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方啼霜,你认识这人吗?”
“主子一大早上哪儿去了?小厨房那做了些点心, 这都要放凉了,”婉儿道, “你们谁有见过主子吗?”
院内的人纷纷摇头,只一位内宦应道:“方才我好像见着猫主子从那小门里钻出去了,难得休一日假,想是出去散心了吧。”
婉儿面上却有几分担忧之色,这小猫儿她是很知道的,嘴馋大于一切, 现下眼看着用点心的时辰都要过去了,他实在很没理由还不回来。
别是在外头忽的变作了人身……这么冷的天,只怕是要冻死在外头的。
婉儿不加犹豫,进屋披上外袍, 而后对众人道:“我出去寻寻主子……”
她话音刚落, 救听见忽然有人敲响了猫舍的院门, 婉儿离门最近, 于是便小跑去开了门。
她迎门便见一个很面生的小宦官,再一看他怀中,正抱着一只用衣袍裹着的小落汤猫, 婉儿一眼便认出她家猫主子来了。
“主子!”婉儿面色一变, 惊道:“这是怎么了?”
“泽欢, 快去请秦太医来,快去,跑着去!”
泽欢闻声忙跑过来瞧了一眼,也变色道:“娘呀。”
说完便冲出门去,紧赶慢赶着去请太医了。
婉儿忙从那小宦官怀里接过猫儿, 而后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往屋里去了, 一边瞎忙活着, 一边吩咐宫人们:“把炭火再烧足些!”
等能做的都做完了,婉儿这才有心思转头,她仔细打量了那送双儿回来的小宦官一眼,见他也是浑身湿透的状态,于是便道:“你也先换身衣裳吧,把自己弄干了再回来说话。”
旁侧的宫人听完,便将那同样湿淋淋的小宦官带下去更衣了。
等宫人们带着那曹四郎再回来的时候,婉儿已经拾掇好了慌乱的情绪,出言询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四郎吸了吸冷出来的鼻涕,也是一脸的迷茫:“我是昨日才调去御前当差的,今日圣人去慈恩寺祈福,故而歇放我一日假,我闲着无事,便想着到住处附近的池边观鱼,哪曾想鱼儿没见着,却见那水面上忽地浮上来一只猫儿。”
他稍作停顿,然后又道:“猫舍里的双儿主子我是见过的,知那不是哪来的小野猫儿,我便跳下去将它捞了上来。”
婉儿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好端端的,双儿主子怎会往那池边去呢?它平日里最怕水了,洗个澡都要闹得跟什么一样……”
曹四郎一低头:“这就不知道为何了,我也是偶然路过,没见到主子究竟是怎么掉进池里的。”
婉儿又问:“那你有没有见着……当时那附近还有谁人在吗?”
曹四郎迟疑了片刻,像是在细想,而后才摇摇头道:“没有。”
这之后秦太医便来了,猫舍里一阵忙活,婉儿自然也没空再去理会曹四郎了,他就寻了个能看清猫脸的位置,默默立在一侧,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围着那小猫儿折腾了半天,明明还在春日里,宫人们却个个脑门上都热出了一把汗。
最后婉儿烧了一盆热水来,调好了水温,再和秦太医一道小心翼翼地将那小猫儿放进了温水里。
见那小猫儿终于睁开了眼,众人们欣喜极了。
“猫儿主子醒了!”
“醒了醒了,这是好了!”
秦太医面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来,而后偏头对身侧的婉儿说:“婉儿姑娘,你去寻几块干布来,反复给主子擦擦身上的毛,一会出了水,别让它湿着身子。”
婉儿忙应下,一路小跑去找干布了。
而刚清醒过来的猫儿让秦太医托着头,目光却落在了立在一边的曹四郎身上,虽然他的意识还模糊着,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阿兄看向他的目光虽然复杂,但却没有了往日里的那种敌意。
不对……阿兄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心里这样疑惑着,人却又迷糊了过去。
人定之初,路面上薄薄一层霜雪映着一片绯红的天。
皇帝的仪仗入了宫门,留在路面上的车辙与随从的脚印密集而无序,弄脏了那一层干净的白雪色。
轿辇还未至大明宫,却忽有一宫婢从旁侧上前,她先是朝着那龙辇行了一礼,然后附耳对着戚椿烨轻声说了句什么。
戚椿烨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侧身,对着那龙辇中的人道:“圣人,大明宫里出事了。”
裴野抬手掀开车帘:“怎么?”
戚椿烨忙禀道:“说是今晨双儿主子失足落进池水里去了。”
裴野面色一冷:“溺死了?”
“还活着,只是受了凉,害了热病,一直昏昏醒醒的,想是不太好。”
“才给它歇了一日假,怎么就落了水了?”裴野皱了皱眉,“请太医了没有?”
戚椿烨闻言看向身侧的女婢,那宫婢连忙应道:“请了请了,眼下秦太医还在那儿伴着呢。”
裴野正要放下帘子,手上却又忽地一顿:“既是失足落水,那它是怎么被发现的,还是自己爬回去的?”
那宫婢垂首应声:“回圣人,是一个名叫曹鸣鹤的小宦官救了猫主子,现下他人也还在猫舍里陪着呢。”
一听到这名字,裴野眼里便闪过了几分怀疑。
轿辇旁的戚椿烨面色也稍稍一变,落帘之前,戚椿烨听见车里的人冷声道:“不回寝殿了,先去猫舍看看。”
“是。”戚椿烨颔首。
猫舍里此时安安静静的,皇帝这回并未事先让人去通报,故而宫人们也没有像上回那般出猫舍来相迎。
屋内众人只听得宫车摇铃渐近,而后外头看门的宫人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圣人来了!”
挤在小猫儿屋内的宫人们立刻手慢脚乱地鱼贯而出,在院内迅速排好了行列,闭唇垂首而待。
外头龙辇才停稳,裴野踩着凳子下车,戚椿烨拂尘一摆,高声道:“圣驾到——”
裴野才踏进院子,那成排的宫人便齐齐行了跪拜礼:“奴婢恭迎圣驾。”
“免,”裴野稍一抬手,“你们主子呢?”
跪在前头的泽欢忙答道:“回陛下,在屋里头呢——婉儿姐姐和秦太医也在里头照顾主子,不便出来迎,望陛下谅解。”
裴野稍一点头,而后他的目光扫过了那一众宫人,又从里头挑出了一个样貌稍拔尖的内宦,冷声道:“你,去正堂候着。”
被挑出来的那人正是曹鸣鹤,他对自己骤然被皇帝点名的事儿也不觉惊讶,反倒顺从应下,然后跟着皇帝身边的一个内宦去了猫舍正堂。
小猫儿所在的屋舍内炭火燃得很足,裴野进屋时,屋内照看那小狸奴的婉儿和秦太医纷纷起身行了礼。
“免,”裴野走近了瞧,“它怎么样了?”
戚椿烨可不敢让皇帝同那两人一道蹲在地上,于是忙张罗来了一方矮凳,先委屈他们皇帝坐到了猫窝旁。
婉儿红着眼答:“主子时睡时醒的,哺食肉粥也只用了两口。”
裴野偏头看秦太医,秦太医便道:“猫主子这是害了热病,没胃口也是正常的,卑职这开了一剂药,已让宫人们去煎熬了,只要能把汤药哄它喝下去,想是没什么大碍的。”
裴野低头瞧了一眼,只见那原本古灵精怪的小猫儿,现在双目紧闭,整只猫看起来都蔫蔫的,可怜兮兮地缩在小窝里。
皇帝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而后便起身道:“好生照看着你们主子。”
“是。”
随后裴野缓步行至正堂,而后慢条斯理地在主位上落了座。
小猫儿平时不会客,这正堂里没人来,故而陈设简陋,连座椅也是宫人们刚刚才擦洗过的,桌上还残留着淡淡一点水渍。
裴野的目光多在上头停留了一会儿,那戚椿烨便俯身上前,用帕子将那水痕抹去了。
下方的内宦早在他进堂时,便软身一跪,等皇帝落了座,他便出声道:“陛下万安。”
裴野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瞧。
侍立在一侧的戚椿烨瞧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心想这孩子若不是太后的人,想是会有大出息的好苗子,只可惜呀……
过了好半晌皇帝才开口道:“听说,是你救了双儿?”
“是奴婢。”曹鸣鹤答。
“怎么救的?”裴野又问。
曹四郎便将方才告给婉儿的那番话删删改改,又对皇帝重复了一遍。
听完他的陈述,坐上首的裴野一抬手,命人将殿门关了,然后又对曹四郎笑了笑:“谎话编得是不错,可你为何要救它?”
“因为它是双儿主子……”
“那你不更该见死不救么?”裴野看着他,“方啼霜,你认识这人吗?”
不用等他回答,只看他的神色,裴野便知道他心里已经慌了,这小宦官看似老成,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双儿害死了同你一道进宫的小弟,你会不恨它吗?”裴野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但下方跪着的人却忍不住在发抖,“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期盼它死吧?”
“奴婢不敢这样想,小弟的事只是一场意外,要怪也只能怪他命不好,双儿是主子,是陛下的御猫,奴婢哪怕有那龌龊心思,也万不敢对猫主子见死不救!”
裴野好整以暇地吃了口戚椿烨奉上的茶水,稍一顿,然后道:“孤猜你也不敢,但若背后有靠山,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奉人之命,原想杀了仇猫血恨,可临到了了,却又害怕东窗事发,到时靠山不肯保你,只怕还要连累亲人,所以又做了回‘好人’,把这小猫儿救了……”
他话音未落,外头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婢的声音,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猫主子方才醒来了,非要往您这里来,奴婢恐怕它这样下去要加重了病情,于是只好带着它过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婉儿,她怀中那只精力缺缺的小猫儿还应声叫了一声:“喵呜~”
戚椿烨觑了眼皇帝的眼色:“圣人……”
裴野稍作犹豫,然后道:“把它带进来吧。”
“欸。”戚椿烨颔首领命。
第三十二章 “你是失足落水的?”
小猫儿被戚椿烨抱进屋后, 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而后目光不经意地在曹四郎的背上短暂地停留了半晌。
到了上首的皇帝面前, 小猫儿便往裴野怀中一蹭,端出一副很粘人的款,在他怀里“喵呜喵呜”地扮可怜。
裴野这会儿也不嫌弃它了,听它这腔虚弱的声调,便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小猫儿扭头看向下头那人,那人也若有所感似的, 悄悄然抬目,与方啼霜对望了一眼。
“是他救了你吗?”裴野问。
方啼霜点了点头,然后用脑袋顶在裴野手心里蹭了蹭:“喵~”
“你是失足落水的?”裴野又问。
小猫儿连忙愤愤地摇了摇头。
“那是谁害的你?”裴野眉心微蹙,“也是他吗?”
小猫又摇了摇头。
皇帝顿了顿, 而后又问:“是枫灵?”
方啼霜一时愣住了, 他仔细想了想, 有些不太确定那人是不是叫这名字, 随便点头恐怕要错误了无辜之人的清白。
侍立在一侧的戚椿烨心想皇帝这也太把小猫儿当人了吧,就算是这狸奴略通人性,是只灵猫, 恐怕也很难将那些宫人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于是戚椿烨轻声开口, 给小猫主子提了个醒:“枫灵就是那日同下头那位一道来的小宦者, 嘴角有颗黑痣,猫主子仔细想想,是不是这号人物?”
方啼霜一听戚公公这一形容,便知道自己没有冤枉错人,于是连忙点了点头。
他现下还没恢复好, 四肢脑袋都是乏的, 光是点头摇头都嫌费力, 故而就很娇气地赖在裴野怀中躺着,都不大愿意坐起来回答问题。
不过虽然小猫儿点了头,皇帝也不能凭他这一猫之言就给人定罪,于是便吩咐戚椿烨道:“椿烨,通知苏靖去把枫灵押来,顺带也搜搜这二人的屋子,看有什么可疑之物。”
“是。”戚椿烨垂首退出去了。
裴野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曹鸣鹤身上,他伸手揉了揉小猫儿身上的毛,眼里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只是很静默地看着下首的人。
他怀里的小猫儿纵然是心疼跪在地上的阿兄,可他眼下除了”喵呜喵呜“地叫唤两声,也没法再做些其他的了。
*
苏靖办事是很麻利的,不多时便将那吓得畏畏缩缩的小宦官带到了御前。
“陛下,人带到了,”苏靖说完,又呈上了一只染血的布袋,“这是在此人屋内寻到的,卑职破门而入时,他还在试图销毁这只布袋。”
裴野瞧见那袋口有血渍,可怀里的小猫儿身上却找不到伤口,于是便道:“劳将军查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
苏靖才要动手,便见那小宦又往衣裳里缩了缩,眼一红,眼眶里就滚出了两滴泪来:“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今晨哪儿都没去,不信你问鸣鹤,他从外头回来时我还出屋来找过他说话呢。”
他这一言一句,撇清了自己的关系不说,还反咬了曹鸣鹤一口,指出今晨没好好在院里待着的人是他才对。
苏靖没理会他的辩解,依令开始搜他的身,果然在他右手掌上找到了一处伤,还缠裹着厚厚的白纱布,不肯以示人。
他面上是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可苏将军压根不知道怜香惜玉这四字该怎么写,他非要藏藏掖掖地不肯给人看,苏靖就干脆下了狠劲,捉住了他的手腕拉起来。
坐在上首的裴野冷声道:“把纱布拆了。”
苏靖立即上手去扯那纱布。
枫灵此刻已乱得是六神无主了,哭着求饶道:“这伤是方才不慎让钉子给扎了,这不是……”
可等那纱布被扯下来后,他便无话可说了,那两处被尖锐的犬牙扎出来的血洞很深,显然是发了狠咬下的,他也没处去找两颗这样对称的钉子来。
而后排的一列整齐的牙印,更是昭然若揭。
“小猫儿溺水的事没外传吧?”裴野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可你怎么一来就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了?”
枫灵被他问的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哭哭啼啼的,听得裴野很是心烦。
皇帝收了那又浅又薄的笑意,冷声道:“不想挨打的话就闭嘴。”
那小宦官明白装可怜这招没用后,很快便没了声响。
苏靖继续道:“卑职还在曹鸣鹤的屋子里找到了一床半干不湿的被衾和衣物。”
枫灵听闻此言,便立即“砰砰砰”往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直到把头磕青了才肯作罢,磕完了头,他又哀声道:“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啊!”
“事已至此,”他顷刻间便扮出了一副诚恳的模样,扭头对曹四郎愤愤道:“我也再不能替你隐瞒了。”
说完他抬手指向曹鸣鹤:“陛下,此事都是曹鸣鹤逼奴婢做的,他来这大明宫就是想为弟报仇,可眼见着双儿主子都在御前当值,他找不到机会下手,恰好今日猫儿主子歇假,陛下又不在宫中,这曹四便要挟奴婢,要奴婢替他诱捉了那猫儿,再交由他手上处置……”
“奴婢为此又是被猫主子咬了一口,又是被责问,实在是冤枉啊!”
他说得动情动肺的,小猫儿一时都要被他被忽悠住了。
被救起来的时候,他已陷入昏迷,只记得此前那枫灵要诱他走的时候,他阿兄确系是跟在附近的,而他对后来的事儿都迷迷糊糊的,压根也不知道为何曹四郎看他的眼神就忽然变了味。
但方啼霜才不管这枫灵说得是不是真的,他的胳膊肘自然不会往外拐,把阿兄保下才是要紧事。
于是他铆足了劲对那小宦官破口大骂道:“喵呜!”你别骗人了!
小猫儿叫声刚落,皇帝的声音便从他头顶上方响了起来:“他与你同属一级,凭何来要挟你?他是许诺你财物了,还是他打得过你?”
裴野这话叫小猫儿恍然大悟,当即便又骂了一声回去:“喵!”
皇帝把小猫儿往怀里搓了搓,低声道:“你也省点力气。”
枫灵比曹四郎要大上两三岁,故而身量也比他高,若说曹四郎是用暴力要挟的他,那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他思虑再三,这才答道:“他许诺过事成之后,要给我一百金子。”
这话在方啼霜听来就很荒唐了,把他们家那个破房子囫囵卖出去,也指不定能不能值上几金,一百金……他阿兄就是真随口许诺了,这叫枫灵的小宦官就会随便信吗?
别说最熟悉曹四郎的小猫儿不会信,裴野也不会信,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枫灵:“你既是同他一道来的,会不知道他家贫富?一口气拿的出一百金的家境,谁会愿意把孩子往这内廷里送?”
他这样说,让方啼霜不免有些惊讶。
他原以为有权有势的人都特别虚荣,旁人都恭维皇帝,说得以去势来到这内廷中侍奉,乃是自己的造化,这恭维话平日里方啼霜从未见他反驳过,没想到他心里却很清楚。
枫灵此时的语调已经很没底气了:“奴婢……他骗奴婢说他家是经商的,他说得很真,奴婢一时糊涂,这便信了。”
“那订金呢?”
枫灵懵了神,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裴野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低低道:“他没给我,说是等事成了之后再一并给……”
裴野打断他:“你也不问他要?一分钱没到手,你就敢替人卖命?”
这问题枫灵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他的谎话被裴野一字一句地拆解了,现在他几乎已经找不到话可以再圆了。
而裴野本不充裕的耐心到此刻也行将告罄了,他偏头看向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曹四郎:“你呢,没话要辩吗?”
曹四郎闻言,便用那种很伤心的目光看了枫灵一眼,然后接下话茬道:“我原以为咱们同僚一场,还想替你隐瞒下来,不曾想你竟是这样的人。”
说完他转头对上首之人道:“奴婢今日见枫灵行动鬼祟,便跟了他去,却见他诱了双儿主子,却遭主子反抗,咬了他的手掌,枫灵便用那布袋将它套了,往墙上撞了几下,而后又将猫儿丢进了池子里……”
“奴婢……奴婢确如陛下所言,到底是存了龌龊心思,有人能替奴婢血恨,奴婢自然是求之不得,”曹鸣鹤诚然道,“可奴婢胆子小,料想陛下明目如宝珠,哪里会看不透这桩闹剧?奴婢恐怕受牵连,故而便想着救猫抵罪。”
“那屋里的被衾衣物都是奴婢用来给猫主子取暖用的,奴婢怕事情闹大,怕声张又怕暴露了枫灵,故而才想着能不能自己把主子救醒,只是猫主子怎么也醒不过来,奴婢这才……这才带着主子去了猫舍。”
他这话十分有八分都是真的,只有那些未道明的用意和前情是假,几乎要将他自己都说服过去了。
“你撒谎!”枫灵闻言把面颊上娇弱的眼泪一抹,气急败坏道,“那日杨公公找的人明明是你……你才是……”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可他此时已无话可辩了,于是只好捂着嘴哭。
裴野要的就是这狗咬狗的效果,耐着性子听了这么老半天,他在乎的压根不是哪条狗咬了他的猫,而是那位在背后放狗的主人。
第三十三章 “霜儿。”
是日清晨。
“昨夜那正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婉儿又怕又好奇地问那赖了半天床的小猫儿, “听说那枫灵被抬出去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 简直要吓死个人。”
小猫儿听着这形容,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昨夜他只听到一半,裴野就开口要让戚椿烨把自己送回去,方啼霜那时见阿兄还未脱险,自然是寸步不让,“喵呜喵呜”地在他怀里撒娇打滚不肯走。
戚椿烨便在旁侧劝道:“猫主子, 婉儿姑娘说药已煎好了,只等您回去喝了,等喝了药再睡一觉,身子就能好啦。”
方啼霜一听回去还要喝药, 顿时就更不想走了, 黏黏糊糊地扒住裴野的手臂蹭了又蹭。
戚椿烨笑道:“猫主子这想是要您给它喂药呢。”
他这一番曲解正合了方啼霜的意, 他就是想装出一副离不开裴野的模样, 骗他留下自己。
裴野低头看向那打滚撒娇的小猫儿,像是认真地思忖了片刻,然后道:“你先回去, 一会儿孤再来看你。”
他的语气虽然柔和, 但话里却并无可转圜的余地。
戚椿烨很明白皇帝的意思, 故而便上前强硬地将小猫儿从裴野怀里抱了起来,任它张牙舞爪地瞎闹,也面不改色地将它送到了候在门外的婉儿手中。
他笑了一笑:“陛下交代过,让猫主子在屋子里好生将养着,别再四处走动了, 一会儿这边的事情解决好了, 陛下自会去探望主子的。”
婉儿微微颔首, 而后接过了那只还在龇牙咧嘴、不肯回去的小猫儿。
方啼霜只记得,后来正堂那边静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听不到。
因为要躲那苦药,小猫儿在屋里上蹿下跳地跑,直到把自己累瘫了,宫人们便借机捉住了他,而后擒住他的四肢,秦太医再端起那药碗,婉儿则将一只小漏斗戳进了他嘴里。
众人一顿忙乱,累的均是满头大汗,这才将那一小碗药喂进了小猫儿肚子里。
明明要喝药的是这小猫,可帮忙喂药的宫人们却显得比它还要痛苦。
被灌下汤药之后,小猫儿看起来明显是被苦蔫吧了,又因为喝药前大闹了一场,现下已经是精疲力尽,光是从猫窝里爬起来都有些困难,于是在窝里艰难地翻了几个身便睡过去了。
他都不知道昨夜裴野究竟有没有来看过他,就更不清楚昨夜那正堂中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了。
婉儿瞧见他那副样子,也就明白这小猫儿脑子里肯定也是一清二白,故而也就不再问了。
方啼霜这时忽的想起了他阿兄的事,枫灵被抬出去了,那他阿兄呢?
“喵呜喵呜~”小猫儿咬了咬婉儿的袖子,示意她再说些关于昨夜的事儿。
“诶别咬,这身是新衣裳,别给奴婢咬坏了,”婉儿嗔怒道,“我要是清楚昨夜那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儿,至于还来问你吗?”
她顿了顿,然后又道:“奴婢只听说昨夜圣人让苏将军携那救你的曹鸣鹤,一道将半死不活的枫灵抬去了清宁宫,说是人当晚就咽气了,这些也是泽欢四处打听来的,他说知情人口吻都语焉不详的,不敢多说。”
方啼霜一听他的阿兄还好好的,顿时心中就安定了,至于这其间的弯弯绕绕,方啼霜弄不明白,也并不很感兴趣。
“对了,”婉儿说,“昨夜陛下还来看过你,只是你那时已睡死了,还偏着脑袋流涎水呢,陛下就问奴婢说,‘你主子平日里也这样?别是溺水溺坏了’,奴婢当时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还得硬憋着一口气回陛下的话。”
她才说完话,这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小猫儿深觉自己一张猫脸简直都要丢尽了,于是便恼羞成怒地去扑婉儿的袖子,婉儿哪里会坐着让它挠,笑一声便跑开了。
方啼霜追着她跑了一会儿,因着身子还没完全痊愈过来,才这点步程就让他喘得不行了。
他抬头看了那笑得很欠揍的婉儿一眼,忽然福至心灵,前爪按住胸腔,扮出了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吓得婉儿慌了神,忙跑过来问:“怎么了这是?奴婢让泽欢去给您请太医……”
小猫儿见她果然自投罗网,面上顿时闪过了几分坏笑,而后猝不及防地抬爪挠过她的袖口,只听一声“撕”响,婉儿那衣袖面上便显出了一道很不漂亮的抓痕来。
方啼霜办完坏事,还顺便趾高气扬地叫了一声:“喵!”叫你笑话我!
婉儿捧着那袖口,顿时心疼不已,她面上一横,心想今天自己就要同这小猫儿绝交,昨日她替他流的眼泪真是白瞎了。
方啼霜见她真不高兴了,于是便连忙凑上去讨饶:“喵?”
“你还过来做什么?”婉儿和他怄气道,“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方啼霜知道她心肠最软,眼下说的不过是气话而已,所以依然不气馁地往她鞋上蹭,见她不予理会,又作怪地挤出了一张鬼脸。
婉儿原来还死端着一张冷脸,结果憋了还没片刻,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与此同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动静,紧接着泽欢便推开了屋门,向里通报道:“主子,丹碧姑姑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便跟着翩然入内,她先是对方啼霜稍行一礼,笑吟吟道:“奴婢猫主子安。”
方啼霜“喵”了一声作应。
随后她又面向婉儿,两人对视一笑,双双行了平礼。
“太妃听闻双儿主子溺水的事,心慌了一整日,奈何年后太妃身子便不好了,不能亲自过来看望您,”丹碧将一个暗红色的食盒递给了婉儿,“这里头是太妃命小厨房新做的鱼糕点心,想着双儿主子爱吃,便遣奴婢送来了。”
婉儿接过了那盒糕点:“谢太妃的赏。”
小猫儿近来在御前当差,算来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云太妃那里蹭吃蹭喝了,对她那儿的点心倒也是心馋得很。
这会儿丹碧亲自把点心送来了,方啼霜高兴地直勾尾巴,对着丹碧喵喵叫个不停。
“主子的精神气看起来倒很不错,”丹碧笑道,“想是没有什么大碍了,那奴婢这也该回去向太妃交差去了,免叫太妃再为此忧心扰神的。”
婉儿与她说笑着送她出门去,等送走了丹碧,她正要进院门时,却忽地瞥见那侧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看那人的姿态,显然是已经在那处站了很久了。
“你……”婉儿张了张嘴。
那人缓步上前,婉儿认出了他就是昨日送她家主子回来的那位小宦官:“你是曹鸣鹤?”
曹鸣鹤点了点头:“您是婉儿姑姑?我想问问……猫主子今日怎么样了?”
婉儿对他与自家猫主子的恩怨也略有耳闻,眼下也已经知晓,他就是那位被小猫儿不幸害死了小弟的倒霉兄长,所以很不明白他来问这一句的用意何在。
可到底是他救了自家猫主子,婉儿也不好晾着他,于是便答道:“主子好些了,今晨热病也退了,膳食也用的很好。”
曹鸣鹤看上去像是略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那便好。”
“你要进去探望探望主子吗?”婉儿顺口便道。
曹鸣鹤迟疑了片刻,最终也只是往院里探了一眼,然后道:“不了。”
婉儿也就是随口客气一句,本来也没想让他真进到猫舍里,可那小猫儿的耳朵却很尖,一听见阿兄的声音,便马不停蹄地从屋里窜了出来。
他自门口悄悄地探出了一只毛绒绒的脑袋,然后巴巴地冲着曹四郎叫唤了几声。
曹四郎的神色依然有些复杂,他缓缓蹲下身,然后又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把小猫儿的头,小猫儿也很亲近地用脑袋在他掌心里顶了顶。
在场两人一猫,只有婉儿一人在旁边吓得心惊胆战的,生怕曹四郎又想起他那小弟,发疯弄伤了这小猫儿。
曹鸣鹤看着这小白猫儿,心里纵有千言万语想询问,可到底他也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唤了一句:“霜儿。”
小猫儿则娇腻腻地应了一声:“喵呜~”
他觉得阿兄一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至于是怎么发现的,这里人多眼杂,也不是他们兄弟俩可以剖白的地儿。
婉儿则很不明白,这根本不熟、甚至还有仇的一人一猫在这里忽然煽起了什么情?简直是莫名其妙。
“主子快进屋吧,”婉儿催促道,“这外头冷风紧,当心又冻坏了身子。”
曹四郎闻言便站起身,作辞道:“我也走了,御前轮班伺候,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轮到我了。”
婉儿心里固然对他有意见,但面上到底是温和有礼的,她笑着把小猫儿往院里头扫了扫,又对外头站着的曹四郎道:“公公慢走。”
直到曹四郎的背影消失不见,小猫儿才依依不舍地进了门。
婉儿唯恐他又遭人诱骗,于是低声道:“你傻啦,那是什么人?你没事别招惹他,上回让他打伤了尾巴不记得了?真是记吃不记打,你再这样,以后你出门奴婢都要跟着你一道了。”
方啼霜不想丧失自由,于是“喵呜”一声哀叫,便急匆匆跑进屋里去了。
第三十四章 你们还是人吗?!
因为这场事故, 皇帝给小猫儿放了大半月的假。
也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要他出门去时, 方啼霜就一副不情不愿、痛苦万分的模样,可等到真拘着他不让他出院子了,小猫儿又觉得自己闲得脑袋顶上都要长菌子了。
小狸奴每日里至少要越上三次狱,但这猫舍里各处都有宫人看着,连那扇小门都给他严严实实地封死了。
因是皇帝下的命令,宫人们不敢有半点懈怠, 任凭这小猫儿如何撒娇打滚、软硬兼施也都不管用。
等到小猫儿得以重新上岗的那日,天气已经转暖了,芙蓉园里春桃将谢,梨白紧接着四月的尾巴, 铺了满园的梨香春雪。
小猫儿今晨一出门, 便在苏靖怀里伸了个懒腰, 而后抖擞出了一派神清气爽的精神气。
方啼霜最爱这样的节气, 不冷也不热的,让人很有出门玩耍的动劲。
不过如若他此番出门是要去踏青,而不是要到御前当值, 那便更好了。
小猫儿与皇帝多日不见, 乍到御前时竟还有几分认生, 裴野看上去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脸上稚气几乎已经脱尽了,看上去更向大人的模样靠齐了些。
他来时听婉儿说了,今日乃是皇帝的诞辰,可方啼霜见他的衣着打扮, 和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面上还是不爱笑, 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的样子, 小猫儿有些疑心今晨是不是他听错了,亦或是婉儿记错了日子。
“身子可养好了?”裴野抬眼问道。
小猫儿低声应了一句:“喵呜~”早好啦。
苏靖则笑着应答道:“卑职去接主子时,听婉儿姑娘说,猫主子的身子早好全了,成日在猫舍里飞檐走壁,可劲闹腾,闹得猫舍里没一日安宁日子。”
他都没好意思说,方才婉儿把这小猫主子送到他手上时,面上就像要将瘟神请走一般的喜悦。
裴野面上闪过了几分转瞬即逝的笑意,而后对那小猫儿招手道:“过来。”
方啼霜很顺从地跳进了他怀里,然后偷偷打量着侍立在下首的曹四郎,多日不见,他总觉得阿兄似乎也长高了些,面颊上有了一点肉。
想必他在这御前的日子混得还不错,皇帝也没有难为他。
裴野把这小猫儿接进怀里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抱住了绑在一起的几块砖石,好在这“砖石”是软的,好歹砸不疼人。
他顺手掂量了一把这小肥猫儿,发现这一场大病不仅没让它清减下去,还叫它比原先又养胖了不少。
“猫舍的伙食想必是很好。”裴野感慨道。
他才单手抱着这小猫儿没一会,便觉得有些手酸了,他是日日晨起、风雨无阻都要练剑的人,眼下也觉得小猫儿近来确乎有些太沉了。
现在说它是小猫儿都有些不太恰当了,应说是大肥猫儿才对。
苏靖也点头道:“卑职也觉着,这小猫主子是愈发沉了。”
虽说民间皆以肥胖为富贵之态,小猫儿这样是很有福气的吉祥样,但他们这些自小衣食无虞的贵家子,还是很知道吃多了容易得富贵病的道理的。
小猫儿不仅爱吃,平日里还很不爱动,那一身肥肉都是虚的,对身体康健很有损害。
方啼霜听他们这样说,整只猫儿都要不好了——他哪里就变沉了?一定是这苏靖近来疲于锻体,变得太娇弱了,连他这么只“轻飘飘”的小猫儿都嫌重,这叫什么道理!
“椿烨,下令让猫舍里的小厨房稍清减些小猫儿的膳食,再每日牵上绳儿拉他出去转上两个时辰。”
戚椿烨微微颔首。
方啼霜顿时一副遭到天打雷劈的倒霉模样,可这些人不仅没一个顾及到了小猫儿的心情,还非常惨无人道地开始讨论起了给他减重的计划。
“陛下,奴婢听闻猫舍里还设了一些爬架,奴婢以为,总有些雨雪大风天气不能出门,这爬架设在院里,也方便得很,”戚椿烨笑道,“不如到时先督主子爬上搁几十圈儿,然后再让开饭。”
裴野深感同意:“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那就在孤这院里也搭一个吧。”
戚椿烨:“是。”
小猫儿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些坏人,愤怒道:“喵!喵喵喵!”
你们还是人吗?!
眼见那裴野一副真要把那些“酷刑”付诸实践的样子,小猫儿心下一凉,又急中生智地一晃,脚下一软,装出体力不支的模样,最后往裴野怀中一栽。
裴野倒并未像婉儿一般慌神,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病了?”
方啼霜总觉得自己仿佛一眼便被他看穿了似的,浑身的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很虚弱地点了点头。
裴野略一皱眉,露出了一副很惋惜的样子:“唔……那恐怕又要叫秦太医给你开些苦药了,那些汤药又有诸多要忌口的食物,怕是那些好吃的,你又都不能吃了。”
小猫儿一听这话,顿时便从他的怀里跳将了起来,然后声若洪钟地“喵”了一声,表明自己这突发的恶疾忽然就好了。
戚椿烨见裴野难得有兴致说笑,于是也笑道:“看来啊,还是咱们陛下的龙气养猫,这是病也不用看,药也不必吃了,只需陛下金口一开呀,就什么病都好啦。”
裴野笑没笑不知道,但他这一番打趣,苏靖和宫人们憋笑倒是都憋得很辛苦。
小猫儿真是有够烦这些人的,不帮他就算了,还总帮着皇帝一道来欺负他,实在是很可恨。
就在此时,外头忽有一宦一婢并排入内。
妙龄宫婢款款上前,朝着上首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陛下,下头来人通报说,花萼楼的歌舞宴席已经备下了,只待午时再摆设——各地送来的寿礼也一应都清点入库了。”
另一位宦官则言:“陛下,马车也已备下了,只待陛下午时出行。”
“孤知道了。”裴野淡淡然应。
戚椿烨看了眼那小猫儿,忽然便开口问道:“陛下一会儿要带双儿主子一道去吗?”
裴野:“外头人多眼杂,就不带它了。”
戚椿烨颔首道:“是。”
小猫儿听着他们这一番对话,就知道今晨他并未听错,今日果然是裴野的诞辰。
说实话,裴野平日里虽然时常要捉弄他玩,但大部分时候对他还是很好的,他如今能过的这般舒坦,还得仰仗着他的赏。
这样说来,他要是不准备点贺礼,就多少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了。
可他身无长物,吃的用的一应都是裴野给他的,实在没什么能送给裴野做贺礼的。
方啼霜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干脆就从裴野怀里跳下地,然后大摇大摆地跑进院子里去,打算去扑只漂亮蝴蝶来上贡。
裴野只以为他是在屋子里待腻了,所以想跑出去玩,故而便遣了一宦一婢去外头看着他,还嘱咐了一句:“仔细别让它磕碰着。”
不必他提醒,宫人们也知道这小白猫儿如今可是皇帝的宠猫,身上的一撮猫毛都比他们的性命要贵重,自然是不敢懈怠的。
殿外院里种了好些花草,阳光洒落下来,便见金光侧影之间,有几只粉蝶在花间飞舞。
方啼霜轻手轻脚地走着猫步,而身后那两位“笨手笨脚”的宫人便也紧跟着他往前。
眼看着他们快要把他看上的那只豆粉蝶惊跑了,小猫儿很凶地一回头,对身后两人龇出了一对小虎牙:“嗷!”别跟着我!
可这两人与他不怎么熟,并不明白小猫儿此举的含义,依然在他身后紧跟不舍。
方啼霜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两人可真是榆木脑袋,于是又退了几步,将他俩引开了些,然后走到他们面前,用前爪围着两人划了一个无形的圈。
最后他再用小短腿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地面:“喵呜!”
他形容得绘声绘色的,两人即便是再笨也该懂了。
那小宫婢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同他道:“您的意思是,让奴婢就在这儿待着,是吗?”
猫大爷拍了拍她的手背,满意地点头道:“喵呜~”孺子可教。
安置好那两人,方啼霜这才又折回去,继续猫猫祟祟地找寻方才那只豆粉蝶的踪迹。
不过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操练的缘故,方啼霜被这只豆粉蝶耍得团团转,他的耐心很有限,失败了几次,挫败感一上来,就不肯再去追它了。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改去扑其它的粉蝶。
可惜他学艺不精,下手又太重,一不小心便扑杀了两只粉蝶,一爪子把人家拍到地上,纸一样薄的蝴蝶转瞬就不动弹了。
小猫儿跺了跺脚,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模样。
不远处那两人还看热闹似的,很激动地盯着小猫儿的动作,不出声地替他加油鼓劲。
小猫儿摩拳擦掌,准备今日就和这只豆粉蝶杠上了,要是不捉住它,他今日干脆连午膳都不用了!
于是方啼霜又在花丛中折腾了好半晌,不远处的宫人们等得脚都酸了,只听见小猫儿忽然发出了一声按捺不住的惊叫——他终于扑着那只豆粉蝶了!
而且凭着这传上来的触感,它应该还活着。方啼霜小心翼翼地用两只前爪一起压住了它,还没等他将其从地上刨起来呢,便听后头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紧接着,他听见裴野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小猫儿呢?”
宫人回答道:“陛下,主子在那儿扑蝴蝶玩儿。”
方啼霜想是裴野要走了,要到那花萼楼去赴诞辰宴,若是这样的话,他那费了千辛万苦才捉住的蝴蝶不就白费了?
小猫儿心念一动,立刻发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喵!呜!”
裴野果然被他的声音吸引了过来:“怎么了?”
那两位宫人也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小猫儿是出了什么事了。
等裴野走到他面前,小猫儿就献宝似的,捧上了那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豆粉蝶:“喵呜!”送你的!
“孤还以为你叫这蝴蝶给咬了,”裴野的眼睛弯了弯,“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跟着皇帝一道上前的戚椿烨原本想抽出帕子去接,毕竟裴野大概率不会去碰这东西,可听见陛下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小猫儿见他动也不动,以为他是不稀罕,于是便不太高兴地“喵”了一声,打算把那只豆粉蝶收回去。
不想那小皇帝却忽然蹲下身,从袖口中抽出一方绸帕,而后将他猫爪里的那只蝴蝶裹入了手帕中去。
他很浅地一笑:“承蒙惠赠。”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订阅~
一个小通知:因为11号要上夹子,所以11号停更一天,补在12号晚上零点双更~
第三十五章 “没穿衣裳?”
皇帝这一去就是好些个时辰, 独自留在正殿内的小猫儿四处打滚闲逛,顺带还把那桌案上摆的那盆薄荷草又给啃秃了。
眼见天渐黑了, 裴野仍未归来,小猫儿百无聊赖,干脆就窝在皇帝的龙椅上睡着了。
曹鸣鹤知道霜儿就待在这正殿里,但今日戚椿烨将他的当值时间挪到了夜里,想是要让他避开与那小猫儿独处的时辰。
可既不在他当值的时辰里,他又不敢贸然进殿, 于是只得苦等着,直待快到了那轮岗的点,他立刻便火急火燎地赶去,替下了那守在殿门口打着哈欠的宫人。
等那人走了, 他就悄悄往那殿里望了一眼, 随后低声唤道:“霜儿?”
殿内空空荡荡的, 晃着那句“霜儿”的回音。
霜儿不在这儿?曹四郎思忖片刻, 然后轻手轻脚地踏入了殿内。
“啼霜?”他轻轻地喊。
殿内依然无人应答,可就在他接近那堂上之时,忽然便瞧见那龙椅上蜷着一位**的人, 那人虽是背对着他的,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方啼霜骨感的薄背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 那两片浑圆的屁股蛋之间还夹着一条纯白色的猫尾巴,想是被冷着了,只见他曲着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曲起的膝盖。
曹鸣鹤下意识向身后张望了一眼,好在这儿并没有其他人, 他忙上前推了推方啼霜的身子, 贴在他耳边喊:“霜儿, 快醒醒!”
方啼霜闻声掀了掀眼,用他那双睡意朦胧的眼望向曹四郎,呢呢喃喃道:“阿兄……”
他说完又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不再是他熟悉的嫩粉色的肉垫,再等他看清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时,这才大梦初醒般小声叫了一声:“啊!”
不是,他变成人的地点、时辰,怎么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更为不妙的是,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而殿内的两人皆是一惊,曹四郎心念一动,立刻把这不着寸缕的小弟搓去了后殿,而后自己则像没事人一样,垂首侍立在堂下。
就在他站稳低头的下一刻,只见皇帝缓步踏入了正堂之中,紧接着他的声音便在殿内悠悠响起:“小猫儿呢?”
跟随着他的宫人们即刻便动身往四下去寻。
而裴野则徐徐然走到曹鸣鹤的面前,曹鸣鹤立刻俯首道:“回陛下,奴婢才刚来轮值,来时……便没见着那小猫主子。”
他虽然低垂着脑袋,只出声,不动色,但那手心和后背几乎要被汗湿透了,如若裴野再盯着他瞧上一会儿,曹鸣鹤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开始发抖。
裴野微微眯了眯眼。
站在他身侧退一步的戚椿烨便开口问:“让你值守的是殿外,缘何无故进到这殿里来?”
曹四郎一时竟答不上来,只垂着头,默了片刻后才道:“奴婢在门口唤了几声猫主子的名,不见他应,于是便想着进殿来瞧瞧……”
还不等皇帝仔细斟酌过他这句应答的真假,后殿里却忽然传出了宫婢宦官们的惊呼:“有……有刺客,快护驾!”
裴野闻言,顺手便取下桌案后方摆着的一方利剑,旋即提剑大步迈进后殿,然而后殿的宫人们见着小皇帝来了,都下意识团团围挡在他身前。
裴野冷声道:“让开。”
宫人们相觑一眼,又瞧见了皇帝手上拿着的那把剑,于是忙退让开了一条道。
裴野通过那条道走上前,落目竟只见角落里缩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孩童,乌黑的长发披散,身上还裹着一件他平日里挂在后殿木架上的绛色披风。
“方啼霜,”裴野淡淡然开口,“为什么躲在这里?”
片刻后,正殿内。
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斗篷的方啼霜被发跣足,可怜兮兮地跪在堂下。
“方才是谁大呼小叫地喊着‘有刺客’?”座上的裴野不紧不慢地问。
一位宦官身下一颤,忙出列跪下了,而在他身后,又陆陆续续地跪了几位宫人。
“废物,”裴野道,“一个童稚小儿,跳起来能打到你们的头顶吗?至于怕成这样?”
他话音刚落,戚椿烨便接口道:“你们看着也有些年岁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不识规矩,还愣着做什么,自行出去领罚,别在这儿碍陛下的眼。”
那几名宫人立刻躬身,感激涕零地退了出去,只要皇帝没发话说要怎么罚,那便是饶过他们这一回的意思。
“那小狸奴呢?”裴野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还没寻到吗?”
戚椿烨:“回陛下,宫人们已将这大明宫寻了个遍,都不见小猫主子的踪影,依奴婢看,不如请苏将军去猫舍里问问,看是不是主子自行回猫舍去了。”
他稍稍一顿,随后又道:“对了陛下,今晨您与将军说过,今日让猫舍里的宫人早些来接猫主子回去,想是主子已被人接回去了也说不准。”
经由他这么一提醒,裴野便记起来了,因着那小猫儿大病初愈,他很体贴地允许它可以在先头这几日迟到早退,并让苏靖通知猫舍宫人,夜里早些带着那小斗篷来接猫。
“既是接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外头踩着碎步跑进来一个小宦官,跪地便禀道:“圣人,猫舍的婉儿来接猫主子。”
裴野面色微变:“请她进来。”
婉儿手臂上挂着一件小斗篷,被宫人带入殿内时面上还有几分茫然。
可一入殿,她便被跪在堂下的那小人吸引去了注意,她缓步上前,然后在那人身边跪下了。
而就在跪下的那一瞬间,婉儿用余光瞧清了那人的模样——那就是她家的小猫主子!
完了!皇帝不是抓她进来问罪来了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堂上的人却忽然开了口:“你也没见过那小猫儿?”
婉儿的脑子有些卡壳,她心里知道她家猫主子眼下就跪在她身边,可嘴里却只能应道:“回圣人,自今晨主子出门起,奴婢便再没见过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未像现在这样快过,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应答究竟对不对。
坐在上首的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的寿宴已闹得他心力交瘁,没想到回宫后竟还要料理这么个烂摊子。
缓了一会儿后他抬眼:“椿烨,去把上一位轮值的内官找过来——苏靖。”
“卑职在。”
“带上现下课可调动的内卫,在宫里再仔细地搜查一番,”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而后道,“别忘了仔细搜查池塘湖边,另外,把猫舍里的宫人们也叫上,让他们去那小猫儿平日常去的地方寻上一寻。”
苏靖颔首领命:“是。”
“婉儿。”他忽然又开口。
婉儿吓了一跳,忙应道:“奴婢在。”
“你就回猫舍里候着,若见你主子回来,便即刻差人来通报。”
婉儿连忙应下:“是。”
她退出去的时候,又悄悄瞄了方啼霜一眼,眼见跪在那里的人果真是他,她开始暗暗祈祷,希望自家猫主子千万不要有事。
婉儿前脚刚出去,那上一轮当值的宦官后脚便被戚椿烨提来了。
裴野问了他几句,他都一一应答,只道方才自己当值的时候,并未见小猫主子出过殿门。
戚椿烨:“你敢担保?若主子是从殿内窗口跳出去的呢?”
“这……”那宦官立刻又改口道,“奴婢只知道双儿主子没踏出过殿门,不敢担保主子没出去过,但奴婢当值时,确乎是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声响……”
裴野吃了口茶润喉,然后又问:“你回去多久了?”
“奴婢是才刚被鸣鹤替下的轮值,椅子都没坐热,就被人带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裴野又看向身侧的戚椿烨:“椿烨。”
“是,”戚椿烨答道,“奴婢去时盘问过与他同住一屋的内宦,他确是才刚回的屋。”
听他这么说,裴野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这么短的时间,即便曹鸣鹤有心,也很难对那小猫儿做些什么,而且那小狸奴好歹也吃过一次亏、上过一次当,总也该学聪明了些。
处理完那小猫儿的事儿,裴野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跪在堂下的方啼霜身上。
他斗篷里现下**,光着膝盖在砖石地上跪了这样久,早觉得自己膝盖以下都疼麻了,曹鸣鹤在他不远处站着,心跳几乎要盖过了裴野的声音。
只见裴野忽然从上座起身,而后缓步行至他面前,方啼霜很熟练地垂着脑袋,只能看见他绣工精致的衣袍下摆,和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
“你这小奴……胆子倒肥,对孤两次食言在先,又窃孤披风在后,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的语气并不好,可方啼霜大概是当猫时同他处久了,无论裴野怎样说话,他都无端对眼前这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奴婢没食言,只是奴婢并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他脱口道。
“哦?是谁不许你来?“裴野看着他乌黑的发顶,那单薄的身子似乎在微微打着颤,”为什么来不了?”
方啼霜答不上来,顿时就有些慌了神,开始口不择言道:“没人不许我来,我以前日日都来,就是你……陛下看不着我。”
“怎么说?”裴野似笑非笑地问,“你真是鬼?”
“我不是……我就是……”方啼霜憋得有些气恼,脱口便道,“这事儿我也不能同别人说。”
“秘密?”
“对。”
裴野忽然用脚尖微微勾起了他身上的厚披风,方啼霜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脸上一红,立刻就用手把披风拉紧了。
可那抹白色的影子还是在裴野眼前闪了闪,他看着地上那人:“没穿衣裳?”
“没来得及……”
裴野又笑:“这是连衣裳都顾不上穿就来找孤了?”
方啼霜总觉得他的笑很不怀好意,不像是在笑,更像是在讽他。
“即便是采花贼,也断没有不穿衣裳就来的道理,”裴野说,“看来你是色中之魔,实在是再坏也没有了。”
方啼霜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但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他连采花大盗要怎样采花都不知道,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个色魔了。
一直立在旁侧的曹四郎听着皇帝的语气,发现裴野与自家小弟竟是认识的模样,这一变故把他心里才想出的几个应对之策都给搅乱了。
裴野就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转身又回到了堂上,施然落座后,他吩咐道:“椿烨,带他去换一身衣裳。”
戚椿烨颔首:“是。”
第三十六章 “这衣裳会咬人吗?”
待戚椿烨将方啼霜带走之后, 裴野便转头看向曹四郎:“他是你小弟?”
曹四郎愣了一下,然后应道:“是。”
“可方啼霜, 不是早死了吗?”裴野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只是在与他谈些闲话,“他的尸首还是你母亲张氏拉回去的。”
曹四郎心下一慌,听裴野的口气,像是有关于方啼霜和他家的事儿,他都很清楚, 可他作为方啼霜的兄长,对自家小弟死而复生一事,却是真的一点也摸不清头脑。
平日里两兄弟又没机会独处,他甚至连听方啼霜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奴婢也不清楚……”他眉间一蹙, “奴婢也以为啼霜他……”
裴野端详着他面上的情绪变动, 忽的又问:“孤听闻你年前曾追打过那小猫儿, 可有此事?”
曹四郎点了点头:“那日奴婢被猫叫声唤醒, 又想起自己那一道进宫的小弟,心下烦闷,故而失手打了它, 受惩之后奴婢已思过悔改……”
“倘若真是它害死了你小弟, ”裴野打断他道, “它也合该挨你这一下——可方啼霜现在却还活着,你要如何解释?”
曹鸣鹤摇了摇头:“奴婢……”
“这么说,他方才那句所谓‘不足为外人道’,和你也没说?”
曹四郎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 你家里给方啼霜堆的那小坟包里并没有他的尸首吗?”裴野一字一句, 很缓慢地说着。
曹四郎面上的第一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起来就像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若是个成人,裴野必然会笃定他是心机深沉,可他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毕竟碍着年岁,面上情绪与身上举止反应,都是很难作伪的。
当然,也除却他天资过人,伪扮得太好。
与此同时,戚椿烨带着刚更完衣的方啼霜进殿来了。
裴野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到了方啼霜的身上,大概是这儿没有合适他的衣裳,戚椿烨给他换上的是他穿小穿旧的旧衣。
看起来其实还很新,只是尚衣局每岁给他缝制的新衣太多,而他又长得太快,很多衣裳来不及穿两次便压了箱底。
可既是他穿过的衣裳,又不得随意地赏给宫人,所以要么是积压着,要么就由宫人们择一吉日烧毁了去。
戚椿烨挑的这件衣裳只是一件常服便装,给方啼霜穿也不算太过逾制,再说方啼霜才刚也穿了皇帝的那件披风,戚椿烨也不见他动怒,故而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料想他给方啼霜换这身衣裳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裴野的目光向下压,只见方啼霜身着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衫,及腰的长发被束成了一个小冠,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过来。”裴野道。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很顺从地就走到堂上去了。
到了桌案一侧,见皇帝提笔,于是方啼霜便伸手在砚台里添了些水,然后拾起墨块便开始研磨。
堂下立着的曹四郎则悄悄瞄了一眼堂上那人,只见自家那小弟看起来竟不是第一回 干这事儿的样子,面上还略带一丝憨笑,很有些没心没肺的意思在。
方啼霜可不知道他方才走后,他阿兄都经历了如何一番波涛暗涌,只知道这小皇帝待猫待人都挺和善,虽然时常喜欢捉弄猫、捉弄人,但他肯定是个好人。
他还让人给他衣裳穿,没让他在半光着身子跪在底下,可见这小皇帝的心地还挺善良的。
不过虽然方啼霜觉得裴野是个好人,但裴野可不觉得方啼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
“你,”裴野忽然问,“家住何处?”
方啼霜脱口回道:“豫州……后来跟着阿娘来到了长安城。”
裴野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言语里的信息:“你阿爷呢?”
“死了,”方啼霜面上顿时显出了几分伤心之色,不像是装的,“我阿娘说让凑些银子去免了此役,可阿爷不肯,说要保家卫国,阿娘就说他是傻子,我以前觉得阿娘说的不对,可后来阿爷再没能回家,我就想,阿娘其实是对的。”
裴野又道:“为国捐躯乃是英雄之举,你阿爷该是英烈,怎能说是傻子?”
方啼霜犟嘴道:“可我不想要英雄,我只想要阿爷,他连尸骨都流散在他乡,世上哪有这样凄惨的英烈?”
“可若没有人来卫国,我朝万千生民又何来的家?”裴野反问。
他自幼读圣贤书,学治国之韬略,凡事只喜欢从大局来看,这些一人一家的繁盛兴衰,他听来只觉得小器,也并不是觉得他们就不惨、不可怜,只是很难触动他的心。
可方啼霜不一样,他眼里没有那些大而无当的心怀,他只知道自己的阿爷战死了,尸骨回不了家,朝廷发放的抚恤金经过层层克扣,到他们孤儿寡母手里还不够他们吃饱饭的。
“不是你的阿爷死在战场上,你也不会吃不饱饭,你怎么会知道呢?”方啼霜心里有些莫名的愤怒,眼里顿时汪了几滴眼泪,口不择言道,“我阿爷他每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他还会用草编蚂蚱,编兔子……”
他心里情绪很满,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裴野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也动了怒。
没人敢这样教训皇帝,除了帝师和他的几位尊长,但那都是他的长辈,他可以虚心受教。
侍立在一旁的戚椿烨与堂下宫人心里皆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孩竟这样胆大,戚椿烨估摸着依规矩,方啼霜怎么也得被罚个笞刑三十。
那实打实三十个板子下去,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受得住,何况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曹四郎觑着皇帝的神色,毫不犹豫便朝他跪下了:“陛下,霜儿他少不经事,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霜儿,还不快跪下向陛下谢罪!”
方啼霜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错话”,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把这话说给皇帝听。
他看了看堂下一脸担忧的曹四郎,正欲要跪,却听那座上之人忽然徐徐开口:“罢了,童言无忌,别把衣裳跪脏了。”
方啼霜就快要跪下了,闻言身形一晃,忙抬手扒住了桌案的边缘,然后形容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此举让裴野不禁想起了那小猫儿,那小狸奴寻常也喜欢这样扒着桌案,趴上来偷瞄一眼他在做什么。
戚椿烨见状也给了曹四郎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起来,曹鸣鹤很机灵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又退回到了边上。
他原本都做好替弟受罚的准备了,不料皇帝却这么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了。
方啼霜见他并不打算追究,于是又重操旧业,继续开始研墨。
这回他很老实地不再开口说话了,皇帝也没再找他搭话,方啼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裴野写字,他发现他来来回回就写着那四个字。
内有……内有什么来着?方啼霜觉得后面两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但又好像没见过。
还没等方啼霜想明白那后两字是什么意思,裴野忽然就从写好的宣纸里抽出一页来,然后转身递给了戚椿烨:“小猫儿找着了吗?”
“回陛下,还没消息。”戚椿烨双手接过了那张宣纸。
“等有了消息,记得即刻来告诉孤。”
“是。”
“孤有些乏了,”裴野站起身,“今日就早些更衣入寝吧。”
戚椿烨忙跟上他,曹鸣鹤看了眼桌案边的自家小弟,也跟着同去了。
可就在裴野行将离开正殿之时,他忽地脚下一顿,回头看向方啼霜:“愣着做什么?”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奴婢也要跟去吗?”
“那是自然,”裴野冷淡道,“今晚你给朕守夜。”
方啼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跟了过去,他一路小跑着上前,随后跟在了曹四郎的身边,两兄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到了皇帝寝殿,裴野行至一扇半透光的屏风之后,戚椿烨连忙跟上,又招呼了一眼曹鸣鹤,打算替皇帝更衣。
不料裴野一摆手,却道:“都退下吧。”
戚椿烨脚步一滞,又与曹鸣鹤对视了一眼,两人便双双退到了屏风后头。
而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打算一道离开的方啼霜却被叫住了:“你、留下。”
方啼霜只好停住脚步,身子再往后一转,见裴野正在解衣带,他也完全没有要上前的意思,反而警惕着“非礼勿视”四个字,伸手将双目遮了起来。
裴野偏头看了他一眼:“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伺候孤更衣?”
方啼霜怔了怔,他左右再没有旁人了,因此裴野口中这个“你”,应该只能指的是他。
站在屏风外的曹四郎心里一慌,小声对戚椿烨道:“公公,霜儿他不会……”
戚椿烨看他一眼,而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说话。”
屏风内的方啼霜硬着头皮上前,而后笨手笨脚地开始替裴野解起了衣带,他寻常没接触过这样复杂的衣物,因此动起手来也显得格外的不熟悉。
可偏皇帝今日这件衣袍穿的格外隆重,剥了一层还有一层,根本脱不到头。
再见那刺绣料子、一金一银的丝线交错,其间又点缀着数百颗东珠宝石,在葳蕤灯火下熠熠生辉,弄坏了哪颗都是把他囫囵卖了都赔不起的价格,故而方啼霜脱的小心翼翼的,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裴野低头瞧见,便轻声揶揄:“这衣裳会咬人吗?”
方啼霜在心里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但面上却怂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怯怯道:“不咬人,但我害怕。”
“怕什么?”裴野明知故问。
“怕把陛下的衣裳弄坏,”方啼霜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裴野有些啰唆,很影响他解人衣裳,可他是皇帝,方啼霜又不敢对他甩脸子,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觉得这一颗珠子都比我要值钱。”
裴野笑了笑:“无妨,弄坏了孤也不要你赔。”
“真的?”
“孤从不食言,也从不心疼衣裳。”
听他这么说,方啼霜手上力道却半点也没加重,裴野是不心疼,但他还是心疼银子的。
“都不要你赔了,怎么还这样束手束脚的?”裴野很想打哈欠,可他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每次一遇上这小奴,他就格外得困,这小奴简直比太医开的安神香要管用的多。
方啼霜想了想,然后嘀嘀咕咕地答道:“可我舍不得,这一件差不多就够我吃一辈子的饭了,这一套衣裳,换下的大米能把大明宫给堆满吗……”
他这句很务实的话,不知怎么就戳中了裴野的笑点,但碍于面子和威严,皇帝还是板住了一张脸。
可一想到在这小奴眼里,这件冕服就等同于无数大米,皇帝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可忍着忍着,他忽然就打了个情难自抑的哈欠。
旋即他便忍不住笑了,方啼霜看他笑得这么莫名其妙,于是也跟着他一道开始笑。
屏风后的两人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怎么里头忽然就笑作一团了。
方啼霜抱着皇帝换下来的衣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上一软就把衣裳弄掉在了地上。
听见那衣裳落地的身上,裴野面上的笑意忽的一止,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于是便冷声道:“行了,闭嘴。”
方啼霜这会儿又很识时务了,他立刻止住了笑,然后蹲下去把不慎掉落的衣裳一一捡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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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唱来给孤听听。”
皇帝脱去了一身累赘, 最后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贴在身上,那身料子是绸制的, 光是肉眼看上去都觉得极薄。
不过从小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的裴野却并不觉得在方啼霜面前穿成这样有什么的。
而方啼霜虽然心里谨记着母亲所教过的“礼义廉耻”,可他自幼便与兄弟姊妹们待在一块,就连阿姊们更衣入寝,也从来没有害羞着要避开他的,毕竟他们家也就那么大一点地儿,一堆丫头小子都同睡在一张床上, 实在没什么好避嫌的。
所以原则上他对这些同龄人也是不害臊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野并不是他的亲人,他总觉得裴野很不一样,眼下这幅场景, 他也很不该看。
于是方啼霜便抱着那足有他半个人重的一套冕服, 把脑袋严严实实地缩在了衣裳后头。
与此同时, 他听见裴野唤了一声:“椿烨。”
等外头的人应了声, 他又忽地朝他这边道:“你不累么,打算当一晚上的衣架?”
方啼霜闻言,这才把那贵值千金的冕袍轻轻堆放在了坐塌上, 然后再同搬运工一般, 将那衣裳一层一层地往衣架上套。
奈何那衣架实在有些太高了, 他只得踮起脚来干活,有时还得跳将起来,才得以把那衣裳捋平,实在是很辛苦。
偏那皇帝倒是很悠闲自在地漱口洁面,净手烫脚, 时不时还往他这边瞧上一眼, 仿佛把他当做大街上卖艺的乐子似的观赏。
方啼霜敢怒不敢言, 只得埋头继续整理他那套复杂又麻烦的盛装。
等勉勉强强整理好了那套冕服,方啼霜已经累到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整个人蔫蔫巴巴的,唯一的心愿便是回到猫舍里躺着。
皇帝洗漱过后,戚椿烨照例在香炉里点了安神香,然后端起那裴野用过的水盆和绢布,俯身退了出去,曹四郎则上前替皇帝放下了床帘,接着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待退至屏风后,他略止住了脚步,而走在前头的戚椿烨则扭头对他使了一个神色,低声提醒道:“圣人入寝时不喜有人打扰,走吧。”
曹鸣鹤面露难色:“可是啼霜他……”
“那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既然进了宫,便都是圣人的奴婢,这是规矩。”
曹四郎不由自主地往后瞧了一眼,屏风后灯火渐熄,香炉中飘来一股奇异的药香,而那后头的人影,他已然是看不真切了。
如若是在宫外,街坊邻居有谁胆敢欺负了霜儿,他就能不顾一切冲上去和人家拼命,可里头那位并不是什么街坊邻居,而是这天下的主人。
他要是拎不清敢对他不敬,那他宫外的家人们,恐怕都得受到他的连累。
而那扇屏风之内,明黄色的帘帐落了半边。
裴野侧着身子,又半倚着床头,看着贴墙而立的那人:“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方啼霜低声支吾了一句什么,裴野没听清,只见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然后孤零零地站到了这偌大寝殿的正中央。
“你杵在那里像是根矮柱子,实在很碍眼,”裴野不满道,“要孤怎么睡?”
方啼霜一本正经地答道:“那陛下您就不要看我,您一直盯着我看,当然就睡不着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皇帝并不愿意听,强词夺理道:“孤就喜欢盯着人睡,你过来。”
方啼霜于是又挪到了裴野的床边,接着很乖顺地立在了他放下的那一面帘帐前。
从裴野的视角,恰能瞧见他的半面身子,那张白嫩的侧脸上团了一团肉乎乎的小奶膘,俨然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方啼霜能感觉到裴野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不太喜欢被人死盯着的感觉,可他又没胆子让皇帝收回目光,于是只好折中道:“陛下,您要是睡不着的话,我可以给您讲故事听,我还会唱哄睡歌。”
“哄睡歌?”
“嗯,我从阿娘那儿学来的,我阿娘唱的可好听了,”小孩儿很骄傲地说,“阿娘的声音比其他很多娘子都要好听。”
裴野的嘴角不自觉地舒展开了一个很浅的弧度:“唱来给孤听听。”
“唔……我想想,”小孩儿微微仰起脑袋,嘴里开始哼起了一个柔而绵长的调子,哼了一会儿后,他才鼓起勇气,小声通知道,“我要开始唱啦。”
“嗯。”
他的唱腔和说话时的声调变化不大,都是很清澈的童声,没有任何技巧,歌词里夹杂着一些方言词语,但并不难懂。
小孩儿的咬字很含糊,偶尔忘了词,便硬凑一个词塞进去,听来虽然有些不对劲,但因着是童稚奶音,听起来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裴野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的状态,可实际上他的右手一直按在枕下的刀柄上,只要方啼霜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他就会用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割断他的喉管。
可他看起来实在太真诚了,既不主动向他靠近,唱起这安眠曲的时候也很卖力,仿佛是真想哄他睡着似的。
这让皇帝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多想了?眼前这只不过是一个天真的童稚小儿,并不是有意要接近他的奸细,也没有心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心机。
但那怀疑也只是片刻,方啼霜的来历不明,动机蹊跷,裴野说什么也不相信他真是一个干净的人。
方啼霜的歌声悠长不止,也不知是不是那裴野早已免疫的安神香终于又起了效用,还是他今日应酬得实在太疲乏了,裴野竟觉得自己的意识愈发模糊了起来。
困意就像是层层细密的蛛网,蛛丝柔软地攀附了上来,几乎要蒙住了裴野的眼神与意识。
他终于不再盯着方啼霜了,只是用余光追着他青色的袖角。
“别唱了,”裴野忽然道,“还是讲故事吧。”
他把这小奴叫来这里,并非是真缺人守夜,只是想亲眼瞧瞧,他究竟是如何金蝉脱壳,又是如何悄没生息地从这宫里逃走的。
然而即便方啼霜不唱了,开始讲他那些幼稚的小故事,皇帝的睡意也不减反增,他有些疑心,是不是方啼霜身上携带了什么无色无味的安眠香,否则时常失眠的他今日怎么会这样困?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连方啼霜的声音忽然停下了,他都没立即发觉。
等皇帝注意到方啼霜没声了的时候,他抵抗着睡意一睁眼,却发现方啼霜方才站立的地方早已经空了。
裴野捏住那只匕首的手柄直起身子,而后翻身下床,低头看了眼那件落在地上的空荡荡的天青色衣袍,他的面色沉了又沉,朝外喊道:“椿烨。”
歇在外头小隔间里的戚椿烨瞬间睁眼,慌忙披上外袍,赶到了裴野的面前:“陛下……”
他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套散落的衣袍,那堆叠起来的形状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凭空从那衣裳里消失了一样。
“他人呢?”裴野问。
戚椿烨才睡下不久,这会儿满脑子的浆糊,心说这人就在您面前没的,问我做什么?
但心里想归想,他还是连忙唤了守在外头的那两名内宦进内:“才刚你们有见着人从这殿里出去了吗?”
两人先是一楞,而后纷纷摇了摇头:“奴婢二人一直守在殿门外,自陛下回来之后,便不曾见到有人进出过。”
而就在这两人被叫进去问话的同时,躲藏在外间花瓶之后的小猫儿胆战心惊地往殿门口跑去了。
那两名小宦官进来时无意识地将门留下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方啼霜缩了缩身子,勉强从那缝里钻了过去。
紧接着他便猫猫祟祟地往草丛中一钻,顿时便隐没在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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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八点还会再更一章~
第三十八章 简直就是在虐猫!
小猫儿一边东躲西藏, 一边断断续续地跑路,好容易快到猫舍了, 结果才刚行至距院门不远处的道上,便被苏靖带人给拿下了。
苏靖提起小猫儿的后颈,然后将他囫囵塞进了自己怀里,紧接着又扭头对身后的下属道:“你们先回去禀明陛下,说小猫主子已寻到了,我将它送回猫舍, 一会就来。”
“是。”身后内卫们应答道。
等人都退去了,苏靖抱着那小猫儿,轻轻挠了挠他背上的毛,然后很郑重地对他说:“往后主子可别再淘气乱跑了, 惹得这么多人都为您奔波不说, 还惹得陛下为您担忧。”
小猫儿简直有苦说不出, 他多冤枉啊, 明明一整日都待在大明宫里没怎么动过,还被人说是到处乱跑。
而此时此刻的猫舍里,婉儿自回来起便没进过屋, 一直待在院里揣着手徘徊, 只要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她便猛地推开那虚掩着的院门,往外一探头。
前几回探头除了把路过的宫人给吓了一跳以外,没有任何收获,但最后这回不一样,她探出头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那位倒霉的猫主子。
婉儿差点就要喜极赧梤而泣了, 眼里含着泪花, 呜咽道:“主子!”
苏靖很见不得姑娘哭, 于是连忙将那小猫主子往婉儿怀里一塞,然后便匆匆告辞了。
婉儿倒是很克制地没在院里掉眼泪,等把那院门一关,屋门一闭,她眼眶里含着的泪水这才缓缓滑落了下来。
小猫儿见状,便慌忙用前爪的肉垫替她抹了抹脸,不料却把婉儿一张白净的脸抹得脏兮兮的。
方啼霜没想到会这样,于是微微一愣,婉儿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小声惊呼了一声:“您回来还没洗爪子呢!”
她连忙起身,捧起妆奁上的一方小铜镜照了照,小猫儿以为她要怒,没想到她却顿时破涕为笑。
方啼霜听见她的笑声,一时也很想笑,但奈何这只猫的身子并不允许,脸上的动静不比人的灵活,所以只是龇出一双虎牙,然后摆出了一张看起来很凶恶的笑脸来。
婉儿笑累了,就抽起手帕把脸上那些脏污连着泪水一抹,然后道:“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您这回是在陛下面前显了形吗?”
虽然不是她说的那样,但方啼霜感觉也差不离了,所以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陛下怎么肯放您回来的?”婉儿继续问。
方啼霜先是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然后“喵”了一声,最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哦对,您现在不能说话,”婉儿面上有些疑惑,“不过您都能变作人身了,还不能说人话吗?”
她问得很真诚,但小猫儿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鄙视了,似乎他在婉儿眼里,不仅是只猫妖,还是只妖力衰微,控制不好妖术的低等妖怪。
小猫儿叹了口气,婉儿也叹了口气:“算了,奴婢也不为难您了,等哪日您能说话了,再同奴婢说吧。”
“喵呜~”方啼霜应了一声,随后就往窝里一滚。
虽然他今日也没做什么事,但小猫儿还是觉得自己累惨了,钻进猫窝里之后,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而与此同时,大明宫里。
一群宫人与内卫把大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皇帝口中可能存在的那条暗道。
裴野百思不得其解,若宫里没有这条暗道,那方啼霜是怎么光着身子……也未必一定是光着来的的,说不定还有人来接应他,可他究竟是怎么离开这大明宫的?
曹鸣鹤那边他也遣人去问过了,院里的宫人们都说方才他一直都和他们待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假若是一个人撒谎,尚可以得到解释,可总不能这么多人都被收买了。
所以……难道御前还有他想不到的人是方啼霜的同伙?
过了片刻,戚椿烨忽然上前来禀:“圣人,苏将军带人回来了,说是小猫主子已寻到了。”
裴野此时身上只着里衣,肩上披了一件略薄的披风,闻言稍一抬眼,淡淡然应道:“知道了,请他进来说话。”
苏靖屏退了下属,而后孤身进殿面圣,他照旧先向皇帝行了个礼,然后才起身道:“陛下,卑职方才已亲自将小猫主子送回猫舍安置下了。”
“嗯,”裴野又吃了口浓茶提神,“它没受伤吧?”
“猫主子一切安好,是在猫舍附近寻到主子的,想必是淘气跑出去闲逛了几圈,还是知道天晚了要回去的。”苏靖答。
裴野稍一点头,然后吩咐道:“往后大明宫内日夜禁严,若有可疑之人出现,便直接将其押到这里,孤亲自问话。”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还有,从内卫里挑两个机灵些的去盯着曹鸣鹤,一旦他有什么可疑举动,立即来禀明孤。”
苏靖颔首而应:“是。”
说完裴野又看向了身侧的戚椿烨:“椿烨,你一会儿将那套方啼霜穿过的衣裳呈送去给曹鸣鹤,就说下次别再让他弟光着来了,有伤风化。”
戚椿烨连忙应下。
是日清晨。
小猫儿稍微睡过了一点头,但猫舍宫人们碍着皇帝的嘱咐,也没谁敢来叫他起床,只有婉儿在端水进屋时刻意弄出了一些动静来。
待那小猫儿微微掀开了眼皮,她就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别睡啦,奴婢昨夜看书上说,你们妖怪都是要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修炼的——你知道要怎么修炼吗?”
方啼霜呆愣着一张猫脸,很无语地看着她。
“就是要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一坐,然后就开始呼吸吐纳、吸收日月精华,”她神秘兮兮地说,“您就是太懒散了,修为才会这么低的,书里的妖怪们,个个都是法力高强,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方啼霜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感觉脑子里是一团乱,心中又浮起了几分被吵醒的烦闷,于是他便和婉儿较起了劲:“喵、喵、喵、喵、喵!”
我不是妖怪!
“欸,您吵什么,不要您修炼就是了,”婉儿叹了口气道,“可您再这么懒散下去,万一哪天青天白日里也变作了人身,那还往哪儿躲?”
她见小猫儿不吭声,便顿了顿,又道:“吃一堑长一智,就算是妖怪,也还是要学点东西才好保命的呀。”
小猫儿再往猫窝里一翻,这回彻底放弃挣扎了。
当小猫儿是挺好的,可惜就是不能说人话,他再努力地瞎叫半天,也抵不上婉儿连珠炮似的唠叨。
不一会儿,泽欢便端了小猫儿的早膳进屋。
方啼霜在这宫里的乐趣不多,吃好喝好便可以算是他最大的爱好了,然而今日他一低头,却瞧见那餐盘里的食物足足要比昨日少了三分之一!
就连那张面饼子都小了一圈,还不及他一张猫脸大呢。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小猫儿顿时就甩脸子不肯干了,这猫舍简直就是在虐猫,简直是其心可诛,丧尽天良!
他把前爪往食盘上一戳,然后很严肃地看向婉儿和泽欢二人:“喵?”
婉儿见他一副“你们胆敢拿这么点吃的来糊弄我猫大爷?”的模样,忍不住便掩嘴笑道:“您也别这样瞪着我们,这都是陛下吩咐的,他说您太沉了,咱们大明宫里不养猪,以免您再吃下去长成了今岁的年货,所以便要猫舍小厨房在饮食上给您清减些。”
方啼霜一拍爪子,顿时撩出了两颗虎牙:“喵!”岂有此理!
他以为裴野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样狠心!
泽欢听完也笑了,并伙同婉儿,两人顿时笑作了一团。
因为乐的太狠,泽欢还被呛到咳了几声,接着他抚胸问道:“陛下真这样说的?”
婉儿笑着点了点头:“圣人原话就是这般。”
泽欢笑得直唤“哎呦”,瞧见那小猫儿一脸要发火的模样,他也不收着点,依旧继续笑道:“哎呦我的娘呀,咱陛下的嘴也太毒了吧?”
“不过咱陛下说的确实也在情理之中,要说以前咱主子好歹也是只苗条的小白猫儿,可现下这活脱脱的就是只大白猪,往猪圈里一放,指不定多少猪爷猪娘都跑过来认崽崽呢。”
他一旦笑开了,这嘴里的话便收不住了,可把小猫儿气的火冒三丈,连早膳也不用了,掀爪子就飞过来要挠死他。
泽欢躲得飞快,一边逃命一边讨饶,这会儿嘴里又什么好听的话都说的出来了。
“猫主子,你英明神武,奴婢就是个卑鄙小人,不堪入目,主子您就别和我一般计较了,就大猫有大量,饶过奴婢吧——啊!”
方啼霜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飞将上前就给他手掌上来了一口,力度克制得很好,没见血,只留下了一排整齐的牙印。
他虽然是胖了不少,但身姿依然要比两足的人要敏捷得多,见泽欢疼得龇牙咧嘴,鼓着嘴连连往手掌上吹气,小猫儿顿觉心情舒畅,最后还要挑衅地冲泽欢叫一声:“喵!”该!
“婉儿姑姑,你看主子他,”泽欢伸长了那只被咬的手,皱着脸卖惨道,“咬得也太狠了吧。”
婉儿倒是很乐见其成:“你就是该!你这嘴贱的毛病早该改了,也亏的是在咱们猫舍,若是搁在其他贵主儿宫里,你这双腿只怕是早被打断了,何止才被咬这么一小口,都没见血,算咱们猫主子看得起你了。”
小猫儿深以为然,于是也在婉儿身旁骂骂咧咧地帮腔作势。
骂完了讨猫厌的泽欢,小猫儿风卷残云地把那份喂仿佛耗子吃的早膳给用完了,然后由着婉儿替他擦脸洗爪、梳理毛发。
等一切整理妥当后,婉儿这才将小猫儿送到了在院里等待多时的苏靖手上。
他临走前婉儿还忍不住叮嘱了他一句:“主子,记得早去早回。”
小猫儿朝她晃了晃前爪作为应答。
早去他倒是勉强可以做到,可至于早回……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当然,最主要还是得听裴野的意思。
苏靖最近大概是觉得自己和这小猫儿已混熟了,而且小猫儿也不会把他的事儿拿去四处八卦,于是便打开了话匣子。
路上他先同小猫儿说了自己最近当差时的趣事,然后又讲起了自己那个未过门的媳妇。
“卑职听媒人说,她温婉贤淑、貌若神女,夸得像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人了,可卑职甚至都未亲眼见过她……”
小猫儿听他说着,忽然就想起了裴野,他生得比女人还要标志,也不知将来要找一个怎样的妻子做皇后。
要按他的想法要求,美不美倒在其次,但这位皇后一定要爱猫,否则他在往后这宫里的日子,说不定就要不好过了。
第三十九章 裴野要是有了新宠,那他怎么办?
一人一猫才至正堂外, 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道很奇特的说话声,不停重复着“圣人万岁, 圣人万福金安”这一句话。
等小猫儿从苏靖怀中跳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时,忽闻那声调一转,饢碸突然变作了一派老生的腔调:“大胆!”
小猫顿时被那道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浑身的毛都嗲了起来,微微弓起了身子, 尾巴尖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晃。
方啼霜下意识一抬头,一眼便瞧见了那只被关在鸟笼里的绿毛八哥,方才正是这只怪鸟在说话。
他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过这世上还竟有会说人话的鸟, 于是想当然地就带入了晨起时婉儿说过的那番话。
这只绿毛鸟很有可能是只妖怪, 而且修为一定还不低, 皇帝居然敢把这样的妖邪放在身边……难道是被那妖术蛊惑了?
就像婉儿说的那样, 书里的那些大妖个个都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呢,皇帝也是人,他一定也不例外。
“怎么不过来?”裴野问, “喜欢这只鹦哥儿么?”
旁侧的戚椿烨忙同方啼霜解释道:“这只鹦哥儿是怀亲王昨日献给陛下的寿礼, 乃是一只能言鸟, 因通体碧绿,故而又被赐名为绿衣使者,圣人想着您在御前也正缺个伴,而这鹦哥儿又恰好能说会道、机敏聪慧,与您正相配呢。”
方啼霜可不这么觉得, 他仍然坚持认为这只怪鸟应该是只碎嘴妖怪, 说不定还是怀亲王特意送来害裴野的, 裴野平日里看着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忽然就糊涂了?
小猫儿踏步上前,然后抬头仔细瞧了瞧那笼中鸟,只见这只扁毛妖怪浑身上下满是碧绿碧绿的羽毛,只有双翅上点了一抹赤红。
方啼霜单方面认为它长得有些欠揍,很不明白裴野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喜欢和这家伙玩!
那只鹦鹉约摸着是觉察到了他的敌意,也盯着他仔细打量了起来,随后它便傲慢地仰起了头,开始用小猫儿听不懂的腔调唱起了戏。
它一开嗓,立在旁侧的戚椿烨便开口同皇帝解释道:“陛下,这是昆曲儿《孽海记》里的思凡一折。”
这戏裴野是听过的,彼时他尚年幼,太后也还是皇后,因着深宫寂寞,便时常会请一班戏子进宫来唱戏,每日里敲敲打打地闹人,还非要拉着他去陪看围观。
裴野不喜吵闹,也看不懂那戏台上的喜乐悲欢,只向那些戏子讨了几本戏本子看。
那戏词倒写的不错,可不知哪日,这些戏本子被那莫名怒意当头的皇后见着了,她伸手便撕了他的戏本子,训他不务正业,终日只知晓看这些淫词艳曲,怪不得皇帝迟迟不肯立储。
裴野在她走后,把那些纸页从地上一一捡了起来,然后随手丢进炉子里烧了,从此他就再没读过那些所谓“歪门邪道”的书。
眼下乍又听到这色空少女怀春,裴野忽然稍稍觉察到了一丝寂寞的意味。
先帝子嗣不丰,他仅有的几个兄弟品相不齐,大多都把他当做与自己争储的劲敌。身边的侍者即便有同龄人,他也觉得是那位苛刻的皇后派来的监视他的。
仔细想来,他在这深宫之中,竟然就从没有过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纵然他如今当了皇帝,每日都有一堆人上赶着拍他的马屁,近侍们敬他怕他,所有人都尽量顺着他的意思,可他们只是怕,只是敬,最多是仰慕,却没有人真敢来爱他。
不同于裴野,这怪鸟在唱什么,方啼霜是一句也没听懂,再加上这只怪鸟莫名很不和他眼缘,所以小猫儿就愈发觉得它吵闹。
只见那小猫儿“唰”地往桌案上一跳,然后很拽地朝顶上那只鸟笼里的鹦哥儿骂了一声:“喵!”闭嘴吧你,臭妖怪!
那只鹦哥儿不但没理会他,反而还唱得更起劲了。
方啼霜自从穿到这小猫儿身上以来,就是没事瞎叫唤两声都有人过来搭理他,这只扁毛妖怪是怎么回事,没看出来他是一只有身份的大猫吗?
这么凶猛的一只猫戳在这里,它竟然敢装作没看见,真是岂有此理!
小猫儿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与威严,于是便朝它龇出了两颗小獠牙,见它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于是就忽然猛地往上一跳,一爪子拍得那只鸟笼拼命摇晃了起来。
这回那只鹦哥儿终于知道怕了,在那金丝笼里开始飞来窜去,还不小心蹭掉了一片羽毛。
那翠绿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到了皇帝的发间。
方啼霜却完全没注意到,还在继续骂骂咧咧地与那只怪鸟吵架拌嘴,跳起来时迅猛无比,而降落时还一脚踹乱了桌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奏章。
裴野脸色微变,伸手去下了发间那根翅羽,然后沉声道:“够了。”
小猫儿和那只鹦哥儿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只剩那只鸟笼子还在那缓缓地在那里摇晃。
“孤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裴野很严肃地看向那小猫儿,“要闹就出去闹,别把这里也弄得鸡飞狗跳。”
小猫儿很委屈地低下了脑袋,裴野见他那副样子,顿时便有些疑心是自己把话说过了。
他正想再找补一句,却见那小狸奴忽然又抬起了脑袋,朝他很不客气地吼了一声:“喵!”我就是不喜欢这只臭鸟!
裴野瞬间便将那句找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紧接着他面色一冷,没好气道:“椿烨,带它出去。”
听见这话,小猫儿忽然一脸震惊地看向他,他实在很不明白,裴野凭什么要为了这只扁毛妖怪同他置气。
他昨日明明都收下他送的蝴蝶了,他们现在难道不已经是好朋友了吗?他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去偏心那只怪鸟?!
小猫儿越想越伤心,心里像是忽然被一块大石头给堵住了,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便被戚椿烨抱走了。
戚椿烨将他交到了外头的侍宦与女婢手上,然后叮嘱他们道:“你们好生照看这小猫主子,没有圣人的吩咐,别放它进殿,也千万别让它跑出了这院子。”
宫人们齐齐应下了。
裴野说到做到,在院里给他搭了很大的一座猫爬架,但小猫儿现下心里难过,只跳上爬架第一层,就缩在那儿忧郁地不肯动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以为是小猫儿不喜欢这个新搭的爬架。
昨日那陪他扑蝶的小宫婢见状,便凑上前道:“猫主子若是不喜欢玩这个,不如奴婢带您去那边扑蝴蝶玩吧?”
小猫儿怏怏不乐地看她一眼,然后冷漠地别过头去,浑身散发着一股“谁人也不想理会”的气场。
他躺在那里仔细一斟酌,猜测可能是自己方才怒意未消,不小心就把脾气对着裴野发了,他又听不懂他的意思,肯定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发脾气。
裴野毕竟是皇帝,平时被人捧惯了,而自己却在这么多宫人面前折了他的面子,所以他不开心了也很正常。
可是……小猫儿胡子一翘、嘴一撅,他也不是故意的,怎么都不让他解释一下就把他赶出来了,这也太无情了!
与此同时,他忽然听见那些受他冷落的宫人们悄声谈起了那只鹦哥儿,声音不远不近,刚好能传进他耳朵里。
“听说这只鹦哥儿呀,从前乃是跟在一位名伶身边的,从小跟着那戏班子一块开嗓学戏,还能唱上几折昆曲呢。”
“哟,这可真是神了。”
“可不是吗?最关键的是它还聪明伶俐,知道怎么溜须拍马,听闻昨个在花萼楼里,它上来第一句就是——陛下千秋万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叫人怎么不喜欢呐?”
“要我说呀,这位绿衣主子很可能就要成为咱们陛下的新宠了。”
“……”
小猫儿的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炸了,裴野要是有了新宠,那他可怎么办?
可裴野究竟图那只怪鸟什么,图它一嘴听不懂的戏词,还是那谁都能说上几句的恭维话?
小猫儿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裴野简直就是说书人口中那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小狸奴翻了个身,把方才翘起的二郎腿给放下了,面上的愤怒和悲伤忽然就被一种莫名的凝重给取代了。
要是那只扁毛妖怪真取代了他的位置……那往后这院里的猫爬架说不定就会被拆了,改装成一只大鸟窝,他的猫舍就变成鸟舍……连婉儿泽欢也要去伺候那只臭鸟了。
最重要的是,裴野兴许就不乐意和他玩了,那他以后要和谁玩?
虽然裴野戏弄他的时候,也很讨猫厌,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裴野待在一块的时候其实还挺开心的。
他喜欢裴野的桌案,喜欢桌案上的墨水的香味,还有他怀里好闻的熏香……这些他可不能拱手让鸟!
小猫儿躺在猫架上,翘着脚仔细思索了一番对策,然后伸爪拍开了企图偷摸他爪上肉垫的小宫婢,敏捷地跳下了那架子。
紧接着他鼓起勇气,一路猫到了殿门外,宫人们忙跟上来,小声劝道:“主子,陛下眼下在忙呢,咱们还是在院里玩吧,后头还搭了个秋千吊篮呢,是专门按着您的体型做的,咱们一道去看看吧?”
小猫儿回头朝他们一龇牙,自以为很凶地叫了一声:“喵!”别吵!
他要是再什么都不做,那这些什么秋千玩具,就都要归那只扁毛妖怪去了。
方啼霜不顾宫人们的阻拦,狗一样地飞奔向坐在那明堂上的皇帝。
裴野此时正不知在宣纸上画着什么,闻声一抬眼,便见一只大白猫儿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拼命地往他这里飞了过来。
裴野迟疑了半晌,低头便见那小猫儿已经到了自己跟前,于是便开口道:“罢了,它若不乐意在外头带着,那就让它进来吧。”
宫人们闻言,忙有序地退下了。
小猫儿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顶上被关着的那只臭鸟,稍愣了一愣,便就开始执行起了才刚构思好的妙计——这鸟儿不是能唱戏吗?那他猫大爷还会唱歌呢!
方啼霜给了上头那鹦哥儿一眼“你给我等着”的挑衅眼神,随后便仰头哼哼了起来:“喵喵喵喵~喵喵……”
裴野看着那小猫儿,眼里闪过几分疑惑:“你要做什么?嗓子不舒服么?”
小猫儿气恼地跺了跺脚,然后又把他自认为挺优美的旋律又用那猫言猫语重复唱了一遍。
这回裴野倒是听懂了:“你是要唱歌给孤听?”
他话音刚落,小猫儿还没来得及点头,只听那顶上的鹦哥儿就骄傲地仰起了头,开始学他唱:“喵喵喵喵~喵喵……”
就连那特殊的停顿它也学到了精髓。
裴野一时失笑。
方啼霜瞪着眼,抬爪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皇帝的小腿:“喵!”别笑它的!
小猫儿自觉自己这回真是遇到了劲敌,于是暗暗憋了一口气,心里不知又有了什么主意,扭头便又跑回去了殿外。
裴野看着那小猫儿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对戚椿烨道:“这小猫儿,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不高兴就甩脸子转头走,实在很该找位严厉的教习嬷嬷来管教管教它。”
戚椿烨觑着皇帝的脸色,见他面上带笑,便知道他这句话并不是诚心的。
第四十章 “礼尚往来。”
离开正殿后, 小猫儿径直跑到了外头院墙下用来防火的太平缸前,紧接着飞身一跃, 不偏不倚地跳到了那水缸边缘上。
他身后跟着的宫人们见状,不禁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们却又都不敢出声喊那小猫儿下来,生怕它一分神,便要失足落到水缸里头去。
方啼霜以水作镜,好生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体态姿貌, 自认为是不比那绿毛鹦哥儿差什么的。
他有些苦恼地望着那水面,开始左思右想,最后认为应该是自己这一身毛太白了,而裴野说不定就喜爱那鸟身上的翠绿色。
可他又没法儿把自己这身毛脱下来, 让人寄去哪个布坊里去染个绿色回来。
而且他再仔细想想自己浑身的毛发都变成翠绿的样子, 方啼霜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裴野真会喜欢那种颜色的猫吗?那也太渗人了吧?
方啼霜苦着一张脸, 转身跳下了那水缸,忽然便瞧见了前头那宫婢髻上的珠花,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光。
小猫儿眼睛一亮, 心里忽然有了个好主意——他要是也往自己脑袋顶上别朵花儿, 想必只会比那只鹦哥儿还要漂亮。
既然想到了, 那便要立即去做,方啼霜步子一转,就朝着那前院奔去了。
他还记得昨日他扑蝴蝶的地方,那儿开了不少好看的花朵。
小猫儿走到哪,那群宫人们便要跟到哪, 昨日那位宫婢见小猫儿又往昨儿那花圃中去了, 便跟上前笑着询问道:“主子今日又要去扑蝴蝶?”
方啼霜一晃尾巴, 应了她一声:“喵呜~”非也。
随即他便钻进了那花圃中去,在那花丛之间晃了又晃,看了再看,蹭的猫毛上都染上了微弱的花香。
终于,他在一盆绿牡丹前头站定,然后抬爪对着那离他最近的宫婢招了招爪,示意她过来这里。
那宫婢倒也还算机灵,小猫儿一招手,她便上前几步,在他身侧俯身问:“主子有何吩咐?”
方啼霜再一抬爪,然后轻轻拍了拍那朵被他选中的绿牡丹,随即再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让那宫婢将那朵牡丹摘下来戴到他头上。
那宫婢面上泄出了几分惊慌,忙劝道:“不可呀主子,这牡丹怎么能吃呢?奴婢要是擅自摘下来给您吃了,一会儿您闹了肚子,陛下是要责罚奴婢的。”
小猫儿有些无语,谁说他要吃这玩意了?他看上去难道像是傻的吗?
紧接着他继续又朝着那宫婢比划了一通,那宫婢瞪着眼,依然没能看懂他的意思,而另一位前来围观的宦官倒像是看懂了,他问小猫儿:“您的意思是,要她将那朵牡丹花,别在您的头上?”
方啼霜连忙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
却见那宫婢眼中看傻子的情绪更盛了些,她思忖了片刻,这才想好了措辞,又同小猫儿解释道:“您没有发髻,也就是说……您的毛发还不够长,只怕是扎不了这朵牡丹花,而且这院里的花草也不是奴婢们可以随意采摘的……”
已经打定了主意的方啼霜可不愿意听她这么说,既然宫人们不愿意帮他摘,那他就自己上牙咬了。
宫人们见状又怕小猫儿被那枝条戳伤了,于是这便敢下手了,不知是谁去取了一只剪子来,动手前又再问了那小猫儿一句:“主子确定是要这朵么?”
小猫儿点了点头。
随着那只剪子“咔嚓”一声,那一朵开得很饱满的绿牡丹便掉进了那宫婢手中。
宫人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将这挺大朵牡丹戴那小猫脑袋上。
过了片刻,终于有一宦者出声提议道:“不如咱们去找根粗些的针线,穿过这牡丹花,然后再替主子系在头上如何?”
众人都觉得他这提议不错,连小猫儿听完也赞善地点了点头。
于是下一刻,宫人们便找针的找针,找线的找线去了,一堆人合力,不一会儿便给小猫儿做好了一顶牡丹花冠,最后再由两名宫婢替他把这顶花冠给戴好摆正。
等那花冠戴好之后,小猫儿很兴奋地摆着尾巴,抬头却见那些宫人们忽然看着他掩着嘴笑了起来。
小猫儿有些不解,于是便朝他们叫唤了一声:“喵呜?”你们在笑什么?
宫人们忙应声道:“咱们呐,是笑您戴这朵绿牡丹还怪漂亮的,像换了只猫儿似的,很神气。”
小猫儿一点也听不出来他们言语里的打趣,还以为他们当真是在夸奖自己,他面上顿时含了几分羞意,若不是那毛绒绒的毛发遮挡着,想必别人此时都能瞧见他面上带着的红晕了。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脑袋顶上的那朵绿牡丹,愈发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有仙猫之姿。
于是便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拽样,踏着略微夸张的步子又往那正殿里走去了。
宫人们见方才皇帝并没有不让小猫儿进殿的意思,故而便也没拦着它,任由它往殿里走去了。
小猫儿这回身后没再跟着宫人,来的也不像上回那般兴师动众,而且他的脚步本就极轻,落地几乎是毫无动静的。
而那座上的裴野眼下又不知正在做什么,很专注地低头执笔,直到那小猫儿来到了他的近前,又很不客气地跳上了他的桌案,裴野这才注意到他,只是差点不小心把手中的那只画笔戳在了忽然出现的小猫儿脸上。
皇帝收笔抬眼,只见那小猫儿脑门上顶了一朵……什么,裴野乍一眼觉得那可能是朵品相上佳的青菜,第二眼才认出那是一朵绿牡丹。
而这朵酷似青菜的绿牡丹,再配上小猫儿这张日渐圆润的猫脸,便显得它整只猫儿愈发有了几分憨傻的气质。
裴野嗓子有点痒地咳了一咳,压下了那想笑的冲动,冷淡地问道:“怎么忽然捡了朵菜唔……绿牡丹戴?”
小猫儿又向他凑近了一步,稍一摆头,很显摆地朝他摆弄了一番自己脑门上绑着的这朵他的“奇思妙想”。
裴野见他一副像是把“想要被人夸奖“这六个字都烙在了脸上的模样,于是便顺着这小猫儿的意道:“唔……挺漂亮的。”
他夸的有些违心,但小猫儿却没听出来,还很快乐地带着那颗“青菜”在裴野手边蹭了蹭,随后便侧躺在桌案上不动了。
他寻常在猫舍里懒着,不但身上不爱动,就连脑子也是不爱动的,今日劳动他想了这么些法子,这就已经倦了。
既然今日已经努力够了,争地位争宠的事儿不如就先往后放一放,等明日再接再厉也不迟。
他一边调整出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一边往桌案上摊开的那卷画布上瞄。
第一眼他只觉得这画中之兽长得似乎有几分面熟,再一眼,他便忽然收紧了爪子,瞪大了猫眼——裴野方才在纸上画的……原来是他。
但那似乎又有些不太像是他,图上分别画了好几个面的小猫儿,后两足是立着的,足下还有个石墩子,可他脚下并没长石墩子呀?
小猫儿心里不禁暗想,裴野这绘图的能力可能有些不太过关,虽然那身上倒是画得很像他……但難蘴这小猫儿面上那凶巴巴的表情怎么可能是他?
小猫儿自认为自己平时与人为善,从来温柔待人,是从不会对人露出这样凶的表情的,裴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一抬头却忽然撞上了裴野略带笑意的目光,眼下他一整个后背都贴在桌案上,他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瞧见了裴野的脸。
方啼霜心里莫名便生出了几分古怪的情愫来,他想也没想,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案上跳了起来,一对前爪差点扑到裴野的脸上。
裴野敏锐地躲开了,然后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而后忙将那差点被方啼霜一脚蹬破的画布卷了起来。
方啼霜看着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了,于是便又跳上了裴野的膝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喵呜喵呜”叫唤了两声朝他示好。
裴野倒没恼他,只是又缓缓打开了那副画卷,让小猫儿仔细欣赏了一番。
小猫儿晃晃脑袋,不解道:“喵呜喵呜?”你画我做什么?
裴野也不知听没听懂他的意思,嘴角的弧度像是在笑:“礼尚往来。”
“你既送了孤一只蝴蝶,那孤也当回赠你一份礼。”
说完他便将那副画一收,小猫儿下意识伸出手去要接那幅画。
虽然他不太能欣赏得来那副画作,但这既是裴野亲手画的,好歹也是费了他不少心思的,在小猫儿心里,便觉得这礼物与他费尽千辛万苦捉来的那只豆粉蝶是差不多贵重的,于是也很乐意收。
可不料皇帝却没将那副画往他这里递,而是偏头递给了戚椿烨。
他回头见这小猫儿手还伸着,便轻轻拍了拍他伸出的嫩粉色肉垫:“不是要送你这幅画,再说你拿得动吗就伸手?”
方啼霜呆愣了一会儿,等回过劲来了,他才把那双爪子往回一收。
他沉思了片刻,而后忽然又莫名快乐了起来。
裴野只抱过他,却没抱过这种臭鸟,只给他准备了礼物,也没有这只鸟儿的份,想必他在这御前的地位还是不会轻易动摇的。
这时候他还不忘抬头给那只突然变安静了的扁毛妖怪送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紧接着他又“哼”了一声,得意洋洋道:“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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