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倒v开始) 完了,完了!

    裴野很顺手地揉搓着方啼霜脑袋顶上蓬松的毛发, 而后淡声道:“太后的心意,孤心领了, 只是这御前毕竟不过方寸之地,人多了也挤得慌,这些内官小子,不如还是留着给太后自己用罢。”

    杨松源忙堆出一张笑脸说:”不过是几个小孩儿罢了,哪里占得了多大的地方?陛下若是嫌挤,不如只挑两个试试, 说不定能捡着个趁手的。”

    裴野不言语,面上似乎有几分犹豫。

    “陛下,”杨松源见状便继续劝说道,“陛下, 太后常与奴婢说, ‘六郎年纪渐长, 只可惜后位空悬, 可怜六郎也无一体己人陪在身边,怪是孤独的’,故而也是一早便要奴婢去挑些年纪与陛下相仿的同龄人, 等陛下闲下来时, 好歹能略解几个闷。”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裴野若是还不接受,那便说不过去了,怎么说太后一片“爱子情切”之心,皇帝也是不敢辜负的。

    裴野神色微动,说是挑人, 其实那座上的少年人都未细看, 只是抬手随便指了两位顺眼的留下。

    杨松源随即便扭头朝那两人笑了笑:“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上前来谢过圣人?”

    那两名小宦官闻声而动,这其中一人便是方啼霜心心念念着的阿兄。

    只是那曹四郎并不拿正眼瞧他,方啼霜心里虽然知道他的复杂心情,但是被一向宠他的阿兄这样对待,他还是忍不住会感到难过。

    但那几分难过情绪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曹四郎顺利留在裴野身边伺候的喜悦给取代了。

    方啼霜心想,阿兄在皇帝跟前伺候,他也在皇帝跟前伺候,这样以后他与阿兄见面的机会只会比从前要多得多。

    而且下回他若是再变成人,要和曹四郎坦白相见也更容易些,至少不必再冒着犯夜禁的风险跑出大明宫去。

    没人知道那小猫儿心里的考量,曹四郎与身旁那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宦官缓步走到裴野跟前,而后一道拜在堂下。

    小猫儿难得这么近地瞧见亲人,不禁激动地直勾尾巴,喉咙里也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

    “做什么,”裴野很煞风景地问,“你和他们有仇?”

    方啼霜:……

    他那分明是兴奋、高兴着呢!

    那堂下二人早就被杨松源亲自调|教过了,无论那堂上贵人的目光在不在他们身上,他们二人也只管按规矩来。

    “奴婢鸣鹤。”

    “奴婢枫灵。”

    “叩谢陛下圣恩。”

    裴野偏头示意戚椿烨:“椿烨,把人带下去吧,你来安排。”

    “是。”戚椿烨领过旨,而后便领走了那两人。

    而皇帝怀中那小猫儿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曹四郎的身上,直到他走没影了,方啼霜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堂下侍立着的杨松源也俯身作辞道:“陛下,人既已送到了,那剩下的这些内官小子,便由奴婢带回去,也顺道向太后交一交差。”

    裴野稍一点头,又看在他是太后身边人的面子上,到底多给了一句:“公公慢走。”

    杨松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卑躬屈膝地带着那余下三人退出去了。

    等人都走光了,裴野的目光才又重新回到那小猫儿身上,他微微低头,在方啼霜耳边轻声问:“你认识那叫鸣鹤的小孩儿?”

    方啼霜顿时呆住了,心说裴野这人察言观色……观人的色便算了,怎么连他一只小猫儿也不放过?这也太吓唬人了吧?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干脆开始装傻充愣,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紧接着便露出了一张迷茫的猫脸,很刻意地去梳理自己爪子上的毛去了。

    裴野也就是随口一问,他可没功夫真去试探这小猫儿心里到底再想什么,将小猫儿放下地之后,裴野便召了一内宦来,要他上前替自己研墨。

    方啼霜无事可干,可也不敢离皇帝太远,于是只好在那桌案底下钻来钻去,自顾自解闷去了。

    可当他路过那笔架边上的时候,方啼霜粉嫩的猫鼻子忽的微微一动,他悄咪咪地往那处嗅了嗅,而后目光便停在了那笔架边的一小盆绿植上。

    那气味和裴野上回给他闻嗅过的香囊很像,只不过要论起来,还是这盆新鲜的闻起来要更好一些。

    方啼霜人生中还是头一遭生出这么想吃草的欲望,尽管他心里在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可是草,还是皇帝养的草,指不定有多名贵……

    可口水还是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方啼霜悄咪咪地一跳,把两只前爪搭在桌案边上,然后对着那小盆栽很陶醉地闻嗅,喉咙里还下意识地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

    可他一抬眼,便对上了裴野的目光,小猫儿吓了一跳,很做贼心虚地猫了下去,假装方才那一举动只是个意外。

    “喵呜~”方啼霜在桌底下弱弱地咕哝了一声。

    他就是闻一闻,绝没有什么想吃的意思!

    可吃不到那叶子,方啼霜心里可痒痒,脑子里闹了好一会儿的天人交战,小猫儿才总算是下定了决心:他就偷吃那么一小片,反正叶子总还会重新长出来的,他这也算不得是闯祸。

    不过那小盆栽就长在裴野眼皮子底下,他要背着他偷吃,实在是很难。

    但方啼霜只要是为了一口吃的,那怂包脾气、怕人的个性,都是可以暂时先抛到脑后的,如若他今日不吃上这一口,他是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原本方啼霜心里是想着,裴野用了早膳吃了茶,便总会有要解手的时候,到时候只消裴野一离开,他就……嘿嘿。

    就偷咬上那么一片,绝不贪心,他可是一只有原则有底线的好猫儿!

    然而裴野一专注看起那奏折文章,竟是半点也不肯挪窝的,小猫儿自己都去解了两次手,那皇帝竟然还不肯挪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方啼霜盼星星盼月亮,才终于盼着了皇帝要去解手的时候。

    小猫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只待那皇帝一走,他便就跳上桌去,偷上一片叶子吃。

    不料裴野临走时脚下一顿,又转头吩咐了那内宦一句:“看紧了那小猫儿,别让他跳上桌案,把脏爪子往奏折上踩。”

    “是,陛下。”那内宦立刻小跑去,将方啼霜从地上抱了起来。

    方啼霜在他怀中,眼睁睁看着桌上那盆娇翠欲滴的小盆栽,心碎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等裴野回来的时候,那头才安顿好那两位小内官的戚椿烨也回来了,他取来一块绸帕,恭谨地呈给皇帝。

    裴野接过来,然后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指尖残留的水珠。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内侍怀里、一脸生无可恋的小猫儿身上:“它似乎不太喜欢你,把它放下吧。”

    内宦听后一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处惹得那猫主子不喜欢了,但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不敢反驳,只得恭恭谨谨地将那小猫儿放下地。

    戚椿烨回来了,他就不必再在裴野身侧伺候了,只很乖顺地退到堂下候着。

    方啼霜仰头看了眼那诱人的小盆栽,心里很不甘心,他今日还就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吃到那片叶子了!

    眼看这裴野又在桌案前落了座,方啼霜则溜达过去,蹲在桌案底下筹划了半天,紧接着便开始跃跃欲试地在那盆栽边上逛来晃去。

    等裴野放下笔,开始读书时,方啼霜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小盆栽跳将起来,但是因为太过紧张,只有前爪的肉垫碰到了那香喷喷的小叶片。

    那叶片晃动了一下,并没有被他拽下来。

    但方啼霜丝毫也不气馁,依然继续在为吃到那片漂亮叶子而奋斗。

    小猫儿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此举已经打搅了座上人读书的兴致,被打搅的裴野越过浸染着墨香的纸页,用余光睨着那顽皮的小狸奴。

    也不知它是犯的什么毛病,时不时便跳将起来,一会儿打一下那小盆栽的绿叶,一会儿摸一下那瓷制花盆,动作还猫猫祟祟的,自以为耍得很隐蔽。

    裴野目光一动,忽地放下那架起的书卷,方啼霜吓了一跳,忙往桌下一缩,两只猫前爪还不及收,就搭在那桌沿上,实在是很顾头不顾腚的藏法。

    那少年人勾了勾嘴角,很浅但是很不自觉地笑了。

    “椿烨,”裴野道,“把它抱上来吧,省得它在桌底下捣鬼。”

    戚椿烨很快便又将那猫主子抱到了桌上,上了桌,方啼霜果然就安分多了。

    只是他那份馋心未死,这一上桌,便愈发馋得不可开交了,眼看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小绿植就在近前,他不咬一口那岂不是辜负了人家?

    白长这么老大,若是孤芳自赏没猫来吃,那也太可惜啦。

    于是方啼霜趁着裴野不注意,开始一点一点地往那边挪。

    不过其实他这动作实在很明显,别说是裴野,就是离远些的戚椿烨都看的一清二楚,只是皇帝都还没说话呢,戚椿烨当然也就看破不说破,就当是瞎了眼没看见。

    于是便任由方啼霜这么一路打滚舔毛,硬生生蹭到了那小盆栽边上,然后他侧着身子挡住了裴野的视线,对着那小叶子便是一口。

    不同于其他食物的口感,这盆栽似乎对于小猫儿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方啼霜原本还想着,只咬一片就适可而止,可谁曾想这吃了一片,反倒更上头了。

    故而他又如法炮制,简直要没完没了了。

    那座上的皇帝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可偏生又故意不去阻止,任由那小猫儿在那自以为没人发现地乱啃叶子。

    等到方啼霜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小盆栽已经很不幸地秃了顶。

    方啼霜:……

    完了,完了!

    那芙蓉园中那么多奇花异草,也不见得裴野把哪株搬到桌案上来养,偏这一小盆让他给搁桌上了。

    这该不会是什么全天下仅此一株的宝贝仙草吧?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好吃……呸,他不会就因为这一念之差、一时嘴馋,让这宝贝仙草从此在天底下绝迹了吧?

    方啼霜悄咪咪地回头觑了眼裴野的神色,只见那皇帝已然是放下了书卷,以端详的姿态开始打量他。

    小猫儿立刻回头,继续掩耳盗铃地用身子遮挡着那株被啃秃了的小盆栽。

    哇!他今天一定是要完蛋啦!

    第二十五章 欺负小猫儿算什么本事?

    裴野好整以暇地端详着眼前的这只小猫儿, 似乎是要等着看他会如何应对。

    但那小狸奴想是慌了神,呆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动, 像是怕傻了。

    皇帝很光明正大地观望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既取乐也乐够了,于是便偏头吩咐那堂下侍立的内宦道:“再去外头取几盆薄荷来。”

    那内宦应了声,即刻退出去,不到一会儿便又端了两小盆薄荷草来。

    紧接着,才刚方啼霜百般遮掩着的那盘“秃了”的盆栽则被随意地撤了下去。

    小猫儿看看面前那崭新的两盆“美食”, 又看了看身后的裴野,很迷茫地喵了一声。

    “吃吧,”裴野看上去很温柔地说,“外头还有的是。”

    方啼霜短短这一小会儿却经历过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无语之外, 还很怀疑裴野是故意把这什么薄荷草摆在这儿要看他出洋相的。

    欺负人就算了, 欺负小猫儿算什么本事?

    方啼霜脾气莫名就上来了, 背过身跳下桌去,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骨气”二字是怎么写的, 反正他是宁死也再不吃那臭皇帝的薄荷草了!

    他刚落地没多久, 便听一个内官小步上前道:“圣人, 中郎将苏靖苏将军求见。”

    “请进来。”

    殿外那中郎将得了旨意,便跨步入内,行至堂下时,对着座上的人单膝落地行了个常礼:“陛下万安。”

    “免礼,”裴野稍一抬眼, “查到了?”

    不必皇帝开口, 戚椿烨便很明白事地屏退了那些内侍宦者。

    等人退干净了, 那苏靖才收了礼,站起身后,话音里仍有几分迟疑:“那衣裳是五年前的旧衣,巧士冠也用的很旧了,靴子倒是去岁才发的,但宫里领了这新靴子的内宦人数太多,若要一一排查,恐怕要花费很多人力与时间。”

    “无妨,”裴野淡声道,“将军只管查下去,几时查到人,便几时来告知孤,孤不着急。”

    “是,”苏靖微微一顿,而后又道,“还有陛下要卑职查的‘方啼霜’这一名姓,卑职带人翻遍了这宫中的花名册,并未发现此号人物,只是……”

    骤然被喊到名姓的小猫儿尾巴一紧,心跳变得飞快。

    “只是什么?”裴野问。

    “卑职怕有遗漏,又翻了已故宫人的那册花名,不曾想才翻到最新的那一本,便在里头瞧见了‘方啼霜’这个名字,此人时年八岁,去岁秋末进宫,说是偷瞧了一眼那阉刑的过程,便给吓死了。”

    裴野面上波澜不动:“八岁……是能对得上。”

    苏靖继续道:“卑职又问了几个曾经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小孩儿生的五官灵巧,肌肤瓷白,很是漂亮,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双又圆又亮的杏眼,见过了便忘不掉。”

    “再有的人说,那小郎君并非是给吓死的,只是给吓晕了,又叫从天而降的双儿主子一脚踩在心窝上,这才要了他的命。”

    他话音刚落,裴野的目光便落在了那背对着他窝在团蒲上的小猫儿身上。

    方啼霜顿时如芒在背,还偏要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懒懒散散地窝在那梳理自己的毛发,直到裴野收回了目光,方啼霜才发现自己的舌头都麻了。

    “人死了,”裴野漫不经心地问,“那尸体呢?”

    中郎将苏靖连忙答道:“说是赔了他舅母几个钱,那小郎君的尸身也让他舅母哭着给拉回去了。”

    “继续查,”皇帝的食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并不往魂灵鬼怪那些玄之又玄的事上想,只觉得这事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查他家里人的身份底细、交友往来,还有——找人趁夜去掘了他的坟,瞧一瞧那里头究竟有没有尸骨。”

    他这话说的冷冰冰的,吓得窝在一旁的小猫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任谁听说有人要调查自己的亲人,还要掘了自己的坟,想必都不会好过。

    “是,”苏靖应声,而后他话音微顿,又道,“卑职这之后又问询了几个当日在场的内宦公公们,还得了一个重要线索:说是这小郎君当日是和他表兄一道来的,虽然这小郎君因故去世,可他的表兄却还在宫里当差……”

    裴野打断他:“他表兄叫什么?”

    “原名曹梁玉,后由杨松源赐名改唤曹鸣鹤。”

    皇帝稍一蹙眉,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几分耳熟,旁侧的戚椿烨见状刚要开口提醒,却听裴野又道:“孤记得,是杨松源才刚送来的小奴。”

    随即他冷笑了一声:“赐名?”

    戚椿烨忙顺着他的话头解释道:“杨松源他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也不过是个奴,说好听点是给赐名,说难听点便是狗仗人势,也不知背地里认了多少干儿子、干闺女的。”

    宦官们喜欢认亲戚、攀关系,这些裴野从前也有所耳闻,阉者无法生儿育女,也不知是谁起了先例,如今在这宫里得势的内官宦者,没一个不是“乖儿乖女、徒子徒孙”承欢膝下的。

    “这么说,那这方啼霜若是没死,兴许也是他杨松源的干儿子?”

    方啼霜:……

    谁是他干儿子?他可不要认这样的爹!

    没人注意到旁边那一坨小猫儿的变扭,苏靖很自然地颔首答道:“方曹二人原都是杨松源在名册上添了一笔推进宫的人,方啼霜因故殒命后,杨家又补了一位进来,如今也在清宁宫当差。”

    裴野神色不动,只吩咐道:“椿烨,去把那叫鸣鹤的小奴带上来。”

    “是。”

    戚椿烨话音刚落,俯身正要退出去,就听那座上的皇帝忽的又叫住了他:“等等。”

    戚椿烨立即停住脚步,但仍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垂首听他吩咐。

    “罢了,”裴野稍一思忖,又改了主意,“先别惊扰他,等过几日再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御前侍奉。”

    方啼霜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大变活人,然后跑去把听到的这一切都告诉曹四郎。

    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裴野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但他的阿兄不一样,他打小就比他聪明,学什么都比自己学的快,也是个很有志向的人。

    家里没银子买书,更没银子供他阿兄去学堂里念书,阿兄便总缠着他,要他用树枝沾了水,在砖石上给他默一遍千字文。

    方啼霜一边默,他就一边临,没多久就把他会的那些全学会了。

    因此他觉得曹四郎要是在这,一定能想出应对之策,总不会像他这般着急上火,可脑子里却是空茫茫的一片。

    中郎将说完了退出去,裴野也就不再说话了,但方啼霜心里却很难不记挂这事,可他苦巴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小猫儿在这岗位上一待便是一整天,不过好在皇帝开饭他就开饭,即便裴野不开饭,他也有加餐。

    一天里最大的运动量也不过就是陪皇帝去逛逛南御园,除却裴野没事喜欢捉弄他玩,还有无意地吓到他以外,这儿的日子过得其实也还算舒坦。

    好容易熬到夜里,方啼霜吃过哺食后便开始连连打呵欠,实在撑不住了,便光明正大地跳上桌案,咬了两片薄荷叶提神解乏——反正裴野说了他可以随便吃。

    可这薄荷叶提神也不过一时半刻,那凉意一过,他就更困了,在桌上犯懒地打了两个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贴着裴野的手背睡过去了。

    等裴野发现他的时候,小猫儿就像一座猫山似的,很沉地压在了裴野批好的奏章上,如果凑近了仔细听,还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噜声。

    裴野偏头仔细瞧了瞧那小狸奴,白日里还怕他怕的要死,这会儿就敢跳上桌来睡觉了,实在是很心大。

    他身侧侍立着的戚椿烨见状便轻声道:“圣人,不如奴婢将这小猫主子挪去团蒲上睡?”

    “不必,”裴野也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也碍不着什么。”

    夜里,方啼霜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是在猫舍里睡下的,先是很狰狞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又幅度很大地翻了个身。

    不曾想,就是这么一番动作,他半只脚就忽然腾了空,方啼霜心里一跳,很迷茫地爬将起来坐直了。

    眼前这屋子里灯花璀璨的,根本不像是他的屋子,再一挪目光,忽的便对上了那臭皇帝的眼睛,方啼霜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他还是正当值的御前猫管事,怎么就打起了瞌睡?而且还是在人皇帝的桌案上睡的……竟也没被他撵下去,着实有些奇怪。

    与此同时,戚椿烨突然从外头踏了进来,顺带卷了一股冷冽的霜雪味进屋。

    座上裴野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神色:“人还没来吗?”

    戚椿烨颔首道:”奴婢问过了苏将军和今夜当值的内官,都说没见着过那孩子。”

    方啼霜听了这话,顿时就更清醒了。

    裴野这是在问他吗?对了,昨夜好像是有听他说过……要他明日、也就是今夜这个点再来。

    裴野神色不变,只是道:“小骗子。”

    他这句小骗子既无亲昵意味,也没有责备的意味,令人有些难以捉摸。

    “下回要是再捉住他,”方啼霜听得他略微一顿,然后又很封建、很坏地说,“就让苏靖扣他去内刑司里领上十板子,得了教训,想必就不敢再违约了。”

    方啼霜:……

    他也太冤枉了吧。

    第二十六章 猫仗人势。

    “圣人, 时辰不早了,”戚椿烨觑着裴野的神色, 而后低声提醒道,“小猫主子想是也该回去了。”

    方啼霜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猛点着脑袋:快点儿让他回猫舍吧,待在这儿裴野简直是时不时就要给他来点惊吓。

    “让苏靖送它回去罢。”裴野道。

    戚椿烨颔首:“是。”

    外头候着的中郎将苏靖心里巴不得有机会抱抱这小猫儿,所以戚椿烨带着方啼霜到他身前的时候,苏靖立即便快乐地应承了下来。

    他一边轻手轻脚地抚摸着小猫儿身上暖烘烘的绒毛, 一边稳健地抱着他朝着猫舍而去。

    等到了地方,苏靖依依不舍地放方啼霜进了那扇只有小猫儿能通过的小门,方啼霜钻入院内,遥遥便瞧见了自己那间屋子还亮着灯火。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用前爪扒开门缝, 然后挤了进去。

    那屋门“吱呀”了一声, 把趴在桌边打瞌睡的婉儿惊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扭头看向那小猫儿:“都这个时辰了,主子怎么才回来?”

    方啼霜跳上她膝头,而后很无奈地抱怨道:“喵呜!”可别提了!

    婉儿紧搂着他, 低声道:“等了一晚上也不见您回来, 我心里真实慌得很, 您昨日才修成了人身,想是修为还不够精进,若不慎在御前闹上一出大变活人……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方啼霜:……

    什么叫修成了人身,什么修为不够精进?他本来就是人好不好!婉儿整日里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说是当值, 可哪有让小猫儿当值到这个点的……”

    方啼霜对此深以为然, 顿时点头如捣蒜。

    “我心里只怕是主子不慎现了形, 叫圣人给秘密杀害掉了,吓得我真是困极了也不敢合眼。”说完她便打了个满含泪光的哈欠。

    “喵呜喵呜。”你快回去睡下吧。

    婉儿困是困,但更多的还是对方啼霜的好奇:“所以您并不是每晚都能变成人吗?这是您自个能控制的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

    婉儿脸上顿时一哀:“那可完了,若是哪日您在御前……”

    被她这么一说,方啼霜顿时也吓得一激灵。

    他都没想到过这点——要是哪日他当值时候,忽然又变出了人身,还是没穿衣裳的流氓模样……呸,那时候穿没穿衣裳的,着实也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反正如果真有那天,裴野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担忧归担忧,可方啼霜为此忧虑得也很有限,他一向是乐天派,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儿,他觉得提前为此感到痛苦实在有些不合算。

    到时痛苦过了,倘若又发现坏事最终没发生,便是白瞎了一把好时光用来烦心,而若坏事果然成真了,也多余忧虑了那段时光,反正对结局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既然抵抗不得,那还不如就顺其自然。

    方啼霜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沉沉睡下了。

    是日清晨。

    今日是旬休,难得不用上朝,但裴野起早的习惯一时也难改,等早起练过了剑,皇帝照例是要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的。

    裴野缓步搭乘上轿辇,等仪仗行出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问戚椿烨:“这儿去猫舍顺不顺路?”

    “陛下若是要去给太后请安,是不太顺路的,想是要费些功夫多绕些圈子。”

    “那也去一趟吧,”裴野说,“别叫那肥猫儿再躲懒睡觉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成猪了。”

    戚椿烨忍俊不禁地应道:“是——圣人这是要带着双儿主子一道去清宁宫问安?”

    轿辇上坐着的人不置可否,在顿过之后才徐徐然道:“有那小肥猫在,也热闹些。”

    “陛下说的是。”

    而与此同时,还赖在窝里睡懒觉的方啼霜不知道自己又遭人惦记了,只是鼻尖忽然发痒,小猫儿下意识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再过了一会儿,外头婉儿与泽欢又急匆匆地端着早膳和温水进屋来了。

    婉儿一面服侍小猫儿漱口擦脸,一面说道:“方才那头来人传了,说是一会儿圣人要顺道过来接您,要咱们尽快给您喂好了早膳,以免饿着了您。”

    说完她又扭头对泽欢说:“你也别再这儿碍手碍脚了,快去提醒点他们,今日定要穿戴齐整,院里院外的雪也扫干净了,预备着迎接陛下来。”

    泽欢忙退出去通知其他人,而方啼霜则懒洋洋地趴在小桌上进食,动作毛毛躁躁的,把才刚洗好的脸又弄脏了。

    婉儿没接过驾,心里本就慌乱得很,又见他这般淘气,一时便气急道:“你啊,圣人亲自来接主子,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您倒好,还这般懒散散的。”

    方啼霜没接茬,一边吃粥,一边心想:呸,那是哪门子的殊荣?

    裴野一大早来接自己,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指定是没什么好事——别是一时兴起又要带他去逛什么南御园,那只凶狮子昨晚可是害他做了一夜的噩梦。

    方啼霜这头才用过早膳不久,外头皇帝声势浩荡的仪仗就已经到了猫舍前。

    婉儿等人还未听见动静,便早早地抱着小猫儿候在猫舍门口等着迎接了。

    虽然是搬来了大明宫,可猫舍里伺候的宫人们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皇帝,故而裴野这一亲临,他们大多怕得连头也不敢抬。

    那仪仗才到近前,宫人们便战战兢兢地朝着那一方向行了礼。

    “免。”

    “免——”戚椿烨尖着嗓子将皇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以便他们每个人都能听清。

    轿辇上的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跪在最前方的那位小宫婢,稍一顿,而后道:“婉儿?”

    “奴婢在。”徒然被点到名的婉儿心里猛地一跳,应声抬头,见裴野朝她伸出了手,便很乖觉地将自家主子递了上去。

    直到那仪仗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婉儿的心还在“咕咚咕咚”地跳着。

    那少年天子生得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眼睫长而密,给他略显锋利的五官添了几分“柔”气,根根分明的眉宇斜飞入鬓,很有一种清朗又潇洒的气质。

    除了那眼里分明的冷,还有那周身独特的寒,给人一种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的距离感,婉儿几乎是找不到他外貌上的缺点了。

    她此前从未见过他,可他却记得了她的名字,这让婉儿不禁有一种新奇又兴奋的感觉。

    而此时,窝在裴野怀中的方啼霜,又被皇帝身上那种熟悉的熏香味给笼罩了。

    他每回一进裴野怀里,那就半点也不敢再活泼了,像只死猫样,动也不动一下的。

    这“尊贵的两脚坐骑”搭的他整只猫儿傻愣愣、紧巴巴的,还不如下到地上去走来的畅快呢!

    皇帝的轿辇很快百年到了清宁宫前,裴野稍一抬手,轻声叫了停。

    他还年轻力壮,如若大摇大摆地乘着轿辇去给太后请安,难免要落人口实,故而不得不下轿去,亲自走去太后寝殿。

    这清宁宫方啼霜先前去的可比大明宫勤,这儿还有他的仇敌,故而小猫儿一进来就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犬儿今日还在不在。

    快进到太后寝殿时,方啼霜的耳朵尖忽地一动——他又听见了那很惹猫嫌的声音。

    他即刻扭头一看,果然瞧见那恶犬儿被拴在檐下的石柱子上。

    一对冤家乍一见面,那自然是双双龇起了獠牙。那恶犬还记得小猫儿上回丢死耗子吓它的事儿,一见他就气得牙痒痒,于是先发制猫地凶了一声:“汪!”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喵!”

    他现在被皇帝抱在怀里,很有些猫仗人势的傲慢,趾高气扬地朝着它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那头的犬儿活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忽的就不顾一切地往方啼霜这冲了过来,可惜跑一半便被狗绳绊住了脚。

    它只好鼓足了气,朝着方啼霜这边一顿狂吠:“汪!汪!汪!”

    方啼霜赶忙反唇相讥:“喵!喵!喵!”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喵喵叫着,很没气势,于是方啼霜调子一转,开始学狗叫:“汪汪汪!汪!汪!”

    那恶犬又是一龇牙,继续竖着尾巴回应他,一猫一狗简直是吵得不可开交。

    旁观的裴野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疼,于是干脆把小猫儿往地上一放:“你要和它吵,便留在这儿同它作伴吧。”

    方啼霜刚一落地,顿时就怂了。

    仔细瞧了瞧,那拴狗的绳子好像也没那么结实……那犬儿力气又这么大,指不定一会儿就会扯断了狗绳冲过来将他咬死。

    方啼霜权衡利弊,终于还是怂巴巴地猫到了裴野的身后,然后哀声撒娇:“喵呜喵呜~”

    紧接着,他还很谄媚地蹭了蹭皇帝崭新的靴子。

    等裴野将他抱起来了,小猫儿顿时又恢复了战斗力,扭头朝着恶犬那边又开了火:“汪汪汪!”

    裴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要吵吗?”

    方啼霜立刻就怂了,很轻很温柔地哼了一声:“喵呜~”不吵了。

    裴野见这小猫儿不再叫唤了,这才抱着他,在惊天的狗吠声中踏入了太后的寝殿。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皇帝撑腰的小猫儿:“汪汪汪!”(趾高气扬)

    没人撑腰的小猫儿:“喵呜喵呜~”(可怜巴巴)

    第二十七章 “也叫他伤一伤心。”

    方啼霜的嗅觉很敏感, 还未进殿,他便闻见了殿内飘出来的熏香味。

    那是一股很厚重、又夹杂着几分甜腻的气味, 方啼霜不太喜欢,只觉得很糊鼻子,让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不过说到底他从前也就只是在外头廊檐下蹭蹭地龙的暖,还没有胆子往这殿里头钻过,故而进殿之后,便很好奇地在皇帝怀里向四处张望。

    直到杨松源尖细的嗓音吊起, 小猫儿吓了一跳,这才老老实实地把放出去的目光收回来。

    侍立在太后身边的杨松源一俯身,说了句废话:“太后,圣人来了。”

    太后的目光稍稍一动, 随后她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

    裴野缓步上前, 而后微微躬身道:“太后万福。”

    太后受了礼, 面上不禁莞尔, 朝着皇帝点了点头,而后才退回到主位上坐下。

    裴野也不用她安排,兀自在她下首挑了个位子落座。

    太后看着他慈笑, 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般温柔开口:“说起来, 咱们母子二人也有许多日都没见了, 六郎近来身子可好些?”

    “托太后的福,今岁开春之后,孤身子爽利多了。”

    她叫他的亲昵小名,可他却唤她冷冰冰的一声太后,太后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了, 但她面上却仍然笑意不减:“那是好事啊, 想是这身龙袍的贵气很养人。”

    说完她的目光又徐徐然落在了皇帝怀中那小猫儿身上:“这小猫儿近来倒是圆润了不少, 要是叫先圣人瞧见了,只怕又要抓它去减重——陛下从前不是不喜这些小猫小犬的吗?今日怎的有闲情逸致玩弄起这小猫儿来了?”

    “这小猫儿有救驾之功,想来至少也还算得上是一只忠猫,比之那些知面不知心的身边人,还是这无知狸奴更叫孤放心些。”

    太后面色稍凉,紧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想是荣登德那黑心奴伤了陛下的心了,这还真是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先圣人身边的老人,怎么会做出这般背主弃德之事?”

    她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收留刺客、意图谋逆,实在是死上百遍都叫人难以泄愤——好在陛下福大命大,平安无恙,不然哀家就是一道去了,也无颜面面对你阿爷。”

    太后这话说的泫然欲泣,把方啼霜都看的呆了,若非是他亲耳听到过这贵妇人私下里说的话,知道她心里存了害皇帝的心思,还真要被她这一番“肺腑之言”给蒙骗过去了。

    裴野面上淡淡的:“太后不必自责,也是孤识人不清。”

    太后抽出绸帕,在眼角点了点,顿了半晌后哑声道:“那三郎……三皇子,虽是罪大恶极,但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呀,他心思直、脾气躁,心里哪里放得下那些弯弯绕绕的脏东西?想是被人蒙骗了也未可知。”

    “三哥的为人孤当然是清楚的,”裴野眼里是冷的,语气也是,“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孤坐在这个位置上,更不敢包庇他,律法上如何写的 ,便就如何处置,这就不劳太后忧心了。”

    太后心里一凉,却不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废物三皇子。

    律法上谋逆之罪是要处以极刑的,即腰斩于市,可这三皇子再蠢再坏,也好歹是他血亲的兄长,要他的命,裴野竟连眼也不眨一下。

    她从前只以为是裴野年岁尚轻,又不善表达,但心里到底是会念着点旧情的。

    可过年时那一遭变故……荣登德伺候他的时日不短,三皇子就更不必说了,二人虽有些不对付,但也是一间学堂里、一位老师教出来的孩子,少说也一同玩闹过、嬉戏过。

    如今想来,这小皇帝乃是面冷心也冷,是个捂不热的白眼狼。

    太后膝下无子嗣,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多做考虑,如若裴野不听话不识趣,其实也还有个蠢笨些的怀亲王……

    不等她再仔细琢磨,只听那裴野又开了口:“椿烨,把那两盆薄荷草呈上来吧。”

    “是。”戚椿烨应声退下,随即又端着两盆薄荷躬身上前,然后将其摆在了桌案上。

    那两盏瓷盆洁白如玉,仔细瞧来,那瓷白中还泛着点釉青,这样的珍品并不多见,拿来做花盆不免有些可惜了。

    而相较之下,那瓷盆里头所栽种的薄荷草,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这白瓷盆可真是漂亮,”太后微微眯了眯眼,“只是哀家这眼睛是一年愈坏一年了——松源,那上头栽的是什么?”

    “回太后,”杨松源答道,“种的是薄荷。”

    “薄荷?这寒冬腊月里,也难为能种得活,”太后说完,调子忽的一转,“只是这到底是贱草,哪里配使得这样贵重的花盆呢?”

    “阿娘此言差矣,猫儿既喜欢闻此叶,又很喜欢吃,”裴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哪里就是贱草了呢?”

    他忽然这样亲切地喊她阿娘,太后心里不免咯噔了一声,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薄荷草、小猫儿……难道是……当初那件事,他都知道了?

    她心里虽然已经乱了,但太后到底是太后,面上依然很沉得住气,她笑了笑:“六郎说的不错,是哀家草率了,此物既得御猫的喜欢,那自然也不能算是俗物。”

    “孤从前憎恶这小猫儿,不肯亲近,以至于到如今才知道,这小狸奴原来最好这一口,”裴野笑了笑,语气温和的就像真的只是在和她闲聊,“说起来也蹊跷,这薄荷草连芙蓉园里都不见人种,怎么偏偏会生在孤那最怕猫的生母院里?”

    太后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眼里连一丝一毫的笑意都不见了:“那么久远的事儿了,皇帝怎么还记得呢?”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像是很惋惜:“贵太妃周氏那日夜里遭那小畜生惊吓,不幸一尸两命,也是她福浅命薄,那樟脑草许是宫人们种下驱虫的,哪里会想到竟招致了猫儿来害了她呢?到底是自个的命数……”

    “陛下,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您如今已然是继承大统成了新帝,绮月她呀,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还纠扯这些做什么?”

    见裴野一直不说话,衬得她像个心虚的唠叨鬼,于是太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音量徒然升高:“难不成,你还要疑我这个含辛茹苦将你带大的阿娘吗?”

    裴野淡声道:“儿子不敢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多与阿娘说说话、交交心,哪里就是要疑阿娘了?若非是太后娘家人有心扶持,这把龙椅,孤一个小儿,怎会坐的如此稳当?”

    他此言正合了太后心中所想,可他把话都自顾自地说干净了,太后哪里还有话可讲?

    于是只好风平浪静地再与他推拉几句,便将这来者不善的小皇帝送走了。

    裴野走后,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似乎是觉得这屋子里有些闷了,坐榻上的贵妇人忽然有些胸闷,她抬一抬手,而后道:“把香熄了,开开窗子,闷得慌。”

    杨松源立即去照做了。

    微风挟着雪腥味吹进屋内,顿时冲散了这屋子里沉沉的熏香味。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吃了口热茶,这才将方才那一口气缓过来了。

    “太后……”杨松源有些担忧地问,“可要奴婢去请位太医过来?”

    “不必大惊小怪,”太后说,“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指不定要以为哀家这是心虚到六神无主了。”

    她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裴、野,倒是哀家轻看了他,竟让他不声不响地扳倒了一个荣登德,还追究起了当年的事儿,他这是想做什么,废了哀家这个太后,再追封他那个命贱的生母吗?”

    她全然没了方才裴野还在时的那副好脸色,撕开了那高贵端庄的表象,下头藏着的是不加掩饰的怒意。

    杨松源缩了缩脖子,劝慰道:“太后息怒,圣人他才多大啊,哪里敢有这样大的主意?想是那崔阁老背后教他的……”

    “崔阁老?你是真蠢还是假笨?”太后打断他,“就算荣登德那事儿有他在背后教唆的‘功劳’,可他前朝的手能伸到后宫来吗?”

    太后现下简直是一口怒火堵在心头,出不去,也下不来。

    杨松源虽然才在太后身边待了六七载,但到底是从她还是皇后时跟过来的,再加上先帝患病之后,踏足后宫的次数更是愈发少了。

    寂寞夜里,他与太后“推心置腹”的日子数都数不清,所以很知道关于裴野生母的这桩事儿。

    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就更不明白太后为何会为这事这般上火了:“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当初的人证物证也早已入了土,即便是圣人心有疑窦,那也是和尚的脑袋——没法儿”。

    太后默了默。

    她倒也不是怕这事儿东窗事发,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了,对她也造不成什么威胁。

    她只是生气,气这亲手养大的儿子竟敢这样对她说话,这样不服管教、以下犯上。

    杨松源是最了解这太后不过了,只转念一想,便懂得了她上火的缘由,正要出言再劝慰一番,却听她忽的又开口问道:“松源啊,那两个孩子在大明宫待的怎么样了?”

    “还没机会调去御前,”杨松源诚然道,“不过安顿得不错了。”

    “让他们找个机会,把那白毛小畜生弄死。”

    杨松源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小猫儿。

    “他既不服管教,叫哀家生了气,”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那哀家便摔碎他的小玩具,也叫他伤一伤心。”

    杨松源颔首:“是。”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臭皇帝,又捉弄我!

    天光乍破, 橘金色的日光从皇城半边的天际徐徐抬起,又斜斜地撒向大明宫一角的假山造景上。

    “公公找我何事?”曹四郎头微低, 一副恭顺模样。

    杨松源冲他笑了笑:“先给咱们鸣鹤道个喜——你报仇的机会终于到啦。”

    曹四郎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流露出了几分欣喜之色,随即他抬头道:“请公公指教。”

    “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太后让咋家在你与枫灵中选一人,知你报仇心切,咋家这才选了你, 你可千万别让咋家失望啊。”说完他又轻轻拍了拍曹四郎的肩。

    曹四郎心头浮跳出了几分激动情绪:“公公且说。”

    “是这么回事儿,那日那猫儿随圣驾到咱们清宁宫请安,谁知它竟和咱们犬爷拌起了嘴,喧喧闹闹的, 吵得太后很是头疼, ”说到这里, 他面上的笑意便冷了下来, “可哪有让畜生这样狂妄的道理呢?”

    曹四郎紧了紧拳头,眼中泄出了几分愤怒来,但这却不是为了他所效忠的太后, 而是为了自己那可怜的小弟、他最亲近的霜儿。

    进宫前阿娘明明叮嘱他要保护好霜儿的。

    可是他却, 他却。

    “所以咱们太后的意思是……”杨松源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干脆就造一场意外,让那小猫儿早日下去陪先帝算啦。”

    “鸣鹤,”杨松源又开口道,“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儿, 你是能做到的吧?”

    曹四郎虽然心里知道此事并不对劲, 但迫于压力, 还是抿着嘴点了点头。

    杨松源揉了揉他的发顶,很温柔地说:“那你也放心,把事儿做的干净些,太后和咋家总是会尽力保全你的,可倘若事情败露,你也只管把错都应下,只说是为了小弟报仇便是,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那一家六口人,就是太后,那也没法子庇佑了。”

    说完他又不动声色地觑了眼曹四郎的神色:“太后那儿还需咋家伺候,咋家就不在这儿久待了。”

    曹四郎此时已然冷静了下来,热着脸寒着心对杨松源道了一句:“公公慢走。”

    杨松源临行前又冲他一笑:“乖孩子。”

    他走后,曹四郎便靠在那嶙峋的假山之上,那些坚硬的凸起刺得他后背生疼,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不是傻子,当然可以听出杨松源临走前那段话里额外的含义。

    双儿现下可是正得圣宠的御猫,先不论诱害它的难度,这事本就很难做的干净,所以若要让枫灵动手,难免要连累太后。

    可他不一样,他和双儿本就有杀弟之仇。

    即便到时候事情败露,太后那边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至于他的家人……他到时人都死了,哪里还能知道家人的下场?全凭太后有没有良心罢了。

    可他若是不肯干,太后弄死他的父母兄姊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儿,所以他除了硬着头皮应下以外,也着实是别无他法。

    曹鸣鹤离开后,藏在暗处的枫灵便缓缓地走了出来。

    杨曹的对话他方才听了大半,现在心跳得飞快,他实在很难控制地住心里的恼怒和嫉妒,从方才曹鸣鹤被单独叫走,他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枫灵不明白,为何杨松源要提拔曹鸣鹤而不提拔他?他哪就比曹鸣鹤差了?这么重要的任务,却偏只告诉他一个人!

    这事儿要是让他办成了,指不定曹鸣鹤就得了太后青眼,升官加职,从此一帆风顺。

    可那凭什么!明明他们是一块来的——不行,他必须得抢在曹鸣鹤之前先成了这事!

    年后天气渐暖起来了,可三月初的时候,忽的又是一场倒春寒,皇都里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春雪,冻得方啼霜都不太爱出门,也不大愿意动了。

    可惜他每日还是要勤勤恳恳地去御前侍奉,这可要了小猫儿的命了,缠着婉儿让给缝了一身小斗篷,要把自己裹紧了才肯去当值。

    裴野看他这一副猫大爷的打扮,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这小猫儿身上的绒毛已经足够长了,偏偏还要再着一件狐狸毛披风,把两只猫耳朵也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

    近来方啼霜和裴野也算稍熟了一些,他知道这皇帝并不想要他这条猫命后,自然也就松懈多了,一进殿就先小步跑到炉边取暖,而非到御前报道。

    “这猫儿,近来胆子是愈发大了。”裴野吃了一口热牛乳,他语气里并无责备意味,方啼霜听出来了,所以也并不打算理会他说的话。

    座上的皇帝放下了瓷杯,看着那小猫儿顿了顿,而后偏头对戚椿烨说:“将它搬开些,这都快要扑进炉子里去了……”

    他话音未落,堂下侍立着的宦官便忽的一声惊呼:“双儿主子!”

    裴野的目光很快便朝那里望了去,只见那小猫儿想是方才靠得太近取暖,一张小猫脸竟不幸叫炉子里的火给撩着了,若不是那宦者眼疾手快,抢救及时,指不定要被撩掉多少毛。

    那闯了祸的小猫还呆呆愣着,猫脸上原本的二十来根胡须不幸被火撩去了一半,鼻头周围的毛发也蒙上了一层灰,看上去就像是刚从煤矿里钻出来的,很是滑稽。

    当那小猫儿被抱到御前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再搭上他那副倒霉模样,就显得更憨傻了。

    连一向冷淡的裴野见了,嘴角都不禁抽了抽。

    “拿面铜镜过来,”裴野说,“也让它自个瞧瞧这倒霉模样。”

    宫人们很快便呈了一面铜镜上来,小猫儿对镜一望,差点要哭出声来了。

    他本来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有信心的,认为自己当猫的样子在这宫里,也很能称得上是一只漂亮的吉祥物,可现下这模样……这是毁容了吧?

    裴野见状,忽然坏笑了一下,出言捉弄他道:“既成了只丑猫儿了,孤看着也心烦,不如还是赶去南御园里,去和那只狮子作伴吧。”

    方啼霜顿时吓了个半死,慌忙用前爪的肉垫搓了搓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法不当,愣是把一张猫脸越挫越脏。

    不对呀……那南御园里的狮子前不久就死掉了,他还怎么去陪那狮子?

    等他反应过来裴野这是在捉弄他的时候,一张猫脸已经见不到白的地方了。

    “喵呜!”臭皇帝,又捉弄我!

    方啼霜很愤怒地瞪了那座上的皇帝一眼,实在是很不明白,这人看起来光风霁月的,怎么一肚子都是坏水?

    裴野捧着肚子乐了半天。

    即便是在御前伺候久了的宫人——有些宫人甚至自裴野还是皇储时就跟着他了,他们见过皇帝冷笑,亦或是浅浅一动嘴角的笑容,可却独独没见过他笑得这样畅快的时候。

    戚椿烨一个眼神示下,宫人们便默默端了盆热水上前,仔仔细细地替方啼霜擦了擦脸,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烧焦了的毛发剪去了。

    不多时,整只猫儿顿时又焕然一新,但看上去却总像是少了些什么。

    等小猫儿回头时,裴野早已经不再笑了,面上又恢复了寻常的那种冷淡:“猫儿,过来。”

    方啼霜虽然方才还在和他怄气,但到底也不敢真给皇帝脸色看,于是他一出声,小猫儿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然进来一位宫婢,道是苏靖苏将军求见,请皇帝的旨意。

    裴野:“请他进来。”

    一声通传出去,苏靖很快便带着两位同僚,一道押了三名内宦进来。

    “启禀陛下,”苏靖道,“宫里一应是排查过了,只这三位丢了新靴子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裴野的目光落了下去,只见这三位生得都不太端庄,与那方啼霜实在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便也不再多瞧了。

    而同他一道看下去的还有怀里那只小猫儿,在瞥见那其中的一人后,他的瞳孔骤然缩了缩——下头正中间跪着的那人,正是泽欢!

    对了,他那天穿的靴子是婉儿从泽欢那买来的,他都忘记了!

    三人无一例外都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裴野不说话,苏靖就替他开了口:“三位公公,如今已到了御前了,还不肯说实话吗?”

    三人皆是不知,自己不过是没了双新靴子,哪就是犯了要面见皇帝的大罪了?一个个都吓得蔫头耸脑的,不敢出声来应。

    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等到这三人稍稍放松警惕时,那上首站着的戚椿烨拂尘一摆,倏地便尖声道:“说话!”

    三人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也还好是跪着,不然现下指定是要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了。

    “奴婢说、奴婢这就说,”有一个宦官先撑不住了,眼里泪花晶莹,“奴婢家贫,去岁年前家中老母患了重病,家里能典当的都当光了,可那抓药的钱就是个无底洞,奴婢这才起了把东西托人带出宫,换钱买药的心思,可奴婢这也是没法子呀……”

    说完他便对着上首狠狠地磕了几个头:“求圣人饶了奴婢这回吧。”

    裴稍一抬眼,淡声道:“别磕了,吵闹——若核实清楚了,与你所言并无出入,孤也不会责备你。”

    “谢陛下,谢陛下!”

    另一人见状也忙道:“圣人,奴婢也与他一样,东西都是一道托人带出宫去的,奴婢家中十几口人,去岁收成又不好,这年实在是太难过了……”

    裴野不言语,只遥遥盯着他看,直到把那人盯到头皮发麻,四肢微颤,才终于开了尊口:“真的?”

    “千真万确啊……”

    他话音未落,便听皇帝身边的戚椿烨道:“别是私下里赌钱把月例输光了,要是查出来是如此,挨多少板子可不好说了。”

    这人比起那第一人,眼里明显少了诚恳,戚椿烨在这宫里待得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年轻宦官嘴里是真话还是假话。

    “陛下饶命啊,”他忽然狠狠地给了自己几耳光,而后硬着头皮道,“那新靴子……确实是让奴婢换了银子赌钱去了,奴婢该死,但奴婢不是有意要诓骗陛下的,奴婢实在是一时害怕……”

    裴野眼里波澜不惊,依然是冷淡道:“若所言属实,便自去刑司领十板子。”

    “谢陛下!”他垂下头,暗暗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裴野的目光同那小猫儿一道,落在了那第三人身上,泽欢不敢抬头,他的心跳就快要窜出喉口了,而堂上那小猫儿的体验,实在也和他差不了多少。

    第二十九章 (倒v结束) 这回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只见堂下的泽欢颤颤抖抖地吐出了一句话:“陛下……奴婢那新靴子, 是让双儿主子给叼去了……”

    他话音刚落,裴野和苏靖的目光就齐齐落在了那小猫儿的身上。

    裴野皱了皱眉, 然后有些嫌弃地将方啼霜丢给了戚椿烨,接着又抽出一方绸帕擦了擦手。

    做完这些后他才偏头质问那小猫儿:“你还有这种癖好?”

    不等方啼霜吭声,那堂下跪着的泽欢便又道:“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叫人去问问那猫舍里的宫人们,他们也都是亲眼见过的,双儿主子不但偷靴子, 就是连公公们的里衣内衫也要叼去玩弄……”

    方啼霜:……

    可以了,别说了。

    他简直想要当场打个地洞,把自己给埋起来。

    连那等私密物件也要偷,想必是只色猫儿无疑了, 而且偷的还是内宦公公们的……可见还是只喜好男色的猫。

    裴野看向方啼霜的眼神愈发复杂, 决心以后再也不要抱这只色猫了。

    皇帝自堂上望下去, 只见那叫泽欢的小宦官也就勉强有个“男”字, “色”字他是一点也瞧不出来,还不如贴身侍候他的戚椿烨长得俊俏……这小猫儿到底什么口味?

    但这到底也不能只听这小宦官一面之词,裴野还是很人性地询问了一下小猫儿的意思, 免得错误了它的清白:“双儿, 他的靴子果真是你叼去的吗?”

    “喵呜~”方啼霜忍辱负重地应了一声, 算是认下了。

    裴野收回了目光,面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动的模样,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烦将军彻查了。”他道。

    苏靖颔首领命。

    这丢猫脸的事儿,方啼霜倒也没一直放在心上,毕竟丢脸的是双儿, 和他方啼霜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今日是初一, 本该是他休假的时日, 可裴野没给他歇假,说是要挪到明日再给放假。

    所以只要熬过今日,明日就要休假啦!终于可以懒洋洋地一觉睡到中午,还有闲暇功夫去找曹四郎了。

    被他念叨着的曹四郎此时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方才有人塞给他的那张字条打开看了一眼,只见上头只有六个字——务必快些动手。

    他只看了一眼,就将那字条搓成了一团,丢进炭火里烧烬了。

    快些动手?那杨松源说得倒是轻巧,他如今除了来时那日,便再没踏足过御前半步,那小猫儿一天到晚又只在御前呆着,根本不去其他地方闲逛,他甚至连“偶遇”的机会都没有。

    他正这样心烦着,外头却忽的传来了来人的动静,曹四郎忙跑出去迎。

    只见来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姑姑,这宫婢生得端庄,很爱笑,待人也很和善。

    “姑姑怎么来了?”曹四郎问。

    “当然是给你报喜来了,”她也不拐弯抹角,一来就开门见山道,“御前有一小宦染了风疾,已病了好几日了,又不能不找人来替,戚公公就在御前随口提了一嘴你和枫灵的名儿,陛下就点名要你来伺候了。”

    曹四郎忙笑了笑:“真的?”

    “姑姑我还能唬你不成?”那宫婢也笑。

    曹四郎面上惊喜更甚,还有几分不可置信,乐了一会儿,他才感激涕零道:“奴婢谢陛下、谢戚公公!”

    “这些话呀,你还是当面去说吧——我先走了。”

    “姑姑慢走。”

    曹四郎面上虽在笑,但心里却是冷的。

    将他提拔到御前,看似前程如锦,实际上却是推着他走向末路。

    手刃仇人固然是欢欣快意的一件事,可他还不想死,更放不下他那些或残或幼的亲人。

    然而……然而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

    难得不用去御前侍奉,方啼霜原本打算今日要狠狠给他睡到日上三杆再起,可没想到这么多日的早起已经养成了习惯。

    到了该用早膳的点,小猫儿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乱叫,饿得他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于是方啼霜只好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情不愿地打算出去叫人,命令他们立刻给猫大爷端上早膳。

    然而一只后腿才刚落地,方啼霜就感觉到一股寒意直从他的后脚往脑袋顶上钻,冷得他又往毯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个脑袋来,对着屋外头就开始喵喵叫。

    “喵呜喵呜!”快来人呐,要饿死猫啦!

    婉儿耳朵尖,小猫儿才唤没两声,便叫她听见了,她朝屋里头应了一句:“来了来了。”

    说罢便推开了门,走到了那猫大爷的小窝前:“怎么啦?大清早的,今日您又不当值,起这样早做什么?”

    方啼霜忙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来,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喵~”我饿啦。

    婉儿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了,她笑了笑:“就知道,你个小馋猫儿,小厨房那边已经备下了,我这就命人去将早膳给您取来。”

    因着小猫儿近来愈得圣宠,裴野某日兴起,还赏了个小猫厨房给他,又从御厨里挑了一位,专指给他们猫舍,给小猫儿烧饭吃。

    方啼霜于是便觉得,裴野这人虽然可恶,但此举实乃明君之策,很讨小猫儿的欢心,为此裴野在方啼霜心中也当了好几日的好皇帝、好陛下。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他居然真的因为他叼过人家靴子的事很嫌弃他!而且昨天一整日都再没有抱过他,实在是很可恨!

    小猫儿用过了早膳,胃里暖洋洋的,身上也暖洋洋的,于是就勉强提步走到院里,打算出去散散步,顺道再去看看曹四郎——他已经有好一阵都没再见过阿兄了。

    不料他才刚从那小门里钻出去,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看起来有十二三岁的小宦官,那小宦官笑起来很有亲和力,而且方啼霜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日和曹四郎一道来的那位。

    小猫儿顿时就放松了警惕。

    “双儿主子,”枫灵从布袋里拈出一只小鱼干,诱哄道,“到奴婢这儿来,这儿有好吃的。”

    他这样说话,还拿小鱼干来引诱,方啼霜反而就犹豫了,可这人应该是和曹四郎亲近的……

    他正犹豫不前,却忽的从空气中嗅到了阿兄身上的气味……他绝不会闻错,那就是阿兄!

    阿兄既然也在附近,可他为何却不出来?这人是阿兄让他来找自己的吗?

    方啼霜心里一迟疑,身下的四足便不自觉地就开始动了,他缓缓地靠近了那小宦官。

    那小宦官见状又笑了笑:“对对,乖,奴婢会带您去一个好玩的地儿。”

    方啼霜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仔细闻嗅着,曹四郎的气味一直都在,而且就在不远处,这说明阿兄一直在跟着他们。

    眼见地方越走越偏,小猫儿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略作迟疑,然后掉头朝阿兄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那小宦官早有准备,见他要跑,就猛地追了上来,旋即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方啼霜的后脖子,小猫儿顿时就动弹不得了。

    方啼霜张嘴正要叫,那小宦官就迅速将另一只手捂了上来,小猫儿情急之下,对着那只手便咬了下去。

    尖牙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手背,枫灵面上顿时一番扭曲,咬着牙才忍住了没叫,只低低骂道:“小畜生!”

    旋即他又抽出了准备好的麻袋,将那小猫儿往里头一塞:“娘的,给我松口!”

    方啼霜死命咬着他的手掌,半点也不肯放松,枫灵见状,便提着那麻袋直往墙上撞,没撞几下,那猫儿就晕乎了,嘴里力道紧接着也是一松。

    枫灵赶忙把那只已经被咬的血淋淋的手掌抽了出来,随后他也顾不上疼,稍稍检查了一番这小猫儿的身上和四肢,好在他方才用的力道并不算大,也没在它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伤来。

    随后他将那麻袋一束,提着袋子就往不远处那小池去了。

    为着这事,枫灵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日,最终得出了个最可行的法子,也就是先把这小猫儿诱骗出来,然后再弄到池里去,装成是它自个贪玩失足落水的模样。

    只可惜出师不利,叫这小畜生狠命咬了一口,要是皇帝非要追究到底,他这伤处恐怕很难藏住。

    但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枫灵在暗处观探了一番,只见这四下无人,于是便迅速靠近池边,将袋中昏迷的小猫儿囫囵丢进了水中。

    只来得及瞧见一朵水花,他便卷起那袋子,匆忙地逃离了现场。

    方啼霜是被冷水给呛醒的,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眼前只有透过浮萍与池水水的斑驳光影,四肢空茫茫得没有着落,水压得他的胸口发闷、发疼。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下沉,刺骨的冷水灌入他的鼻腔,琉璃一般的气泡旋转而上,又在水中破碎了。

    这回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第三十章 “我是……我是霜儿啊。”

    藏在岸边的曹四郎此时心跳得飞快, 一是为了大仇将得报的激动,二是害怕让别人瞧见他在此处的慌张。

    他今日见枫灵行动鬼祟, 便偷偷跟了出去,在发现他径直来到那猫舍前,试图引诱那小猫儿的时候,他便就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可怎么想,杨松源也不会把这个任务交托给他,所以便只能是那日他与杨松源的对话被他偷听见了。

    但曹四郎并不打算阻止他, 这事儿本就让他纠结万分,要是阴差阳错地让枫灵办成了,他便是既死了仇敌,又不至于让自己为此丧命。

    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幸事, 他都有些感谢这位“好友”了。

    曹四郎又瞧了瞧那方平静无波的池水, 心下一定, 正打算要转身离开, 却见那水面浮萍一动,忽地便从水中浮上来一具赤|裸的人身。

    模糊一眼瞧去,约莫着年纪并不大。

    曹四郎心头一紧, 总觉得那方轮廓异常熟悉, 而这略显诡异的画面也令他忍不住踏步上前, 可在看清那水中人的面容之后,曹四郎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紧接着,他便迅速解了外袍,跳下水去将那人连推带托地弄上岸。

    这些动作他几乎不加思索,只是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人就已经下了水。

    好在这池水很浅, 只淹到他胸口位置, 虽然淹死只小猫儿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曹四郎略识水性,这么浅的池子对他几乎是没什么威胁。

    等把人弄上了岸,曹四郎也立即翻身上去,然后将丢在一边的外袍往那人身上一裹。

    他跪在那人身边,迟疑了半刻,然后就像是怕梦破碎一般,很轻地唤了他一声:“霜儿……”

    眼前那人苍白着一张小脸,听见他的声音后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应答。

    曹四郎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积着的水珠,分不清那是池水还是泪珠,紧接着他使了个巧劲,隔着外袍将方啼霜从地上抱了起来。

    再望了望四周,心下略作迟疑,便往小路里钻去了。

    好在这儿离他的住处并不算远,路上又没碰见什么人,把方啼霜抱回他住处屋里的过程还算是顺利。

    但等到他把人放在床榻上的时候,曹四郎这才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抖得几乎停不下来了。

    他咬牙坚持着把屋子里的两床棉被,以及所有的厚重衣物,层层叠叠地都披盖到了方啼霜的身上。

    直到这时,曹四郎才脚下一软,半跪半跌坐在床边地上了。

    与此同时,紧闭的屋门忽地被人敲响了,接着他便听见了枫灵刻意压低的声音:“鸣鹤,你方才去哪儿了?”

    曹四郎沉着脸没应声。

    枫灵和曹四郎住在同一院里,他是听见了他回来的动静,才出屋往这里来的。

    把小猫儿丢进池中后他心慌意乱,又心虚十分,听见什么微小的动静便要吓一大跳。不过他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只见着了曹四郎关门的动静。

    也不知他这是搞的什么鬼,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内,还一声不吭的。

    “说句话呀,你怎么了这是?”他又出声询问了一句。

    曹四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外头应了一声:“没什么,只是身子忽然有些不爽利,回屋歇歇就好了。”

    “这样啊,”枫灵说完又在屋门口立了会儿,“那你好好休息。”

    曹四郎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又在地上坐了有一会儿,意识才慢慢清晰起来,稍稍恢复一点过来后,他便扶着床沿站起身,然后翻出了一条绒巾,替方啼霜仔细擦了擦面颊和湿透的长发。

    紧接着他又试探着伸出手去,颤着手指探了探方啼霜的鼻息。

    他的气息微弱,但呼吸也还算平稳,曹四郎随即又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与面颊,触感都是暖的。

    眼前这人确乎是活的,他也并不是在做梦,他的霜儿是真的回来了。

    然而现下情况不明,他也不知道这死而复生的小弟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敢贸然去寻太医。

    虽然方才回来的路上,他抱着方啼霜一路颠簸,怀里的人被颠得吐出了几口池水,但他也不曾有过救治溺水者的经验,不知道是不是把水吐出来了就算好了,只知道眼下他除了把人擦干捂紧了,便再别无他法了。

    他心里着急,又有诸多疑问,身上衣襟还是湿的,又冷又重地贴在他身上,再有千头万绪压在心头,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曹四郎正要起身去换一身衣裳,可人还没站稳,却忽的感觉自己鼻间一热,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鼻间滴落了下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了一把,发现手心里都是血。

    他忙仰起头,然后用帕子抹了抹鼻下,好在出血量并不多,不过一会儿便止住了。

    旋即他又忽然听见,被那小山一样高的被衾衣物拥裹着的人,像是在不断呢喃着什么话。

    曹四郎忙将耳朵凑到了他嘴边,想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

    那低语声若蚊蚋,曹四郎楞了好半晌,才听清他嘴里是在叫“阿娘”,不等他多想,那榻上之人语调一转,又说了一句话:“阿兄,我是霜儿啊,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理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是……我是霜儿啊。”

    曹四郎痛苦地抱紧了他:“你是霜儿,阿兄知道,阿兄知道的……”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着他的面颊和鬓角。

    如果说前几声带着鼻音的“阿娘”,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企盼得到大人关注的撒娇,那第二声“阿兄”,就是真委屈极了,还隐隐含着几分不安,像是真伤透了心。

    曹四郎这样想着,顿时就更心疼了,于是手上便将他搂得更紧。

    *

    方啼霜做了一个梦,梦里耳边都是咕噜噜的水声,他使劲挣着手,才将脑袋从河边水里拔了出来。

    “看清这河里有多少条鱼了吗?”眼前的几个小孩个头都比他高,面上一应是模糊一片。

    他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在嘲笑他、欺负他,可尽管如此,方啼霜还是很喜欢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玩。

    也不记得是哪一日了,他好像忍不住询问了其中的一个男孩,问他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对待自己?

    那男孩立刻露出了一张缺了颗门牙的天真笑容来,很理所当然地说:“就是想弄你,谁让你长得和姑娘家一样,男的哪有像你这样白的,你这是不男不女!和我们都不一样,就是招人讨厌。”

    年幼的方啼霜竟然觉得他说的话有理有据,于是这年夏天硬是顶着大太阳在外头疯跑了一个夏季,把身上脸上都晒脱了一层皮。

    好容易有些黑样了,可一入冬就前功尽弃,又白了回来。

    方啼霜很泄气,于是在家里唉声叹气道:“阿娘,我怎么才能和他们长得一样黑啊?我不想不男不女的,他们都不乐意和我玩……”

    阿娘笑了笑:“咱们天生就长这样,谁要和他们一样黑了?是个郎君就非要黢黑着一张脸,是个娘子就非得生的白嫩嫩的,小孩儿这样想是不懂事,大人要是也这样想,那就是着了相了。”

    方啼霜听不大懂什么着相不着相的,他只知道小孩儿们都不太愿意带自己玩,因此还是很沮丧。

    阿爷见状便上前将他扛到了肩头:“他们不和咱们玩儿,那咱们也不稀罕和他们玩,你是阿爷的儿,等长大了,自然也和你阿爷一般高大强壮。”

    阿娘便嗔道:“又来了,凡话不过半句,你便要自夸自耀,自己这般便罢了,要是教坏了咱们家霜儿,我可不给你好果子吃。”

    阿爷闻言爽朗一笑,坐在他肩头的方啼霜便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可是忽地那笑声一止,他下意识一低头,便见一只利箭自阿爷的心口处穿过,伤处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渗血。

    方啼霜惊呼一声,而后他的身体便开始不断下坠。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阿娘在他床边哭,邻居大婶则在旁侧劝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家那位要不是去岁补房顶摔下来坏了脚,只怕也是要……唉。”

    说完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方啼霜忽然就想起来了,他唯一的阿爷死在了辽东战场上,连尸骨也回不到故乡了,阿娘托人寄出去的那封家书还在半路上,想是赶不及让阿爷看最后一眼了。

    那封家信才刚寄出去的时候,辽东大败,全军覆没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这里。

    他阿娘昨日还在和他说,这战眼看着就要打完了,你阿爷上回信里说,该是赶得及回来过个年的,明日阿娘去集里买些柿子,你阿爷最好这一口……

    可柿子冻好了,他的阿爷尸骨却早已寒透。

    眼前场景如万花筒一般变幻不停,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他的第二个小家,舅舅舅母、阿兄阿姊都在,一个人也没缺。

    他欣喜若狂地跑到他们面前,笑着说:“我回来啦,我……”

    可他发现大家都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依然在各做各的,方啼霜急了,冲上去想要拉扯他们的臂膀,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却穿过了他们的身子。

    方啼霜心里一凉,他这是……死了吗?

    “我好像听见了霜儿的声音……”阿姊忽然说。

    可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是我,我是霜儿,我就在这儿,”这样的沉默让方啼霜心里很不好受,他冲到曹四郎面前,迫切地喊,“是我啊,阿兄,你看看我,我就在这儿啊……”

    舅母忽然发出了一声抽泣,哑声道:“那日我给他换衣裳擦身子的时候,还在他衣襟里找到了一块米糕,那是……他那日定是舍不得吃完,他才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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