是分配不均剩下的,陆芸花想着本身还要做实验,需要选几个最先成熟喂给小动物看看有没有毒,这些“无名氏”们正好派上用场,也不用动用孩子们手里有名有姓的番茄。
今天被鸟儿偷吃的这个就正好是个无名氏,刚才陆芸花还想着还好不是孩子们起了名的那些,不然他们可真是有的闹了。
陆芸花看云晏打起精神,又去和兄弟们凑在一次观察着长生手里的大番茄,很难不产生那种遇见云晏就会出现的熟悉无奈感,她摇摇头,任由他们去了,转头和卓仪说起话。
这家里只有云晏和长生不清楚卓仪和榕洋之间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像是陆芸花,榕洋拿了珠子后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就从他嘴里知道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陆芸花高兴之余只觉得自己去取药的时间选得实在是妙,要是那会儿让卓仪去取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再有机会让这都不爱说话的两个人亲热起来。
陆芸花笑道:“阿卓,我回来路上正巧遇上王婶,她说我们定的牛车做好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呢。”
“不知道做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木叔手艺没的说,肯定能做出来我想要的车。”她小心把棋盘推到一边,坐在卓仪旁边跟着他择起菜来,面上难掩憧憬之色。
卓仪把一把如翡翠白玉般好看的小青菜放在一边,桌上已经堆出来一座绿油油的小山,组成小山的小青菜们各个饱满水灵,又脆又绿,品质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这菜前些日子就已经在菜地稳定产出了,因为当时在菜地边边角角撒了不少种子,他们自己家就算顿顿吃也吃不完,陆芸花便给村里几个亲近些的人家各自送了一些,那可是人人都夸味道好,没有人说不好吃。
卓仪拍拍手上的泥土,温声说:“把菜择完我们就去,到时候有什么想改的地方还能直接和木叔说。”
“是这个理。”陆芸花笑眯眯点头,手上动作快了不少,她从前在现代不怎么需要出远门因此没有买车,想想这能把一家人装进去的大木车不就和移动房车一样吗,这样一看可是她第一次提车呢!
对于第一次提车的人来说,就算提的是个小电驴也会很高兴,更何况是现在这个古代版房车?
想着,陆芸花手下动作更快了几下就把青菜择好,站起来就拉着卓仪去洗手,至于番茄是否可食用的实验……提了车再说!
第164章 小吃车
最终还是一家人一起出了门,在陆芸花说要去看车的时候,除了余氏说想在家里待着等大家回来,孩子们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起身就要跟上,就连长生都感觉手里的番茄都没那么吸引人了,叽叽喳喳说着要一起去看。
“阿娘,我们中午饭前就回来了,您一个人在家小心些。”陆芸花和卓仪带着孩子们出门,临走前对院子里安然晒着太阳的余氏安顿道。
余氏体虚,较常人来说有些晒人的阳光对她来说刚刚好,闻言笑着催促他们赶紧走,带着些嗔怪说道:“阿娘又不是小孩子,你们赶紧去吧,瞧瞧孩子们都要急坏了!”
“哎哎!”看云晏急着想往木匠叔叔家跑又耐着性子等他们的模样,陆芸花被逗得笑起来,冲余氏点点头就干脆出了门。
或许陆芸花从前还不放心余氏一个人在家,毕竟她身子时好时坏说不准,腿脚又不方便,没个人在身边就怕出什么意外。现在就安心许多,毕竟就如余氏自己所说,身子好了不少以后手上也有了力气,腿脚更是好了不少,已经能不撑着东西自己在路上走一段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到了陆木匠家里,王婶正在院子里择菜,正是路上陆芸花送她的小青菜,见是他们一家来,赶紧把工坊里面的陆木匠叫出来。
“阿木,芸花来啦!”王婶扬声冲工坊喊道:“赶紧来,把车推出来!”
她的声音很大,嗓门可是把大家都震了震,长生满眼惊奇仰头去看王婶,陆芸花忍俊不禁地微笑起来,谁没想到王婶这么小小的身体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声音。
“哎呦,乖乖可是吓了一跳?”王婶顺手拍拍长生的小脑袋瓜,圆圆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讨喜又和善的笑容,叫起陆芸花的时候十分亲昵,简直像是在叫自家孩子:“婶婶也没办法,实在是你这木叔叔一到工坊里拿起他的那些家伙就和耳朵里塞了东西似的,不大声点根本听不到!”
果真如此,陆芸花一家就看着工坊那边毫无动静,等着王婶再喊了一次才传来木匠叔叔闷闷的回应声:“芸花?你们过来吧,车在这呢。”
“你们循着声音过去就是。”王婶与他们相熟,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客气,笑眯眯说道:“乖乖之前来过,应该认得地方,婶婶我的活计还没做完,下午和人约了要出去,实在赶时间,就不带你们过去了。”
“婶婶忙,我们自己去就是。”陆芸花轻轻推了推卓仪示意他跟着自己:“去工坊的路我认识呢。”
房屋和工坊本身就没离多远,只是陆木匠最近又放了不少新木头在家中院子,原本空荡荡的院子一遮,不熟悉的人倒是真要找一找才能找到工坊大门。
王婶去忙了,陆芸花和卓仪带着孩子们往工坊走,果真十分熟悉。
路上云晏突然嗤嗤笑起来,问他时候他也不说话,反倒像个小猴子似的躲来躲去,把长生勾得追着问他为什么笑,都快到了工坊这才听他揶揄般说道:“婶婶叫阿娘都是叫‘乖乖’,我听得感觉后背麻酥酥的!”
“许多时候王婶叫你们还不是叫‘乖乖’?”陆芸花没好气拍拍他的小脑袋,王婶可是如今少有的、会把情感表现得那么外露的长辈,许是习惯原因,王婶叫自己喜欢的小辈经常叫“乖乖”,他们几个小孩子是王婶的小辈,她这个做阿娘的还不是如此,被叫乖乖也没什么不对。
说实话刚开始陆芸花也有些不习惯被这么亲昵地称呼,但是这种亲昵的称呼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虽说刚刚被这样叫会感觉肉麻害羞,但因为对方是王婶那样关系亲近的长辈,听到时候心里的喜悦也不会作假。
“哎呦哎呦!”云晏抱着头躲开,好像陆芸花有多用力似的,说话都带着一股委屈劲儿:“我知道,只是听着有一点……”他用手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继续道:“……有一点害羞啦!”
长生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反倒觉得喜欢的不得了,仰头和陆芸花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了,拉了拉陆芸花的手,满是期待:“阿娘可不可以也叫我‘乖乖’?”
“乖乖,我们到了!”陆芸花无奈笑起来,实在对这个小撒娇怪没什么办法,弯腰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脸颊,因为生病瘦了一些,现在榕洋脸上也没那么软了,只有长生还维持着这种捏起来超好的绵软手感。
长生心满意足,云晏这就一下感觉有哪里不大得劲儿,他背着手撇了撇嘴,只觉得这样比下来自己也更愿意被阿娘叫乖乖,刚想说什么就感觉阿爹的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
卓仪抱着榕洋,伸手按住云晏的小脑袋,就像按住了一只闹腾的哈士奇,没有训斥,但作为阿爹的威严还是马上控制住了他蠢蠢欲动的心思:“到了。”
云晏瞬间蔫吧下来,叫旁边阿耿实实在在松了口气,小小年纪就莫名产生了一种沧桑感,实在不懂为什么到工坊这么点路他们也能闹腾起来。
唉!弟弟!
阿耿深深叹息.
陆芸花带着卓仪从工坊大门进去,熟门熟路转到旁边的门,这边才是陆木匠平日里待得最多的地方。因为要在这里处理木头,由这道门进去的屋子侧面还开着一个连通着后院的大门方便木头进出,算是工坊比较私密的地方,可见陆芸花与陆木匠一家是真的很熟悉。
“阿卓、芸花!”陆木匠听见他们进来,声音从后院传来:“车子在这里,你们过来看看。”
“哎!”陆芸花应了一声,带着一家人往里走。
都不用陆木匠再说什么,一进后院,不管是谁的眼神都直接看向停在院中的巨大厢型车上。
白巡之前给陆芸花送来的是两头壮年的大牛,不说速度如何,拉力确实无与伦比,就之前拉到卓家的新婚礼物来看,从前陆芸花见过的牛都没有这样强的负重能力。
当时陆木匠收到了陆芸花下的订单,前来亲自看过牛的状态才开始做牛车,因为要装下陆芸花一家人,还要他们能舒舒服服旅行,陆木匠费了不少心思,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这车子非常非常大,几乎在牛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大,可能是陆芸花来到这世界看过的最大的车了。
“哇!好大!”云晏的眼睛几乎在瞬间亮了起来,他发出极其热烈的赞美声,几乎瞬息之间就蹿到车子旁边左摸摸右摸摸。
这车子也废了陆木匠不少功夫,因此对云晏这样明显的赞叹表现得极其受用,乐呵呵对剩下的人催促道:“你们也快去看看,可以上车仔细看!”
“哦哦!”长生发出一声惊喜地尖叫,一手拉着阿耿、一手拉着榕洋,直直就往车子上冲,而云晏早都在陆木匠没说的时候就爬上车子了,在里面发出“哇!”、“哦!”“啊!”之类的惊呼。
“我们也去看看。”陆芸花心中激动不亚于孩子们,呼吸都有点急促了,步伐急急地拉着卓仪就往车子那边走。
在远处的时候只是为车子的巨大感到惊叹,但车子的精巧细节在走进之后才能发现。
为了方便远途行驶车子侧边的轮子很大,加上陆芸花在定车的时候给陆木匠讲了一些防震手段,虽说有些不能直接套用,但是也给陆木匠带来了很大的启发。因此为了防震,这辆车的底盘很高,底下是陆木匠做的巨大防震装置,为了好看用木板挡住,轮子旁边空余留出来的位置便也干脆跟着打了板子,像是陆芸花从前做过的大巴车一般做成了放行李的卡扣式收纳处,可以放行李。
车厢侧面没什么精美的花纹,只有一个陆芸花提过的隐藏式桌板,在户外的时候可以放下来使用。
前座是赶车人坐的位置,侧面围栏可以保护孩子们想在这里坐着的时候不会因为路面颠簸掉下去,座位可以翻起来,底下依旧是收纳的空间。
“……从未见过如此方便的车。”要出门肯定是卓仪赶车,因此他已经很自觉在仔细查看此处,越看越觉得惊叹,这种几乎为了长途旅行的车子在这个人们喜好出门远游的世界已经出现,但也从来没有这样方便且贴心的设计。
卓仪不知道,这种设计在现代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人性化”。
给陆木匠提供图纸的陆芸花笑而不语,在卓仪伸出的胳膊上借了一把力,直接登上车厢。
“哎呀,倒是忘了做个车蹬。”陆木匠原本笑眯眯的脸上出现沉思之色,盯着车子口中喃喃,不知不觉出了神,任由他们一家人看车,自己干脆转身去工坊里面做上车的车蹬了。
考虑到余氏的轮椅要上车,其实陆芸花和陆木匠在刚开始设计的时候就准备了方便上车的地方——在车厢后面有一个小门,这个门不仅仅可以侧开,只要把侧面卡扣卡住、上面的插销打开,放下去就是一个方便轮椅上车的斜坡,门板上面甚至还有防滑纹路。
做一个车蹬只是更方便大家从车前厢进门,有没有都可以,但这对于对自己作品有些完美主义强迫症的陆木匠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个瑕疵了。
这也是为什么陆木匠会叫陆芸花来工坊验车的原因,这种从未做过的大东西在没有成品做出来、没有人试用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哪里会有问题。
陆芸花一家人还不知道陆木匠已经不在后院,继续在车子里面“探险”。
不同于其余地方刷着防水的清漆,车子有一个角落专门用碳化过的、更能够承受高温的木头铺设的角落。车子上当然不可能出现一个沉重且不安全的火炉,这个位置是为了方便陆芸花安置家里的小泥炉,若是想要在冬天出行,那么就可以在这里烧水煮茶、吃点锅子。
“阿娘,没有炉子我们要在车上卖什么?”阿耿还记得陆芸花说过要在车子上卖小吃,上来巡视一圈没见炉子,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准备卖做好的凉面、凉皮之类的食物?”
“是啊,到时候做些不怕凉了的吃食,提前一天在家里做好,一路上买与客人就是。”陆芸花见阿耿还记得之前自己说要在车子上卖凉面的话,笑着附和。
“哦……”阿耿放下心来,点点头又去看各个抽屉有没有拉不开、有问题的。
卓仪在车前面看架牛的车架,陆芸花任由他们检查,环视着这个车厢——
车厢里面没有做桌子,几乎一大半车厢做成了炕床的样式,下面空空的地方可以收纳,上面只要铺了褥子就很舒服,加上可以卡在侧面、可拆卸可固定的炕桌,这里就成了能睡觉也能让一家人围坐的地方。
另外一侧则是整排抽屉的大桌子,因为不需要在车上开火,因此也不用担心油污,只要桌子够大、抽屉够多,能够放得下陆芸花准备好的食材和他们自己的东西就足够完美。
陆芸花又细细看了几处地方,她这才发现陆木匠甚至在后面做了几个可以固定在车厢上的大水箱,上面用了陆芸花之前告诉他的旋转螺纹,可以让水箱有很好的密封效果。
这么看来陆芸花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就算这车花了她不少金银,也觉得这钱实在花得值得。
孩子们还在车子上翻来覆去,各个都激动又兴奋,陆芸花也不去阻止他们,从车子前面卓仪待着的地方轻巧跳下车,带着些得意对卓仪说道:“怎么样?”
她转头见原先在一旁的陆木匠已经没了人影,听见工坊里面传来的动静就知道他又去做什么了,也就不再在意。
卓仪正把车子侧面垂下来的油布往回卷,为了防雨防雪,车子前面的挡板很长,侧面还做了可以卡住油布的地方,只要把油布垂下来固定住,侧面的雨水就不会被吹到驾车的人身上。
他笑着摇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些感叹:“从前都是怎么方便怎么走……带着孩子们的时候东西多得放不下,一趟走完大家都得吃点苦头,哪想出门还能这样舒服?”
“有时间我们再去更远些的地方。”陆芸花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亲昵地捏了捏卓仪举起来的胳膊:“先从最近几个地方走起,孩子们再大些、阿娘再好些我们再往更远的地方走!”
“好。”卓仪听她雄心勃勃的话语,心中因为感叹升起的些许阴郁也消失无踪,带着几分笑意,难得揶揄起陆芸花:“那摊子上的事情就全都叫大河去做了?之前阿巡还和我说辣椒生意定下来了,不久后就能给你送过来。”
“唉……”想要去玩的时候一想自己还有工作,这真的很容易让人感觉到痛苦,因此陆芸花一下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不过她想了想又浑不在意般摆摆手,豪气说道:“最近定了出门玩那就先不想那些,痛痛快快玩舒服,后面的事后面再说罢!”
第165章 奇瓜异果
说是“后面再说”,但谁都没想到白巡的回信回来的这样突然。
第二天陆芸花起来做早饭,最近为了给榕洋调养身体,也为了出行不出什么“吃坏肚子”之类的意外,平日里吃的饭菜都是些口味清淡、从前吃的时候大家都能够适应的菜肴。
孩子们已经在练武了,卓仪去给菜地浇水,陆芸花把鱼粥放在灶火上小火煮着,自己去储藏取东西,最近粥水做的多,她便托人去县城买了些鸭蛋,今天准备自己做些皮蛋。到了夏天胃口不好,凉拌皮蛋、皮蛋擂辣椒之类的菜都是不错的选择。
陆芸花去储藏室途中还顺路去看了养在后院、昨晚喂了黑色西红柿的几只鸡,虽说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但结果和她预料的不差,既然果子结在地里都有小鸟偷食,那说明吃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看果真如此。
她把手里的草木灰、碱面和生石灰混在一起,脑子里想着西红柿的一百种做法,外面就好巧不巧想起了敲门的声音。
“阿耿,帮阿娘问问是谁,我手上都是泥呢!”陆芸花的手还插在黑乎乎的盆子里,赶紧把手上的泥往下捋,对外面扬声喊道。
“哎!”
阿耿应了一声,陆芸花就听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因为离厨房有些远实在听不清,叫陆芸花手下动作愈发快了,这泥卡在指甲里实在要花些功夫,这左右为难的感觉实在搞得人有些狼狈。
“阿娘、阿娘!”云晏兴奋的声音响起:“是阿巡叔叔给我们送东西来啦!”
“阿娘。”阿耿抱着个大袋子走过来,把它放在厨房门口继续道:“是白叔叔的手下,他说还有东西下午到,现在先送一部分,叫我们把地方收拾出来。”
阿耿眼尖,见陆芸花手上都还有泥点就要拿手巾擦水,一副急着出去看的样子,赶忙补充道:“他放下东西就走了。”
“……那他有没有说送来的什么东西?”陆芸花本来客才这样焦急,听人都走了也就继续洗她的手,转头问阿耿。
阿耿果然非常靠谱,在院中云晏“啊!”“哇”之类的背景音中一一回答:“那位叔叔说先送来了些不耐放的新鲜瓜果菜蔬,下午就会把定好的辣椒和白叔叔给他的单子一起带过来。”
“瓜果菜蔬?”陆芸花可是来了兴致,终于把手指甲里面的泥洗干净了,擦干净手就往外走,打算自己亲自去看看都是什么瓜果菜蔬,有没有她熟悉的食材。
所谓“白巡的单子”应当就是这次香料的单子和价格,当时说了除了辣椒之外桂皮八角、胡椒花椒之类的昂贵香料也要不少。陆芸花之前就和他说好了“在商言商”,白巡便也不矫情那么多,果真按照送货的流程和货物一并列了单子。好在陆芸花现在一点也不缺钱,白巡给她寄多少货她都能吃下。
“阿娘,你看这个!”看陆芸花和阿耿出来,云晏兴冲冲抱着一个像是榴莲一样全是小尖刺的果子冲到陆芸花身边,从他之中几根手指头捏着果子、不让它挨在自己身上的动作来看,他也觉得这东西扎人。
陆芸花下意识以为这是榴莲,可是等云晏满是期待地把东西塞到她手里以后她才感觉到不对。这果子其实是个长椭圆的样子,外面小尖刺顺着一个方向生长,有几分火龙果的模样,但整个呈现一种漂亮的青绿色。
见识过了像是蜜瓜一样的黄瓜、小龙虾和河虾综合体的北梅虾、果子巨大无比连果肉都是黑紫色瞧着像是有毒的西红柿……陆芸花面不改色地捏了捏这果子,手感有些说不出来,但外皮质感居然很像……茄子。
但这绝对不会是茄子,因为如今已经有茄子这种蔬菜了,它在很久以前就随着远渡的船舶来到这个朝代,虽说不是长条形而是圆形,但总不会是面前这长着刺的模样。
“这是什么?”陆芸花疑惑地把它用指尖捏住,对着太阳举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从任何一点记忆里挖掘出与这东西相似的果蔬。
“那位阿叔说全都是试过后能吃的东西。”阿耿也跟着从箱子里摸出来一个果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陆芸花闻言便去寻了个刀把果子洗干净后切成小块,三人各自取了一块吃……怎么说呢?
陆芸花吃得皱眉……它整个果肉都没什么汁水,呈现一种像是海绵一样的质感,嚼起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口感可言。但它很甜,非常非常甜,一点也不清爽的甜味在果子一入口便溢满了整个口腔,甜腻的滋味像是在舌头上刮了一层腻子,叫人吃着吃着就突然吃得心里发毛。
除此之外果子完全没有香味,果肉也没有味道,吃起来就是丝丝缕缕的海绵吸满了糖水又晒得半干的滋味……很难昧着良心说好吃。
“嗯……”这果子对于口味偏咸的云晏来说简直就是灾难,皱着一张脸赶紧嚼了几下把嘴里东西咽下去,云晏喝了口水,缓了缓劲儿才继续开始“探险”。
之前阿耿搬到厨房门口的袋子里是一些干香料,现在院中这一个大木箱里便都是白巡送来的新鲜果蔬。云晏如今整个身子都要探进箱子里了,半晌又捞出来一个小袋子,好奇地把里面东西倒在手心上,一看马上把手伸到陆芸花面前献宝。
他激动地蹦蹦跳跳:“阿娘!阿娘你看!”
“像不像宝石?”云晏把手再次抬高了些,好叫陆芸花看得清楚。
陆芸花把手里一个有点像是柠檬的淡黄色果子放下,低头去看云晏的手心,就见在云晏手心里有一捧小小的果子,有透白色、青绿色、浅蓝色、浅紫色……每一个都仿佛透明,阳光似乎能穿过表皮照亮它们的流动着的内里,果子的颜色因此在皮肤上晕开五彩的光晕……太好看了,就像一捧半透明的玛瑙。
“太好看了……”陆芸花满是感叹,不禁伸手取了一个对着太阳摇了摇,里面似乎带着珠光金沙、波光粼粼的液体便也轻轻晃动,像是把夕阳、雨露、雾岚都圈进其中,融化出层层金波,飘荡起点点星河。
“这是、这是果子吗?”阿耿也不禁语塞,这模样的果子……要是用来吃未免让人觉得暴殄天物。
云晏可不会想那么多,闻言嘻嘻笑道:“是不是果子尝一尝就知道了!”
说罢也不管那么多,毫不在意捡了一个淡紫色、像是宝石一样的小果子塞进嘴里——
“唔唔!!”
云晏几乎在瞬间发出“唔唔”的声音,但表情只是细微的变动了一下,实在叫人摸不清这这果子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怎么样?”陆芸花好奇地蹲下去看云晏的表情,顺手也取了一个粉白的、像是小玛瑙的一样的果子捏在手里。
“唔……好吃!!”云晏瞪大了眼睛,急切地伸手给阿耿也递了一个,重重点头:“太好吃了!入口里面的果汁便一下全呲出来了,里面的金粉原来是果子的种子……哎呀具体是什么味道我也说不清,总之很好吃就是了。”
他又拿起一个,声音急促地催促着陆芸花和阿耿:“阿娘、阿兄,你们试试,真的好吃,快试试!”
陆芸花和阿耿不觉有假,见他又往嘴里塞果子,也跟着把手里的果子吃进嘴里。
陆芸花笑道:“有这么好……唔!”
“唔!”
几乎在瞬间,云晏那猖狂又夸张的大笑声便传遍了整个院子,其中还伴随着陆芸花和阿耿急急忙忙喝水漱口的声音,叫院子一下热闹起来了。
“阿娘,你们在干什么呢?”长生好奇地从门外探了探头,里面的热闹劲他们在外面就听见了,卓仪带着榕洋走在后面,顺手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把,催着他往里走。
“阿姐,怎么了?”榕洋看陆芸花和阿耿还在漱口,都顾不上回答,赶紧去帮两人各自倒了杯水。
陆芸花和阿耿好半天才缓过劲,各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坐在木榻上,云晏在一边笑地在木榻上打滚,气得陆芸花真想把这臭孩子拉过来马上打一顿屁股!
不过……
“没什么。”陆芸花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下垂,瞧着很无辜的模样,更别说现在她脸颊边的发丝还有些湿漉漉的,更显得柔弱又可亲:“我们刚刚玩闹呢……”
她说着,似乎这才看到云晏刚刚顺手放在木桌上的那捧果子,不动声色捡起几颗好看的分给什么也不知道的卓仪、榕洋和长生,再次微笑道:“这是阿巡送来的小果子,好看又好吃,你们快尝尝!”
在一边歇着的阿耿闻言眼睛睁大了一点,眼神犹疑地迅速瞟过笑得温柔甜美的阿娘和已经把脸埋在木榻缝隙里、此时看不清表情的云晏,不知道为什么,在阿爹发现之前下意识又低下头去,好像指甲在刚刚突然劈了一下,现在正在认真地修手指。
“哇!真好看!”就算被云晏逗了不知道多少次,长生依旧不会产生怀疑之类的想法,他把手上果子对着太阳摇了摇,大声感叹:“这么好看的果子肯定也很好吃吧!”
榕洋深以为然,轻轻点头算是附和,对指间像是玉石珠子一般的透青色果子爱不释手。
陆芸花面色不变,闻言再次露出一个笑容,里面带着些只有云晏和阿耿才能看得出来的意味深长,伸手拍了拍卓仪的胳膊催促:“确实……好吃,你们快试试。”
“好!”
长生不疑有他,爽快把果子扔进嘴里,几乎在同时,榕洋和卓仪也跟着把果子吃下。
也几乎在同时——
“唔!”
“呕——”
“哈哈哈!”陆芸花放声大笑,云晏在一边笑得简直要抽过去了,只有阿耿还是原先那个好孩子,一边笑也不忘一边给阿爹和弟弟们倒水。
又是兵荒马乱的好一阵收拾,这下全家脸上都变得湿漉漉了,陆芸花看长生一脸厌恶的吐着口水,对原先放在桌上喜欢的不得了的果子视而不见,稍缓和一些的笑意不知怎么回事又涌上来,笑着揉了揉自己有些笑酸了的肚子说道:“可见好看不一定好吃,好吃不一定好看!”
这果子真真说明了什么叫做“金玉在外、败絮其中”,果子的皮很薄,几乎入口就爆汁,但当里面的果汁味道难吃的时候,这种“爆汁”就是一种灾难。果汁整体呈现一种稍微粘稠的口感,又酸又苦的同时涩得人舌根都发麻,外面看像是流动金沙一般的东西其实是它的种子,带着比果汁更加奇怪的粘稠感,黏在口腔、舌头上的时候似乎有些扎人,涩苦涩苦的同时还带着点辣,实在是……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水果。
想来长得这么好看也是有原因的,这种果子的外形让它们在光下闪闪发亮,很容易骗到一些喜欢美丽颜色和亮晶晶的小鸟,但只要小鸟想要用自己的鸟喙叼起它们……不管是单纯想要摘下装饰自己的鸟巢还是想吃吃看味道,果子薄薄的外皮都会迅速爆开,让里面的果汁和种子落在地上,好叫种子来年生根发芽。
更不用说果汁中还带着些许黏性,就算所有小鸟都知道这个果子不好吃,只要它们在枝丫上停留,果皮破裂之后的果汁在小鸟身上稍微沾上一点,种子就能被小鸟们带到各个地方,实在是充满了诈骗意味的一种果子。
“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教训。”榕洋皱着脸喝下一口水,脸色都变得苍白了一些,郑重回答。
卓仪一如既往地很能忍耐,只稍微漱了漱口便好像恢复了正常,看着无事发生一般,实在叫陆芸花都有些失望了,深深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不对,只是纵着她装作被整到。
他听榕洋这么说便微微笑起来,温声道:“往后也都要记得,切莫叫自己受任何东西的外表蒙蔽才是。”
长生用力点点头,颇有些气鼓鼓的:“没错,绝对不能被好像没骗人的阿娘和阿晏蒙蔽!”
众人听闻大笑起来,都知道这孩子现在虽然这么说,没过今晚肯定就会忘了这回事,下次还是会被云晏捉弄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原本在房间睡觉的余氏这会儿才起,一出来就听见长生的童言稚语,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跟着笑起来。
陆芸花见她出来,上前给她推轮椅,对大家说道:“咱们吃饭,明日就坐车出门,晚上可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第166章 准备工作
比起明日在外面要吃的食物,不管是今天在家吃的两顿饭还是明天要在路上叫卖的凉面做起来都不需费什么心思,三五下就能麻利做好。甚至说凉面因为是给客人吃的,做的时候都比今天自己在家吃的两顿饭多费了些时间。
这倒是很少有的一件事,毕竟陆芸花就算心情再差,做饭时候也会不自觉认真起来,很少含糊对待。
不过一说明天陆芸花要带上车的食物,便能很快理解今天的这种“对付”了——
锅巴、手指饼干、枣泥酥、饭团、辣卤和小凉菜。
毕竟这次出门说是驾着小吃车贩售食物,不如说只是带着玩闹心态的一次全家旅行,目的也不在隔壁只是知晓“豆娘子”名气、没有打开市场的邻县,而是在两县之间、就算晚上在野外露宿也能在第二天回家的漂亮大湖。
而那些食物说起来似乎都是各种普通的零食,可真要做出来还是要花上不少时间的。
“阿姐,往后我们每次出门都卖凉面吗?”一家人结束玩闹,帮着陆芸花收拾起白巡这次送过来的各种东西,榕洋细心收拢起袋子里的浆果,小声问陆芸花。
陆芸花把手里另外一袋像是莓子一样的甜浆果中坏的挑拣出去,对榕洋笑笑,笑容里有些不好意思:“……下次可以换别的,什么辣卤、凉粉、甜汤……总之看到时候想做什么,小吃车不拘着卖同一样吃食。”
“这次啊……是阿姐我想要感受一下开小吃车的感觉,这才特意做了凉面。”
要去的目的地湖离这里不远,他们这次也不靠近繁华的城市,按理来说小吃车当做“房车”来用,一家人什么目的也没有的出门郊游也是可以的。陆芸花准备凉面只是因为她也来了兴致,单纯想要感受一下在小吃车上沿路叫卖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是新玩具到手的小孩子,总要把玩具的所有玩法都感受一次才行。
“哎?”云晏提着一袋稍有点重的小瓜,闻言睁大了眼睛,半晌眯眼笑起来:“原来阿娘也很期待在小吃车上卖凉面呀!”
他这个“也”就说明了一切,对于云晏本人来说,他有着和陆芸花差不多的期待,迫不及待要把“新玩具”的所有功能都尝试一下。
陆芸花和他似的笑眯了眼,没有血缘的母子两人一时间瞧着居然有些相似:“不过我只是帮着搭把手做一做调料,到时候买卖可都是你们负责,毕竟之前就说好了。”
之前就说好了小吃车一路上买卖都由孩子们负责,孩子们把原料费用给陆芸花,陆芸花和卓仪免费地小小帮一点忙,后面路上生意不论盈亏都算孩子们自己的,陆芸花和卓仪都不插手。
因为刚开始想把车子做成小吃车的想法就来源于孩子们。如今只是短途旅行就不说了,牛车稳当是稳当,速度实在不敢恭维,往后要去远些的地方就肯定要花上不少时间,到时候一路上没有事情做可能把人无聊死。把车子改成小吃车,一路上有了住的地方又能够打发时间,还能给孩子们创造一个与外人接触的窗口,实在是一件“几全齐美”的好事。
阿耿又一次过来搬箱子,听见这话面上表情有点腼腆又有点激动,最后还是勉强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只是微微抿唇露出一点笑意,说话间也有几分憧憬的意味:“阿娘放心,您之前和我们说了,这些我们都知道……明天会努力做好的!”
就算从前有在陆芸花摊子上帮忙的经历,明天这种所有生意都由自己负责的情况也是头一次,就算阿耿再怎么稳重也是个孩子,面对这样的事情还是难免和弟弟们似的激动起来了。
陆芸花拿着浆果起身,顺手摸了摸他梳理地整整齐齐的头发,笑道:“那我和你们阿爹就等着看明天你们要怎么做啦!”
卓仪刚从储藏室出来,刚刚他帮着陆芸花收拢好了厨房门口的一大袋子调味料,把什么胡椒花椒、桂皮八角之类的东西全都归了位置,闻言亦是微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温声应道:“明天我你便好好休息休息吧。”
陆芸花点点头,笑着说:“那我去准备明天吃的小糕点,这小果子味道真不错,或许可以做成果酱夹在点心里面烤。”
这果子可不像是之前“宝石浆果”那样是好看但很难吃的品种,它们各个有草莓大小,长得却有些像是蓝莓,味道也是一种复合莓果的滋味,单吃就十分好吃了……但看白巡只是送了一小袋过来就知道这果子肯定十分珍贵,因为数量稀少,所以要是直接吃果子,家里人也就能每人尝个味道,不如做成果酱再做成酥饼,还能吃久一些。
就算没有黄油,做不出西式面点的那种酥皮,中式面点中的酥皮配上果酱也不差什么,一样很好。
“我去厨房收拾了,中午随便吃些罢。”陆芸花心里盘算着需要的食材,急急往储藏室去了.
干红枣是上次县城一个食摊送分红的时候一并送来的,现下不是红枣成熟的季节,但干货这东西只要好好保存就能保存很久,在这个吃不到红枣的季节,这种礼物已经算是很有诚意的了。
没有冰箱、没有大规模化蔬菜种植、没有反季节技术、没有功能强大的各种化肥药剂,就算这个时代的作物不知道为什么和开了挂一样产量不低,但想要像现代一样想吃什么菜都能在菜市场买到是不可能的,这种“顺应天时”与现代人追求“最好滋味”或是“养生”所以在对应时节吃对应菜蔬不同,充满着一种被动的无奈感。
不过也有好的一点,这中稍纵即逝的短暂时光,才造就了人们想要把季节性食物留住所创造出来的各种衍生产品,给食物增添了种种不同的风味。
陆芸花微笑着揉着手里的面团,旁边放着微微泛着黄色的大块猪油,这些都是等等做酥皮时候要用到的,果酱酥饼加上枣泥酥饼,要用到的酥皮可不少。
好在之前杀猪熬了不少猪油,整整两头猪,前面一头熬的油没吃完,后面一头就熬了新的油,就算两头猪都不算是很大的猪,就算他们用不少油与亲近的几家人换了不少东西,留下叫他们自己吃的部分还是非常非常多,不说平日做饭炒菜,就算是时不时炸鸡炸肉也是够用的。
就生活水准来说,陆芸花家甚至比许多这时代的非实权贵族过得更好。
除了猪油旁边还放着一个大罐子,里面是上次陛下赏赐下来的植物油,是准备等等用来炸锅巴的,不过炸一次东西还挺麻烦,所以陆芸花在考虑晚上就把家里两只鸡杀了做炸鸡,正好离上次吃炸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从前不熟练的时候陆芸花还会紧张地观察面的状态专心致志和面,现在熟练了以后便用不着那样专心了,就算完全心不在焉,身体已经形成的肌肉记忆还是会把面和到陆芸花想要的状态。
如今又没有什么音乐播放器、有声书或者是电视剧,陆芸花便习惯了和面切菜的时候在脑子里把等一下的各种事情处理的顺序安排好,或是从家里有的各种食材思考接下来的餐点安排,也算是找到了打发时间的事情。
所以陆芸花在和好面、把面团放在一边醒发的空档,伸手就能迅速把各种食材分门别类的一一放好,一个个碗碟在大木桌上排列地整整齐齐,真的有种“强迫症满足”的感觉。
“师父,要我做什么?”外面是推车进门的熟悉声音,不久后陆芸花就见大河从外面进来。
他挽着袖子,一看厨房里面的排场就知道这一天肯定要忙得没时间坐下休息,但看着桌面上各式见过或是没见过的食材搭配,还是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显得很是期待。
入夏了,大河瞧着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换了陆芸花帮着定下的夏季薄衫,但或许是找到了新的目标,或许是习惯了食摊上的工作、与亲切的食客们相处得不错,他整个人的精神头比起刚来时候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那原本很是生人勿进的凶恶脸庞都变得温和不少。
这些潜移默化中带来的改变陆芸花他们这些日日在一块的人发现不了,但若是有大河从前的朋友再遇见他,肯定要对他惊呼些“你瞧着像是与从前换了一个人一般”之类的感叹。
不止是精神面貌上的改变,单单从手艺上来说,大河也已经算是站在了如今大多数厨子的上面。陆芸花在家这段无聊的时间,除了与家人相处外剩下的时间都在厨房,不管是教授大河厨艺还是单纯自己实验新菜叫他在一边帮忙,给大河带来的厨艺上的帮助不是用语言能说清楚的。
陆芸花瞟了一眼大河那因为拉面锻炼得更加结实的手臂,唇角不禁微微翘起,从一边取过来个装着蛋清的盆子塞进他怀里,还给了他三根筷子,声音都放柔了些:“还真是有一点事要你帮忙……瞧这蛋清,用筷子顺着一边打,直到打成白色膨起来的状态……要是手臂酸就去找阿卓同你换着来。”
她说到后面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用筷子打发蛋清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她现在想做些酥甜带着蓬松的小手指饼,这一步就完全省略不了,只得辛苦一下大河和卓仪了。
“无事的师父,那我去弄这个。”大河哪里在意这点小辛苦,他对于蛋清加了糖就能打发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起码在他从前做厨子的时候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做法,现在一心就想着打发一次蛋清试试看,整个人都满是干劲,勉强与陆芸花打过招呼,脚下生风一般去一边专心干活。
陆芸花无奈,只看几眼就被大河手上那转速不比电动打蛋器慢的筷子震惊到,对他这练武之人仿佛开了挂一样的速度搞得哭笑不得,笑着叹了口气,任由他去了。
把大河抛到脑后,陆芸花也开始正式准备起来。
昨晚睡前泡上的干红枣已经完全膨胀,甚至瞧着与新鲜红枣区别不大,都带着一个“红”字,也都是中式传统点心,红枣泥就比红豆泥难处理许多,除了一样不好吃的外皮以外还得把里面硬硬的果核去了才行。
好在今天除了厨房里的大河,外面全都是闲着的劳动力。
陆芸花把洗干净的红枣捞出来放在另外一个盆里面,冲外面喊道:“阿耿,来厨房一下!”
孩子都免不了被家长叫着拿东西或者是帮点什么小忙,平日孩子们上课就不说了,只要闲下来的时候陆芸花可不会吝啬唤着他们干点什么,简直是“无师自通”。
阿耿丝毫不觉得意外,应了一声以后很快就来到厨房,脸上可没什么不情愿的意思,甚至说很有愿意留下帮忙的兴趣:“阿娘,要我做什么吗?”
“喏,这个。”陆芸花把装满了红枣的盆子递给他,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面颊:“叫着弟弟们,把红枣里面的果核去了。”
取了一个红枣给这孩子演示了一下怎么去果核,见他认真点头表示明白后又给他递了一个空盆子,笑眯眯看着他似乎有些艰难地抱着两个大盆子,勉强姿态端正地向她道别,就这样挪出厨房,不禁心里暗暗感叹阿耿这孩子真的很容易激起人的恶趣味,因为时常像个小大人似的,便更容易叫坏坏的阿娘生出逗弄一下的心思。
“哎对了!”陆芸花看阿耿还没走远,对他喊道:“阿耿,去看看你阿爹手上事情弄完了没有,和他说一声,要是手上事情弄完了就把家里面两只鸡杀了!”
陆芸花说着,想到自己还要做辣卤,便又补充道:“除了家里两只鸡,再去阿婆那里买两只鸭子。”
“唉!”阿耿勉强回头,紧了紧手里面的盆子,大声回答。
卓仪不在院子里,刚刚帮着她收拾完储藏室后就去后院清理小吃车,顺便让牛拉着空车在院中慢速移动。家里的牛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虽说性子都很温和,之前也在白巡那里学过拉车,但要它们一下回忆起这种感觉还是有点难度,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陆芸花听外面传来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应当是阿耿安顿弟弟们处理红枣,她自己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将浆果微微捣碎撒上大量白糖腌制出汁、大米饭放上蒸笼、调配好辣卤调味料……
“果然辣卤还是要配着鸭子才好。”陆芸花嗅着锅里面飘出来的味道,对鸭子的味道期待不已。
这个配方是她试验过味道最接近O黑鸭的一个方子,比起全是辣味的辣卤鸭子,陆芸花更喜欢这种带着一些酱香味的甜辣味鸭子,所以在现代不方便买的时候便自己四处找方子,几经实验才有了最后这个成品配方,就算如今比起完整配方缺少了许多五花八门的调味料,许久没吃这个味道的陆芸花还是完全没在意那些小小的问题,对鸭子满心期待。
至于鸭子……家里都有着一个芦苇荡了,怎么可能不养些鸭子在水边?
陆芸花虽然不算非常喜欢鸭子的味道,但习惯了想吃就能吃到的生活,现在完全吃不到倒是勾起几分兴趣,之前买鸭蛋的时候便委托村里养鸡越来越熟练的婆婆在她家芦苇荡那边养了些鸭子,如今已经算是能吃了,正好赶上这次远行,怎么也得做个辣卤鸭尝尝。
虽说出远门最好不吃味道这么辛辣的食物免得出现什么尴尬的肠胃问题,但陆芸花习惯了每次出门都要买些卤味在路上啃着消磨时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做了带些路上吃,只咬牙给辣卤锅子减少了些辣椒用量。
就这样,一样一样食物的香气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混杂成一片,大烤炉从来没有这样高频率地使用过,几乎没片刻停息的时候,每次开炉门便是浓香混着火气冲出炉子,叫整个院子都笼罩在这种无比“热闹”的烟火气中。
卓家也几乎没有闲下来的人,就算是走不了几步路的余氏也被分配了活计,带着孩子们在院中给包好的枣泥酥切花,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仅仅是枣泥酥切花,孩子们这一整天都忙疯了,除了给陆芸花帮忙以外,凉面生意可是他们的,说是明天售卖他们不帮忙,其实就算今天准备,陆芸花和卓仪也只是帮着做了一下他们做不了的、像是和面切菜之类的事情,其余就算是手摇压面的时候都是孩子们在出力气。
所以难免出现累到精神恍惚的情况,就算汁水充沛、味道浓厚的香酥炸鸡也只是缓和了一点精神,孩子们一个个摊在院中木榻上望着远方烧红的云朵发呆,就算阿耿都累得维持不住自己端正的姿态了,跟着弟弟们一起仰躺在木榻上呆呆地看着天空。
“啊……”
也累了一天的大河已经告辞回家去了,现在这里只留下了卓家一家人,大家都摆着舒适的姿势,没什么像往日一般谈天说话的心情。半晌,还是家里话最多也最有精力的云晏先恢复了几分力气,长长叹了一口气。
云晏微微眯着眼,悠悠道:“实在是太累啦……整个人都使不上力气。”
他顿了顿,接着感叹:“明明吃的时候只要一下就吃掉了,做的时候却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多的力气,真的很辛苦啊。”
他故意在“那么”上面拖长了语调,因为此时连个伸手摆动作的力气都没了。
“确实。”阿耿也轻轻叹道:“从前只是小小地帮帮手,没有像这样几乎完整地做一顿饭,今天才知道做饭原来这样辛苦。”
“谢谢阿娘。”因为年纪所以活计很少的长生很快就恢复了几分力气,他在表达心情的时候总是这样坦诚,此时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轻轻凑到倚在木榻上同样也累得不轻的陆芸花身边,蹭了蹭她的手臂小声说:“阿娘是最好的阿娘,我都不知道你平时这么辛苦,以后我不吃那些很麻烦的菜了!”
“我也是……”榕洋咬了咬嘴唇,也和小动物似的凑在姐姐身边,他不大善于表达情感,此时便只是轻轻挨着陆芸花,似乎想要用接触的方式传递自己的心意。
“我、我以后会帮忙的!”云晏见弟弟们都在陆芸花身边围着,刚想坐起来,才起身又软绵绵倒下去,像是个没电的机器人,只得郁闷地重复:“我以后也不吃那些麻烦的菜了……阿爹从前一直做汤饼、麦粥之类的饭菜,还不是、还不是吃过来了。”
他很想说得不在意一些,但一回想起从前日常的伙食……说话时候还是顿了顿,倒是显得好似很不情愿一般。
“噗嗤。”陆芸花忍不住笑出来,她伸手摸了摸身边长生和榕洋的小脑袋,玩笑般说道:“一直汤饼麦粥什么的……我可受不了!”
“今日只是特例。”陆芸花撑着坐起身,抚摸着滑到她大腿上的两个小脑袋,认真说道:“像是今日这样忙碌的时候总是少有,平日有你们阿爹、你们大河叔叔帮忙,你们也帮着我做了不少事情,其实算不上辛苦。”
陆芸花说着不禁微笑起来:“况且,你们阿娘我自己就喜欢厨艺……只要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辛苦一些也不会觉得疲惫……”
她说着,看到孩子们半懂不懂的眼神,便停顿下来,笑着道:“要是心疼阿娘,往后就在课余时候多多帮我做点事罢。”
“好!”对于这点小要求孩子们爽快答应下来,云晏更是努力把双臂举起,似乎想要陆芸花看到他的决心。
孩子们这个年纪,除了阿耿有几分明悟,其余都还没到真的喜欢什么东西到“不会觉得累”的时候,对陆芸花前面的话还不是很理解,只因为自己帮到了陆芸花的忙而感到开心。
“那我就提前说谢谢啦。”陆芸花郑重道,眸中满是笑意。
卓仪轻轻把添满的茶水放在余氏面前,听着他们说话,心中一片祥和宁静。
第167章 出发!
这一晚上大家睡得很好,毕竟白天忙得脚不着地,等躺下来的时候简直是沾了枕头就睡着。这也算是好事一件,毕竟孩子们要是没在白天把精力消耗掉,晚上肯定会激动到睡不着觉, 第二天旅行难免昏昏沉沉,倒是会辜负这少有的全家出游的机会。
第二天天还没亮起来的时候全家就在起床准备了,昨晚谈天的时候大家都说想要在湖边睡一晚上,感受一番湖边的夜景、凉风和星空,因为车上有睡觉的地方,所以大家只是讨论了一下如果留宿要带什么东西便爽快定下晚上在湖边野营的计划。
小吃车上除了中间的木榻,车后还有一个可以翻下来的木板床,到时候余氏带着孩子们睡在前面,陆芸花和卓仪关了门睡在后面,并不影响什么。
况且陆芸花他们这次去的湖也算是“景点”,这里的人们对于旅行出游有着难以言喻的喜爱,许多人没有出门游历的家资,便在空闲之余带着家人去周边景色极好的地方,也算是满足了想要四处看看的心愿。
这也导致这“景点”的安全性没得说,周边有威胁的野兽都被清扫干净,因为有人在湖边野营露宿,甚至还有白天过来摆摊的小贩和巡查的官差,所以带着身子不大好的余氏和几个孩子出门的陆芸花才会同意在湖边过夜。
毕竟如今野兽什么的可不是“保护动物”,而是真正会吃人的“灾难”。
对自己家人的武力还没有准确认知的陆芸花这次出行可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了一遍,不说别的,单单安全性肯定保证好了。
“阿娘,收拾好啦!”长生抱着最后从厨房拿出来的一篮子洗干净的凉面配菜,蹦蹦跳跳地到了车子边上。
卓仪微笑着把他稳稳举上车,本想帮一把旁边的陆芸花,却被她伸手挡住了。
许久没有出过远门,习惯了在家里想要什么都在手边的感觉,陆芸花总觉得可能忘了什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心,决定还是最后检查一次,她匆匆道:“阿卓你先上车,我再去瞧一瞧是不是有什么忘了的东西。”
在一边送他们出门的大河和卓仪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地在原地等着陆芸花第三次检查……毕竟之前是真的落了东西,这会儿也不好催促什么。
“大河阿兄,是不是要到出摊的时间了?”车厢里闹腾得不行,能听见里面收拾东西的声音和云晏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榕洋跪坐在塌上探出个头来,说话时候还给举着棉絮正在铺床榻的云晏让了让位置。
大河看看天色,确实再不出摊就要迟了,但这会儿的生意总没有送他们出门重要,所以只是对榕洋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声音柔和少许,言简意赅说:“没事,来得及。”
卓仪理解大河的想法,便也没有催促他赶紧去开摊或是叫陆芸花快点出来,而是趁着这个时间再次检查了一番车子,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好啦好啦,我们走罢。”好在陆芸花没多久就出来了,这次手上没带什么东西,脚步匆匆赶到车子旁边,对大河安顿起来:“我们今晚不回来,明早开摊时候你直接开门进来便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安顿的,有什么事情先去找村长爷爷,要是客人……”
她说“没什么可安顿的”,和大河说话时候却不自觉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深怕这不在家的空档又出了什么事情,讲着讲着就开始讲起食摊,讲起面对难缠客人时候怎么办。明明大河已经独自负责了食摊许久,这段时间半点岔子没出,现在却怕大河在她不在这段时间受了欺负。
毕竟大河这徒弟在陆芸花眼里就和个闷葫芦没什么区别,很多时候受了气吃了亏也不说,只是自己默默咽下去,他又对她这个师父尊敬有加,难免因此产生一些长辈似的心情。
虽然陆芸花说的这些自己都知道,大河本身也不是陆芸花想的那样容易被欺负,他还是在一边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表示记住,明明年岁比陆芸花还要大些,却真的像是尊敬长辈一样尊敬着她。
“阿娘说的太多啦!好像大河阿兄比我还小似的。”云晏等了半天也不见车子动起来,兴奋劲都没了,听着陆芸花说话有些困顿起来,小小打了个哈欠,从窗子边上露了点头,小声对一边的榕洋嘟哝。
榕洋当然不会说自己阿姐的“坏话”,但他也不会说谎,所以只是闭口不言,全当做没听到这话。
“……云晏!”
可惜陆芸花听力不错,云晏说话时候正巧她停下,这才恍然自己一激动说得有些多,毕竟也是来这时代以后第一次出远门,话不自觉就变多了。
她先是转头小小瞪了云晏一眼,见他吐了吐舌头消失在小窗子边上,赶紧结束了话题,催促道:“反正……反正就是这些,我们走了,你赶紧出门开摊去。”
陆芸花撑着卓仪的胳膊,顺着他的力道钻进车厢,卓仪满眼笑意和大河打了招呼,手轻轻一撑坐上牛车:“那我们便走了。”
“注意安全。”大河送了两步,在门口等着车厢的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进门.
村子的影子渐渐运去,随着颠簸一起到来的还有远处跳出黑暗、光芒万丈的日出,官道到底没有村中的路平坦,边上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日出的过程就这样毫无保留、完完整整地被看得一清二楚,那地里已经有了劳作的人,弯着腰的人们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只能看清黑色的影子,仿若画卷。
一家人凝望着这幅美丽的景色,明明才离开家不远,他们却从来没注意过它的美丽……或许只有像出游这样只是为了赏景的时刻才有心情去留心身边之景吧,心中有事、急切想要去做什么的时候是看不到这些平凡中的美景的。
不同于似乎有所感悟的大人们,孩子显得单纯多了,好看就是好看,并不掺杂什么别的心情。长生眯眼凝视着外面被强烈日光照射得仿佛画面过曝一般的盛景,喃喃感叹:“……真好看。”
余氏伸手斜斜倚在窗边,身后是软绵绵的垫子,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一种心情,最后只是微笑着附和道:“是啊……真好看。”
不过日出就这一小会儿,等太阳完全升起来以后阳光又会变得平和又安静,一家人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保持着这样姿势各异的状态躺在宽大的塌上小声聊着天,时不时和外面的卓仪说两句话,共同欣赏着外面景色逐渐从农田转变为树林、山石、小溪……
等景色就这样固定下来,一家人终于看厌了满眼的绿色,起身各自找起乐子来。
陆芸花从另外一边的柜子里取出来一大盆菜和木签,对余氏笑起来:“阿娘,我们这会儿把菜串串好吧?等等到了地方我们做烧烤吃。”
“我也来帮忙!”
几个孩子说着就想过来搭把手,却被陆芸花挨个按着坐下:“就这点菜蔬哪里用得着你们帮忙?这是我特意放着和你们阿婆在车上消磨时间的,你们几个就吃点心去吧,箱子里还有你们的拼图,我顺手带上了。”
孩子们看陆芸花神情不似作假,余氏也一脸轻松,明白这会儿确实不需要他们帮忙,又听还有点心和玩具,欢呼着去翻箱子了。
“好好吃的样子。”保持着对于自己阿姐的信任,榕洋刚把点心盖子打开便认真赞叹道。
陆芸花却一下笑起来,先是和昨天在睡觉所以错过大家吃果子的情景的余氏讲述了一番昨天发生的事情,把另外一边越听越觉得不对的榕洋说得脸都红起来了:“……榕洋还说自己记下了,往后再也不看外表……哎呀!”
话都没说完,榕洋就放下点心扑到陆芸花怀里去捂她的嘴,把陆芸花吓得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签子免得他扎到,都来不及训斥便心里软成一团。
只见榕洋伸手轻轻捂在陆芸花的嘴巴上,耳尖都染上了红色,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像闪闪发亮,他声音有些小,还带着些恼羞:“因为、因为是阿姐做的!阿姐做什么都好吃,所以就算……就算看外表也没什么!”
余氏温柔地微笑着看他们姐弟玩闹也不说话,手上动作依旧不急不缓,稳稳将蘑菇穿在签子上,就算榕洋做出了平时很少有的活泼举动也只是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笑容更深罢了。
“对啊对啊……”云晏似乎只听见榕洋最后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小声嘟哝:“……先吃……先吃这个好了!”
为了保持神秘感……或者说为了保留足够明天路上吃的量,陆芸花把几样零食做好后严禁大家尝味道,真是把在厨房帮忙、闻着香味都要流口水的孩子们急坏了。他们对今天出游表现的这样激动,也因为要在路上吃新吃食,实在迫不及待。
“长生要吃这个!”还没等云晏少有地陷入选择困难,臣服在芋泥和红豆泥中的长生便坚定地选择了枣泥酥饼。
枣泥酥饼做成了桃花的模样,尖尖捏在一起,大小一致,仿佛模子印出来般规整。饼的边缘露出一道枣泥的红线,衬得微黄的酥皮也变成了雪白的颜色,中心用筷尖蘸着红曲点了花蕊一般的红点,似雪中落下一道红绸,上面铺散点点红梅,雪白缠着深红浅红,错落有致,极有食欲。
因为底下是晚上要睡觉的床榻,长生就从一边取了个小碟子接酥饼掉下来的渣,小心捏了个枣泥饼在手里,认认真真看了看饼的整体样子,这才张口小心吃掉了第一个花瓣。
酥皮的酥还是保持着往常的水准,一贯的层叠相加,一贯的酥脆至极,只因里面换了不同的馅料,就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滋味。吃一口,枣泥的滋味充满了整个口腔,香气浓郁绵长,却又温和柔软,不刺激、不新奇,平实又质朴的甜香好似午后阳光下晒过的被子,盖上以后全是温暖舒适,只想让人在这带着几分凉意、晃动个不停的木榻上好好喝上一杯热茶,舒舒服服地感受一番胃里热乎乎的踏实感觉。
“啊……”长生眯起眼,如同学着陆村长喝茶时候的样子喟叹出声,稍微品味了一番又咬了一大口枣泥饼,含含糊糊对余氏大力推荐:“阿婆您尝尝!虽然我觉得没有豆沙包好吃,但肯定合您口味!”
确实,枣泥馅不如豆沙馅柔滑,吃着显得平实了些,对于小孩子的吸引力不是很强也算正常,但不能说陆芸花这次做的不合长生口味,在他眼里不管是枣泥酥、芋泥酥还是蛋黄酥豆沙包,只要是陆芸花做的都同样好吃。
“嘶……这个也好吃!”云晏在一边捡着盘子里面的锅巴吃得停不下来,被麻辣味的调料辣的嘴唇都成了红红的颜色,还向周围人大力推荐。
锅巴是大米做的,不像小米锅巴那样紧密,但酥脆不亚于小米锅巴。米饭被压在一起后放在油锅中浸炸,形成铠甲一般的金黄外壳,微微弯曲成漂亮的拱形,在阳光下几乎闪闪发光。
厚度让锅巴整体食用时率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带着硬度的酥脆感,需要牙齿用些力气才能咬下来。但是这完全不是它的缺点,反倒就是因为这些厚度,除了厚厚撒上去的调味香气,咀嚼时候米饭的甘甜余留和油炸过后的的大米香味才会如此明显,简直像是吊在鱼儿面前的鱼钩,引得人一块接着一块地继续往下吃。
酥麻和香辣交织在一起,冲鼻又刺激,咸味和甜味后面才出现,互相烘托,滋味层层叠叠,复杂浓郁,加上酥脆的食感、油炸大米的浓香……要是觉得实在有些重口,只要配上一口清淡带着微苦的草药饮,便又能继续往下吃。
“……这个、这个有点麻。”阿耿喝了一口水,嘴唇红润润的似乎被辣得有些红肿,说话都有些含糊:“……感觉嘴唇一直在抖,都没法说话了。”
陆芸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没好说昨天累的厉害,放孜然的时候不小心认错了,最后放了两次花椒粉……
“……吃点果酱酥饼,早晨都没吃饭呢,怎么一下就开始吃这些重口味,当心胃不舒服!”陆芸花坐下,她刚给卓仪送了几个枣泥饼和果酱饼,这才想到忘了给孩子们安顿什么。
“吃了的。”云晏含含糊糊回答,他更喜欢咸味点心,但刚刚长生吃得太香了,他也没忍住跟着先拿了一个枣泥饼,想着自己可能不喜欢,一个饼子和旁边榕洋和阿耿分了三份。
余氏轻声道:“确实都先吃了枣泥饼,我看着呢。”
有余氏作保,陆芸花便也没有继续追究,云晏听话地放下手里的锅巴,擦了擦手望向另外一边有些黑乎乎的鸭子们,目光炯炯。
这鸭子……好吃吗?
第168章 陌生与熟悉
“这个也辣,你先换个别的吃。”顺着云晏的目光,陆芸花也跟着看向放在另外一边盆子里面的切块鸭子,伸手把它放在自己面前,将一边的果酱饼推到云晏面前。
云晏脸上浮现少许遗憾之色,他刚刚吃了枣泥酥,这甜点心好吃是好吃,却吃着感觉腻乎乎的,嘴里总像是缺了点什么。但他还是顺着陆芸花的意思,伸手取了个果酱饼在手里。
饼拿在手里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它的酥脆,因为捏起来的瞬间,饼的外壳在他稍显漫不经心的动作中马上微微塌陷下去,叫云晏动作一顿,马上伸手取了个碟子,更小心了一些。
“阿兄,要是不喜欢就给我一半吧?”榕洋把自己的碟子朝他递过去,很善解人意。
云晏原先也没有这样偏食,毕竟卓仪不是在外面吃就是自己做,大多数味道只是平平,实在大同小异,在有限的种类下吃饭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偶尔吃到好吃的甜味点心都是少有的事情,那里还有挑剔的余地?
只是现在在家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平日更是有层出不穷的新鲜吃食,长辈兄弟们也多像是榕洋这样顺着他,这才叫云晏慢慢有了自己的饮食偏好,更喜欢咸辣重口些的吃食。
云晏微微摇头:“……这点心太酥了,渣掉的厉害……还是算了。”
“对,阿晏你尝尝再说,这饼真的很好吃,里面还是流芯的呢。”陆芸花小心给余氏的盘子里放了一个,对云晏大力推荐:“先尝一尝再说,饼皮我也废了不少心思,这样酥的皮可是很难做的……要是掰开吃就全都碎了,实在可惜。”
陆芸花说得极其真诚,不说云晏,就在旁边的阿耿他们也有些异动,从包着布的干净藤编篮子里面各自取了一个果酱饼。
接着盘子,云晏把果酱饼拿到跟前,用手指摸了摸最上面的黑芝麻点。
离得这样近,他能闻到一股烤过的面饼香味悠悠飘来,椭圆形的小饼上面刷了蛋黄液又撒了芝麻,经过烘烤之后呈现出一种极其美丽的金黄色,与带着些微黄的饼皮如此相得益彰。油、面粉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的朴实香气,伴随着点点芝麻烤过之后的香味传进鼻子,实在算不上惊艳,但给人带来一种舒服又熟悉的感觉,让饥饿感伴随这种感觉悄悄地冒出来,引得因为吃锅巴灌了一肚子水的云晏不觉咽了咽口水。
饼是带着些厚度的,不知是因为层层叠叠、带着空气的饼皮,还是因为里面可能会随着缺口流淌出来的果酱流芯。
云晏张口咬了下去,动作却瞬间顿住了——
不愧是陆芸花极其骄傲地向大家推荐的酥饼饼皮,这种酥简直超过了到目前为止云晏吃过的所有酥饼,那种第一次体会到的新奇感受,叫他细细品味起来。
酥饼还是往常的做法,能感觉到薄如蝉翼的酥皮层层叠加,形成了最后的酥壳,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居然每一层都是那样的疏松酥脆。最奇妙的地方不在于这里,酥皮其实只是维持了陆芸花一贯的水准,那使得小饼比其余酥饼显得更酥脆的原因其实是层层酥皮之间的缝隙。
“咔嚓——”
鼓鼓的小饼其实全是空气撑起来的,在咬下去的瞬间,酥皮发出清脆的声响,就这样一层一层碎开,那种无比迷人的空气感在齿间像是冰块从高出落下、瞬间四散炸开一般利落,又像是伸手攥紧了烤得极其酥脆的饼干,只稍稍使力就能一下把它捏成细细的粉末,无比脆弱的同时又呈现出极致的疏松感。
“唔……还真的流出来啦!”另外一边是长生在大呼小叫,到后面又没了声音,只能听到“嗯嗯”之类的赞叹声,显然又迫不及待吃了又一口。
云晏无暇顾及那些,因为他也已经尝到了最里面果酱的味道。
酸甜的果酱从咬开的缺口中流淌出来,云晏下意识的吮吸着,那粘稠又清甜的果酱便顺着他的力道尽数流进嘴里,把之前无味的饼皮染上了滋味。
像是果酱又像是果汁,浓浓的莓果香气几乎瞬间占据了云晏的每一次呼吸,像是置身于莓果园中,给整个人都染上了甜甜的气息。果酱一点也不腻,明明只放了糖熬出来的果酱,香气也那样的浓烈,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让人感觉清甜又清爽,那莓果带着本身自有的少许酸味,瞬间激起隐藏的食欲,只一下,口水都要因此流出来了。
果酱顺着吮吸的力道缓慢在口中融化成果汁,稍稍咀嚼,已经碎开的蓬松酥壳中和了果酱中的最后一点甜腻感,牙齿碰撞时候,大块的莓果颗粒砰砰炸开,随着厚实果肉被嚼碎的同时流淌出更加鲜美的果汁,就像是在吃着新鲜的莓果。
“呼……”
云晏就这样精力极其集中地吃完了一个果酱酥饼,留恋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呼吸间都是莓子的香味,身体无比舒畅。
他对陆芸花说道:“阿娘,这个果酱饼真的是太、太、太好吃啦!”
“昨天为了方便才做了酥皮的。”陆芸花也捏着一个小饼满足地吃着,果酱在她说话间隙顺着咬开的口子流下来,叫她跟没有形象地探头将它全都塞到嘴里,吃完了才来得及说下面的话。
“唔……不然拿来做软点心也是极好,外面做成软绵绵的蓬松米糕或是糯呼呼的糯米皮……肯定也很好吃。”她说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巴,又叹息出声:“都是里面的果子好吃,可惜你们白叔叔只送来这一点……应该很珍贵吧,我们到时候问问可不可以买一点,再热些的时候拿来做冰碗肯定也很不错!”
他们家冬天的时候都没有储冰,但到时候可以找县城里的几个熟悉的大户买一点,虽说平民少有自己家做冰窖的,但像是蔡老板这样的富商家里肯定有冰窖。他们这里又不算夏天太热的地方,冰盆这东西用得少,陆芸花问他们买些冰吃也不是什么无理要求。
“我知道这果子。”卓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身边的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陆芸花送过去的枣泥酥和果酱饼没了影子,显然在他们在车子里面吃的时候,卓仪也在外面默默地吃饼。
陆芸花过去接过卓仪递给她的碟子,听他继续道:“这果子养不活,只能在山里摘,有些娇贵。”
“但阿巡那里肯定有路子能买到,回头找他帮我们买些就是。”卓仪回想了一下,没在柏神医那里见过这果子就知道他们肯定没种,但白巡手下遍布各处,找他准没错。
陆芸花在卓仪的碟子里面捡了好些锅巴,笑起来:“还好认识了阿巡,不然可吃不到这样好吃的果子,这次又得麻烦他了……家里还剩一些果酱,回头我把那些果酱给他送去让他尝尝,再找着几样别的吃食一并送去,也算是一份感谢的心意。”
“阿巡叔叔肯定很高兴吧。”榕洋已经在白巡的努力下和他相处得不错了,好些日子没见他还有些想念,这会儿听了陆芸花要给他送礼物,很是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可惜,阿巡叔叔吃不了辣。”云晏又捡了个锅巴啃,有些怅然说着,随着他手上动作,锅巴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简直像是车上住了个啃磨牙棒的小仓鼠。
阿耿不自觉也跟着捡了一个锅巴吃,稍微有些无奈:“……从前也不知道你这样偏食……明明阿爹麦粥麦饭汤饼换着做、咸肉腌肉炙肉轮着吃地过了一个冬天,当时还不是吃得好好的。”
“阿兄这话有失偏颇。”云晏放下锅巴显得有点无奈,很是冤枉说道:“那时候除了那些还能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我想偏也没处偏啊!”
陆芸花和余氏都忍不住笑了,车里嘻嘻哈哈,孩子们说着从前的生活,说着说着还会讲起兄弟们的糗事,爆发出一阵大笑。
卓仪默默在外面听着,伸手捏了一个锅巴慢慢吃,不觉露出一个苦笑……要是被嘲笑手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笑就笑吧,毕竟是事实,若是能叫家人们高兴一会儿也算是值得了。
牛车就这样晃晃悠悠走着,聊天说笑的时候时间变得很快,等卓仪停车的时候大家才恍然已经到了目的地,每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我们先在这卖凉面”卓仪停稳后跳上车厢,对扒着窗子往外看的大家说道:“这会儿还在官道上,这边专门清出来了一片地方,我们可以在这卖凉面,卖完之后再进林子,过一会儿就到湖边了。”
“……好多人。”阿耿小声说,望向外面的眼神几乎闪闪发亮。
陆芸花也跟着看出去。
这是一片碎石滩,不远处一条小河从树林中流出,只要顺着小河往林子里面走就是他们今天要去的湖边。这样好的地理位置,几乎天然适合摆摊,因此靠着“景点”的名气聚集起了小型的集市,挑着箩筐的小商贩规整地坐在路边,高声招呼着客人。
陆芸花注意到,在他们停下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朝这边望过来,显然被从未见过的庞大车子吸引了注意力。
“阿卓,把幌子挂上。”陆芸花赶紧从箱子里把卷在一起的幌子抽出来递给卓仪。
这是昨天赶着做出来的幌子,上面画了凉面,告诉陌生人这是一个卖面的食摊,不然以小吃车的外形,人们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卖吃食的地方。
带着孩子们利落放下车板,陆芸花开始切起白瓜,这种水嫩的菜蔬要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因此昨天就准备到了地方以后现切。孩子们从抽屉里面把固定好的调味料一一摆上桌面,再将拌了油的面条盆子端上台面。
这一阵动静,加上外面挂号的幌子,人群便慢慢聚集过来,都想看看里面卖的是什么面条。
“店家,你这是什么面?”有人问道。
陆芸花笑容亲切将盆子斜了斜好叫大家看清:“我们卖的是凉面,凉乎乎的面条,拌着各式菜蔬,放上蒜泥白糖还有我们自制的油辣椒,好吃得很!”
“辣椒可好吃了!没有茱萸的苦味,客人尝尝吧?”云晏踮起脚,知晓客人肯定要问“辣椒是什么”,便先一步解释了一番。
因为放的各样材料都不算便宜,所以陆芸花这凉面价格其实有些贵,若是有肉还好,现在许多人一看拌面调料全是素菜就变得犹豫起来,毕竟要是味道不好这钱肯定打了水漂,不划算。
陆芸花也不说话,只微微露出一个笑,又忙着手上动作。
云晏见无人来买也不气馁,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人第一个吃,他们这凉面就不愁卖出去了。阿耿他们带着榕洋和长生还在忙忙碌碌地摆放东西,性格外向的云晏是最适合刚开始做推销的人选,此时又想继续说几句话,却有人已经爽快地点了大份凉面准备尝鲜。
“小郎,帮我拌个大份凉面,那‘辣椒’若是比茱萸还要刺激,就先少少放些。”男子说话慢条斯理,就算穿着方便出行的劲装,也是读书人的模样。
但是……
“……小郎?”他有些疑惑,眼神转向陆芸花。
陆芸花低头看向云晏,却见他看着这位客人呆住了,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眼神中居然带了些恐惧。
陆芸花心中一紧。
第169章 旧识和秘密
端着店家送的大木盆,书生回到自己家的马车。
“……修和?”马车里苍老的女性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虚弱感,听见有人过来的动静,略带疑惑地呼唤着。
车中传来窃窃低语,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女声说了几句话,伸手撩起前面厚厚的挡风车帘。
书生的马车车厢比常见的车厢大了一圈,只不过款式常见,并没有陆芸花他们家的车那样引人注意。掀开车帘就能见里面铺着厚厚的褥子,几层垫在一起,踩上去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垫子们软绵绵地保护着中间在侍女帮助下斜斜坐起的老妪,这样精心的保护,可见牛车行动之时,就算路况不佳也不会叫她感到颠簸。
被侍女撑着坐起,老妪苍白虚弱的脸上冒出些冷汗,就这样倚在靠垫上不断喘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书生端着碗在门口轻轻皱起眉,不觉把碗放在车边,伸出手想要帮上一把,最终却只是站在原地带着些焦急等待侍女端上温水,轻拍老妪的背部给她舒气。盖因这车厢瞧着大,实则为了老妪路上方便舒服铺设了厚厚的垫子,加上四周的生活用具、桌子柜子……实在再挤不下一个年轻男人。
终于,老妪缓过气来,书生也在母亲看过来时候舒缓了眉目,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单膝跪在车头上将手里凉面给她看,不急不缓的温和语气中似乎带了点邀功的意味:“母亲,这是凉面,您瞧。”
“刚刚我们看到的那辆巨车原来是个食肆,我粗略一看,里面站了几个人也不见挤……”书生绘声绘色讲起刚才所见,刚刚他们听见陆芸花过来时候的动静,从车窗中看见是一辆巨大且样式新奇的牛车,这才过去一探究竟。
书生将刚才所见描述地极其有趣,简直像是一篇品质极好的游记,引得老妪时不时轻笑出声再向他追问几句,气氛极为温馨。
“修和上来坐罢。”书生现在的姿势不大舒服,说话间身子不自觉轻微晃动一下,心神全在儿子身上的老妪哪里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异样,带着些责怪和无奈说道:“你这孩子……赶紧上来。”
“母亲且等我换身干净衣裳。”将手中凉面大碗递给刚才仿佛隐身了一般跪坐在老妪身边的侍女,书生又安顿道:“把老夫人的米粥端过来。”
“母亲,这面味道刺激,您……”书生语气有些迟疑。
老夫人轻轻笑出声,挥了挥手叫他赶紧去换衣裳:“我又不大注重口腹之欲,米粥便米粥,你忙了一天,赶紧去换了衣裳过来吃面吧。”
书生闻言应声而去,不多时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和侍女换了位置。
将熬的起了米油的粥水放在老夫人面前,书生取了筷子将碗中凉面搅拌开来,看碗里豆芽白瓜染上带着红的酱色,嗅见带着些刺激的味道悠悠飘来,不禁产生了几分期待感。
“这是……白瓜?”老夫人原先也在家操持家务,厨房各物更是无比熟悉,似乎在面中看到了熟悉的食材,还以为自己眼花认错,满是兴趣地凑近辨认了一番,这才眯着眼感叹道:“如今白瓜都能这样吃了……许久没有进厨房,还不知有这种吃法。”
白瓜在老夫人年轻时候还算是“奢侈品”,到现在王朝安定了,很多菜蔬被有意识地种植,就包括这种清爽好吃的白瓜,算是初夏极好的消暑解腻水果。这次凉面里面的白瓜甚至不是陆芸花自己找着买的,而是周边种植白瓜的农民听了陆芸花的名气,带着东西上门来问陆芸花家收不收,这才有了今天孩子们卖凉面时候够用的量。
“应当是店家自己的想法。”书生摇摇头:“儿亦未见过将白瓜凉拌着吃……您看这,这是都城中才开始流行的‘银芽’,想不到店家会将银芽与白瓜拌在一起……我听说还放了味如茱萸的‘辣椒’,不知具体滋味如何。”
老夫人知道自己儿子从前四处游历,之前又带着自己从都城走到这里,他从未见过,那应当确实是少见,又眯着眼睛看了看碗中配料,赞道:“店家确实厉害。”
书生颔首,原本舒展着的眉却因为想到什么微微皱在一起。
老夫人搅动面前的粥水,没注意到儿子在发呆,不大在意地问道:“不知这一碗价格几何?”
书生听见母亲的问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又搅了搅面前凉面,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面碗稍微举起让她,看得清楚:“这碗是店家送的。”
“……哦?”老夫人对着窗里投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手中木碗,她原先只是觉得这木碗有些大,现在一看碗的模样虽简单,料子却不错,不是平常店中加些钱便能带走的便宜木碗,于是眼带疑惑望向自家儿子,等他继续往下说。
书生将刚刚买面时候遇上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当时车中给自己母亲帮手的孩子见到他以后不知怎么竟呆住了,接着便放下手中东西没了影子,他母亲见此情景一头雾水,最后将自用的干净木碗装了大大一碗凉面,说是送给他的赔礼。
“儿亦是不大清楚怎么回事……因着后头还有不少客人,便硬给了银钱后回来了。”书生很是纳闷,一路上都在回忆,可怎么想也没想起来自己有没有见过那小童,对母亲迷茫道:“儿想来想去,从未见过他啊……”
“……许是见面时候那孩子不似现在这般。”老夫人很感兴趣,自家儿子学问过人、风度极好,因为性格谦和有礼,与大多人关系很好,还从未见过面对他时如这小童般抗拒的人,循循善诱道:“许是头发长了、个子高了、长胖了变瘦了……孩子都是一段时间一个模样,你再想想。”
“模样变了……”书生哪里不知母亲的想法,带着些纵容地开始回忆,他读书过目不忘,记性自然不差,皱眉思索许久,口中喃喃:“模样……模样……啊!”
书生恍然大悟,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对老妇人叹道:“我想起来了,这孩子确实与我见过面,没想到如今……”
他笑容更深了几分,似乎很是高兴,语气都变得昂扬不少:“……他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再见之时他过得不错……我实在为他高兴,当时我们第一次见还是在安县呢!”
老夫人喃喃重复:“安县……上次疫病不就是从安县开始的?”.
陆芸花给阿耿让开位置,看着他说话做事虽然显得青涩了些,但招呼客人时候并无差错,这才退下来换到调味的地方,因着已经有了肌肉记忆,所以就算心思不在这里,手上动作却依旧半点不错。
刚刚云晏见到那位客人以后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甚至当着几人的面就跳下车不见人影,卓仪当时就追了上去,陆芸花只得现在留下来勉强挂上笑容招呼赶着新鲜过来的客人们。
“阿婆、阿娘,不会有事的。”阿耿看出陆芸花和余氏都有些神思不属,趁着招呼客人的空档安慰道:“阿爹已经追上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收摊好好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榕洋带着长生收钱,仔仔细细算了几次才给客人找了零钱,他们见云晏只一个错眼就没了影子心中亦是无比焦急,但瞧着卓仪当时就追了上去,也能按捺住现在就跟上去看看的心思,还有余力安慰面色不大好的余氏“对,有什么等姐夫带着阿晏回来再说。”
“阿晏真是太过分了!”长生气呼呼嘟哝,伸手在另外一边余氏的膝盖上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她,语气很是不赞同:“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怎么能一下就不见了,我们多担心啊!”
陆芸花情绪稳定了一些,蹙起的眉也平缓下来,利索将阿耿放好材料的凉面放在大竹筒竖着劈开做成的大碗中,看着阿耿将碗递给客人,轻轻叹气:“也只能这样了,等他们回来我们就收摊。”
不知为何,这一等就等了许久,等到所有凉面都卖完,等到大家都准备去外面找他们的时候,卓仪终于带着云晏从外面回来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到湖边扎营。”卓仪将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云晏抱上车,没提半点刚刚发生的事情,反倒先对大家说:“有什么等会儿再说吧。”
陆芸花向外一看,已经过了平日他们家吃中饭的时候,虽说中午饭因为扎实的早餐可以忽略过去,但他们目前所在地离湖边还有些路程,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好扎营的地方再准备好晚餐才行,确实已经没时间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收拾收拾,有什么在路上说。”还不等陆芸花说话,平日温柔沉默的余氏反倒先开口做了决定,语气中有几分强硬。
陆芸花和她对视一眼,再看云晏缩在木榻的角落里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怎么都不像是想说话的样子,沉默片刻,帮着卓仪收拾起车子。
在大家有意无意的忽视下,云晏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一些,瞧着不似刚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终于等到牛车行驶上路、车子摇摇晃晃地动起来的陆芸花收到余氏递过来的眼神,示意孩子们去前面卓仪那里,等他们走了才慢慢坐在云晏不远处,放轻了声音:“阿晏……阿晏……你怎么啦?到底发生过什么,可不可以和阿娘讲一讲呢?”
瞧着云晏似乎瑟缩了一下,陆芸花下意识移开自己的眼神,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有攻击性,但云晏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表现得很抵触这个话题。
陆芸花还想再接再厉说点什么,却被余氏悄悄拉住了,她动作顿住,顺着余氏的力道坐回桌前,附耳过去。
“……莫要逼着他说,到地方后我们先问问阿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余氏压低声音,在陆芸花耳边小声道。
第170章 幼年心事
与陆芸花想象的湖边树下露营不同,卓仪将车子停在离湖很近的一个“营地”处,准备在这里安营扎寨。
为了让云晏不那么紧张,几个大人都不打算再说关于他的事情,陆芸花便在这会儿说起自己的疑惑:“阿卓,我们怎么不去湖边住?”
“这里是专门用来停车的。”卓仪其实没来过这里,从前也少有心情去什么“景点”玩耍,但他这次出发之前做了不少准备,所以现在显得十分游刃有余,耐心解释道:“湖边的土质疏松且湿滑,湖水或许会涨起落下,若是晚上睡着便很危险。”
“湖边可以露营,要带着东西到另外一边去,那里也清理出来了一块较为安全的地方,却无法停车……我们的车子沉重,晚上又睡在车上,我便选了这个位置。”卓仪给牛添了草料,一边给大家解释。
陆芸花恍然,若只是单纯野餐当然在哪里都可以,就算为了景色好看选了湖水边上也没什么关系,但现在他们要过夜,夜晚湖水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也不知道,因此停远一些、在安全的地方安营扎寨才是正确的选择。
更别说如今野兽泛滥,在野外人类才是弱势的那一方,就算周边会定期清理巡查,但也不能肯定不会有饿极了的野兽知道这里有着一群不比兔子难打多少的人类因此铤而走险,所以聚在一起才更安全。
“那我们就睡这吧!”陆芸花做了决定。
卓仪选的位置极好,隔壁“邻居”离得很远,车子挡在两家人中间隔壁就看不到他们了,车子另外一边是草地连着小丛林,面前湖水闪着波光粼粼的水波,既保证了私密性又能毫无遮挡地欣赏周边美景,很适合停留。
“阿娘,我推着你下去……往后仰一下,当心……”陆芸花紧紧握着轮椅,十分小心。
卓仪给牛添好草料,把连带着云晏的几个孩子从车上抱下来,又转到后面放下了当做斜坡用的车板,帮着陆芸花将轮椅推下来。
孩子们下车也没闲着,一家人你拿这个我搬那个,不一会儿就把营地布置得有模有样。
“……我去接点水。”云晏低低说了这么一句,也没像往常一般叫哥哥弟弟,独自一人提着大木桶便往树林去了。
小树林往里走一走有一个泉眼,是澄澈干净的山泉水,根本用不着过滤,直接拿来做饭煮茶没什么问题。
大家望着他的背影,刚才其乐融融的氛围瞬间消失,之前是为了安抚云晏的情绪,大家都压下了对他的担心,佯装出没事的模样,现在看他是变得比刚刚好了一点,但情况仍然不容乐观,可见这事情得完全解决掉才行。
“我去找他。”陆芸花感觉不安,这几个孩子中云晏的身世算是最差的,她不知道云晏遇到卓仪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让这孩子会有刚才那种反应,当时发生了什么?那个男子到底是谁?一连串从前看过的新闻从陆芸花脑海中闪过,如今作为母亲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叫她担心焦虑。
她和余氏同时看向卓仪,此时语气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通知。
卓仪也不在意,轻轻点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芸花你与他谈谈就没事了。”
他这么说,倒是叫陆芸花和余氏更是迷茫,余氏皱眉追问:“不能直接说吗?”
卓仪稍微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这事阿晏不想说我便不能说。”
卓仪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含含糊糊,但好歹叫余氏和陆芸花安心了一点,陆芸花把脑子中一系列关于幼童的刑事案件删除,看远处慢腾腾走着的云晏几乎看不见了,赶紧往那边追上去,回头说:“我去问问。”
他们身边孩子们似乎在收拾桌面,此时相互对视,快速达成一致后,阿耿起身若无其事地说着“我去湖边看看”,在卓仪点头后向着湖边过去。他才走不久,榕洋便牵着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如厕”,两个人一齐去了小树林。
卓仪将余氏推到遮阳棚下面,以他的眼力怎么可能没看见说是去湖边结果转向小树林飞奔的阿耿?但他只是垂眸思索便默许了他们的行动,时不时和余氏交谈两句,好似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陆芸花跟着云晏的背影到了山泉边,就看见这孩子将水桶放在泉眼下接水,人呆呆地坐在旁边石头上望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云晏从来都是充满活力的,像是个努力从贫瘠的土地中绽放的小花,每天都张大了自己的花瓣,不放过一点能让自己开得更美的阳光雨露,虽不如太阳耀眼,却能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力。
但现在,他面上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阴郁,皱起的眉似乎都带着些仓皇的味道,迷茫又不安,像是正站在一个能够决定往后命运的路口,在中央裹足不前。
这就需要她这个长辈帮一点小忙,以自身的人生阅历来为他指引方向。
陆芸花在心底叹息,只觉得要是现在有一本《儿童心理学》放在面前,不管多贵她都会买的……养孩子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起码她就不止一次和自家孩子们谈心聊天、解决困惑了。
“阿晏。”陆芸花脚步放重了些,过去将云晏拉住才叫他。
“……嗯。”云晏似乎被一下惊醒,被她搀着,从泉水边的石头上跳下来。
陆芸花转而将云晏的手牵住,拉着他坐在另外一边一棵大树的树根下,尽量放柔了声音:“阿晏,到底怎么了?”
云晏被牵着手,像是被陷阱困住的小狗,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动作,眼睛都有点不好意思和陆芸花对视。陆芸花虽然和孩子们亲近,常常拥抱、时不时亲亲面颊,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少长时间牵着他们的手。
他们身后的大树好像有什么动了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云晏还是沉默。
刚刚那么长时间都等了,陆芸花也不心急这一会儿,她并不想这时候紧逼着云晏来得到一个答案,因为她知道云晏这孩子在清楚她的态度之后,肯定会自己鼓起勇气主动将事情讲出来。
母子二人坐在同一个树根上,身子挨得很近,手牵在一起,就放在陆芸花的膝盖上。
果真如同陆芸花想的那样,他们只这样稍微坐了一会,云晏就开口说话了。
“……阿娘。”云晏小声叫着,他垂下眼睛,细密的眼睫被清风吹拂着,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脆弱又坚韧。
“唉!”陆芸花回答得很干脆,说完顿了顿,柔声问:“怎么了?”
母子两人没有对视,都看着面前咕嘟咕嘟的泉水,叫云晏感觉更自在了些,也有了说出心声的勇气:“阿娘……如果我没有那么好……你和阿婆还会喜欢我吗?”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陆芸花有些疑惑,还是佯装思考般摸着下巴,等云晏都忍不住看向她的时候笑着说道:“虽然现在的阿晏总是喜欢恶作剧、经常在外面疯玩、新衣裳总是弄脏、学习时候不大认真……”
“阿娘!”云晏越听脸越红,恼羞成怒地打断陆芸花还想往下说的话。
树后又有什么动了动,似乎很想再补上几句。
陆芸花大笑出声,顶着云晏红彤彤的脸颊摸了摸他的头发,半晌才敛起笑意,对羞愤极了的云晏温柔说道:“……但是不论是你阿婆、阿爹还是我都很爱你,阿晏,这些你自己能感觉的到吧。”
就是感觉到了这些爱,现在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云晏在心里悄悄说着,感觉陆芸花摸了摸他的脑袋,顺着她滑到肩膀上的手臂的力道往侧面坐了坐,等闻到一股带着甜味的淡香之后,云晏就意识到自己正被揽在怀里。
“既然阿晏更感受到我们对你的爱,那接着是不是要多给我们一点信任呢。”陆芸花伸手抱着这个孩子,母子之间亲密无间,似乎在此时心都更加贴近了。
云晏又是沉默,半晌之后陆芸花就听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将脑袋抵在陆芸花的身上,小声讲述起从前。
“我从前是个乞儿……是爹娘不要的孩子。”云晏小声喃喃,语气变得有些艰涩:“于是我只能去偷、去骗,做骗子小偷才能活下去。”
“阿娘,我……我……我是个小偷,我的手不干净……”云晏含糊的说话声中掺杂了断断续续的呜咽,话语中满是惶恐,在喜爱的人面前显示出自己不堪入目的一部分,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更别说现在他要主动将那些丑陋的部分说出来。
他沉迷的这一切会不会变成泡影?现在喜爱着他的母亲和阿婆会不会因为那些不堪的过去厌恶他?
云晏不知道,因为家里不仅仅有他一个孩子,而他的兄弟们都那样优秀且无暇,恐惧混合着难以抑制的嫉妒,简直让他产生了对于自己的厌恶和说不出的羞愧。
陆芸花现在才恍然云晏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说这件事,因为那个男子与他的过去有关,还是这样不想提起的过去。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卓仪不将事情就这样告诉她和阿娘,因为这是云晏的伤疤,需要他自己揭开才能把脓血挤出来。
卓仪是云晏的阿爹,不强制地让他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中,其实是作为父亲在保护着这个孩子的自尊心。
“……当时、当时我在安县遇到那位先生,我偷东西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云晏面色变得苍白,声音低低地:“他抓住了我却没有打我,反而将我带到食肆吃了一顿饭,又‘雇佣’我带着他在县里逛了许久,给了我不少银钱。”
“自那之后!”云晏仰起头,眼睛里已经蒙上了雾气,却努力不让它掉下来:“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偷过东西了!”
这就是云晏隐藏着的所有过去,浑浑噩噩的小乞丐靠着偷窃活着,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无望生活。是因为那位先生的善举,才让云晏有了羞耻感和道德感,后来靠着那些银钱,帮人跑腿打杂地努力生活着。
但要是今天没有遇见这位先生,云晏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那些事情,因为在见到黄娘子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去偷窃了,只要他不说就没人会知道那些往事。可是世界就是如此奇妙,今天的相遇给他敲了一记闷棍,明明白白告诉他:云晏,存在过的事情是不可能消失的。
当时云晏第一反应是逃避,但也因此坐立难安:那位先生会不会将那些事情说破?他有没有认出他?阿娘听到后会怎么想?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搅得他不得安宁,所以后面在阿爹追来的时候,云晏说了实话并且恳求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娘……
……就算要告诉,也得他自己来说。
“……阿晏。”陆芸花沉默地听着,轻轻摸了摸他的眼角,将他汹涌流淌出来的泪水抹去,说话时似乎带着叹息:“阿晏,阿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云晏狼狈地擦着眼泪,袖子粗鲁地抹去泪水,将脸都擦红了,听见这话疑惑地抬头去看她。
“阿晏当时要是不去偷不去骗的话要怎么活下来呢?”陆芸花垂着眼,树影笼罩在她的半边脸上,显得有些朦胧:“阿娘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听到这些是庆幸、是心疼……是难过怎么不早一点见到你……阿娘并不在意你从前偷过东西,更不会因此不爱你了,阿婆也是同样。”
陆芸花说着,微笑着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云晏抱在怀里,认真道:“如果觉得偷过东西是难以释怀的事情,那我们就做更多的好事,长大以后努力让世界上需要偷东西的孩子变少,好不好?”
“嗯……呜呜……咳……”云晏将头埋在陆芸花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从前受过的委屈全都哭出去一样,他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说:“……我还很对不起阿耿、榕洋和长生……呜,我很坏!”
树后面又动了动,他说的三个人从树后探出头来,不想放过云晏接下来的所有话。
把自己蒙在阿娘怀里的云晏什么都没看见,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抽泣着说道:“我嫉妒他们……明明大家对我那么好,可我、可我刚刚嫉妒他们……阿兄是好人家出身,榕洋生得聪明又……又是阿娘的弟弟、阿婆的孩子,长生更是从小就待在阿爹身边……”
“呜——”云晏说着,原本稍微抑制住的抽泣声猛地变大,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伤心得像是下雨天掉进深坑的小狗:“呜呜……我之前想着,只有我原来是小偷,如果……明明他们对我那么好,他们也有自己的不开心,我却在嫉妒他们……我真是太坏了!我怎么能这样呢?难道我本身就是个很坏的人吗……”
陆芸花听的哭笑不得,这或许确实是嫉妒,但在极度不安的时候会产生这样的心理也不奇怪,云晏反应这样强烈不正说明这孩子自身很善良、很有道德感吗?
坏人是不会对他人感觉到愧疚的,因为他们满心都是“利己”且并不觉得这是错的,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因为自己偶尔产生的恶念感到愧疚和难过。
“才不是这样!”还不等她说什么,榕洋从他们靠着的大树后面跌跌撞撞扑出来,大声反驳。
“呃!”云晏被吓了一跳,瞬间抬起头,哭声卡在嗓子里,猛地打了个嗝。
榕洋走过来拉住云晏,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在他瞪大了眼睛又打了一个嗝之后认真地说道;“你才不是坏人!我们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想东想西,就像我生病的时候也很嫉妒你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生病,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不把你当成我重要的兄弟。”
“对。”阿耿拉着长生从树后走出来,坦诚地对眼睛睁得更大了的云晏说:“虽然我那样的出身并没有什么可嫉妒的……但阿晏你会有的那些想法都是人之常情,真的没必要因此对我们有所愧疚。”
“虽然阿晏阿兄总是干坏事,但本身人并不坏啊。”长生耿直地接着说,又对心里话被兄弟们听见、脸颊涨得通红的云晏十分严肃地问:“但是阿兄……你原来不会偷穷人的钱吧……穷人被偷了会很难过哦!”
明明说阿兄的人不坏,现在却问了怀疑他人品的话呢。
“穷人也没钱可偷啊!”云晏红着脸从陆芸花怀里跳起来:“我只偷一点够我吃饭的钱!大多时候只偷些蒸饼之类的吃食!”
“况且、况且后面我挣钱了就把钱还给那些老板了!”
长生极其夸张地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小胸脯又看着云晏老气横秋地摇摇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啊,想太多啦!”
云晏跳脚:“长生!”.
一行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水桶提回来,云晏或许还没有完全从低落的情绪中回神,却已经走出最大的迷障,剩下的只要交给时间便能治愈。
面对余氏听见声响便急急转过来的焦急脸庞,云晏想起刚刚的自己是怎样的拒绝着这位长辈,明明不希望她们抛弃自己,却很自然地显露出抗拒的状态,似乎在他感觉不安的时候,心却无比相信她们不会因为自己的那种表现生气……
云晏又一次红了脸,抿着唇低着头,被兄弟们推着去和余氏道歉。
“阿卓饿吗?你早晨没吃什么东西,先吃点再收拾吧。”陆芸花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对卓仪小声说。
卓仪正蹲着生火,闻言仰头看她,显得有点可怜巴巴:“是有点饿,早晨没吃饱。”
可以吃的零食就在桌上放着,可刚刚卓仪面上好似没瞧出什么,其实心里也有点焦急,起码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加上要忙着生火烧炭,早点吃晚饭,忙来忙去始终没顾上。
噗嗤一笑,陆芸花都想顺手摸摸他的头,以卓仪的饭量来说早晨的那几个饼实在有些少了,还不够他垫肚子的,于是赶紧起身,将车上几个食盒取下来。
“我特意做了大饭团,你先吃这个顶顶。”陆芸花将一个巴掌大的大饭团递给卓仪,自己拿了个辣卤鸭的翅膀啃。
卓仪先去洗了手,这才接过饭团准备吃。感觉饥饿灼烧着胃部,他结结实实一大口下去就咬掉好大一块,露出里面的内馅来。
深棕色的鸡肉丁和蘑菇颗粒给周围的饭染上了深棕的色泽,早上才做出来的饭团包着布放在暖和的地方,现在吃起来还带着些余温,糯米是稍微有些粘的口感,内馅的汁水被好好保护在里面,最外看起来还是雪白的模样,其实里面已经吸满了蘑菇炒鸡的汁水。
蘑菇香浓又顺滑,鸡肉柔嫩又多汁,冷却之后稍微显得有些粘稠的汤汁缓缓从卓仪咬开的缺口流淌出来,浓郁的蘑菇香气散发出来,鸡汁和蘑菇汁的鲜美和糯米一起吃进嘴里,微微有些咸的酱汁此时无比合适,就是糯米饭的最佳搭档,好像天生一对般般配。
卓仪闷声不语,几大口就把陆芸花刻意做得很大的饭团吃完了,吃完后舒服地嘬饮一口热水,享受着从胃部蔓延到全身的舒适感:“有点像糯米鸡。”
“嘶……对、就是……”陆芸花被辣卤鸭辣得嘶嘶呼气,赶紧喝了一口早上泡好、现在已经凉了的药草茶,被苦味激得皱起脸,好半晌才回答:“馅料和糯米鸡差不多,当时想做饭团又不知道做什么饭团,索性就做这个馅料的了。”
“哇……这个真好吃,阿卓你尝尝。”陆芸花说完,将面前鸭子往卓仪那边推了推,催促他赶紧吃。
卓仪顺着取了一块鸭子,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却怎么也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部位。
捏在手里的鸭子黑乎乎的看不清具体模样,但整块肉都显得很干,半点水分也无。这是因为昨天陆芸花在卤好鸭子以后觉得缺了点什么,想起从前吃过的“卤烤鸭”就有些心动,反正当时烤炉还开着,想办法将鸭子吊进烤炉,烤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索性不再分辨,卓仪将整块鸭子塞进嘴里。
入口便是极其刺激的辣味,甜辣的卤香伴着草药清香席卷而来,让口腔分泌出大量唾液,轻轻一咬,被烤得如同小饼干般酥脆的鸭子骨头发出咔咔响声,混着烧烤过的焦香,鸭子块随着咀嚼消失在牙齿之间,鸭子骨头里已经浸满了卤汁的滋味,辣味带着微微的甘甜,咸香酥脆的鸭骨简直是比肉还要好吃的小零嘴。
“好吃。”卓仪忍不住点头,再次拿个一块。
他这次取的这块肉比较多,是和刚刚酥香鸭骨又不相同的体验。
鸭皮烤得微微蜷缩卷起,原本隐藏在鸭皮之中的油脂被烤干,让它呈现出一种极其酥香、一咬就碎的美妙口感,更别说鸭皮是最入味的部分,吃的时候那种刺激的、带着微微甜味的麻辣滋味尽数融进口中,仿佛还能吃出卤汁里面的淡淡药材香气,很是迷人。
里面的肉随着撕咬露出一块缺口,丝丝缕缕的鸭肉并不是外皮一样的红棕,而会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深枣红,几乎像是风干一样的肉感咀嚼时候带着很明显的阻力,可浓缩在肉丝里面的肉汁和调味会随着重复咀嚼逐渐流淌出来,这次感受到的甜不是调味的甜,似乎是鸭肉中自己蕴含的甜,甘美又浓郁,是和外皮、骨头完全不一样的食感。
“……我也要吃!”
云晏终于和余氏说完了话,也不知是谁看见陆芸花和卓仪在吃东西,赶紧说了这样一句,几个也很饥饿的的孩子互相对视一眼,推着余氏就往陆芸花和卓仪所坐的地方冲来:“阿爹阿娘给我们留一点!”
第171章 日常准备
湖边的景色很美,夜晚的天幕像深沉的海水,点点星芒缠绕成漂浮的灯火,又似乎是海水中成群的发光浮游生物,一呼一吸、一明一暗。天上的海和地上的湖相互倒映,在看不清的远处黑暗中连成一片,仿若一体。
陆芸花和家人们坐在小吃车边上,炉中残余的星点火焰温吞地燃烧着,金红色的火焰徐徐跳动,一家人就这样在昏暗的光焰边,坐在野外看着远处的湖光夜色,时不时拿起筷子吃点什么,声音轻缓地聊天喝茶,或是谁都不说话地赏着景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一晚给所有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回忆,但超乎想象的美好景色终究只能短暂停留后欣赏一番,最让人安稳的还是已经习惯了的平凡生活。所以第二天一大早,陆芸花一家就和他们来时候一样早早出发,就此返程回家。
因为昨天晚上孩子们是第一次在野外睡觉、第一次和所有兄弟还有阿婆睡觉、第一次聊天聊到很晚很晚才睡觉,所以早上勉强收拾好以后都在牛车晃晃悠悠的行动中睡着了。包括余氏也是如此,原本还靠坐在软软的榻上含笑看着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闭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陷入沉眠。
“唔……”陆芸花也被传染了困意,捂着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坐在前面赶车的卓仪应该是最清醒的人了,耳朵很尖地听到陆芸花打哈欠的声音,低低笑着劝道:“去稍微睡一会吧。”
“……不用。”陆芸花又连着打了个哈欠,拖着身边软软的小垫子坐在卓仪身边。她伸手把两边的围栏放下来卡紧,然后就这样歪歪斜斜地靠着卓仪,将脚从围栏的空档伸出去,忍不住般晃来晃去,盯着自己的晃动的脚发起呆来。
前面为了防止孩子们坐着的时候掉下去可以做了护栏,可以升起放下,放下的时候就像是坐在围栏里面,就算不刻意去坐稳也不会摔下去。
“……”卓仪刚想侧头,感觉陆芸花的头发轻轻扫在颈边,动作又停住了,最后只是放软了身子叫她靠得更舒服,亦没有说话,只唇角似是微微勾起。
牛车行动速度更慢了些,不少车不耐烦跟在后面,风驰电掣般超过去。卓仪也不在意,任凭它们一辆辆超过自己,感觉陆芸花的脑袋越来越往下滑,又看她眼睛微微合上,连自己差点摔了都不知道。
说是要陪着自己,结果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就睡着了。
卓仪微笑,捞过另外一边放着的毯子伸手将她拥在怀里,就这样慢慢往家驶去。
回到家已经到了中午,大河在家里等着给大家做了接风的面条,进门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实在是再舒服不过的一件事。虽然只是短途旅行,但长时间待在外面后,再回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懒意,大家勉强将小吃车收拾干净停在院子里,吃了大河准备的面条就一个个地打着哈欠回屋补眠。
再醒来的时候陆芸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睡酥了,伸了几个懒腰才算是缓过劲来。
“唔……有人来过?”
她进了堂屋,家里静悄悄的,显然大河不在家里,余氏和孩子们还没醒。陆芸花看卓仪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桌子上除了放了两个茶杯,里面是家里人不怎么喝的野芽,一种茶树树叶采摘下来后晒干的粗糙茶叶,味道很苦。
陆芸花恍然:“是村长爷爷过来了?”
周围相熟的人家里面就只有陆村长喜欢喝这种野芽,既然卓仪把这个茶叶拿出来待客,那应该就是陆村长来了一趟。
“对。”卓仪点头,起身收拾着有些杂乱的桌面:“村长爷爷找我们谈点事,见你在睡觉便先和我说了,要我问问你的意见。”
“发生了什么事?”陆芸花用手搓了搓脸,来了几分精神。
卓仪道:“村长爷爷……问你想不想把我们食摊那一片的铺子多租几个下来,现在因为豆坊和食摊的原因时常有人来陆家村,村长爷爷说村子前面那块地现在看着不大好,若是我们想多租几个铺子,村里就把村前的路铺了再在周围种些树。”
原先村子前面的地方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黄土地弄平坦就算是路了,后面有了陆芸花家里的食摊、秦婶豆坊的豆腐摊子带来的客人,周围也跟着卖起东西来,已经形成了像是小集市的聚集形式,但村子前面那块地方原本只是荒地,没有修整过,如今人流密集后那地方的环境就不太让人舒服。
“我不……”陆芸花本想马上回绝,因为她如今已经有了食摊……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要开始卖香辣烤鱼了,如今这个小小的食摊就有些不够看,需要扩充一番。
“嗯……我确实要扩大铺面……陆爷爷具体是个什么想法,村子前面那要怎么修?”陆芸花正经谈起事情,坐在卓仪对面认真提问。
卓仪为了保证自己不说错还回忆了一下才开始回答:“前面空余出来的荒地连着大路全部重铺,将原本道路两边的铺子全都挪动到荒地那里,周围种些长得快、长大后可以乘凉的树种。”
“听着还不错……之前我就打算把食摊另外一边的铺子盘下来,现在要卖香辣烤鱼,不能叫客人再像之前似的位置不够就坐在路边、坐在摊子外面,往后若是吃着吃着下起雨可就不美。”陆芸花点头,起身准备往陆村长家里去和他谈一谈这件事情。
卓仪起来把她拦住:“芸花莫急,村长爷爷和我说完话去县城了,有什么等他回来再说。”
“也行。”陆芸花停下:“正巧我还想问一下修房子的事情,明天找个时间去一并说了吧。”
两人便又坐下,卓仪重新烧了些水后泡了点荷叶,陆芸花也不想找什么事情做,懒洋洋窝在宽大的椅子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和卓仪随意地闲谈。
不久后余氏和孩子们起床了,院子这才热闹起来,大河也从外面买了新鲜蔬菜回来准备做饭。
“大河,昨天没出什么事情吧?”陆芸花仰头喝赶紧杯中荷叶茶,利索起身给准备做晚饭的大河搭手。
大河摇摇头:“师父,昨天什么都没发生,和平日一样,只是有客人问师父怎么还不去摊子。”
那客人还问是不是陆芸花已经将食摊已经交给他了,但大河隐下这句没说。
“确实很久很久没去食摊了。”陆芸花掰着手算了算,居然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去食摊,因为在家里过得忙忙碌碌,大河也没出什么问题,现在居然已经习惯了不去食摊的生活……
陆芸花有点心虚,清了清嗓子:“……我准备在食摊上卖香辣烤鱼,这段时间食摊还是先交给你,我去置办东西。”
得定个大一点、可以一次性烤许多鱼的烤炉,烤鱼端上桌后保温的小炉子、不怎么常见的平底锅等等东西,都需要陆芸花去找人定制,想要开烤鱼馆子也得先把东西置办清楚再说。
“是。”大河有心帮忙跑腿置办东西,但很多器具只有陆芸花知道是什么样的,他帮不上什么忙。
他顿了顿又道:“师父,那往后我们的食摊上再也不卖现在卖的这些吃食了吗?”
陆芸花手上动作一顿,瞬间想起每次改菜单时候食客们差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模样,又想起从前时不时就有客人追着问什么时候再卖鱼汤面,什么时候能给他卖点鱼丸之类的问题……她身上恶寒,几乎打了个哆嗦,赶紧冲着大河摆手。
“这件事我们还得再讨论讨论……但不管怎么样烤鱼摊都是要开的,先准备东西再说。”
大河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储藏室里端出来一个盆子,他将盆子递给陆芸花:“师父,昨天看见放在那里的果子已经开始坏了,我把好的全都收拾出来放在盆子里,得快点吃才行。”
陆芸花接过一看,正是上次做果酱时候没用完的果子,果子外皮已经有些皱缩,看着蔫哒哒不大好的模样。
她一听大河说已经把坏的挑出来扔了,十分心痛,要是知道这果子这么容易坏,她前天就把所有的都做了果酱,绝对不会想着留下一些回来吃原味,这样也不会浪费那些得之不易的美味莓果。
“大河你做饭,我去把这果子做成果酱。”陆芸花马上起身:“还要给阿巡寄过去,这点果子不知道能做多少果酱。”.
南边。
陆芸花一家所处的西北位置还刮着凉凉的风,时不时变天就得换上厚些的衣裳,遥远的南边却从月初就一路升温,如今已是穿薄衫的温度,就算吃冰碗冰点也不算奇怪。
黄娘子从船上下来,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薄绿色衣裙,转身与船上婶娘说话。
“多谢婶子一路照顾。”黄娘子微笑,上扬的锋锐眉眼微微垂下,温和不少。
她瞧着比上次陆芸花见她的时候瘦了不少,这次疫病虽然规模小,却也是诸位医者耗费不少心力才消除的,黄娘子这段时间醒着的时间不是治病就是调整药方,整个人忙得每天睡不上几个时辰,自然清瘦许多。
“……我家大河劳烦陆娘子照应,应该的、应该的。”中年女性用她稍显沙哑的声音爽朗回答:“我们就送到这里了,黄娘子一路平安。”
依旧是上次送了黄娘子的那个皮肤有些黝黑的婶子,上次就是因为黄娘子的酱才叫大河下船去找陆芸花学艺,婶子不知道黄娘子、陆芸花和自家少主白巡都是认识的,只是接到了大河的来信,知晓他这段时间已经拜陆芸花为师,多受照顾,所以在再次见到黄娘子这位陆芸花的朋友时亦无比用心地照顾着她,让她一路上舒服不少。
黄娘子听到陆芸花的名字,想起之前在这位朋友家里过的那短暂又让人愉快的时光,情不自禁再次露出一个微笑,向婶子点头示意:“婶子一路平安,就此别过。”
离开码头也不需要她自己找车,只要往前走走就有人前来引路,将黄娘子引到一辆低调又舒适的马车上,她本来准备去陆芸花家做客休息几天,但受到白巡的邀请,这才转而来了南方。
“贵客坐稳。”前面赶车人恭敬提醒,等黄娘子回答后才扬起鞭子。
牛车缓缓移动,今日的码头稍微有些拥挤,远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黄娘子漫不经心地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边一个男人对着另外一个低头显得有些卑微的男人破口大骂,隐隐传来“撞……哑……赔钱”之类的一词半语。
略显烦躁皱起眉,黄娘子本身就是医者,看不得恃强凌弱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刚想叫车夫在路边停下,却见一阵人潮穿过,再转眼就不见了吵架的两人。
见事情已经平息,虽不知到底情况如何,但已经不见了当事人,黄娘子就算想要主持公道也晚了些,稍为有些烦躁起来,黄娘子最后看了一看刚刚事故发生的地方,仍不见刚才两位主人公,这才坐回车厢。
也罢,现在再去也来不及了。
黄娘子难免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因为各种原因稍有“缺陷”的病人们,似乎都碰上过类似的事情,心中难免郁郁,有些意兴阑珊地靠在车厢里,望着外面掠过的人们陷入自己的思绪。
第172章 “西黑柿”
陆家村要修路,还要将村前面的小荒地整理出来,专门用作村人做生意。
这可是件关系全村的大事情,现在村里的经济条件相比从前好了许多,靠着在周边几个城市中异军突起、独树一帜发展起来的县城,与城市发展联系颇深的陆家村也顺理成章成为了十里八乡中最富裕的村子。
这也叫陆村长有了修路的底气,看到发展前景的村人们自发捐钱,家里没有那么多钱的便出几个劳力。村子虽然富裕起来,村人却依旧是从前质朴且善良的模样,因此工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工了,少有计较自家出钱多少、干活多少的人,所有人都在热情似火地努力加快着工程的进度。
陆芸花家也不例外,从工程开始之后每天早晨要开的食摊便不开了,他们家虽然也捐了不少钱,但卓仪和大河依旧每天去工地帮忙干活,半点也不含糊。
倒是有些意外之喜——-面冷又不善言辞的大河以一种和修路进度差不多快的速度迅速被陆家村的村民们接纳,真正成为村中的一份子,不再是“芸花那个长得有些凶的徒弟”这样单薄的形象。
陆芸花除了每天要给他们送饭外还要忙着自己即将开始的烤鱼生意,原先是她想得轻松了,那些特制的锅碗炉子不是直接去就能买到的东西,还要她一样一样与师傅确认、现场定制才行。
更别说还有自家房子设计图的问题,虽然现在村里修路没有多余的劳动力来给她修房子,但她熟悉的泥瓦匠阿叔可不负责修路,时常要她过去商量房子某个地方要修成什么模样,比现代新房盯装修还要疲惫些。
“……阿耿,等等会有阿巡叔叔的手下来取东西,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叔叔,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陆芸花才从泥瓦匠那里回来,马上就收到陆村长的邀请,叫她过去商量一下荒地周边店铺的具体设计,只得匆匆喝了口水就准备出门,原先定好的计划也被迫夭折,只能托付给靠谱的阿耿,毕竟只有阿耿见过上次来给他们送过东西的白巡手下。
“认得的。”阿耿在一边帮陆芸花扫去衣服上沾上的脏污,沉稳地说道:“我知道怎么办,就是上次那位阿叔来了以后将桌上的箱子给他,对吗阿娘?”
桌上放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是陆芸花抽空做出来的小瓶果酱和几瓶辣酱,白巡上次走时候带上的酱料应该都已经吃完了,陆芸花便顺手又做了一些,给自家存了一点又给白巡送了一些,特意值得说的是陆芸花放在罐子里面切成小块的卤烤鸭,烤鸭刻意烤得焦酥后也能放许多天,甜辣浓香的滋味白巡肯定很喜欢。
除此之外还有些饼干点心之类能耐存放的小食……白巡那里也不缺什么,甚至陆芸花很多需要的东西都得找他帮忙才能弄来,所以也没必要送什么“当地特产”,送些她自己做的吃食便算了。
“莫要担心,阿娘我也看着呢!”余氏有些无奈,自从身子不好以后全家人就把她当成了易碎品,陆芸花有什么事情宁可托付给阿耿也不会交给她,生怕她累病了一般。
她抱着睡着的长生低声道:“我现在身子好多了,既然你们几个最近都忙那就安心去忙吧,我在家呢。”
“好好好……”陆芸花只得应下,最后伸手摸了摸阿耿的脸颊和他的头发,又匆匆亲了亲旁边另外几个孩子:“阿晏和榕洋也要好好待在家里,记得跟着阿兄把书读完再去玩。”
“知道啦!”云晏拉着榕洋给了陆芸花一个拥抱,很快就推开了她:“阿娘赶紧去吧,别叫村长爷爷等急了。”
确实在家里待了太长时间,陆芸花闻言歉意地笑了笑,赶紧往村长家赶。
“……我们先读一会儿书,等东西交给阿叔以后去睡一会,好吗?”孩子们站在门口望着陆芸花匆匆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云晏转身问道。
自从上次在野炊时候闹过一次,云晏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甚至不知是不是陆芸花和他谈心时候的那个“长大后让更多的孩子不用去偷窃就能生存下去”的约定,云晏比从前沉稳可靠了不少,读书时候也变得认真许多,像是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未来目标。
家里人自然发现了这种变化,但大家都觉得这算是一件好事,没有干预他的想法。
“走吧。”榕洋点头,率先往书房那边走。
“哎哎!”云晏和从前一般听着不怎么正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步追上榕洋搂住他,就这样没什么正形地挂在他身上:“明明是我先说的,我应该在前面!”
落在身后的阿耿无奈摇头。
哎,我的弟弟们啊…….
倒春寒带来的凉意消散之后,夏日真正的来临了。可挂在天上的热烈骄阳也不能给如火如荼干着活的人们带来半点阻碍,人们充满热情地关注着村口的那片荒地,这里从他们的父辈、他们父辈的父辈开始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地,连种植都嫌它贫瘠,现在却在他们的手中绽放了不一样的光彩,实在是一件让人由衷感到快乐与激动的事情。
“阿卓,那边路建得怎么样了?”陆芸花见卓仪今天回来得比往常早不少,有些吃惊,将手中西红柿洗干净放进盆子问道。
卓仪在院子远处掸去身上的尘土,等浮灰都落下之后才过来洗手:“地面已经差不多了,村长爷爷说如今中午太热,往后大家中午提早回家,剩下活计下午再做。”
“今天吃……这‘西红柿’?”卓仪看陆芸花放在一边盆子里的大西红柿,晶莹的水珠从深靛紫色的西红柿外皮上滑落,果子膨大而饱满,虽然颜色让人不大习惯,但水灵灵的模样真有几分诱人。
“对。”陆芸花拿起一个紫到近乎发黑的番茄摸了摸:“今天吃西红柿拌饭、烤鸡和冰绿豆汤。”
虽然现下这“西红柿”应该叫“西紫柿”或是“西黑柿”才形象,但陆芸花已经叫惯了西红柿便没改口,连带着家里人也跟着她这么叫。
原先以为这西红柿是黑色的,结果等到果实完全成熟之后陆芸花才发现其实果子颜色并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深深的紫色,这种比茄子还要深的靛紫色只有在强光下才能看出几分,平时肉眼看来都是黑色,也不怪她看错。
“不过绿豆汤在冷溪那边,还得要你取回来。”陆芸花又说。
“好。”卓仪起身就准备去取绿豆汤,在太阳下干了一早上活应该很累了,但卓仪本身习武,又已经习惯了严酷的环境,现在这点阳光和劳动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河回去换衣裳了,我和他一起过来。”
干完活以后身上太脏了,一般大河会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再过来吃饭,正好卓仪去酱坊那边的冷溪里取冰着的绿豆汤,便可以和他一起过来。
陆芸花今天做的饭菜都很方便制作,毕竟她也连着忙了一段时间,这两天才逐渐清闲了点,也挺疲惫。这次的烤鸡不是之前做过那种里面塞满食材、外面裹上厚厚泥壳的“蒸烤鸡”,而是真正的、将外皮烤得金黄酥脆的那种烤鸡。
只要将鸡先腌制好,后面再撒上各种粉料几只鸡一起塞进烤炉,这道菜就不需要人再操什么心。西红柿拌饭更是简单,西红柿炒成酱之后放入各种食材和调料,最后放进蒸好的米饭,让西红柿酱料和米饭充分融合在一起就好了,要是在有电饭煲的时代甚至不需要单独炒西红柿酱,只要把西红柿去皮和各种食材放在米饭上一起蒸熟、最后拌在一起便大功告成。
其实铁锅也能这样做,只是陆芸花虽然疲惫却依旧有一颗对食物挑剔的心,觉得这样蒸出来的西红柿没有炒过的香,西红柿的味道与米饭融合得不好,还是愿意自己折腾着炒酱拌饭,哪怕出点汗也没事。
卓仪和大河因为干活出力气胃口愈发大了,烤鸡又不能挑太老的鸡,这样鸡肉很柴不好吃,于是陆芸花只得选稍小些的鸡,以数量取胜,在烤炉子塞了足足五只鸡才作罢。
西红柿酱酸酸的味道伴着蒜香逐渐占满整个院子,孩子们也下课了,从书房出来围绕着坐在木榻上的余氏玩耍打闹,叽叽喳喳的声音伴着风拂过树木的声响传进灶前陆芸花的耳朵里,叫她不禁唇角微微勾起。
“阿婆我们扶着你!”外面传来云晏活泼的声音。
榕洋语气坚定地接着说:“我会保护好阿娘的,阿娘放心走。”
自从余氏开始锻炼后这样的对话便时常响起,因为大夫说余氏身子已经大好了,只要加强锻炼、习惯走路就能慢慢恢复行动,虽不能像完全健康时候那样跑跳,但正常走路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就导致孩子们对陪着余氏锻炼这件事乐此不疲,每当空闲下来就得拉着余氏多走两步,期望着她能早日恢复正常。
陆芸花微笑听着,现在是孩子们有节奏的打气声,应该是阿娘正在跟随他们的节奏慢慢走着,一步、两步、三步……有人从门口进来,来人的脚步声很沉稳,几乎每一步都稳稳落下,可见他走路时候步伐应该是很坚定的,身子也不会乱晃,很有仪态。
是卓仪和大河回来了。
“吃饭啦,来拿碗!”陆芸花利索将旁边的米饭倒进大铁锅,里面深紫色的西红柿酱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很快就将雪白的米粒染成浅浅的紫色。
颜色就像奇怪的药水……但是不妨碍它闻起来香气扑鼻。
应该……会好吃吧?.
“……”
陆芸花看着面前拌饭,拿着勺子的手有点停滞不前。
雪白的米粒上裹着浓郁的酱汁,搅拌时候米饭中的各类菌子碎被翻起,白色、棕色或是深棕的菌类给米饭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优质瑶柱就这样毫不吝啬地放入,随着搅拌不断出现,新鲜的河虾虾仁就算没有吃到嘴里也可以想象是怎样的脆爽甘甜……但……
前提是这盘饭不是面前这种黑紫色。
说什么饭食好吃,一定赞“色香味俱全”,但不论是已经走上“不论什么新奇东西只要能吃就进嘴里”进程的现代,还是这个厨艺比较落后、厨师淳朴得多的时代,黑紫色的饭食都很难说一句“好有食欲”。
若是食物缺少或许有人会饥不择食地看见能吃的植物便尝一下能不能吃,若是朝代繁华或许有人会因为爱吃鼓起勇气吃一吃看起来有毒的不明野果……可惜如今的朝代夹在两种之间,土地中作物高产、整个朝代正处于发展初期,大家看到颜色不明、看起来就像是有毒的植物都会避开,没有那种尝百草的大无畏精神。
这就导致大家对于食物的颜色是很保守的,像是白巡那样看卤味颜色奇怪便不会吃的人不是少数,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颜控”。
面前拌饭有着闻起来就让人想要流出口水的浓郁香味,但随着翻拌时响起的“叽叽咕咕”声响和那挂在每一种食材上黏糊糊的深黑紫酱汁实在让人有些难以鼓起勇气,简而言之……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沉默了。
孩子们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了扭屁股,里面最不在意饭食颜色的云晏也因为饭桌上稍显诡异的气氛没有拿起勺子。
“我……”
“……好吃。”
陆芸花正准备做第一个尝试的人,毕竟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对西红柿最熟悉那肯定是她陆芸花,哪知道嘴才张开就被卓仪打断了。
只见卓仪干脆舀起一勺饭就塞进嘴里,在米饭刚入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几口咽下马上发出赞美,让大家也不觉跟着动了起来。
陆芸花见状再没说什么,跟着吃了一勺黑乎乎、黏糊糊的“西黑柿”拌饭。
“嗯……”
才一入口,浓郁的番茄香气便像是暴风般席卷而来,整个口腔都充斥着这股馥郁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几乎想要沉迷。
米饭上包裹着粘稠微酸的酱汁,在咀嚼时候泛起细密清爽的甘甜,让番茄散发出的馥郁浓烈的酸香味进入一种玄妙的平衡,蒜末在油锅中炸到微微焦黄,蒜香与番茄香在热烈的油脂中相互融合,给米饭裹上了晶莹油润的外衣,在阳光中几乎闪闪发光。
番茄浓汁尝起来酸甜可口、毫不刺激,其中的甜不是后期添加白糖造成的甜味,而是番茄在阳光、微风与仔细照料中完全由自己产生的甜,番茄没有辜负这段时间孩子们的精心照料,在此时骄傲地将自己的所有优点都展示了出来。
这种黑紫色番茄并不是很适合用来做饭的品种,因为它本身果肉易碎、果汁充分,滋味酸甜可口,若是直接吃起来可能还会爆汁,就现在拌饭吃起来也能感觉米饭中隐隐带着一种浆果的甜美和香味,用在菜肴中就没有那些果肉厚实的品种好吃。
……但这种缺点在今天的菜肴中完全变成了优点,米饭将番茄中所有流淌出来的果汁尽数吸收,虾仁、瑶柱的鲜味与各类菌菇流淌出来的汁水在番茄果汁“咕嘟咕嘟”的时候全都随着果汁一起融进米饭里,让米饭吸收了所有食材的味道,香得难以言喻。
“呜呜!好好吃!”长生吃得都要埋进碗里了,再也不见刚刚的犹豫迟疑。
桌上众人皆低着头吃饭,显然从行动上同意了长生的夸赞。
陆芸花细细品完第一口,赶紧又吃下一大口,这次同一勺中舀到了虾仁和瑶柱,简直是幸运中的幸运。
早晨祥叔那里买到的新鲜河虾剥出来的虾仁拌着酸甜浓郁的番茄酱汁,虾仁吃起来脆爽又弹牙,每个虾的个头都很大,整个拌着饭和酱汁送进口中,格外爽快的同时,咀嚼中清甜鲜虾的滋味与浓烈的番茄香搭配起来,简直是“更上一层”的美味。
肥厚的瑶柱泡发后变回原本的模样,浓烈的贝类鲜味将米饭中略显单薄的纯纯番茄味提升了一个档次,多种菌类碎沫又在饭中加入了属于山珍的鲜美,鲜味甚至在舌尖化作甘甜,一口饭咽下后还能从口腔中残留的香气中尝到甜美的味道。
“好吃,我从未想过长成这个模样的果子居然这么好吃。”大河从吃进去第一口开始就再没说话,直到面前一碗饭吃得精光才发出感叹:“……我还有得学呢。”
第173章 远方的朋友
“怎么样?”
白巡穿着一身薄绸衫子,极富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在轻薄的衣衫中若隐若现,是与他风流多情的脸完全不相匹配的健壮……只不过如今周围都是穿着比他还要轻薄的汉子,时不时有穿着像是短袖一样露出胳膊的短衣的年轻汉子来往经过,就算脸长得不如白巡好看,却也都是壮实健美的青年,倒显得他这个穿着整齐文雅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对面的黄娘子饮下一口凉茶,眉眼不动,对自己身处环境毫不在意,或许是天气实在湿热难忍,也没了与白巡正锋相对的心思,懒懒开口:“过两天就能醒,醒了就好了。”
“不过……好后精力肯定大不如前,你做好准备吧。”还不等好像沧桑了不少的白巡面露喜色,黄娘子凤眼一瞟他,接着说道。
已经习惯了各种事物挤在一起、日夜不停的工作的生活,白巡就算在如今老帮主生病卧床的情况下依旧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净清爽,但人的状态好不好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从忧虑的神色到疲惫的眼睛都说明白巡如今的状态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多谢了。”白巡顿了顿,还是微微露出一个笑,云淡风轻的模样:“最近和豆坊的合作很顺利,上次的亏损都补回来了。”
可惜他眼睫下的青黑和不再那么轻佻风流、显得沉重不少的笑叫这番话没什么说服力。
完全清楚内情的黄娘子瞧着他半点笑意没有的眼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话也不甚客气:“对我就不必用你对属下那一套了,我看豆坊经营得很不错,连带着周边活跃不少……既然庇护着的人们自己有了想法,主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那就没必要再像从前一般把他们生活方方面面都控制在手里……这样自己也不用承担那么多,不是一件好事吗?”
白巡脸上习惯性露出的笑容像是阳光下的冰块般逐渐融化,残余的笑意就这样僵在脸上。他又沉默一会儿,最后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反倒再次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与他往日展现出来的完全不同的神情。
这依旧涉及他和黄娘子、卓仪之间的观念之争,他知道黄娘子的意思,现在的沉默不是赞同,而是因为黄娘子在他去信之后第一时间赶来救了他父亲,他承了这份情谊,不想再和她争吵起来。
黄娘子心思灵慧,怎么可能从白巡的表现中看不出他的想法,虽然因此她火气有些上涌,但念在白巡如今被各种事务压得焦头烂额,最终还是忍下不发,只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了。
她准备起身:“过两天不需要我了我就会离开,这地方夏天来实在受罪。”
白巡见她面露不耐,好似自己是个多么冥顽不灵的家伙,心里苦笑。
他不可能在南方再建一个“豆乡”,豆坊对偌大一个漕帮来说……实在太小了。
“……”白巡暗自叹气,或许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朋友透露出几分,苦笑道:“豆坊只能把上次出海的亏损补上,那点收益又怎么够漕帮上上下下生活?”
黄娘子就这点和他吵过很多次了,白巡的想法在她看来就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莫名其妙的责任心……手下、手下的家庭甚至是漕帮管辖的地界的所有人,白巡给所有人安排一切,由他决定需要谁或是不需要谁,由他决定大家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凭什么呢?有合情合理管辖一切的官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凭什么被你安排人生、安排一切?
最可怕的不在于白巡的想法,而是周围人已经像是被驯服的家畜一般习惯听从命令,过着白巡为他们选择的生活,根本不想去自己找寻什么另外的道路、另外的可能,不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找他解决,没钱了没想着自己想办法,反而会来找白巡说自己挣不到钱……这合理吗?
白巡固执地希望选择最聪明的人做出“最好的选择”,可黄娘子和卓仪都有着同样的顾虑,将人们当做绵羊圈养起来,又怎么能从中找到从“羊”自发成长为“人”的“最聪明的人”呢?
这些话不是没有说过,但白巡死脑筋讲不通,黄娘子也懒得回答,只臭着脸又喝了一口凉茶去火。
白巡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软话,自顾自往下说:“……等最近事情解决掉之后我准备再出一次船,等这次跑船回来,收益就够漕帮上下过好一段时间的好日子,长老们也能就此安分些时日……”
耐着性子等白巡絮絮叨叨说完,黄娘子没回应什么,只敷衍地点点头算是回答:“我准备去芸花和阿卓那里避避暑,修整一段时间。”
“之前芸花在县城被刺杀了,你知道这件事吗?”白巡问。
黄娘子大吃一惊,赶忙坐正问起具体情况:“我一路过来去哪里听这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先田家……”白巡仔细说起事情来龙去脉,直到说完石奴才停下。
“口不能言者……”黄娘子不期然想到路上撞见的那件事,转念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哪里能这样巧合就在路上撞见罪魁祸首?
她准备起身,赶紧去给相熟之人去信拜托一番……一个有些名气的医生总是会有不一般的人脉,但她没有明说,只皱着眉催促白巡:“多催一催手下,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找到?”
“已经在找了,哪知道这人躲得比老鼠还隐秘……”
“对了!”白巡突然露出一个想起什么的恍然的表情:“早晨手下说阿卓和芸花寄给我的东西到了,居然忙忘了这回事。”
“还不赶紧拆开看看!”黄娘子不动声色坐回椅子,不耐烦地催促着:“怎么这都能忘了?!”
白巡自从黄娘子赶来治好他老帮主后对上她就有些气弱,要是从前两个人肯定已经吵了好几次了,现在却还能安安稳稳坐在一块儿等着手下把箱子拿过来,不得不说,连白巡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少主。”
门外听到命令的属下恭敬地把外面擦得光亮的干净箱子放在白巡和黄娘子之间的木桌上,白巡挥手让他们退下,旁边黄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子上面的封条。
“酱料!”黄娘子揭开箱子,原本懒洋洋的眼睛也变得闪闪发光,看见在疫区陪伴了自己许久的罐子感到十分亲切,伸手取了一个就扭开了:“我的酱到地方后没多久就吃完了……当时还要给诸位医师分享,到嘴里就剩一点……咦?”
“这是……果酱?”黄娘子本以为里面是熟悉的香辣酱料,谁知却是从未见过的酱料,闻起来有一股酸酸甜甜的果味,十分好闻。
“……将果酱放在水中化开就是好喝的甜饮……”白巡把信拆开,看到这里不觉轻念出声。
一边黄娘子早已经行动力很足的找了勺子,也不心疼大大舀了一勺放在盛了凉水的水杯中,只一口就迅速爱上了这个味道。
“哎!”白巡还没尝果酱味道,但陆芸花寄来哪里还有不好吃的?心疼地夺走自己一下少了许多的果酱瓶子,气道:“不是你的不心疼?”
“你送我我不就能心疼了?”黄娘子凤眼一挑。
“都已经吃了这么多了!”白巡终于忍不住跳脚,哪里还有刚刚那“深沉忧郁”的感觉,像是狐狸一样微眯的狭长眼眸瞪得老大:“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远方的白巡和黄娘子因为一瓶果酱终于吵了起来,陆芸花一家却在做着赴宴的准备。
“阿娘,我上次穿过的那件月白色薄衫是不是在箱子里?”
“阿姐,这样好看吗?”
“阿娘……”
陆芸花在家里来回穿梭,答应了这个答应那个,给这个穿好衣裳给那个穿鞋子,忙得不可开交。就算孩子们平时都很懂事,但像是现在这样需要一家人出门的时候四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依旧能把人吵得无比头大。
“……好啦!”
终于,将最后一个孩子抱上木榻,看着穿着新衣裳整整齐齐坐在余氏身边的孩子们,陆芸花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终于有时间给自己换上新衣。
“阿娘,我们中午和大家一起吃饭吗?”长生十分好奇,再一次询问起等一会儿的筵席,晃着脚脚歪头看向陆芸花。
“对对对。”陆芸花叹了一口气,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这段话了:“全村人会在一起吃饭哦。”
原本荒地的工程已经竣工了,为了庆祝这样的大喜之日,村里便准备做一次筵席,全村人一起准备一起吃。
陆榕洋小脸一片冷静,仔细瞧还能看出几分不情愿,小声嘟哝:“我不想去……”
一想到要和那么多熟悉不熟悉的长辈们寒暄,榕洋只觉得未来一片艰难,对前去赴宴提不起什么兴趣。
陆芸花听到了榕洋的话,知晓他是对村人的过分热情感到困扰,并不是讨厌与人交流,便安慰道:“到时候我们和相熟的叔叔婶婶他们坐在一起,榕洋若是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你们孩子自己去玩,开席过来吃饭就行,这次席面是你们大河阿兄准备的哦。”
榕洋听着这话眉头舒展开,再次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最近养起来的脸颊肉肉因此嘟了起来,十分可爱。
陆芸花和余氏都没忍住,各自亲了一口,榕洋这么久还是没习惯这样与阿娘阿姐亲密,又红了脸颊,下一秒就和在旁边起哄的云晏在木榻上滚成一团。
陆芸花趁机赶紧去屋里换了余氏和孩子们的同款月白色薄衫,把还在打闹的兄弟两分开,各自整理好衣裳,搀扶余氏招呼道:“走吧,我们去吃席!”
第174章 不速之客
距离那场让全村都沉浸在欢乐之中的宴席已经过去许多天了,但快乐的余韵依旧停留在人们心里。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村人来往突然变得十分密切,比平常多了不少听到消息来陆家村探亲的外村人,大家对上次宴席上的一切津津乐道,他们乐此不疲地对周围的人们描述着宴席的菜品、热闹的氛围、已经变成集市的荒地和他们的一系列心情变化。
陆芸花清早就收拾好东西,打开门让大河进来。
“家里有箩筐呢,你这箩筐还是新的,用来清理也太浪费了些。”她一眼就看见大河提在手里的新箩筐,无奈将它拿过来放在一边,给大河塞了个家里的旧箩筐。
原本是荒地的空地按照计划修建成了集市,周边店铺极其简单地装了个大致样子,要是想再收拾得更好看就得店家自己花钱出力,因此陆芸花他们今天就准备去将店铺收拾一下,再按照需要向泥瓦匠定制炉子灶台之类的设施。
“嗯。”这段时间晒得黝黑的大河微微笑了一下,老实坐在院中木榻上等待着。
陆芸花给他倒了杯水:“阿卓去给菜地浇水了,我们稍微等一下他……吃早饭了吗,家里还没吃早饭,一起吃吧?”
“不用了师父,我在家吃过了。”大河说。
“难不成又是浆水面?”陆芸花下意识问,看他明显是默认的样子又有些无奈:“这些天你天天吃也不觉得腻……陆爷爷真是要高兴坏了,昨天遇见我的时候还夸你不愧是厨师,十分会吃!”
大河听着都有些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这段时间也晒得太黑了些。”茂盛的树叶在院中投射出一大片阴影,陆芸花望着在稍显阴暗的树荫下肤色更明显的大河。他本身长得就凶,现在又晒成了“黑旋风”,就算没有浓密的须发,但那铁塔一般的身材和过于壮硕的上半身还是让他看起来极其不好惹,感觉不是屠夫就是打手,就连和面时候都像是从良后再就业,吓人的紧。
陆芸花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念叨起来:“你师公和你一起去干活,怎么只有你晒成这样?当时我就说穿个罩衣好歹挡一挡,偏不听……”
大河眨眨眼,就算穿了罩衣脸上还不是会晒黑,难不成还要带着纱帽?他悄悄撇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和陆芸花对视,等她说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回答:“晒黑些也没什么,现在没人怕我了,如今食摊没开,后头又有师父管着不用我像现在这样招待客人,这样算下来于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妨碍,反倒方便不少。”
陆芸花哑然,倒确实是这个道理,真是让人不知道高兴好还是无奈好,最后只得摇着头笑起来:“也算是好事一件了。”
这几乎能隐入黑暗的黝黑肤色是大河这段时间辛勤干活的证明,村人原本有些怕大河,毕竟他长相不佳,就算有信誉很好的陆芸花作保,他还是在这个信奉着“面相”的人们中不太受欢迎。陆家村朴实善良的村民不会因此就排斥大河、说他的闲言碎语,却依旧会不自觉避免与他接触,大河在村子里住着,与村民的关系却还不如熟悉的食客。
这些都是陆芸花无力改变的状况,她也担忧过,最后想着日久见人心,相处时间长了就会好起来,谁知道机会来得那么快,这次大家一起开荒干活之后大河就用自己的行动让人们接受了他,正正如她所说是“好事一件”。
“今日把灰尘清扫干净,下午约了泥瓦匠阿叔过来量尺寸,正好把两边炉子都修好。”陆芸花说着眉毛一挑:“所以啊……大河,到时候早晨的食摊估计还是你负责。”
陆芸花早都看出来了,大河经过这段时间独自开摊的经历,对负责食摊生意这件事并不抗拒,尤其之前她说烤鱼店开起来以后可能就会关了早餐摊,因为没有太多精力照顾……当时大河欲言又止的犹豫表情可瞒不过在场所有人。
陆芸花已经有要关掉食摊的想法了,但她关掉早餐摊不代表大河不能开。不论是因为真诚的食客或是别的什么,若是大河想要将早餐摊开下去陆芸花就准备把食摊位置给他,分账什么的只是不大重要的后话,毕竟两个人都不怎么看重这个。
不是陆芸花不想把早餐摊开下去,但若是早晨早起开摊子,中午开始开烤鱼摊……也太过拼命了些,长时间下来谁也受不了。
“师父……”大河哪里不清楚师父已经明白自己正在纠结什么,现在说是玩笑话不如说是在认真建议。
“厨艺不是靠着听或者自己练习就能有所提升的。”陆芸花收敛了面上笑意,认真教导:“没有食客、没有反馈,又从哪里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足呢?厨师,就是要用厨艺给食客带来美味,就算我本人所做的菜品也是在大家的意见中慢慢调整出适合大部分人的口味的。”
人不是机器,因为自己的喜好或是偏好做出偏咸、偏甜或是偏辣的菜肴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或许有很多厨师永远都在坚持自我,但陆芸花个人认为好的厨师是能够听到食客的声音、在意见中坚持自我的同时将菜品味道达到平衡的厨师。
当然,这是陆芸花自己对于厨艺的感悟,并不强求大河也和她走同样的路。
“大河。”陆芸花说道:“虽然我之前并没有说过番的话,但是……这段时间你的厨艺进步飞快,你自己也能感觉的到吧。”
“你可以将自己学到的东西通过食摊展现给大家,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知道了,师父。”大河沉默地听着,眼中却因为陆芸花的每一句话燃起火焰,这是他对厨艺的追逐之心,从未改变过:“我会继续负责食摊,不辜负师父的教导。”
陆芸花摇头,弯起一个温和的笑容,认真又郑重地望向他:“我的教导只是给你一点灵光,大河,你要不辜负你自己的努力才是。”
卓仪进家门的时候师徒两人的对话刚好结束,他穿了一身深青色薄衫,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原本捂白了些、这段时间又被晒黑了一点的小麦色皮肤在太阳光下像涂抹了蜂蜜一般反射出漂亮又健康的光泽,让人看着他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联想到阳光下迈着悠闲步伐、有着美丽金色皮毛的大猫们。
“阿卓去叫孩子们起床,我去厨房取包子。”陆芸花伸手接过卓仪递给她的篮子,篮子上还有些湿润的水痕,里面绿豆粥散发着幽幽凉气,好歹给这燥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凉意。
卓仪应下,和大河打了招呼,去屋里叫孩子们起床。之前家里长辈们都忙,唯一一个在家的长辈余氏还需要旁人帮助着进行复健运动,孩子们不仅要管理好自己不给大人们添麻烦、时不时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还要时刻注意着余氏的活动,算得上是耗心费力。
这两天大人们的事情忙完了,孩子们也像是放下了重担,比往常“懒惰”许多,早晨都需要大人叫了才能起床。
“啊……今天好热哦。”云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有些烦恼的模样。
榕洋用手背揉着眼睛,没有回答。
阿耿抱起昏昏欲睡的长生,他知道云晏这个弟弟有些苦夏,虽然他在极力控制着这些生理反应,但难免还是会在炎热的夏天稍显烦躁、食欲下降。
阿耿也没办法,只能安慰道:“阿爹说今天有冰绿豆粥,趁着早晨凉快多吃些,免得中午热起来吃不下饭。”
“好。”云晏勉强打起几分精神,兴致回来了:“我还闻到包子的香味了,麻辣豆腐的!”
看来再热的天气也不能阻碍他吃辣椒的心啊……
卓仪听着孩子们一大早就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话,和大河一起帮着陆芸花将早饭端出厨房,坐下边吃饭边和大家一起听陆芸花的安排。
陆芸花喝了一口冰爽甘甜的绿豆粥才开始安排:“吃完出发,我们去把家里三个铺子打扫干净,下午泥瓦匠阿叔去那边量尺寸……”.
一家人在铺子那处忙了一上午,除了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目的一样的村民拿着东西前去打扫,他们都是在陆村长那里租了铺子的人家。
不论村民想开什么铺子、往后会不会成功,如今都算是迈出了一大步,充满希望地憧憬着未来的生活,陆芸花时不时和他们聊聊天,心情受到影响也变得明快不少。
从前她的食摊开在路边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多的“邻居”,大家的本钱还没有积攒起来,见识也不广,就算卖东西也是有东西拿过来卖、没东西就算了,哪像是如今这样正儿八经地租了铺子做生意。
“和从前相比,村子变了好多啊。”长生仰头目送又一个和他们在路上遇见后攀谈起来的阿叔走远,不自觉抠抠手指,小大人一般感叹着。
榕洋点头表示赞同,比起去年才搬来的卓家人,他这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显然更有感触和发言权,说是和从前相比变了很多,不如说“从阿姐开起食摊后就变了很多”。
陆芸花自然清楚村子能变得这样好,除了村民们自身无比勤劳之外也有自己的一小份功劳,所以看着变化颇多的村庄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陆芸花微笑着摸了摸长生的脸颊,将他的手牵起:“还会越来越好的。”
身后卓仪跟着抱起榕洋,本身还能再抱一个云晏,可自觉长大了的小男子汉对这样的亲昵动作不感兴趣,拒绝后和大河走在一起,颇有兴致地对着大河对他变了一个色的皮肤问东问西,被另外一边勤勤恳恳看着弟弟的阿耿暗中打了好几下。
谁都知道云晏他没有恶意,甚至阿耿本人也很好奇,但这样直白地问“大河阿兄是怎么做到晒黑晒得这样均匀”总是不大礼貌。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到家里,中午烈阳高挂,众人也没有吃炒菜的心思,只草草喝了早晨剩下的绿豆粥、吃了些凉菜馒头便作罢。
饭后正是打盹的时候,在树荫下没有阳光直射的坐着甚至能感受到一些微风,大河回自家午休去了,只剩下卓人坐在院中乘凉小憩。
“芸花,你看这是什么?”余氏抿唇笑着,从袖中掏出来个小东西举在陆芸花面前。
眯着眼昏昏欲睡的陆芸花闻言睁眼看过去,却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是‘莲花’!”她还没想起,反倒是一边躺着的榕洋翻身从她身上跨过,一下滚到余氏面前伸手去拿。
“啊!”陆芸花看着面前木质小球,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它的影子,她恍然道:“原来是‘莲花’?阿娘从什么哪里找到的?”
“在我放杂物的一个箱子里。”余氏把东西递给好奇围过来的孩子们,笑着回忆起旧事:“你小时候可喜欢这个了,每次你阿爹有什么要忙就找个小水盆再把它放进去,你就能乖乖坐在原地等着‘莲花开’,乖巧极了。”
“嗯。”陆芸花记忆里有这样一幕,情不自禁跟着微笑起来。
“我也很喜欢‘莲花开’!”榕洋孩子气地抱怨着,说起旧事也多了几分活泼:“当时我想问阿姐要,阿姐就是不给我呢。”
“没办法,我也很喜欢。”陆芸花半撑着坐起身,冲着陆榕洋眨了眨眼:“毕竟阿姐也会有一点私心嘛。”
“榕洋、榕洋,这是什么?”云晏屁股底下像是埋了钉子,抓耳挠腮地等了半天也没听到重点,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这到底什么?还有,什么是‘莲花开’?”
余氏、陆芸花和陆榕洋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居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婆!阿娘!”云晏不依,拖长了声音黏到余氏身边。
“我们去舀点水,给你们看了就知道了。”最后还是榕洋看着眼中充满求知的兄弟们,没办法般率先跳下木榻,就这样带着一串小尾巴去看“莲花开”。
“哈哈哈……”被留在身后的陆芸花和余氏再度对视,这次真是笑出了声。
笑闹过后,陆芸花又重新倚在木榻上享受着吹拂过的凉风,唇角挂着笑意默默听远处孩子们那处传来的声音。
“那个……”
她有点惊讶的睁开眼,就见坐在她身边饮茶的卓仪握着拳咳嗽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话带着几分迟疑:“芸花,‘莲花开’到底是什么?”
“噗嗤!”
陆芸花和余氏又一次忍不住笑了,好一阵陆芸花才开始解释:“刚刚那个小木球是阿爹给我做的玩具。”
“里面有机关,只要把它放在水中,水慢慢冲进木球中,锁在木球里面的花瓣便会被一片一片地冲出木球,最后开成一朵花。”
“因为这花在水里开放,我阿爹说它叫‘莲花’……虽然更像是松塔,但看莲花开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花全开要耗费一盏茶的时间,有时候阿爹阿娘有事情忙所以没有时间带我,便会放一小盆水让我看‘莲花开’,我也能百看不腻地安静等着花开。”
“‘等花开’就是我幼时关于等待最清晰的感受。”陆芸花说着,有些忍不住感叹起来。
“啊!”
“小心小心!”
大人们还在说着话,孩子们那边突然变得嘈杂,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呼声伴着笑声和水声传来,叫三个大人都不觉叹了口气。
“我去看看。”陆芸花无奈起身。
卓仪也跟着起身,对余氏道:“我也去看看。”
忙碌又清闲的普通一天就这样过去,唯一不同的就是孩子们在玩耍时候不知怎么打起水仗,被陆芸花和卓仪念叨了一通,在晚上睡前聊天时候都还在说起这事,直到孩子们都认真保证在天气最热之前都不会玩水。
终于收拾好一切,陆芸花将从云晏那里拿来的“莲花”顺手放在床铺外侧的小几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拢紧了身上的薄被。
“睡吧。”卓仪吹熄了灯火,也跟着躺下。
今天的他们不怎么想说话,只闲谈几句便互道晚安,不久后房中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夜渐渐深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吹过,高高升起的月亮被云遮掩了一大半,院中也因此变得无比昏暗。
房门外似乎有一个影子凑近,在暗成一团的阴影中隐藏着,分不清是院中树影还是真有活物。
等待……等待……就算停在房门口、遇见了十分合适的时机,影子还是一动不动,直到里面一直传来恒定不变的呼吸声。
“簌簌……”
叶片相互碰撞,沙沙作响,似乎有野猫从院墙上掠过,惊起的鸟雀振翅起飞……
房中呼吸声却依旧恒定不变……睡熟了?
装着迷烟的竹筒被无声地从开了一条小缝隙的窗子外伸进房中,渐渐地、渐渐地……无色无味的迷烟顺着风流进房间。
呼吸……更加沉了。
第175章 偷人
不知何时的云雾弥漫,遮掩了星月幽幽的微光,静悄悄的风也不知道留在了哪里,树叶间沙沙的响动消失后,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山村有种说不出的恐怖感。
万籁俱静,茫茫间吞噬了一切的黑夜里,一个似乎在奔跑着的身影本应该像是水融在墨水中一般毫无痕迹,但他身上扛着一个包裹……一个长条形、似乎卷着什么的包裹。
黑色的、像是被子一样的布很妥帖地卷紧了里面的东西,但奔跑时候难以避免,不少白色里衣一样的布料还是从缝隙中漏了出来,在黑夜中像是雪地上的煤块一般明显,那垂下来长长的头发叫人瞬间明白,原来被子中间裹着的是一个人!
一个生死不知、垂着头似乎已经陷入昏迷的人!
夜幕掩盖中,身着一身黑色、蒙着面的男人的步伐极其稳健,就算身上扛着一个人动作也没有丝毫停滞,舒展得就像一只叼着猎物翱翔在天空中的猛禽,轻巧又灵敏。
厚实布料中长长的发丝终于滑落出来,摆动如同柔软的柳枝,在奔跑之人的肩背处随着他的动作轻晃,男人向着山的深处奔跑,卓家本就位于村子深处,如今正值深夜,无人清醒着的村庄里不会有人看见这一幕。
终于,他步伐渐缓,到达了目的地。
月光终于突破了云雾,淡淡的银辉散落在叶片上,被高大的树木遮掩了大半,只有少数地下侥幸落下点点银光。无人修剪的高大树木如同罩子笼罩在中央的空地上,半空中的树叶树枝相互缠绕,互相争夺着光和雨露,倒是让空中空余出了一大块地方,月光似是光束一般投射在地面,搭建出了舞台一般的景象。
“……”
无人说话,只有树木阴影中幽幽亮起的昏暗灯火才说明有人早已在此等待许久。
“……”扛着昏迷的人,黑衣男人停下。
似乎是呼吸声,似乎是被他们半夜惊醒的小动物逃离时发出的响动,沉默一会儿,男人知晓自己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最终还是先开了口:“……你的委托。”
他好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咬字时有种奇妙而悚然的韵律,几乎一字一顿,一种非人之感油然而生。这声音冰冷又沙哑,低沉喑哑如同黑暗中的枭鸟正在发出不详的鸣叫。
动了动肩膀,他道:“人,在这。”
对面似乎钉在原地的摇曳灯火终于动了,一阵微风拂过,这一点亮光疯狂晃动起来,可持灯之人毫不在意它会不会熄灭,缓慢地移动着。他的脚落在满是草叶的地上,依旧发出巨大的响声,与黑衣男人轻得像猫一样的脚步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疯狂晃动的灯火终于平静下来,给地上一小块地方落下光明。但它是这样卑微,完全不如空中高悬的明月,毫不在意地洋洋洒洒落下一片银白光束,就将树木环抱的中央空地照得无比明亮……像是冷白色的“晴天”。
隐藏在阴影里的人终于走到了黑衣男人面前,银白的月亮照亮了他的一身狼狈。
他形容枯槁,隐隐能看出几分高大的身子佝偻着,满是裂痕和伤口的手上撑着一根木棍,走过来的时候一摇一晃,明显是个跛脚。污渍和泥泞将他的面目遮掩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样,更不用说一只眼睛上面缠着看不清颜色的布条,上面隐隐透出血色和淡黄的脓水,让人避之不及。
一个看起来有三四十岁、跛脚半瞎的男人。
“嗬……嗯……嗯……”他张开嘴,无意义的破碎声音从他的喉间响起,如同一头野兽。
他对面的黑衣人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将肩膀上人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位置——
简陋木板拼凑出来的处刑台上,木桩抬高了人的高度,只要让受刑之人跪着伸出脑袋,那木桩对面的铡刀便可轻易地斩去任何人的头颅,像杀鸡一样轻松。
黑衣人先将肩膀上的人放在木桩旁边的地上,原本笼罩在她头上的帽子瞬间滑落,这时才清楚,原本以为是被子的厚实黑布原来是一件长长的宽大斗篷。月光粼粼,清晰地照亮了她的整张脸。
月色落在她垂着的长长眼睫上,落下蝴蝶一般的月影,漆黑的斗篷与乌发相互堆叠,她闭眼在斗篷之间安睡,脸颊边缘模糊不清,瓷白的肤色像是被月光融化,清丽动人。
陆、芸、花。
可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此时极其恐怖地半侧着头,瞪大了那只还能看得见的眼睛,斜着看向她。男人心里一字一句地默念着面前之人的名字,目光如钉子一般死死钉在她的身上,白色眼球上的血丝像赤红的毒蛇一般鼓动着,深切的恨意和怨气将他衬得像是个黑夜之中的畸形怪物。
“哼哼……嗬……咳咳咳……”
阎罗地狱中的响声也比不上这笑声惊悚,瞎眼男人就这样怔怔盯着陆芸花,良久之后猛然大笑起来,说不了话的他只能发出如此凄厉恐怖的笑声,一时之间,好像这座山林都安静下来,淅淅索索的小动物们被惊醒又马上逃窜,远离了这让人恐惧的地方。
疯狂的笑声扯开了喉间的伤口,剧烈的咳嗽也带上了血沫,他难以控制地弓起身子,如同一只咽下毒药、走入陌路的野狗。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变得嘶哑难听,他刚开始还捂着嘴想要停止这无法控制的咳嗽声,后面却将手按在了裹着布条的眼睛上,良久之后才停下。
终于勉强站直了身子,原本只是隐隐透出血色的布条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湿,深红的血液在夜色中渲染成了深黑色的液体,从吸饱了血的布条下缓缓滑落,于脸上画出奇诡的花纹,不禁让人产生一个颇感惊悚的联想,若是刚才咳嗽时候不把眼睛捂住,他的眼球会不会就这样从眼眶里面掉落下来。
他对面黑衣男人看不清面容,但略显轻松的站姿无疑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抱着一种饶有趣味的姿态在享受着这场“演出”,他看着面前一切,像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局外人,又似乎正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恐怖又狼狈的瞎眼男人,沉默不语。
“……交易。”良久之后,他冷冰冰道。
“……”瞎眼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毫不犹豫地将他递给黑衣人,哪怕里面价值千金、哪怕这是他全部家当,但他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毫不后悔。
“交易……结束。”
黑衣人却没有接过这一大袋金钱,而是用他依旧沙哑而冰冷的声音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举着钱袋的瞎眼男人手臂顿住,僵在原地,因为有一个隐藏许久的影子从树后走出,缓步走到黑衣人身边。
“石奴。”他平静的声音里,有月光一般的寒意。
“……”瞎了一只眼、跛了脚的石奴满是恨意的眼睛逐渐转向黑衣人,他看着极力想要避开的男人就这样在黑衣人身边站定,两人没有说话,但那种熟稔的氛围是做不了假的,到了此时,石奴哪里还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好啊……他掏出所有金钱找到的“第一神偷”,居然也和卓仪关系匪浅!
“哼哼哼……”低低的笑从石奴那割去了舌头的口中发出,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了,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怨恨着这个世界,笑声中,他的身子越发佝偻。
沉默在越发明亮的月色中无可遁形,三人就这样对峙,陆芸花安稳躺在地上,形成了一副极其古怪的画面。
突然……
佝偻着身子低笑着的石奴中如急飞而起的秃鹫,猛地向陆芸花冲去!
跛脚让他跑得歪歪斜斜,但狂乱的步伐让他速度极快,居然就这样冲向离得最近的陆芸花!他将铡刀磨得极其锋利,只要扯起这个女人的头发,将她往铡刀下拖去的同时压下刀柄,不论割到的是不是她的脖子,陆芸花今天必死无疑!!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铡刀手柄上,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再快一点,他就能达到他所求的所有目的!
“砰!”
深色树影在视野中疯狂旋转,月光和黑夜交错在一起,狂乱的光影是他独眼中最后闪过的景象——
“唔!”一声巨响,像野兽一般跃出的石奴如一道黑影般按照原路飞出,陆芸花黑色的斗篷扬起,像是绽开的巨大花朵。铡刀从他指尖脱落。刀锋被翻起,落在地上发成闷闷的响声,却被石奴撞击在树干上的巨大声响所遮掩,他无意识发出一声痛呼,就再也没了声响,好似昏死过去。
“芸花!”卓仪将拔出的刀柄推回原处,疾步冲向陆芸花,满是焦急。
就算这是他们计划好的,他还是为此感到深深后怕。
“没事。”陆芸花倒是比他显得更冷静些,迅速将碍事的头发扎起,扎好后将手收回黑色斗篷,伸手抵住冲过来的卓仪说道:“去看看石奴。”
陆芸花可是深深清楚,打败敌人之后废话太多不检查敌人状态可能会造成多么意外的后果,很可能从“喜剧”变“悲剧”。
“……好。”比起在电视剧中领悟这一点的陆芸花,真正看到过、经历过的卓仪对这些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有些时候理智总是会被感情打败,就算他自诩为“理智派”也一样无法逃脱这个定律。
“把这个装好,攥在手里都快给我压出印子来了。”陆芸花跟着他一起走,把手上攥了好久的木球塞在卓仪手里让他收好,自己活动着僵硬的指节。
这是“莲花”,在她被叫醒、知道外面有人的时候卓仪塞到她手里的东西,要不是卓仪给她塞了这个,陆芸花肯定不会一直不说话假装睡着,早都捡了床旁边备好的棍子跳起来给外面的人一个“迎头痛击”。
“石奴怎么成了这幅样子?”陆芸花迟疑看向树下不知生死的石奴,刚刚她为了演技逼真完全没睁开过眼,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石奴的模样……但之前卓仪和他说过从旁人那里得知的石奴样子,虽不能说话却也是个高大壮实的青年,怎么现在倒像是个病得快死了的疯乞丐?
“我去看看。”卓仪也不觉皱起眉,伸手将陆芸花向身后挡了挡。
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上来,陆芸花感觉有人接近,不觉回头去看——
“芸花!”卓仪急呼。
陆芸花还没看清是什么,下意识向一边躲去,余光就见石奴如一阵旋风般冲过来,简直不像是个跛脚之人,直直……掠过她……冲向闪着银白寒光的铡刀!
他义无反顾地撞在刀锋上,血液喷射在地上,绽开血腥的花,石奴居然就这样冲向铡刀,以一种引颈受戮一般的扭曲姿势,活生生将自己的脖颈撞在了横着的刀刃上!!
角度稍微有一些偏差,长长的刀不仅切到了他的脖颈,同时卡在他的锁骨上,几乎将他从胸膛分成两半。
“嗬……嗬……”石奴趴在刀锋上,无意识发出最后的声响,血沫从他口中涌出,深红的血液染黑了地上的泥土,就像那一天……那一天……他视野中的银白色月光,逐渐幻化成了暗淡的烛火……
他和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一样,沉默地注视着灯火下坐在桌前忙碌的老人,心中溢满的幸福和安定,好似就这样拥有了一切……
老爷……老爷……主人……
他最后念出了那个幻想中偷偷念了许多许多次的称谓……
……父亲。
飞蛾落在灯火里,升腾起如烟火绽开般的最后的火焰,微弱的灯……熄灭了。
第176章 神偷
森林中一时静寂无声,深黑的血液从刚刚死去的石奴身上涌出,陆芸花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血泉汩汩涌动的声响。
平静又轻柔的月光似白纱一般附在石奴的身上,将一切遮盖得朦朦胧胧,却依旧遮蔽不了逐渐蔓延至鼻尖的血腥气。
上次田老爷处刑的时候陆芸花并没有去看,这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着的人死在她面前,并且是这样充满冲击的死法。震惊和恐惧在心中交杂,她无意识捂住嘴巴,心中狂跳的同时甚至有种隐隐欲呕的感觉,视线就此凝固在被血浸成黑色的地面上,久久不能回神……
“芸花……”卓仪从陆芸花背后伸出手,沉浸在激烈情绪中的陆芸花在他的手指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时反应极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卓仪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将手温柔地盖在她的眼睛上,眼前尸体和血液突然被温热的黑暗所代替,陆芸花恍惚间感觉自己正被紧紧拥在怀里,后背传来坚实又温暖的感觉。卓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原本就轻柔的声音似乎放得更轻了,深怕吓到什么一般:“芸花,别看。”
“我……”陆芸花才说出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巴,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有多么艰涩。
空气又陷入肃穆和寂静中,沉默在让时间都变得凝滞。
黑衣人置身于卓仪和陆芸花身后的树影中,仿若一抹融入黑暗的幽影,面巾遮掩了他的样貌,但从面巾边缘露出的那双满是死寂的眼睛也在盯着那具趴在地上的石奴尸体,幽暗的光影挡住了一切情绪,他冰冷的眼眸空茫寂静,却也跟着卓仪和陆芸花沉默着,不知道是否在想着什么。
“消息。”
最后,他只冷冰冰吐出两个字,等陆芸花听见声音抓着卓仪的手、把它从眼睛上取下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半点踪影。
“阿卓……”陆芸花愣了一下,不觉抓紧了卓仪。
“无事,他与我是好友……性子很好,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卓仪反手将陆芸花冰凉的手牵住,温声道:“城门已经关了,就算要去县衙报案也得等到天明,我们先去回去,城门一开就去县衙。”
陆芸花被他牵着,今晚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现在才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从身体里流淌至四肢百骸,但精神似乎依旧沉溺在刚才的情景之中,满是疲惫却没有睡意。
卓仪借着月色看到了陆芸花眼中还带着恍惚,不动声色将她的肩膀揽住,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带着她走在幽暗的森林小道上。
月光又一次挣开了身前的乌云,跳脱出来的清辉将地上的青石板照亮,原本可怖的森林逐渐染上几分奇幻的美丽色彩。卓仪温和又平静的声音像是宽阔安定的河流悠悠流淌,宛若微风吹过河面的水声,在此时逐渐代替了耳边似乎还在不停回荡的那种、血液从温热尸体中汩汩流动的声响,陆芸花沉默地听着他说话,情绪却逐渐稳定下来。
“现在进不了城,但可以想办法联络到阿巡的手下,阿巡一直在帮我们查石奴的下落,之前不知为何没有查到,但现在知晓了石奴的大致样貌,就可以推出他一路上是怎么通过层层探查来到陆家村的。”
陆芸花恍然,这才知道刚刚黑衣人没头没脑说出的“消息”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她信了卓仪和黑衣人是朋友关系,就算黑衣人再表现得怎么冰冷恐怖,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若不是两人都很熟悉对方,那根本不可能产生。
村子还是一样的安静,卓仪在此时好像和陆芸花换了身份,从来都是陆芸花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他在身边安静又认真地听着,现在倒是完全掉了个个,卓仪在一直轻声细语的说着话,陆芸花沉默倾听。
轻手轻脚的两人没有惊醒任何一个家人,陆芸花被卓仪带着回了房间,她将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的里衣换下,再次躺在柔软的床铺里、被卓仪拥在怀里的时候,才真正清晰地感觉到:一切都结束了。
“睡吧,芸花。”卓仪温声说。
耳边的心跳依旧稳定又平和,卓仪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陆芸花有种被包裹着的安全感,就这样逐渐合上眼睛,终于在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境叫陆芸花醒来的时候感觉昏昏沉沉,那种似睡非睡的感觉还停留在脑海中,叫嚣着疲惫的神经却已理应振作起来,继续这可以预想地、匆忙又纷乱的一天。
“擦擦脸。”陆芸花的状态并不好,卓仪暗自轻叹,还是递了冷毛巾过去叫她敷脸。
陆芸花接过,手指触到一片湿润的冰凉,就像冬天从被窝拿出来的手马上放进了碎冰之中,那种强烈的刺激感能把人的所有神志迅速唤醒。知晓今天事务繁忙,陆芸花虽说昏沉,还是狠了心将它按在自己脸上——
“唔!”
几乎在瞬间清醒过来,陆芸花感觉自己的眼睛还是酸涩到睁不开,但已经打起几分精神,可以迎接接下来忙碌的一天。
“该起了,芸花。”卓仪麻利给她递上衣裳:“我已经去县衙报案了,一会后官差便会过来。”
“怎么不叫我。”陆芸花疲惫地又用冰毛巾擦了擦脸,居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刺激,此时听卓仪这么说,有些诧异。
一晚上睡眠质量都不算好,似乎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梦境,具体是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同昨晚一样的银灰色月亮和渲染成青灰色的画面,低沉的心情好像还留存在脑海里,想来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梦境。
一晚上,她就在这样的纷乱又无序的梦境中徘徊,意识无比清晰又无比混沌……应该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容易惊醒的,却没想到卓仪都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官差等等来,我们得跟着他们一起去县衙……这事还得好好和阿娘说一声才是,免得到时候我们不在家,叫她担惊受怕。”
“是这个理。”陆芸花不自觉微微皱眉,接过衣裳打理好自己:“我去叫阿娘起来……这事就不用和孩子们说了。”
“嗯。”虽说自家孩子都成熟的不得了,但有时候隐瞒一些事情是对他们的保护,反正孩子们都快忘记石奴这个人了,卓仪也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不必告诉他们。
迅速收拾好屋里,陆芸花随意挽了个方便行动的发髻,从铜镜中看自己好像有些憔悴,但也顾不上再收拾一二,起身往余氏房间走去。
“阿娘。”陆芸花轻巧迈进余氏的屋子,轻声唤道。
余氏每天的复健是很辛苦很折磨人的,所以就算她晚上睡得早,早晨还是家里最晚起来的一个,睡眠质量也很好,就导致昨晚一切声响她都没有听到。
“怎么了?”余氏刚醒来还有点不清醒,但一看女儿的脸色如此憔悴,又想到家里若是没事,早晨是不会有人叫她起床的,一时间迅速清醒过来,在陆芸花的搀扶下坐起身。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余氏担忧地皱起眉。
陆芸花已经整理好的心情,现在也能微微笑出来不叫余氏担忧:“昨晚石奴找到陆家村了,我们……”
她大概讲了讲昨晚的事情,掩去了许多比如说“假装迷晕后被扛到后山”之类的情节,只说卓仪有一个朋友知道了石奴的计划,现在石奴畏罪自杀了,中间也大有省略。
余氏当然能听出来有很多事情陆芸花讲得很含糊,但现在不论如何一切都已解决,孩子们还要忙着去县衙,她这个母亲能做的不是刨根问底地追问具体事情经过,也不是抱着女儿长吁短叹,而是应该迅速振作起来,在家看好小孩们,叫他们后顾无忧。
“你和阿卓去县衙办事,我就和孩子们说你们去县城有事。”余氏沉默地听完一切,包括陆芸花说的“不用让孩子们知晓情况”,果断答应下来。
她接着道:“你们专心处理这事情,有什么回来再说……”
还待再安顿几句,门外似乎有敲门之声,母女两人不觉安静倾听,不一会儿就听卓仪在外面提醒官差已经到了,他带着他们去后山,余氏剩下的话也就没往下说,转而轻轻推了一下陆芸花。
“芸花,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昨晚身上带了什么今天最好都带上,快去,莫叫官差久等。”
家里有余氏这个“定海神针”便不需要再注意什么,陆芸花心里踏实不少,依言起身去自己屋里将昨天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风和几个零碎东西都带上了,才收拾好等在门口就等到和一位官差一起回来的卓仪。
卓仪见她在门口,几步迎上来,温声道:“尸体不用我们管,我们先乘车过去,就不和他们一路了。”
身后官差似乎有些面熟,是陆芸花在县衙曾经见过的,大约知道他们与县令关系极好,因此对他们说话态度都显得很客气:“两位稍等,车还在村口,我带他从后面绕过来。”
他们来得极早,一行人过来的时候也没弄出什么动静,这大约是一种好意,毕竟案件大概会秘密处理掉,因此只要办案过程中不引起太多人关注,卓家人的生活就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卓仪和陆芸花都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对视一眼后皆向官差拱手感谢,态度非常真挚:“多谢差爷。”
“哪当得二位一声‘差爷’!”面熟的官差赶紧摆手称不敢,面上笑容确实愈发亲和了些:“娘子体弱些,我单独去叫车,二位稍等片刻。”
说罢也不再和两人寒暄,转身便走了。
对卓仪和陆芸花态度这样好,并不是因为官差知道他们与县令关系好,官差想要巴结或是不想得罪,而是他们几个与县令关系密切的亲信都隐约知道卓仪的身份不太一般,不会做杀人的事。加上刚才随行仵作大致尸检确定死者确定为自杀,卓仪和陆芸花没有嫌疑,官差才会如此亲切。
“早晨和阿芥碰面,大概清楚了石奴一路是怎么逃脱巡查的……具体到了县衙再慢慢说。”卓仪看着官差离去的背影,侧首对陆芸花道。
陆芸花微微挑眉,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显现出几分好奇:“‘阿芥’就是昨晚那位朋友?”
“对。”卓仪说起朋友的时候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他回答道:“阿芥本名就叫‘阿芥’,似乎是‘芥菜’的意思……他昨晚瞧着很不近人情,其实本身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甚至很多时候,我不如他。”
卓仪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感叹。
“那阿芥是做什么的?”陆芸花再清楚不过,阿芥肯定是个武艺高超的人,就是不知道平时怎样生活,毕竟他是那么冰冷冷,简直像是冬日里寒风肆虐的旷野,安静到几乎死寂,冰冷到没有人气,难免产生几分好奇。
卓仪听见这问话,不知道为何居然沉默了一下,叫陆芸花越发产生了几分好奇。
最终,他还是微笑起来,用一种洒脱又平和的语气说出了这位“正义感很强的阿芥”的真正职业。
“小偷。”
卓仪笑意再次加深,对着陆芸花震惊睁大的眼睛再次重复了一次:“阿芥是‘神偷’。
第177章 偷盗犯法
平日里跟着孩子们,卓仪也算是听完了连载许久的“天下第一聪明刀客”的冒险故事,里面好似不要钱一般的“天下第一”每个故事都要出现几个。卓仪这样持重的性子听完都忍不住想过,书里的人真是什么都喜欢排个先后、选个第一,倒显得他这个历经险阻、花了很长时间才挑翻了十多个大门派的“天下第一”有些无能。
陆芸花知道卓仪从前就“混江湖”的时候很有些难为情,在江湖人面前讲江湖故事……总感觉自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都不好意思对上卓仪听故事时候露出的微笑,总觉得很奇怪。
这就导致她许久不愿意继续讲故事,到后面挨不住孩子们苦苦哀求,又一想卓仪的“江湖”和自己的“江湖”明显不是一个级别,这才也不再纠结那些,面对卓仪这个江湖人讲武侠故事的时候也变得坦然起来。
也是突然回忆起这样的心情,卓仪这句从小说里学到的“神偷”说出来难免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甚至想着把这个称号当着阿芥的面说一说,到时候这位自从认识以来就冷冰冰的朋友的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但陆芸花却没听出来卓仪的揶揄之意,毕竟她已经习惯了各种说出来会叫人觉得尴尬的称号在“江湖”里流行,只要不是认识的人,就算有个人突然当着很多人大声说“我乃流光揽月刀”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定还会颇感兴趣地在一边吃瓜……只能说对于“现实江湖”还有着很深的滤镜和误解。
“神偷啊……”陆芸花听到这个“充满故事”的称号一时间心驰神往、满是好奇,满脸严肃地重复着念叨了一句,跟着发了几秒的呆,一时间连昨晚梦魇带来的昏沉都消失不少。
她颇感兴趣地拉了拉卓仪的袖子:“阿卓,阿芥这次跟着石奴来明显是为了帮我们,我们邀请他在家住一段时间吧?他平时‘生意’忙吗?”
陆芸花不知道这种违法犯罪的偷窃活动要怎么称呼,最后只能含糊的称其为“生意”。
卓仪听到这遮遮掩掩、意有所指的说法却没回答,神色莫名地低头去看陆芸花,与她茫然又不明所以的眼神对上,沉默了小半晌才一只手捂着额头无奈地笑起来,笑完后又伸手将陆芸花耳畔的碎发轻轻别在她小巧的耳朵后面。
卓仪语重心长:“芸花,偷东西……是犯法的。”
陆芸花不觉呆住,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只仰头去看卓仪的脸,就听他继续说:“虽然偷东西是真的,那句‘神偷’也只是玩笑话,阿芥平日里……但这怎么也不能称作‘生意’。有些事情未经他同意我不好说,但他虽然是个小偷却不是你想的那种‘小偷’。”
陆芸花满脸问号,睁大了眼睛看着卓仪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面颊,而后神情转为严肃,再次重复道:“芸花,偷东西真的犯法。”
陆芸花:“……”
陆芸花:我当然知道!
红晕瞬间漫上陆芸花的整张脸,作为一个法治社会出生的现代人,居然被从前混江湖的“古人”教育应该“遵纪守法”,这一时间的心情真是古怪又复杂。虽然卓仪的语气不重,说话时候也像是教育孩子们一般轻声慢语,好似生怕伤了她的自尊心,陆芸花还是感觉一瞬间耳朵上都泛上了羞愤的红晕。
陆芸花很想解释,明明是他说的煞有介事才叫自己误会……当然,也是她可能有点受到昨晚事情的影响,不自觉带入了武侠小说,毕竟那些小说世界大多显得既没法律也没官府……况且她虽说身在承和,却始终生活在所处的这个小小县城,身为“催婚”律法的“受害人”,确实难以对如今的法律和官府产生什么归属感,谈起什么江湖、神偷……难免有种在看故事、看另外一个世界的漂浮感。
阿芥这位新朋友的职业虽然奇特,但卓仪那样性格的人能把他当成朋友,说明他人品一定有所保障,陆芸花也就下意识忽略了“偷东西犯法”这回事。
看着陆芸花又羞又气、扭过头不看自己的样子,卓仪眼神若有所思,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停滞瞬息后低头轻弯起唇角,再次望向陆芸花的时候眼里满是温柔。
卓仪也没想到陆芸花居然会完全不在意地接受阿芥的职业,既没有再三怀疑,也没有对他进行劝阻,说“阿芥这种职业的朋友远离为妙”之类的话……他知道陆芸花温柔亲和的表面下隐藏着叛经离道的思想,很多时候与世人大不相同,但没想比自己还要开放,难免叫人思索是不是受了她想象中故事的影响,这才会出声提醒。
但现在看她表现,卓仪转念思索,怎么可能想不到陆芸花是因为信任他才会下意识相信他的朋友……这份信任真的很沉重,叫卓仪感觉心里软绵绵的同时升起了浓浓的歉疚之情。
他再次顿住,伸手拉住扭过头去不看他的陆芸花,认真道歉:“是我的不是,刚刚是我不应当开玩笑,倒是叫你误会。”
卓仪这样诚挚地望过来,阳光印在他的眼瞳,把他平日深邃的眼睛照得如翡翠般清透明亮,认真的心情也在同时毫无遮掩地传递给陆芸花,叫她刚刚才升起的几分气恼和云雾一般消散了。
“……也有我的不是。”陆芸花自然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性子,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嘟哝:“偷东西确实是犯法的,我不应该用这样毫不在意的态度……是我的问题。”
她没有解释再多,毕竟并非“土生土长”而产生的那种漂浮感很难在此时说出个充分的理由,只能就这样承认是自己不够成熟,将现实与幻想混作一谈。
两人就此算是和好了,但一时间气氛还是变得凝滞,有种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
最后还是陆芸花念及卓仪平日就不怎么会说话,先给了大家台阶下,微微撇过头小声问:“那……你说阿芥是小偷,又不是我想的那种小偷,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倒是有点难以解释,毕竟阿芥的想法与时人不同。”卓仪略显为难,显然不知道怎么具体描述这位“不一般”的小偷朋友。
陆芸花转过头挑眉看他,见他无辜回望过来只得轻哼一声,又问:“那今天会见到阿芥吗?”
她没问卓仪阿芥会不会在家里住几天,毕竟这话还是对着本人问比较好。
“他应当比我们早去县衙。”卓仪这次回答终于再没犹豫:“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就能在县衙见到他。”.
两人乘着牛车,和官差一起低调地来到县衙,果真一路上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陆芸花和卓仪在官差的带领下来到偏厅,就见阿芥正和县令说着什么,虽少有回应的样子,却比昨晚那说两个字都靠挤的模样好得多。
昨晚一身黑衣的阿芥换了身不引人注意的浅灰色衣裳,衣裳洗得发白,细细看去还能发现不少缝补过的痕迹,他的肤色也不是陆芸花想象中的苍白,而是一种和卓仪类似的小麦色,衬得他那冷冰冰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不少,和他寡淡的五官相配之后,有种轻易隐于众人的低存在感。
陆芸花和卓仪进屋,各自和在座两位打了招呼,阿芥和县令的交谈正到尾声,他们便坐在一边等候。陆芸花满是好奇,时不时看过去,尽量不冒犯地观察着这位“新朋友”。
阿芥这张脸若是称作“寡淡”丝毫不错,他肤色偏深却生了颜色浅淡的眉,两两相衬之下,就算这眉毛生得规整好看也看不出半点好处。更何况他又是微微内敛的内双细长眼,有几分丹凤眼的意思,却不如丹凤眼锐气,瞧着只平平无奇……不高不低的鼻子、薄厚合适的嘴唇,五官若是拆开来看都算是好看,却组成了这样一张平淡的脸庞。
“……此事便这样定了,稍等我唤衙役引郎君去。”县令摸了摸胡子,姿势却远不如从前潇洒,转而面向陆芸花的时候便恢复了正常。
县令眼中满是担忧之色:“芸花啊,这次可是受了惊吓?”
来往县城那么多次,常和县令见面,陆芸花自然和县令熟悉,平日常做长辈相处,此时也不惊讶他态度亲昵,自然回了话:“劳烦伯父挂念,昨晚并未受到什么惊吓……”
两人寒暄几句迅速进入正题,县令仔细询问了昨晚事情的具体情况,为了不引起议论,此事算是秘密处理,此时县令身边只有一个文书进行记录,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在陆芸花三人分别补充中,昨晚事情经过被还原出来,县令挥手叫文书退下。
县令赞道:“芸花实在勇气可嘉。”
“伯父过誉了。”陆芸花抿唇一笑,说起昨晚就难免想到石奴当时的惨状,顿了顿转了话头:“不知这石奴到底是怎么来陆家村的?昨日看他外表颇为凄惨,不知是否与这相关?”
“……”县令还未见到石奴凄惨死状,却也因记录着石奴一路经历的文书发出一声叹息,他静默片刻,摇摇头才回答陆芸花的问题。
“这石奴……却也是个忠心执着之人。”
县令道:“通缉榜文中查找的是一个有哑疾的壮年男人,石奴便刺瞎自己一只眼,靠着独眼混过几次追查……后面抓捕越发频繁,他乘船行至洛县之后打断了自己一条腿,不住店不乘车,装作跛脚乞丐走路过来……因着他假装自己年纪大了,又容色凄惨,一路上检查之人便不自觉会放松几分……”
接下来不用说了,大家也能够想象……这幅模样的老年乞丐平常人多是避开的,就算心善也只是给点吃的就罢了,毕竟石奴外表瞧着快死了的模样,若是好心泛滥说不定会引来麻烦,人们会避让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想想昨晚石奴所做之事……文书中所说那些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
陆芸花心中滋味难言,她再清楚不过石奴是自己的敌人,对一个想要杀了自己的敌人产生什么怜悯心态实在很不应当……但石奴那种对他自己堪称狠毒的做法和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就为了复仇的模样都给陆芸花带来了很大的震撼,如今心情不仅仅是怜悯那么简单。
堂中一时无人说话,静默半晌,却是阿芥先开了口。
他神色淡淡,与他浅淡的眉眼十分相配,声音还是昨晚那般沙哑低沉:“结束了?”
县令闻言又捋了捋胡子,恢复笑呵呵的样子:“案情十分明朗,这次叫大家来只例行询问,接下来处理就与诸位无关……诸位可以归家了。”
他们都是清醒的人,田老爷那件事中陆芸花只是受害者,受害者反击成功本身就不应该再遭受报复,不论石奴的做法再怎么叫人叹息,仍旧摆脱不了他犯罪的事实,□□的主谋与直接杀人于罪责上并无差别。
县令还待说什么,一位衙役通传后进屋,在县令耳边说了什么,他便匆匆起身,带着歉意对阿芥说道:“至于郎君所说那事,还得稍等片刻。”
他说完又和陆芸花、卓仪打了招呼,叫他们自便,自己先行离开。
等县令大人走远,陆芸花喝尽杯中凉水平复了心情,见卓仪和阿芥都沉默不语,似乎两人都没有和朋友叙旧的意思,转而对阿芥发出邀请:“郎君既然是阿卓的朋友,这次又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不忙不如在家中小住几日,好叫我们招待一番以作感谢。”
他们还没有正式认识,现在叫“阿芥”难免不大礼貌。
阿芥本要拒绝,却因陆芸花无意戳中弱点的话语陷入踌躇,他是个不欠人人情的家伙,自然也不习惯旁人欠他人情……若是陆芸花记着他的“救命之恩”,一直觉得欠了他的人情怎么办?
更何况他半夜前去将她从屋中掠走,说是帮了忙,其实在他看来是因为自己的坚持给她带来了惊吓,实在承担不起这充满善意的感谢。
“不。”阿芥语气沉沉:“我去。”
陆芸花有些茫然地看向卓仪,实在不大懂阿芥的意思,这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卓仪却明白了,这是“没有救命之恩”和“我会去你家,但不是做客是赎罪”的意思,也不知怎么与陆芸花解释清楚,只得无奈冲她点了点头算是给出提示。
见卓仪点头,陆芸花只当阿芥答应下来,微笑起身:“那我先回家准备,不知郎君什么时候来家里?”
“……还要服役。”阿芥又沉默一下,说出的话叫陆芸花无比困惑。
“那我们一月后见。”卓仪在这时起身拉了拉陆芸花,对似乎松了一口气的阿芥点点头,两人迅速定下再见之时。
陆芸花跟着卓仪走出县衙,实在想不起大家平时还要服什么役,甚至都以为是自己了解不清,满是疑惑地小声问卓仪:“阿芥是要服什么役?大家都得去吗?”
“大多不用去。”卓仪耐心给陆芸花解释:“偷东西是犯法的,接受委托偷东西也是犯法的……”
“就算自首也得受到惩罚。”卓仪看陆芸花睁大了的眼中满是震惊,不禁笑道:“服役……自然是服这个役了。”
“莫要担心,阿芥已经很熟悉那些活计了,一月后就能见到他。”
第178章 红缨烧
自首?服役?
陆芸花深觉迷惑,长到这个年纪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但她知晓就算此时问卓仪也得不到什么确切回答,毕竟他今天说起这位朋友的时候一直显得模模糊糊、不甚详尽,倒不如少费口舌。
“芸花……不问我?”她不问卓仪却有些不自在了,语气迟疑地问道。
陆芸花难得翻了个不怎么好看的白眼:“想来就算我问你也不会说,倒不如不问。”
“不是我不愿说。”卓仪闻言略显无辜地看向陆芸花,回答得很真诚:“芸花今日也能看出一些,阿芥是个‘不太一般’的朋友,要问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很难做出回答。”
他说到这语气中带上笑意:“阿芥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一月之后他便会来家中做客,届时芸花大可与他相处之时自行感受。”
“知道了。”陆芸花果然心中好奇,便也只是撇了撇嘴便没再多言。
石奴之事算是真正结束,两人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漫步,确实感觉到久违的轻松。就算敌人弱小,但因其躲在暗处,所以还是要时刻提防,不能放松精神。更别说石奴不算十分弱小的敌人,要不是他每次谋算都莫名倒霉,如今说不定真会给陆芸花带来不少麻烦。
耳边尽是嘈杂声、吆喝声,人们交谈时候声音不算大,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实在有种市井人家的烟火气。
“哎呀那不是瘸子?”
“昨日还见他坐在那,今日怎么就……”
“人各有命、人各有命……但千万别是什么病才好,乌县时疫才完,可是把我吓破胆了。”
“应当不是时疫,这瘸子早有旧疾又年老体衰,突然……也是正常。”
陆芸花注意到身边低低交谈之声,言语间颇有怜悯之意,却用词避讳,好似深怕沾了什么在身上。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街边一处少有人去的角落围着几个差役,草席盖着什么,稍微拱起一个弧度。
在陆芸花的注视下,草席被抬到另外一边的木板上,差役行动之间草席上头露出几缕看不出具体颜色的肮脏头发,显然草席里裹着的是个死去多时的乞丐。
相比从前如今城里乞丐已经少的多,只要不是自己懒,年轻些有劳动能力的乞丐大多已经找到了一份营生,但瘸子这样情况的乞丐显然不算是“有劳动能力”的一员。
县里才有些富裕起来,到处都有需要钱的地方,像收容所那种福利设施根本不可能建起来,也没有资本建起来……县令愿意将瘸子这样死去的乞丐花费人手抬到城外指定地方掩埋,已经算极有善心。
此情此景,难免想到石奴。
陆芸花原本稍显舒缓的情绪再次沉郁下来,石奴这样的对手……就算他的死对她而言本身是一种好事,陆芸花依旧难以因此升起什么激昂愉快的心情,不能说是怜悯,或许只是值得唏嘘的地方太多,莫名让人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卓仪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话,更将差役用草席卷起瘸子的画面看得一清二楚,他知晓陆芸花的心情,但只是沉默地陪伴在她周围,并没有出言劝阻。
很多时候人们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很清楚一切道理,情绪无法被理智所控制……这时候比起心知肚明的道理再被长篇大论地讲,沉默陪伴反倒更合心意。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但这次并不觉得尴尬,沉默得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脸上表情各异的人们从身边经过,已经变成名副其实“美食县”的县城大街上处处可见各种美味食物,有很多传统经典小吃,也有很多与陆芸花无关、纯粹百姓们自己发明的食物,
长条状的幌子随风呼呼作响,画在幌子上的各式物件也像是被热闹的气氛连带着注入活力,在舞动时候勾勒出风的形状,将各色香味穿得更远……
“阿卓,今天喝点酒?”许是陈酿开盖,突然间,一股呛人的酒香伴着风传进陆芸花的鼻腔,陆芸花只抬眼就看见不远处那猎猎作响的长幌子,稍显陈旧的幌子上,飞扬墨笔画出来的酒坛极其显眼。
许是情绪到了,陆芸花今天想喝点酒。
“好。”卓仪自然不会拒绝,他也闻到了这个味道,点头应是。
两人携手走到跟前,稍走近后除了凛冽酒香之外又传来一阵混着与鱼香、鱼腥的油炸味道。
“咦,炸小鱼?”陆芸花有点惊讶。
酒铺旁边支着一个小摊子,一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女子正在忙碌。
摊子很简陋,只有一大锅油坐在烧着柴火的炉灶上,炉灶是可以收起来带走的那种小炉子,不占什么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放小鱼盆子的桌子、一张供堂食客人坐下的木桌并着四条长凳便算完了,也没个什么棚子在上面挡雨遮风,可见店家要时时看着天气,免得突然下起雨来,毕竟一锅油可还在炉子上烧着。
炸鱼摊子生意不错,陆芸花和卓仪过来的时候正有客人等待,只一会儿接过用油纸包着栓了绳子的小鱼,和老板娘笑谈几句才告辞,可见已经是熟客。
送走客人后老板娘便洗了手勤勤恳恳的收拾着摊子,陆芸花仔细一瞧,这才发现虽然这是个油炸摊,却未见什么让人不舒服的陈年油污,木桌木碗虽用的不是好木头却各个洗得干净发亮,可见店家认真。
许久不曾关注,现在看来原先定下的油坊已经建好了,不然平民人家就算狠狠心也买不起这么一大锅油。
陆芸花嗅了嗅,虽只是过了麦粉炸出来的小鱼,味道大约不如她所做,但老板娘爱干净的表现实在很拉好感度,正巧陆芸花今天不想做饭,喝酒又总得配点什么。
“阿卓,等等买完酒我们买点炸鱼配着吃?”陆芸花抬起头问。
卓仪点头:“先打了酒再出来买鱼,油炸东西放久了味道不好。”
陆芸花和卓仪循着味来到酒坊,正如陆芸花所想,这是窖藏许久的一坛好酒开封了。酒水味道浓烈呛人,自有一种火烧般的气势,用的是此地常用的麦曲,闻起来虽不如白巡上次带来的“青州蜜”却也是顶尖的好酒。
他们说想要买些酒,不想才提出来就被店员满脸歉意地拒绝,只因这酒珍贵,如今少有这样烈的酒,早在开坛之前就被周围熟客定得一干二净。
“陆娘子?”陆芸花和卓仪都不是纠缠的性子,听他这么说虽有些遗憾还是打算走了,却听里屋子一人掀了帘子出来疑惑唤住他们。
“您是?”陆芸花转身看了看这位中年男子,确认自己并未见过他。
男子笑着拱手与两人问好,道:“陆娘子确实不认得我,我是这酒坊的东家,虽从未与陆娘子见过面,却十分感谢您。”
他说到这里对身边伙计催促:“快去给陆娘子装酒,放我们最大的坛子,从我的份额里出!”
“……您这是?”陆芸花疑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卓仪,可他也摇头表示并不认识。
“哎,这可说来话长了。”东家邀请两人坐下,给两人分别倒了茶水这才道:“早些年田家还只手遮天的时候……那日子。”
东家说着苦笑了一下,未尽之言中满是心酸意味:“这次开坛的好酒是我家祖传的方子……不是我自夸,这酒的味道确实一绝,但也因此引来了田少爷的注意……哎!”
“要不是您……如今我做不成什么东家不说,家里心血就这样被夺去,叫我往后怎么有脸面面对底下的列祖列宗!”他说着,再次满怀感激地对着陆芸花拱手致谢。
县城中境遇相似的人不知有多少,自然不可能刻意去找陆芸花说什么报恩之类的话,但像是今天这样遇见了行个方便也不会有什么二话。
“啊……”陆芸花恍然,思及石奴,心中更是复杂。
陆芸花:“东家不必如此,此事我也是为了自保。”
“哎,哪能一概而论。”东家摆摆手不以为然:“您虽说是自保,却也实实在在帮了我,陆娘子实在客气。”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卓仪坐在一旁也没有被冷落,气氛极其融洽。片刻后伙计终于抱着个坛子出来,将它小心放在卓仪面前。
“这是十斤六十年的陈酿‘红缨烧’。”东家乐呵呵道:“还未开坛时候已经被订光了,就算我手里也只留下了二十斤,这十斤算是我送二位的,可千万不要推辞才是。”
陆芸花和卓仪见掌柜的决心已定也就不再推辞,告辞离开。
“真是占了大便宜。”走出店外,陆芸花拍了拍卓仪抱着的坛子,无奈摇头。
“回头送些回礼便是。”卓仪温和地笑了笑,提醒道:“还要买炸鱼吗?”
“买,当然买……我们在食摊上吃了再回去。”陆芸花点头。
陆芸花感觉一早上没干什么事情,但一看现在的时辰也到了该吃中饭的时候,家里面有大河和余氏看着,一家人吃饭什么的都不用担心。陆芸花想想自己基本上没怎么在外面吃过饭,如今这油炸小鱼凉了就不好吃,不如就直接在摊子上配着小鱼喝点酒。
“依你。”卓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知道陆芸花心情不佳,也愿意顺着她叫她高兴,毕竟就算陆芸花喝醉了他也能把她安全带回家去。
“两位客人请!”炸鱼摊上的年轻娘子见他们要坐下堂食,将两人引到座位上,还赶紧拿干净的布子擦了擦:“二位,我们家炸小鱼炸得酥脆,鱼小小一个,所以都是称重后一两起卖。”
“给我们上半斤吧。”陆芸花笑道。
“哎!”年轻娘子高兴应了,给他们倒了茶水就转身去炸鱼。
陆芸花举起木头茶杯喝了一口,现在真正的茶叶还没有发明出来,像陆村长那样粗糙摘了茶叶晾晒后拿来喝的算是少数,像是这摊子里面的茶水是放了薄荷叶子泡出来的,带着丝丝的凉意,非常解腻,与炸鱼十分相配。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老板娘做生意确实认真,作为顾客难免有种被重视的高兴。
陆芸花微微笑了笑,仰头喝干茶杯中的茶水,示意卓仪给她倒上酒。
热腾腾的炸鱼很快就上桌了,陆芸花先饮了一口酒品尝。
烈!入口极烈,仿若刀割一般的灼烧感叫人恍然以为自己口中含了一团烈火,回忆它的名字,唤作“红缨烧”……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瞬间会联想到北地的战场,与它如今的口感完全一致。
接下来就是绵绵的甘醇,久尝喉间似乎泛起冰凉之意,如严冬中的大雪、凛冽风中的武器,锋利与冰冷之下还能尝到甘甜,又如同旌旗猎猎作响时舞动的弧度,口感绵长顺滑。
好一个“红缨烧”!
“好酒!”卓仪赞道,比起觉得好喝却应当不会在平时刻意买来喝的陆芸花,明显被红缨烧勾起许多回忆的卓仪更喜欢这种酒。
炸鱼味道不错,裹了面粉炸出来的酥脆小鱼连骨头都被炸酥了,就算上面只撒了些盐巴,炸鱼本身的鲜美味道却已经足够好吃,更是一道极好的下酒菜。
陆芸花配着炸鱼喝了一杯酒就感觉酒意上涌,精神在微醺中无比放松,身上的疲惫感缓缓将她的神志往下拉,叫她一只手撑着下巴有些昏昏欲睡,就连卓仪起身做了什么的动静都没注意到。
“芸花。”卓仪轻轻拍了拍陆芸花的手臂,低声唤她:“芸花,醉了吗?”
“……没呢……”陆芸花半睁着泛起水雾、看起来有些朦胧的眼睛,声音慵懒:“……没醉、没醉……做什么?”
“我们该回去了,芸花。”这哪里是没醉的样子,卓仪无奈,接着低声哄道:“我们回家继续喝,好吗?”
“……”陆芸花撑着脸,发丝从耳畔滑落遮住了小半张脸,酒后变得迟钝的脑袋缓缓运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娘子醉了,要不我去叫个车来?”炸鱼的老板娘见状想来帮忙,提议道。
“多谢店家,不用了。”卓仪温和地笑笑,轻松将软得像是面条一样的陆芸花扶起,拒绝道:“我们家不远,用不着叫车。”
他刚刚去把酒水寄存在酒坊,两只手都空了出来,就算陆芸花醉了也不大需要帮助。
店家:“那您二位路上当心!”
正午的阳光正是最烈的时候,把地面上的石板都晒得滚烫,人们都在阴凉地方休息,积攒着下午工作的精力。因此路上不见什么人,一路走来只有几人与陆芸花和搀扶着她的卓仪擦肩而过。
就算这样也有人不停回头看他们,这时候陆芸花喜欢家里人带着相同配饰的好习惯就有了用处,路人见他们穿着相似、身上带着差不多的配饰、陆芸花也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对卓仪很依赖的样子,也就清楚他们是一家人。
终于出了城,卓仪无奈让似乎恢复几分意识的陆芸花扶着路边的树站稳,转身背对她蹲下,声音温柔低沉:“芸花,来,趴上来……我背你回去。”
第179章 新的征程
最后陆芸花是被卓仪背着回家的,她喝醉后断片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才知道这回事。
不过卓仪说一路回家都没有遇见别人,陆芸花又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自然不会为此感觉到害羞,最多为自己被原先瞧不起的酒灌醉而觉得不好意思罢了。
“倒是我小瞧了这里的制酒业。”陆芸花感叹,手上收拾厨具的动作没停,自上次喝醉已经过去许多天,但自那之后她就一直四处忙碌,到现在才有空余发发呆。
还以为如今的酿酒技术最多到“绿蚁新醅酒”那种程度,哪想除了曾经喝过的青州蜜这种度数较低、爽口甘美的酒之外还会有红缨烧这样甘醇浓烈的酒,可见如今因为信息不流通、手工产量低等等原因,许多有资格出名的好物都泯灭与众,不得外人所知。
但显然红缨烧这样的好酒不可能经常遇上,店家当时说那酒是“六十年的红缨烧”,可见它的珍贵程度,就算酿造技术不到位,漫长的时间也足以弥补它的缺点,普通的酒却根本没有机会达到这种程度。
况且像黄酒这种可以用来入菜的酒才是陆芸花需要的,她之前想要酿造的酒也是这一种,虽然同是麦曲制成的酒,但制酒工艺上的些微不同就能让酒水的种类变得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陆芸花若有所思:“天气热了,也到了能制曲的时候……还是先记下好了,还得等两天再考虑这事,最近没到最合适的温度,家里事情也正在关头呢。”
到了现在,原先显得丰裕的人手已经不够用了。
庄稼和河里的虾都需要注意,卓仪算是被绑在了地里,最多把家里的活计揽过去给陆芸花减负。
原本生意上还有一个大河能帮忙,但夏天日头正好,是适合晒酱的好时候,同时雨水也最多,那酱要是沾上一星半点雨水可就全废了,导致大河大多时间只能待在酱坊那边,就连烤鱼摊子重新装修那阵子也只有看着天色很好、不会下雨才敢过去搭一把手。
陆芸花摸摸下巴:“大河早晨起来就得在酱坊里面看着酱缸……这食摊上的活计也不算少,晚上要发面,早晨又要早早起来蒸馒头、搅酱……这样下去可不行,酱坊得正经找个帮手才是。”
叫大河帮忙看着酱坊本身就是陆芸花当时小小偷了点懒没有去招人,当时大河只是跟在她身边学习,事情不多,顺便看一下酱坊也不费什么功夫。
但如今食摊算是大河的,就算大河照看酱坊陆芸花同样给了月例,但这两样事情挤在一起……不考虑她这个师父的心情,对于大河本身来讲,肯定还是寄托着理想的食摊更为重要。
“回头找村长爷爷问问。”
陆芸花琢磨着这事情还得去找陆村长……只要想雇人陆芸花就习惯去找陆村长,毕竟这位村长爷爷对自己村子甚至周围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很了解,知道某人大概品行如何、性格如何、家庭成员如何、会什么技能……
他本身又没有私心,是极其公正的人,只要陆芸花说出要求就能给她找到合适的人选,实在叫人信赖有加。
“芸花,东西收拾好了,走吧。”陆芸花正在想着这些事,卓仪的说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这才发现已经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闻言站起身刚要往门口走,转而又想起来什么,朝门口喊道:“我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等等我和大河推车过去,阿卓你去祥叔那里看着搭把手。”
卓仪在门口应了,孩子们都在门外面等着,闻言也不急,叽叽喳喳地和大河说话,云晏嗓门最大,陆芸花在屋里都隐隐约约听见只字半语,似乎在说想要去酱坊住两天,问大河行不行。
“这倒是可以。”陆芸花环视厨房,小声盘算:“到时候搬家忙来忙去的,几个小不点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叫他们去酱坊住几天,等那边房子收拾好再回来。”
这会儿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原本挂在最高的太阳稍微偏移,已经没有正午那么热了,但依旧不应该是早餐摊出摊的时间……
现在大家这样兴师动众地出门,是因为今天烤鱼摊第一天开业,就连已经能走路的余氏都准备跟着孩子们一起去摊子上帮忙。
毕竟烤鱼摊子就在食摊旁边,经常来的客人都知道陆芸花把早餐摊旁边的摊子盘下来准备卖烤鱼,都等着盼着开业这天早点到,早一点尝一尝这“正餐”的滋味。
“走吧。”陆芸花最后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遗漏,把大门上了锁,一家人推着车子浩浩荡荡往小广场去.
“陆娘子!”
“陆娘子。”
“芸花准备去摊子上了啊……”
陆芸花一家从推着车上了村中主干道开始就不停有人前来问候。余氏与有荣焉,带着温和的微笑与过来的几个相熟的妇人聊天寒暄,态度很客气。孩子们更没有因为这种另眼相待显得态度轻狂,就算最为跳脱的云晏也在旁人问候之后乖乖行礼道谢,引得一片夸赞之声。
陆芸花笑眼微翘,眼神从行礼道谢的孩子们身上略过。
要说孩子们从一开始就如现在这般懂事……那是不可能的,自从陆芸花在陆家村的地位变得不一般后,就算村民大多只是抱着感激的心情,他们一家人在陆家村的生活也顺风顺水起来。
孩子们更是如此,因为大人们的教导,村里的孩子们对阿耿云晏、榕洋和长生他们很好,孩子之间的“讨好”是很直接的,就算卓家的孩子们大多只是自己兄弟一起玩,也难免有些飘飘然。
不过这种现象被卓仪及时发现,带着孩子们连续帮着村里不大好的家庭干了几天活,又不知道教育了什么,等陆芸花有时间过问这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自省过后收敛了起来。
这可叫当时以为又要花时间和孩子们“谈心”陆芸花松了一口气,家里的孩子可爱的时候很可爱,但小崽子们……就算再可爱也有不省心的时候,她实在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一天起床就得出门,接近黄昏才回家,实在没有时间坐下慢慢和孩子谈心。
一路上听着孩子们清脆的问好之声,陆芸花更觉神清气爽了几分。
只一会一家人就和相熟的村人们一起来到小广场。原先这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所以经过大家商量,“美食广场”最终按照口字型修建——四面建食摊、中间空地摆桌子,颇有几分现代美食广场的意思。
一个广场开了两个门,一个靠近主干道,一个靠近县城,显然对于大部分从县城来的客人来说他们只会走一个门,所以陆村长当时把陆芸花家的铺子安排在了最靠里的位置,这样为了去他们食铺的人们也会将市场大半铺子逛完,可以给别的铺子带来一些人流。
这当然经过了陆芸花的同意,他们不靠着摊子赚的钱生活,如今村民们对他们一家很好,她也愿意帮他们一把。更何况在摊子算租金的时候陆村长硬是给他们算了最低价,算下来像是没掏钱白收了几个铺子……这样下来更是半点芥蒂都没有了。
比起大多数摊子,陆芸花家的烤鱼摊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已经算是最晚开业的。况且别的人家也不像他们似的做生意只做某个时间段,因此现在的小广场已经十分热闹,不止前来旅行的旅人们会来这里逛一逛,就连习惯了小吃街的县城居民也会拖家带口来这边尝尝鲜、看看热闹。
“陆娘子!”
陆芸花走着,路边一个粗犷的男声大声唤道:“陆娘子,我来搭把手!”
板车上东西不少,由大河和她两人推确实显得有些艰难,陆芸花当然不需要帮助,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板车上的东西挡住了视线,但陆芸花还是精准地认出了这位:“不用不用,你忙你的,瞧着东西多,其实都挺轻。”
一阵风拂过,将烤豆干那浓郁的烧烤香味送进了一家人的鼻子,陆芸花从车边探出头,笑道:“今日怎么是您烤?”
“县城实在忙,阿兄走不开,我就只和徒弟过来了。”县城烤豆干摊子中那位负责招呼客人的弟弟正在路边一个食摊忙碌,身后的屋里坐满了客人。
他将手上活计让给身边的徒弟,擦了擦汗:“陆娘子怎么还是如此客气,哪里用得着‘您’?”
他说着走过来,补了陆芸花的地方,和大河一起推起车子:“如今县城的食摊也用不着我招呼客人,我就带着徒弟过来这边……这边生意刚开始,但徒弟实在没教出来,最后也只得我先来这里,阿兄在那边撑场子。”
他说着似乎有些无奈,语气中却充满了意气风发的意味。
现在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又哪里能想到一年……甚至是半年前他和哥哥还只是码头上扛大包的工人呢?那时候别说什么徒弟了,每日能吃得饱饱的已经算是极好的一件事,做梦都不敢梦如今的生活。
陆芸花挽着余氏走在他旁边,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豆干的新调味,大河时不时插句话,气氛很和谐。
陆家村这个美食小广场并不是为了分流县城中的客流量,而是在给县城减轻负担、实现双赢。更何况这里说是美食小广场,其实还有很多杂货、玩具等等小玩意,更像是一个什么都有的综合市场。
孩子们不大在意大人们的寒暄,早都和陆芸花打了招呼去找四处乱窜的新伙伴们汇合。这周围全是陆家村的人,没有不认识他们的,孩子们本身很有警惕心,周边时不时有巡逻的差役可以求助,所以孩子们就算放开了玩,到处乱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到了,用不用我帮忙收拾?”他道。
陆芸花赶紧摆手:“这哪里还用麻烦你,太谢谢了,我们自己收拾就好。”
“行,那我告辞了。”他和已经在铺子里的卓仪打了个招呼,上次他和阿兄帮忙捉了凶手,卓仪事后还登门拜谢了,两人算是熟悉。
目送好心人走远,陆芸花挽着余氏迎上守在烤鱼铺子外面的卓仪和林婶、祥叔,探头看了看已经坐满了的铺子和各位看到她之后兴奋起来的熟悉面孔,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中满是干劲:“我们烤鱼摊也该正式开业了!”
没有什么礼炮、礼花,烤炉和幌子就象征着新的开始。
“烤炉里面的炭火已经烧好,幌子也已经准备好了。”卓仪深色的眼瞳中暖意融融,他温声道:“就等你把它挂上去。”
陆芸花接过一边准备好的幌子,也不推辞什么,在大家微笑注视中麻利将幌子挂起。幌子上大家没见过的特殊炉子里面画着割了刀口的整条鱼,画面随着微风惬意摆动。
“开业啦!”陆芸花注视着这幅画面,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180章 烤鱼摊(食客视角)
“您的招牌烤鱼,请用!”
“十号桌藤椒烤鱼一份!”
“客人不知要什么鱼?咱们都是现杀现做,鱼就在外面的池子里,若是感兴趣可以前去挑选……”
“……满座啦!麻烦后面客人稍等……”
“二位往这边来——”
浓烈的香伴着呛人的辣飘进每一位食客的鼻端,烤炉上方夹在特制器具中的大烤鱼被肤色微深的大手挨个稳稳翻了个个,鱼油从器具的边缘渗出,滴落在下方的炭火中,激起一阵带着香味的烟气。
下午的温度说不上凉爽,在这个不算中饭时间也不算晚饭时间的微妙时段,新租下来当做烤鱼铺子的两个档位却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就连边上没开摊的早餐铺子都坐满了人,几乎全是听了消息没吃中饭、早早来占位置的熟客。
像后面被烤鱼摊里飘出来的香味所吸引的客人们,只得早早体会一番后世“排队等号”的苦楚,坐在外面陆芸花看情况不对果断找人借来的板凳上,磕着炒黄豆之类不值几个钱的小零嘴消磨时间。
“王兄,这‘豆县’的豆子确实不一般,炒黄豆比我在别处吃的好吃许多。”一位穿着读书人长衫的郎君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津津有味地从手中折叠出来的草纸盒子里又捡了几个炒黄豆,只听“咔咔”之声过后又含糊道:“就是这炒豆子啊……有些火大,吃了会热气,等等去喝一碗凉茶如何?”
如今是个什么都慢悠悠的时代,手作的东西总是要慢一些的,刘郎君走南闯北,到一个地方就会去本地有名的食店坐一坐,既然有名那就不会缺少客人,他已经习惯了等待,却也是第一次等位置时候店家还会发这等小食。
“昨日那县城里凉茶铺子的掌柜似乎说他们在这边也有店……”唤作王兄的男子肤色微深,眼窝微凹、鼻梁挺直,身上也穿着深色的长衫,带了冠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依旧能看出额间碎发有些卷曲,虽一口官话也不甚标准,口音却与刘兄完全不同。
他似乎思索了一下,又嗅了嗅店里飘来的味道,最终提议道:“这烤鱼的味道闻起来浓郁呛人,似乎有花椒和茱萸的香气,我们先去买些凉茶带过来,吃鱼的时候喝,如何?”
“……郎君说的是县城里的那个凉茶铺子?那东家确实在此处也开了一家店,味道与县城一样,位置在……”林婶正巧出来给诸位等待的客人们送豆子茶水,路过时候听见他们的话,热心地给他们指了地方。
“多谢婶娘。”王、刘两位郎君客气地给林婶行礼道谢,又捧着草纸小盒子乖巧地任由她再次倒满豆子。
“那我们先去买些凉茶带过来……既然有茱萸和花椒,不如就买些罗汉果荷叶……”刘性郎君又捡了个豆子咔咔吃了,他性子比友人更散漫,常常是看着这个忘了那个,但有一个很好的优点,就是极其善于接受友人们靠谱的建议,说完马上站起身,四处望了望却又踌躇地坐下。
他犹豫道:“王兄,好像等一下就到我们了,这……”
“我去买,若是到了我们你先进去就是。”王姓郎君说罢不再迟疑,快步就往刚刚林婶给他说的地方去。
刘郎君抻着脑袋看他走远,复又嗑起黄豆,无人聊天便只能再次四处打量——他们刚刚坐下的时候已经就烤鱼摊子的样子讨论过一轮了,这会儿虽仍旧觉得新奇,却没有之前那么兴奋。
同灶台就在外面的早餐摊子不同,如今这新修的烤鱼摊说是小摊子,却很有县城里食店的模样,所有操作都在后面被挡住的操作间里完成,就连烤鱼这一项也不例外。
店子整体外墙保持着和周围一致的灰色,整个门脸大开,从外面一眼便能看见里面热闹的场景,伴着食客们笑谈举杯的动作和桌上滋滋作响、底下点着炭火的奇异小炉子,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锁住了往来路人的注意力,让人不觉便犹豫着坐下等待,
起码刘郎君和王郎君就是这样被吸引来的。
烤鱼铺子与早餐铺子生意时间不一样,两个店中间便没有完全用砖石封住,而是留了一个装饰作用的门意思意思地遮挡了一番,显然算是互通的。另外一边则是用砖石做了几个“包厢”,木门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雕花的窗棂上糊着窗户纸,从外面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的人影。
刘郎君家境不错,就算是大酒楼的包厢也常坐,但确实很少在这样的街边小店里看到包厢,刚看到时候还颇觉得惊奇。当然,比起精巧程度不如大酒楼、也看不到什么美景的“包厢”,邻着窗边、用屏风半遮住的“雅座”才是他想坐的位置。
来往路人看不见里头的情形,保证不被其他人影响,里面的人却可以看着外面嬉闹的孩子、新婚的夫妻、相持的老人路过,他们带着满足而闲适的笑容,拿着各样小食走在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就这样从窗边与他们“擦肩而过”……一时间仿佛内心也平静下来,就这样和志同道合的友人低声闲谈,不论谈及理想或是生活,喝的是凉茶还是美酒,都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平和舒适。
“刘兄。”就在刘郎君看着窗棂上的花纹发呆时候,王郎君提着一大壶荷叶罗汉果茶回来了,过来时候还友好地回答了几个看见他的壶后心动地上前询问的客人,他坐下后轻轻拍了拍刘郎君的肩膀,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
“八十号!”那边林婶声音盖住了他后面的回答,八十号刘郎君赶紧起身,和王郎君上前,将手里的草纸片交给林婶:“婶娘,我们是八十号。”
林婶仔细的将存根的纸张与小票纸张合在一起,见印在两张纸中间的复杂花纹分毫不差,这才将他们往店里迎接:“二位郎君请跟我来。”
“多谢婶娘。”两人行礼,刘郎君跟在后面,这才侧头对王郎君笑道:“我刚刚是想,若轮到我们是雅座就好了,比起大厅我更喜欢雅座。”
今日人多成这样,最多会将人数多一点的调整到包厢,雅座与外面座位可没法选择,都是客人进来轮到哪里就坐哪里,因此刘郎君话语中并不强求。
当然,这种小小的愿望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他坦坦荡荡一说,前面带路的林婶便听到了,林婶抿唇露出一个笑,在刘郎君高兴的表情中将他们引到雅座,此时这里已经清理干净,桌上半点油污鱼刺都没有:“倒是巧了,这正好剩一个雅座,二位请坐,我去将菜单取来。”
等林婶转身过去,刘郎君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王郎,咱们今天可真是走运!”
“确实如此。”王郎君也微微笑起来,伸手取了两个杯子各自倒满:“今日吃饭为主,咱们便不饮酒,只喝茶。”
“两位郎君请看,这是我们的菜单。”林婶递过来两张木头片,上面刻着各种菜式的名字,她看两位都是读书人,这才递了菜单,不然便口述菜品了。
“这……”王郎君先接过菜单,伸手摸了摸上面刻出来后涂黑的菜品名字,忍不住将薄薄的菜翻来覆去地看。
刘郎君笑道:“店家好聪明的做法,我走南闯北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菜单。”
或许这世界有江湖的缘故,虽然社会发展一般,四处闯荡的人中识字的人还是挺多的,当然,那种只认识一些简单字、特定字的人算识字,却不能说已经摆脱了“文盲”的帽子。像林婶这样偏安一隅的村民就不一样了,林婶瞧着文文弱弱似乎饱读诗书,实际真的不识字,像菜单上面的字还是为了开业而新学的呢。
如今的菜单一般挂在墙上——店家将菜品做成小牌子,有就挂上去,没有就取下来,很方便。
陆芸花原本也想这样,但一想自己店里人只会多不会少,柜台前面要收钱又要点菜,人挤在一起实在不方便,便找了木匠叔叔做了些木头片一样的菜单。
看完了菜单,刘、王二人终于开始看菜品了,只见上面只有两道菜,一道“招牌烤鱼”一道“藤椒烤鱼”,主食有稻米饭和蒸饼,再就是“加菜区”里写着一些豆干、豆皮之类的配菜。
“不知这招牌烤鱼是个什么味道?”刘郎君再次翻了翻菜单,但简陋的菜单再怎么翻还是就这两种主菜,他知道藤椒,本身对于那种麻味不甚喜欢,故而只问了招牌,转眼见两种鱼后面还跟着几个图形,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问:“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刘郎君本来还觉得菜单简陋,但转念一想这是“烤鱼摊”,也就可以理解这种主菜只有两种烤鱼的情况了……也是这店子的装修给了他错觉,倒是让他错以为这是什么菜品丰富的酒楼。
“那后面是‘辣度’,辣椒是一种味道类似于茱萸的调味料,我们东家用它来代替茱萸,味道比茱萸香浓刺激,更是半点苦味都没有!”林婶熟练地回答第不知道多少次回答过的问题,喘了口气继续说:“至于那后面跟着的图案……您瞧,原本是五格,涂黑了几格便说明它的刺激程度如何,我听……”
林婶笑眯眯地说道:“我听客人是南地口音……两位应当不善吃辣,选个辣味最少的‘微辣’便好。”
“那便要个微辣。”王郎君一直静静听着,闻言和刘郎君对视一眼下了决定。
“不知郎君们要吃什么鱼?”林婶快速接续:“咱们家有的鱼类全在边上写了,都是活水里养着的新鲜鱼,客人可以去后厨自选,按照斤数算钱。”
王郎君问了大概价格,感觉都不算贵,但他有些好奇后厨的样子,毕竟那后面带着炭火烟气的烤鱼香味就算有墙阻挡,还是一点一点飘到他们这些食客的鼻子里。
他轻咳一声:“刘兄,我们两人去后面选鱼,如何?”
“极好!”刘郎君笑眯了眼,露出脸颊上一个酒窝,很讨长辈喜欢的模样。
林婶的孩子都和面前郎君差不多大了,作为长辈来说是很喜欢这两个有礼又长得周正的年轻人的,因此将手里菜单递给路过招呼客人的秦婶,亲自领着两个年轻人来到后厨。
刘、王两人跟着林婶,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路上遇上不少从后面出来的客人,显然大家都对这里的后厨很好奇。瞧他们出来时候一脸兴致高昂的模样,似乎后院景象与从前见过的厨房大不相同。
穿过后门,两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侧面用砖石砌起来的阶梯型鱼池,鱼池每个格子里游动着不同种类的鱼类,虽说周边没有栽种芳草兰花,但那奇特的外表还是叫两位郎君瞪大了眼睛——这真的不是什么刻意做成的造景吗?
当然,在他们看到旁边一个阿叔取了网兜,毫不在意地将网兜插进一个格子中捞出来一条鱼,对他们旁边的客人说着“这是您选的黑鱼,这么大可以吗?”的时候,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这……”刘郎君嗫嚅道:“这都是吃的鱼?”
他家里也是有园子的,刚刚还想着若是在家里放上这么一个,里面养了各色锦鲤再叫水流顺着最顶端流下来,会不会出现“正面看是瀑布,登楼看是鱼池”的美景……
“郎君这话说的,咱们烤鱼店不养鱼养什么?”林婶啼笑皆非,刘郎君只是想想,她是真的遇上了问她泥瓦匠是谁、想要在自家造一个鱼池的客人。
这鱼池是陆芸花参照现代看过的阶梯式鱼池画的图纸,现代像超市水产区、外面的海鲜店都会用这种鱼缸。她们店子虽然大,但真算下来还是这种分隔种类养鱼的鱼池方便又省地方,于是便画了图纸给专业的泥瓦匠叔叔看,也不懂用了什么材料和工艺,反正陆芸花花了不少钱,最后做出来的成品稳固又不漏水,除了外面没有玻璃以外也和现代见过的鱼池相差不大,很对得起它的价格。
“这后面倒是挺大的……烤炉也大。”王郎君家里没有造院子的喜好,因此对鱼池只是看了看便过去了,倒是对后面正在烤鱼的炉子很感兴趣,这几乎是他见过最大的炉子,比比大小,有种就算放了全羊在上面烤也毫不局促的感觉。
“咱们特制的炉子,毕竟桌子多,要烤的鱼也大,要是没有大一点的烤炉可不行。”林婶也不催促,微笑任由他们好奇地看来看去。
后院是半露天的样式,在鱼池旁边便是放得满满当当的巨大烤炉,对烧烤颇有心得又接受了紧急培训的卓仪在炉子后面毫不偷懒的翻动着固定着鱼的特殊器具,保证鱼肉每一寸都受热均匀,就算烟气扑在脸上也只是眨眨眼睛避开而已。
他旁边是做成一排的厨房,连通着卓仪身后遮住鱼缸那带着顶的部分,可以保证就算下雨下雪也不会弄脏菜品,里面传来一阵呛人的浓香,大河正在里面忙忙碌碌地炒着酱料。陆芸花昨天已经带着他将大部分酱料炒好了,今天只用参照客人选择的辣度放了辣椒再炒一次便好,省下不少时间。
在院中有一口井,王郎君凭借着超好的视力看到后院的门半掩着,似乎有粼粼水光反射在门板上,其中还时不时有影子动作,这时突然一个婶娘推门进来,接满水又提到后面去了,显然是在后面洗碗。
这些都是陆芸花临时雇来的婶子,好在她有先见之明,不然今天洗碗都是一件让人头疼的大事。
当时陆芸花选择这家店也因为这里面有水井,陆芸花他们店不算上游,同时又有那么多店开在一处,她是真的不大想用店后的河水来给客人们做饭。
这里面的店都带着院子,不像前面靠近大门的店那么局促,当时陆村长和大家商讨的时候便想着:
里面这些人流少的店子面积大,选一些有口碑的大商家入驻,这些店有名声在外,并不会因为位置不好而没有客人,外面的小店面便任由一些小食店占据,客人们进来便能看见他们,保证了小店也有人流量。
像陆芸花的早餐店、烤鱼店和刚刚遇见那位烤豆干的郎君的店子便都在里面。陆芸花挺喜欢这种分配的,毕竟要她自己选择的话她也会选里面一些的大店。
“您看,这么大可以吗?”祥叔笑呵呵网了一条鱼给两位郎君看,两位点头,他一称足足有四斤,但两位能吃的郎君还不满足,又加了些特色的豆腐豆干,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后院出来了,和刚刚他们进来时候遇上的客人的表情十分相似。
两人坐在雅座里吃着炒黄豆闲聊,刘郎君笑道:“这地方倒是非同一般,倒是叫我还想再留些日子了。”
“想留便留吧。”王郎君前些日子才和他在此地相遇,但两人性格相合、爱好相似,倒是很快就成了极好的朋友,闻言微微一笑:“我是准备在这多留些日子,此处气候也好,夏天避暑应当很舒服。”
“确实如此。”刘郎君饮了一口凉茶,入口熟悉的味道叫他微微眯了眯眼,极为惬意的模样:“此时这个气温我也不想回南地,这地方就是稍微有些干燥,其余没什么可挑剔的,吃食花样也多……对了王兄,我听说隔壁和这家是同个东家,他们卖早餐,我们明天过来看看?”
“好,我也正有此意。”王郎君点头。
两人又闲聊许久,因为都是好性子,手边也有零嘴凉茶,就算烤鱼许久没上来也不着急。
“二位郎君,两位的烤鱼做好了,请稍向后仰……”林婶在前,端着炭火炉子的六叔在后,将烤鱼炉子放好。
王郎君笑着对刘郎君说道:“如今虽已入夏,这炉子倒是有几分冬日围炉的感觉……想必若是冬天来吃一定极好。”
“确实如此。”刘郎君赞同地点头,一只胳膊撑在桌上,转过去伸手拍了拍侧面的窗框笑道:“若是来些薄酒,再落一场白雪……这雪顺着风从窗外卷进来,火炭明灭不定……那场景一定极美。”
王郎君只轻轻点头,轻翘起嘴角,虽说他想到的是冰凌挂在屋檐、霜花凝满枝头的景色,却也期待友人所说的情景。
“这是二位的微辣招牌烤鱼,里面加了豆皮、豆腐、莴笋……还有两碗米饭,二位郎君慢用,若是有事唤我便可。”这次林婶跟在六叔后面,等他将陶锅上冒着泡的烤鱼放在炉子上后对两位郎君说道。
“婶娘且忙。”刘郎君点头应下,等她走后看向咕嘟咕嘟满是红油的锅子,浓烈又刺激的味道充满了整个雅座,不知怎么,虽然没吃却情不自禁将身子向后仰了一下,有点说不清的畏惧感。
“我先尝尝?”王郎君本身喜爱茱萸,知道这位朋友不善于吃刺激的味道却又很喜欢点来吃,像往常一般先帮他尝一尝。
“王兄请。”
王郎君轻挑了一块鱼肉,极为老道地蘸了蘸汤汁才把它放进口中,在刘郎君的注视下微微顿住。
“……王兄,怎么了?”王郎君咽下口中鱼肉,叹息般对刘郎君道:“贤弟,你还是别吃了,这‘辣椒’比茱萸刺激得多。”
“啊……这……”刘郎君见王郎君说完后埋头苦吃,哪里不知道这鱼滋味肯定极好,犹豫再三还是好吃的天性战胜了自己,也跟着夹了一块鱼肉。
“唔!”
一入口尝到的不是刘郎君想象的那种刺激,花椒、红油、香叶……各种说得出来说不出来的香味纷至沓来,轮番在口舌中闹了个天翻地覆,嫩滑的鱼肉中浸满了汤汁,半点腥味也无。焦酥的鱼皮在红汤炖煮之后还保留着微脆的口感,脂肪多的地方却已融化成了脂膏,简直比凝脂还要顺滑,咕嘟一下便消失在舌尖。
这时候辣味才姗姗来迟,一股烈的刺激点燃了刘郎君的整个口腔……甚至是他整个人!
只见他微白的皮肤迅速变成了红色,简直像是喝多的人醉意上了脸,整个人都似乎要烧起来了。
“啊!呼呼呼——”刘郎君赶紧吃了一大口米饭,囫囵咽下之后又喝了一大口凉茶,这才感觉自己缓过来了。
但是……
“贤弟,不如还是算了吧。”王郎君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辣度,甚至觉得不够刺激,但他看着对面的朋友,最后还是放下筷子斟酌着词句:“下次我们再来吃,吃不辣的如何?”
“不辣就不好吃了!”刘郎君嗡嗡回答,用手背擦去了眼中辣出来的泪水,又喝了一口凉茶,倔强道:“王哥,咱们接着吃!”
王郎君扶额,眼角扫过一边的窗子,情不自禁想到:贤弟这就算是冬天来……怕是也没有心情赏风赏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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