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还握住少年的手腕,顺手解开了他腕上的铁圈,他轻轻攥住没有伤的位置,只感觉少年的胳膊细得吓人,几乎捏不到什么肉,只是骨头外包着一层皮。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里面的青菜已经冷了,定睛细看时,发现菜里居然有一条熟了的菜青虫。
他一脚将食盒踢翻,牵着少年离开地牢,侍卫始终包围着他们,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来。
十几年的地牢生活终于结束,少年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他被明亮的阳光刺地眯起眼,下意识躲在了江月还身后。
“别怕,”江月还捏了捏他的手臂,安慰他道,“跟着我,他们不敢碰你。”
地牢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早已有人去通知了皇帝,他们没走出多远,就有更多的侍卫包围过来,这些侍卫让开一条路,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穿过层层包围,走向他们。
江月还感觉到少年身体骤然紧绷起来,瘦弱的身体在发抖,很明显,少年对这个道士不光有仇恨,还有恐惧。
之前听太监们说,关龙的笼子是一位姓周的道长用法术加固的,“周道长”应该就是面前这个人。
江月还抬起头。
周道长生着一双窄细的三角眼,眼角下垂,小且黑的眼仁里藏着凶光,看起来十分阴险。
所谓“相由心生”,修道之人的样貌多多少少会受到心性影响,这样的面相,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位道长的脸上。
江月还与他对视一眼,并未理会,只握紧了少年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位仙长,请留步,”周道长开了口,是一副嘶哑又尖锐的嗓音,像是两块铁片在互相摩擦,难听极了,他看向江月还身后,“这条龙,乃是我们大梁的,修仙之人不问凡俗事,仙长亲自到这凡俗世间来,劫走我大梁的龙,是否有些不妥?”
“修仙之人不问凡俗事,”江月还语调淡淡,“那道长你又为何在这凡俗世间,为这凡间的国君卖命呢?”
“仙长说笑了,”周道长捋一把自己下巴上的一小撮胡须,拈了拈手指,“我只是个道士,会些卜卦算命之法,想为大梁出一份绵薄之力罢了,可算不上修真者,仙长抬举我了。”
江月还微微皱眉。
这人在说谎。
他能够感觉得到,这位道长身上有修习邪术的痕迹,那样的邪术,绝对不可能出自凡间。
“不如这样吧,”周道长见他不语,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仙长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手下人不懂事,冒犯了仙长,贫道代替他们给仙长赔罪了,只要仙长能把龙归还给我们,我们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贫道去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仙长自当成为我大梁座上之宾——岂不美哉?”
少年身体绷得笔直,拳头用力攥紧,被拔掉指甲留下的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重新崩裂,粘稠的鲜血顺着指缝溢出,十指连心之痛,他却好像察觉不到般,金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那周道长,似乎想将他一口一口地啃下血肉,嚼碎骨头,方解心头之恨。
“修仙之人不在意凡俗名声,”江月还拉着少年的手,再上前一步,已到周道长近前,“你大可当今天的事发生过,我并不介意。”
周道长眉头跳了跳,他脸色微变,向周围侍卫递去眼神。
不等那些侍卫有所行动,江月还掌中凭空招出一把剑来,玉质的剑格连着水做的剑刃,眨眼已经抵在周道长喉间。
侍卫们再不敢轻举妄动,周道长脸色铁青,就听这位白衣白发的仙长轻轻开口:“周厉,心术不正,居心不良,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罄竹难书,积重难返,罪极,当诛。”
随着他话音落下,薄薄的剑刃划过对方的脖子,人类的脖颈在此时竟显得如此脆弱,那颗架在项上的头颅就这样轻易地与身体脱离,“咚”一声掉在地上。
鲜血喷了离得近的侍卫们满身满脸,却一滴也没有沾到江月还身上,他牵着少年跨过周道长的尸首,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却看不到报复的快意,只有厌恶。
原来黑心的人,血竟也是红的。
突然之间,地面传来异动,流经皇宫的河水暴涨,越过护栏漫上地面,皇宫内所有水井也一并喷发,异动引得太监和宫女尖叫连连,皇宫内外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月还背对着侍卫,漫到他面前的水自动从他身侧流走,冲淡了地面的血迹,“龙本不属于凡间,黑龙降世乃祥瑞之兆,若尔等好生待他,或许黑龙能为你梁国续百年气运,然前有妖道蛊惑圣心,后有天子鼠目寸光,气运断绝于今朝,属尔等咎由自取。”
一声鹤唳穿透皇宫的喧闹,自天边飞来一只仙鹤,仙鹤翼展足有三丈长,它落在江月还身边,冲他低头伏身。
江月还带着少年登上鹤背,再未言一词,乘风而去。
仙鹤脚程不慢,整座皇宫、整个凡间已被他们抛在身后,很快他们穿过了凡间和修真界交界处的结界,进入修真界内。
少年大概饿了好多天,一上仙鹤就体力不支,跌坐在鹤背上,江月还在他面前蹲身,轻轻搭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我帮你把锁链解下来,好吗?”
少年身上总共有五个锁环,他拆了两个,还剩三个,这三个环和皮肉粘连得有些严重,他得小心地拆。
高空之上风很大,少年似乎觉得冷,裹紧了对方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同时向他伸手。
江月还握住他手腕上的锁环,铁质的锁环在他手中断成几截,他用绸布垫着,往少年手腕上倒了一些仙露,润湿伤口,一点点把断裂的锁环取下。
他怕对方觉得疼,跟他说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此处已在修真界内了,我会带你去浮光派——浮光派是个修仙门派,我是那里的掌门,我叫江月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吭声,也不挣扎,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
这一路上江月还也没听到他说话,以为他对自己还有戒心,便也没再逼问,把拆下的锁环用法术捏碎,又去拆最后两个:“你是龙,修真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以前应该没有修炼过,不过没关系,我会教你,你年纪还小,一切都为时不晚。”
少年脚腕上的锁环也被拆下,露着鲜红的伤口,江月还眼中透出怜惜:“到了浮光派,会有医修帮你治疗,这些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他说着,指尖在左手拇指的储物扳指上轻轻一划,准备从里面取几瓶仙药出来让对方服下,谁料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少年突然起身,快跑两步,径直跳下鹤背。
江月还完全没料到他会做出这种举动,错愕之余伸手一招,那件外袍就将少年牢牢裹住,裹成一个茧,拎回到鹤背上。
“你跑什么?”江月还皱眉,“虽然你是龙,但以人形从万丈高空跳下去,一样会摔死。”
少年依然不吭声,只从衣服裹成的茧里露出一张脸,以免被闷死。
江月还忽然觉得这条小龙主意正得很,他把他从地牢带出来的时候他不跑,因为当时侍卫太多,小龙打不过,现在他告诉对方他们到了修真界,少年就想一跑了之,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好意。
当然,他不能跟一条被人类囚禁虐待十几年的小龙计较,他也是人类,小龙防备他是应该的。
于是他叹口气,耐心劝说道:“到了修真界,也并不代表你就安全了,这里的人对龙一样趋之若鹜,你现在还小,修为尚薄,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你可以将浮光派当成藏身之所,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少年低着头一声不吭。
江月还跟他说了这么多,连句回应也没有,难免有些心累,身体更累,有些疲倦地盘膝而坐,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封印裂隙的消耗太大了,他丹田之内很冷,也很疼,让他精力难以集中,不得不抓紧时间开始打坐调息。
这次少年没有再试图逃跑,估计是意识到了自己跑不掉,他偷偷打量对方两眼,看到这位自称“江月还”的仙长唇色很是苍白,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那些凡夫俗子不可能伤到他,那么他受伤肯定是在劫狱之前。
为什么带伤前来,为什么不顾伤势加重也要救他,替他报仇?
他们明明素未谋面,明明萍水相逢。
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人类的善意,不敢幻想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会得到上苍的眷顾。
少年垂下眼,微微地挣扎了一会儿,把手脚从衣服里挣出,他身上的伤口弄脏了这件一尘不染的外袍。
他忽然记起,太监露出真实面目的那一天,对他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对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对方嫌弃他,嫌弃他住狗窝,嫌弃他吃剩饭,嫌弃他浑身脏兮兮,像一只刚在泥塘里滚过的小狗。
他又忍不住看向江月还。
刚才这个人摸了他的头,牵了他的手,被他咬了,甚至不去处理伤口,这些,也是装出来的吗?
那件雪白的道袍被他弄得满是血污,很脏,他已经没脸再还回去,只好用力地裹紧了,看向对方搭在膝盖上的手指。
那双手那么干净白皙,却被他咬出了伤痕,那感觉像是在渎神。
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居然伸出手,用自己脏兮兮的手指握住了对方的。
“怎么了?”江月还被打断了调息状态,他睁开眼,低头一看,看到少年正趁他不注意,偷偷捏住了他一个指尖,那动作像是害怕,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有些心软,回握住少年满是伤痕的手,温声安抚:“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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