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皇帝的千秋诞日过后, 照例举国上下都是要再歇假两日的,虽然裴野觉得这日子不重不轻的, 很没有举国同休的必要。
但规矩从来如此,他要是贸然改动,哪怕意在勤政,也是要惹人不快的,裴野如今根基还不稳,并不想干这种吃不不讨好的蠢事。
可他平日里除了上朝论政、批阅奏折, 便是读策考课、练剑锻体,手不离笔剑,心不沾风月,如今乍然闲暇下来了, 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
皇帝低头看向怀里的那只小猫儿, 正想开口问它什么, 却忽闻那小猫儿的肚子突然“咕”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 裴野差点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然而下一刻,那动静忽的又重复了一遍, 而且远比上一回还要响亮得多。
这回皇帝可听真切了,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那小猫儿的肚皮:“又饿了?”
他话音未落, 只见那小猫的身子顿时蜷了起来,还慌忙用那两只前爪挡住了自己那毫无防备的柔软肚皮:“喵!”
皇帝愣了一愣,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这是不小心戳到了这小猫儿的痒痒肉,紧接着他又似笑非笑地挠了挠这小狸奴的下巴:“怕痒啊?”
方啼霜一见他这表情就觉得很不对劲,正要翻身躲开, 却被裴野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他两只猫爪。
小猫儿顿时炸了毛, 开始龇牙威胁他:“喵!”松手!
裴野哪里会惧他, 顺手便将那两只爪子叠起来攥进了右手中,空出的另一只手则伸出了一根食指。
方啼霜:“!”
下一刻,裴野动了动手指,又很没人性地戳了他两下,看那小猫儿痒得卷起肚子、缩起后腿,便觉得很有趣。
“以后还敢和孤甩脸子吗?”他稍稍拉长了调子,不徐不疾地问。
眼见他的手指又要落下来,方啼霜登时头皮一紧,脱口喊了声:“嗷!”
他的双爪皆被束缚住了,只剩两只后足还能动弹,于是他便下意识动了动两只后腿,想要一脚把皇帝给蹬开。
裴野看了他那对后足一眼,随后淡淡道:“你踢,踢一脚扣两袋小鱼干,踢两脚孤就把清宁宫里那只犬儿抓来猫舍陪你。”
小猫儿顿时便不敢动了,被扣小鱼干事小,他还可以去云太妃那讨,要是真把那犬爷招来了,他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接着他便很识相地摇了摇脑袋:“喵喵喵!”
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野很满意,于是又一次故技重施:“往后要不要懂礼学乖?”
小猫儿又连忙点了点头。
一人一猫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裴野见他目光诚恳,于是终于松开了手。
方啼霜一得自由,便立即翻了个身,一转头就和他翻脸了,扑过来做势便打算咬一口裴野的手指报仇。
结果他一抬头,却见那人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自己,还主动朝他伸出了手指,很贴心地送到了小猫儿嘴边。
他虽然没言语,但方啼霜觉得他如果开口,说的一定会是“你咬我一口试试”?
小猫儿脸色一变,动作顿时从凶狠变得谄媚了起来,他先是用脑袋蹭了蹭裴野的手腕,然后又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指尖,表示自己很爱护他的手指,绝没有动过那要咬它的邪念。
裴野目光一动,正要收回手,却见那小猫儿忽然又扑将上来,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袖口泄愤。
等报过仇之后,他又把脑袋往后一缩,然后很怂地立即跑远了些。
裴野心里方才浮起的那点温情转瞬便被他一口给咬散了。
立在皇帝身侧的戚椿烨见皇帝的袖子被小猫儿濡湿了一片,怕他要发怒,于是便连忙道:“圣人,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想却见裴野面上并无怒意,只道:“不必麻烦,取绸布来擦干便好。”
“是。”戚椿烨应声。
“你倒是一点也不肯吃亏,”裴野一面抬手让戚椿烨替他擦袖口,一面对他说,“也好,省得叫别人欺负了去。”
小猫儿心说你这皇帝嘴上说的倒是好听,寻常分明也只有他才敢来欺负他。
闹了这么一通,方啼霜顿时觉得自己更饿了,他每次一饿起来就感觉自己整只猫儿都要不好了。
于是他便用后足立将起来,然后抬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喵呜~”我饿啦。
那座上之人分明看懂了,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佯出一副不解的模样:“怎么,方才孤给你肚皮戳伤了?”
小猫儿瞪他一眼,然后追过来扯他的衣袍下摆:“喵呜喵呜~”饿啦饿啦,要饿死只猫啦。
裴野一开始还沉着脸不欲应,后来被他喵得不胜其烦,这才俯下身来捏了捏他的脸:“又叫唤什么?晨起不是才吃过么?现下才是什么时辰?离午膳还早着呢。”
想起这个小猫儿就委屈,这宫里头的主子个个都是锦衣玉食的,想必作为他们的“老大”,皇帝也不会缺钱,怎么就要克扣他的伙食了?
再说了,小猫吃得胖点怎么了?又不碍着谁,身上脸上多出来的二两肉,说明他这饭也不是白吃的,养他可不比养那些吃不胖的人划算吗?
“你的膳食孤已经让秦太医瞧过了,份量是不缺的,也已比从前先帝饲养的那群猫儿的标配还要丰富些,你要知足,不许贪食,秦太医说过肥会致病,再放任你吃下去,只怕再过不久你便要站不起来了。”
方啼霜认为秦太医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又觉得裴野这话多少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在,哪有猫儿会把自己吃到站不起来的?
再说了,他好歹还是个人,心里肯定还是比普通猫儿要有分寸的。
不过仔细想想,裴野又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对他的食量有些误解也是正常的,但他现在实在是觉得自己就快要饿扁了,再这样下去他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会饿到一命呜呼。
于是他后足一蹬,便又跳到了皇帝的桌案上,然后躺倒下去,开始打滚耍赖讨吃食。
裴野很无奈地看着他:“太医说了,即便是你撒娇装可怜也不能心软,这都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吃太多的小猫儿是要短命的。”
方啼霜听到这句话,忽然楞了楞。
他还是很惜命的,特别是自从那日溺水之后,他愈发懂得了活着的美好,于是他思忖片刻,又一咬牙,打算不如就忍到午膳时再吃算了。
为了忘却这饥饿的知觉,小猫儿开始在殿里四处跑,东摸摸西碰碰,然而那饥饿感却始终丝毫未减,反而还愈加浓烈。
方啼霜实在是熬不住了,便打算偷偷溜出这大明宫去,到云太妃那儿去讨些吃食。
可他才刚猫到门口,那座上的裴野却忽然出声道:“站住。”
小猫儿脚步一滞,又听他问:“打算上哪去?”
皇帝叹了口气,生怕这小猫儿饿极了便要跑去刨虫子、扑蝴蝶吃,于是终于松了口道:“罢了——椿烨,让猫舍小厨房再给这小猫儿煮些吃的来,别太多。”
方啼霜听见了,立刻便又快乐了起来,蹬蹬蹬便从那殿门口又冲了回去,然后也不加缓冲,就这么直愣愣地砸进了裴野怀里。
裴野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上只顾着抽条,却并不怎么长肉,被这大肥猫没轻没重地砸了一下,简直锤得他胸口生疼。
他伸手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很无奈道:“孤现在觉得你一脚踩死那方啼霜的故事不是他们胡说的了。”
小猫儿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姓,动作略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不过这片刻的错愕早已被裴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问:“你认识他?”
小猫儿连忙摇了摇头,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像是欲盖弥彰,反而更惹的皇帝怀疑了。
这小猫儿的聪慧他是知道的,有时还聪明得有些过了头,不像狸奴,倒像是个小孩。
可惜他从前连一眼都不愿赏给这些狸奴猫官儿,对这只小猫儿实在没什么了解。
而且自先帝仙逝后,伺候他的人殉的殉,守灵的守灵,这宫里真熟悉那小猫儿的人就更少了。
即便旁敲侧击地问起猫舍里的人,他们也都是一脸的茫茫然,说起自家主子,一律都觉得它从来就是这么聪敏过猫,还说先帝从前也是将这小猫主子当成小娃娃来养的。
裴野听了这些话,于是便也只好认为,这小猫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故而裴野寻常也不太把他真当成是小猫来对待。
因此现下他觉得小猫儿对“方啼霜”这个名字的反应实在很奇怪。
裴野继续追问道:“有人向你提过他,是吗?”
方啼霜立刻甩了甩脑袋,伸爪便要去抓他腰间坠的那只香囊,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裴野却不吃这套,他拍开他的爪子,又问:“还是有人故意让你去踩他那一脚的?”
小猫儿拉了拉脸,迅速往桌案底下一钻,面上很快便露出了一副听不懂人话的呆样,旁的事他未必会,但装傻充愣倒是很在行。
他把尾巴往裴野那一扫,然后背对着他开始舔爪子梳理毛发,任裴野怎么唤他,他都不肯应答了。
旁侧的戚椿烨见状便开口道:“陛下,咱们这小猫主子和那孩子无冤无仇,主子何苦要特意去踩他一脚?想来都只是巧合,不过主子淘气不小心失足惹出了意外罢了。”
裴野心里是怕它受了有心人的教唆,但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猜测无凭无据,有些没道理。不过他还是笃定,这小猫儿一定是认识那方啼霜的。
过了一会儿,一位小宦官端了条剔骨蒸鱼进殿,在桌案下窝了好半天的小猫儿顿时又活了过来。
他这会儿又忽然听得懂了人话了,裴野只说了句出来,他便立即从桌底下钻了出来。
皇帝扫了眼那只蒸鱼,问道:“鱼刺都挑干净了?”
那宦官立即应道:“都剃干净了,厨房知是给小猫主子用的,不敢在这上头有怠慢。”
他一开口方啼霜便认出他来了,来的这人正是泽欢,小猫儿只同他对视了一眼,却并不想上前去和他招呼。
等他把那点心鱼放下了,小猫儿便大摇大摆地直奔着那食盘去了。
泽欢才退出去,外头便又来了位小猫儿眼中的不速之客,一个宦者躬身进殿来报:“圣人,怀亲王来了。”
“请他进来。”裴野道。
正打算要吃鱼的小猫儿顿时警惕了起来,这位怀亲王他还记得,是个很不要脸的丑人,先前在云太妃那儿,他还一脸猥琐地要摸他的尾巴和屁股,实在是很可恨。
果然,那怀亲王一入内,目光便牢牢锁在了他身上。
而后他上前拜过皇帝,又在他下首落了座,他眼中闪着新奇的光,张口便问:“皇兄,您怎么把它带到了御前?您从前不是最见不得这些猫儿狗儿的吗?”
裴野翻开书页:“知道孤不喜欢,你还送只碎嘴鹦哥儿过来?”
怀亲王连忙笑了笑:“臣弟也没想到您会把这鹦哥儿放到御前来呀——这才一日不见,绿衣你怎么就蔫巴了?别是被这坏猫儿欺负了去。”
说完他便看向了那只猫儿,那鹦哥儿见终于有人肯为自己说话了,这便又囔囔了起来:“坏猫儿,坏猫儿!”
小猫儿如今心里知道了裴野还是待自己最亲近,便也不乐意费心和它闹了,还是吃鱼填肚子最要紧。
“谁要欺负你这碎嘴鹦哥儿?我们双儿分明很乖巧懂事。”裴野自个喜欢捉弄那小猫儿,却不许别人说它。
“皇兄你也太护短了吧?你这小猫儿不一般啊,这么得我皇兄的宠?”他冲着方啼霜笑了笑道。
小猫儿满脑子都是裴野方才那句话,心里莫名很受感动,觉得裴野真是天下第一懂他的人。
而且他还清清楚楚说的是“我们双儿”,显然是已将他归到了自己的阵营里去了。
那怀亲王又笑笑道:“皇兄你是不知道臣弟这绿衣使者的好。”
他说完,便让宫人去把那鸟笼取了下来,然后迅速打开笼子,对里头喊了一声:“去!”
那鹦哥儿便振翅在正堂里飞了几圈,紧接着怀亲王又一吹哨,那鸟儿便又回到了他肩上停下,旋即抵头在他面颊上蹭了蹭。
怀亲王递给它一粒特质的食物作为奖赏,随后又对它道:“绿衣乖,去圣人那儿。”
那鸟儿便飞将起来,在裴野头顶上空盘旋了一圈,而后也在他肩头停下了,最后又亲昵地蹭了蹭裴野的左脸。
小猫儿原本在那悠闲地吃鱼,骤然瞧见鹦哥儿这番举动,气得脑袋顶上的毛都炸开了来——
他都还没贴过裴野的脸呢,怎么就让这臭不要脸的人养出来的臭不要脸的鸟给捷足先登了!
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第四十二章 “真哭了?”
小猫儿把那只才吃到一半的鱼往旁侧一推一撇, 随即便向着裴野飞扑过去,要将他肩上的那只鹦哥儿打开。
那鹦哥儿也不是傻的, 一见那小猫儿来势汹汹,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双翅一振便慌忙从裴野肩上飞离开了。
小猫儿面色一敛,很快便收起了爪子和獠牙:“喵呜!”算你识相!
紧接着他又来到裴野面前,然后一伸爪子,粗手粗脚地拂了拂他肩头那无中生有的尘埃。
怀亲王见自家那鹦哥儿被吓得四处乱飞, 正要开口,却听那座上的皇帝忽然道:“孤管教不严,失礼了。”
说完他又轻轻拍了拍那小猫儿的爪子,嗔怪道:“你做什么总吓唬人家?往后再不许了, 听见没有?”
这话虽是责备的话, 但那语气却丝毫听不出责备的意味。
方啼霜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 半点没把他这话往心里去。
怀亲王裴逸见皇帝都开了口了, 他自然也不好再说那小猫儿什么,于是便叫了几个宫人,与他一道把那受惊的鹦哥儿又关回了鸟笼里去。
好容易将那鸟儿哄回了笼里, 怀亲王松了一口气, 然后转头与那小猫儿玩笑道:“小猫, 我皇兄又不只是你一只猫的,怎么,旁的什么鸟呀人呀,就是碰碰他也不成吗?”
他稍稍一顿,又继续道:“还和绿衣争起宠来了……那再一年皇兄立了帝后, 你难道也这般喊打喊杀地不让她碰陛下么?”
怀亲王原也只是说笑打趣, 不料听他说完话的一人一猫皆是一愣。
裴野的神色微动, 他原以为这小猫儿是天生与这鹦哥儿不对付,又可能是觉得那鹦鹉占了它的地盘,所以才要圈地示威,故而他并没往争宠吃醋那一层去想。
小猫儿的耳朵则是只听见了怀亲王说的那“立了帝后”四个字。
是了,明年裴野便要十四了,立后乃是皇帝的头一等大事,虽说自古帝后之位,也大多不为皇帝可选择,大多是为政为权为子嗣,帝后二人也未必会有感情。
可小猫儿不懂,他眼里只有爷娘在时的举案齐眉,舅父舅母的不离不弃,他心里笃定,若要娶妻成婚,那便定然是要为情为爱的。
想想旁人要娶妻生子,他倒也不觉的有什么,可只要一想到不久之后,裴野身边就要多一个人抢走他所有的注意力,小猫儿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和那人是男是女、是猫是狗都没什么关系,他就是觉得裴野应该不要有这样偏爱的人,和他一直这样打闹下去才好。
虽说小猫儿的心思被裴毅一语道破了,但裴野却并不觉得小猫儿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还觉得它更加可爱了。
“立后之事还需斟酌,又不是说定就定的,”裴野淡淡然道,“你嘴里说着孤要立后,别是自己想成婚了。”
怀亲王忙笑道:“臣弟房里的那些丫头都已经闹腾得够呛了,哪还有精力再讨个祖宗回来治自己啊,臣弟恨不得一辈子不成婚,打光棍还更舒坦。”
裴野正色道:“哪有人不成婚的?你再满嘴这些离经叛道的胡话,孤便要再请几位先生去你府上好生教教你。”
裴逸立马收敛了神色,他是几位皇子里性子最像先帝的,从小便爱好招猫逗狗、吃喝玩乐,让他去听那些老夫子们念念叨叨,那还不如杀了他。
好容易出宫立府,脱了云太妃的掌控,他哪里还想再被人管教?
“皇兄可别,是臣弟说错话了,”他嬉皮笑脸地说道,“长幼有序,这也得是您立了后,才能开始考虑臣弟的婚事不是?再说了,臣弟还想在这长安城多陪您和阿娘几年呢,若成了婚去了封地,也不知一年还能不能回来一趟。”
方啼霜一边听着他们聊,一边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剩下的鱼,但他心思却浑然不在那点心鱼上头。
小猫儿听着裴野的语气,认为他是非要娶这位尚不知名姓的皇后不可了,他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懂得娶妻生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裴野作为皇帝,有太后和臣子们催着赶着,想必就更无法免俗了,他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是很没有道理同他闹的。
好在这位皇后暂时还没有着落,小猫儿也就是稍稍失落了一会儿,等吃完了鱼,肚子不空了,他便又将这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
怀亲王同他养的那只绿毛鹦哥儿一样嘴碎话多,他再次落座后,便挑了一些府上趣事与民间趣闻,和那鹦哥儿一句一和地同皇帝闲扯。
等他和裴野说完了话,小猫儿早已在宫人的伺候下,用完了那少的可怜的午膳。
他今日不想睡懒觉,故而对裴野把自己丢在一边的作法有些不满,对那霸占了裴野时间的始作俑者裴逸便更不满了。
小猫儿兀自在那旁边刨爪子伸懒腰,无聊了好半天,才见那怀亲王终于起身要走了。
“皇兄,这是绿衣平日里最爱吃的零嘴,”说着他便将带来的一大袋干果仁放在了桌上,“陛下若想训它,使这个作为奖赏便足够了。”
小猫儿一听有吃的,没能被那聊胜于无的午膳填满的肚子顿时又叫嚣了起来,他先是鬼鬼祟祟地凑了过去,而后又嗅了嗅那果仁的气味。
裴逸见状忙提醒道:“你不能吃这个。”
小猫儿本来也就是瞧见这果仁新奇,想要尝个味,听他这么说,顿时逆反之心大起,猝不及防地猫过去,一口便卷起了一小堆果仁含进嘴里。
怀亲王府上是养过狸奴的,因而很知道这果仁小猫儿吃多了要害病,于是便紧张地上前,伸手便要掰开它的嘴。
可这小猫儿使劲闭着嘴不肯放,怀亲王便扭头求助皇帝:“皇兄,您快和它说说,这东西猫儿不能吃,一会害了病可不怪我。”
他话音未落,便听裴野忽然沉声命令道:“双儿,吐出来。”
方啼霜闻言立刻松口,将那一嘴的果仁都吐到了裴毅的脸上。
裴逸“哎呦”叫唤了一声,身旁立即便有宫婢呈上一方干净锦帕,他忙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然后气恼道:“皇兄,您可得好好管管这猫儿了,怎的养得这般淘气?再不管教一番,这往后怕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他家养的那只小狸奴黏人温顺,从没对他这样胡闹过,这要不是皇帝宠这小猫儿,他定要让人把它捉去好生教训一顿。
裴野看向那小猫儿,他也觉得这小狸奴这回确乎有些过了火了,私下里同他打闹、和那鹦哥儿吵架拌嘴,他倒不觉得有什么,总归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可它现下是当众给客人没脸了,也好在今日来的是没心没肺的裴毅,若来的是朝中重臣,也叫他这般淘气地羞辱,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野先打发了裴逸,然后冷脸对那小猫儿道:“你过来。”
方啼霜乖乖过去了。
“去把你弄脏的地清理干净。”他的面色和语气都与往常不同,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与肃然。
见旁侧的宫人们想上前帮那小猫儿,裴野便道:“谁也别动,它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收拾。”
小猫儿觉得自己被凶的简直是莫名其妙,但裴野的语气又不容置疑,他也不敢在这时候还和他顶嘴,于是便跳下桌去,可怜巴巴地用爪子去扒拉那落在地上的果仁。
坐在上首的皇帝顿了顿,而后用教训小孩的语气道:“孤知道你听得懂人话,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小猫偷偷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发现他面上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要同他开玩笑的样子。
“所以你方才定然是故意将那果仁喷在裴毅脸上的,是不是?”
小猫儿没应声,撇着嘴兀自在那儿拨弄地上的果仁。
“又不吭声了,“裴野问,“嗯?”
小猫儿忽然鼻尖一酸,背对着他蹲着,忽然就开始用爪子抹起了眼泪。
他从来就是这个性子,每每家中长辈说他两句,他话也不知道答,不管做没做错,也不管他有没有道理,眼泪就已经先難飌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裴野愣了愣,站起身:“孤才说你几句呢,你至于么?”
说罢他走到小猫儿面前,见那小狸奴把脸用爪子捂住了不让他瞧,裴野心念一动,以为小猫儿是故意装哭博取同情,于是便一把拉开了它的爪子,不料却发现他面上竟真淌着泪。
裴野有些讶异:“真哭了?”
皇帝忙抽出袖中绸帕替他擦眼泪,他和兄弟们不亲近,不曾有过教育幼弟的机会,只知道做错了就要教训,要让它改了这恶习,却没想到小猫儿都没给他机会说完,便开始掉金豆子了。
小猫儿大抵是觉得丢脸,并不许他擦,一溜烟儿便又钻进桌底下躲着去了。
裴野见状也没发火,只是很无奈地蹲到了桌边,他这已然是放下了面子,宫里即便是他那名义上的阿娘——太后所育的十二公主,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要他纡尊降贵来哄。
“孤骂你了没有?欺负你了不曾?”裴野轻声问道,“不过说你几句,你倒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说完他又顿了顿,心里的天秤已然是不自觉地偏移了,想着小猫儿再聪明也只不过是只猫儿,哪里又会真懂得那些人情世故。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算了,这回的事儿孤也不追究了,你也别再哭了。”
小猫儿蹲在桌底下冷静了一会儿,等把眼泪都抹干了,这才肯露出个低头不见眼睛的脑袋。
裴野在桌边蹲得脚都酸了,见这小猫儿终于不哭了,便又给他找了个台阶下:“知错了吗?”
小猫儿不敢得寸进尺,于是便点了点头,然后委委屈屈地喵了一声示弱。
第四十三章 “怎么就让它逃了?”
这事儿了结之后, 一人一猫倒是相安无事了好几天。
小猫儿心里记挂着阿兄,却再能没在御前见过他, 偶尔得空在这大明宫里转上一转,也不曾见过曹四的踪影。
方啼霜一开始还没太放在心上,但有日他忽然就想起了婉儿说过的话,她说那害过他的枫灵被抬出去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好像又说什么他当晚就咽了气。
小猫儿心里吓得要命, 裴野这人平日里对他很好倒是不假,可对其他人……那便不一定了。
更别说他阿兄似乎还和清宁宫扯上了关系,他虽然对这其中的恩怨也是懵懵懂懂的,但也能感觉到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明刀暗箭的往来。
方啼霜趴在团蒲上用爪子托着腮, 一脸很苦恼的样子, 他很怕自家阿兄悄没声息地被裴解决掉了, 而他却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今晨照例是要去清宁宫去给太后问安的, 眼下正堂里没旁人,小猫儿闲来无趣,便趴在团蒲上发呆冥想。
正出神呢, 却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扰, 他下意识抬眼, 却见那只顶上挂着的鸟笼微微晃动着,而里头的那只鹦鹉则鬼祟地探出了一个脑袋。
小猫儿心下一惊,整只猫马上从团蒲上立了起来。
那鸟笼平日里锁的很好,别说是那鹦哥儿,即便是小猫儿, 轻易也是打不开的, 想必是方才那宫人喂食时粗心, 没将那鸟笼子锁好,那鸟儿又聪明,偷偷摸摸地就把笼门给推顶开了。
“喵呜!”小猫儿见它要逃跑,便使铆了劲扑将上去,试图把它拍回鸟笼子里去。
然而这鸟儿也机灵得很,一闪身便躲开了,然后学着人的声调笑了几声,嘲笑那小猫道:“蠢货,蠢货!”
方啼霜气急败坏,一跃飞上桌案,然后虎里虎气地飞来跳去,想去捉住那只盘旋在空中的坏嘴鹦哥儿。
不料鸟儿没捉着,反而还不小心把裴野桌案上摆的笔架奏折踢乱的踢乱、碰倒的碰倒,大小不一的毛笔顿时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小猫儿顿时一愣,与此同时,那只狡猾的鹦哥儿忽然朝着殿门口,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只剩下方啼霜脑子一片空白地蹲在桌案上。
离门口不远处,给小猫儿端了午膳来的宦官差点迎面撞上那只越狱的鸟儿,他惊叫了一声躲开,然后连忙喊来其他宫人:“糟了糟了,那鹦哥儿逃了!”
宫人们慌忙从四处赶来,还没来得及进殿瞧见那一地狼藉,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裴野在众宫人各异的目光中徐徐进院,他很快便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手里还捧着小猫儿午膳的那位宦官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那鹦哥儿方才飞……飞走了。”
“好端端的,”裴野面色并不好看,可他的语气依然是不紧不慢的,不过脚下却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怎么就让它逃了?”
他才刚踏入正堂,便见桌案边上落了一地的狼藉,而那罪魁祸首小猫儿,正背对着他挡在那狼藉前头,好像只要这般,他便看不见地上散落四处的毛笔与折子了。
裴野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那小猫儿一眼,然后缓步回到了龙椅上落了座。
方啼霜觉得这气氛实在过于沉重了,于是悄悄咪咪地抬头偷看了裴野一眼,却见他并不在看自己。
他心里顿时浮出了一个想法——完了,他这回可能闯了大祸了。
因为裴野看起来似乎真生气了,还不是寻常的那种普通生气,小猫儿心里莫名有些害怕,于是便鼓起勇气,试探地轻声“喵”了一声。
可这一声喵完之后,他却依然没得到回应,他心里顿时方寸大乱,于是便找补似的开始用爪子扒拉那些散落的毛笔,试图把它们捡起来再摆回桌上。
可惜那猫爪子实在太没用了,只有挠人扑蝴蝶的时候才好用,到这时候却废地捡不起一只笔。
他又不敢上嘴叼,怕裴野嫌弃。
这会儿裴野终于开口了,他稍稍偏头,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椿烨。”
小猫儿立即抬头看向他。
可皇帝却看也不看他,开了这一次尊口,便又沉下脸来不言语了。
他只是开口唤人,却不说吩咐要做什么,好在戚椿烨伺候他久了,倒是很懂皇帝的心,忙吩咐了几位宫人上前,将那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了。
小猫儿则揣着手蹲在旁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脸的无所适从。
他知道自己又闯了祸了,可裴野骂他罚他都无可厚非,但他这样一言不发,小猫儿心里实在很害怕。
气氛僵持了很久,终于,戚椿烨硬着头皮开口打破了这冷到极点的空气:“圣人,该用午膳了。”
裴野冷冷地应了一声,而后外头候着的宫人们便将那午膳陆续摆上了桌案,小猫儿也被请到一边另给它设的小桌案上用膳。
小猫儿一边没什么食欲地嚼着盘子里的水煮鸡肉,一面偷偷打量着皇帝,他看上去和平日里似乎没什么不同,同样是先净手漱口,然后才开始提筷用膳。
只是看也没看他这边一眼。
小猫儿心里委屈极了,一面啃饼子,一面在心里开始反思自己的错处,他是犯了错总要先三省自身的那类人。
可想来想去自己也就只有把皇帝的桌案弄乱这一项错处,那鸟儿又不是他故意放走的,桌案也不是他故意弄乱的……
他一开始倒是真的在自责,但随着时间推移,小猫儿越反思越觉得自己的错处轻微,是很可以被原谅的,反之裴野那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态度,才是大错特错。
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委屈起来了的同时,又开始隐隐认为裴野这样实在很惹人讨厌,既然他不理会他,那他可也不乐意再同他说话了!
皇帝和这小猫儿闹不快,御前的宫人心里也不好过,自这小猫儿来了,裴野才有了几分人气,这御前的氛围也好了不少。
可如今两这一人一猫忽然谁也不搭理谁了,这儿的气氛反而比从前更糟了,说是直降到了冰点也不为过。
宫人们大多也不明白这前几日分明还很和谐的一人一猫,怎么忽然便不对付了,关于这点,戚椿烨倒是知道得比他们稍多些。
自枫灵一事后,皇帝虽然籍此替小猫儿出了一口恶气,可也因此和太后撕破了脸,每次戚椿烨跟随裴野去问安,太后说话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
而戚椿烨身处内廷,虽然对朝堂党争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知道太后母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太后一直借着新帝年幼一说,坚持要垂帘听政,将裴野的皇权分去了一多半。
她看起来似乎一切都由着裴野做主,可其实新帝就像那带着铁镣铐的困兽,他所做得到的“自由”和权利,不过是她被所允许的罢了。
不过其实要是皇帝肯忍一忍,两人说不定也能相安无事,可偏偏裴野天生就不是那愿意被人束缚住手脚的性子。
戚椿烨有时也怀疑,那日他将那企图溺死小猫儿的宦官枫灵折磨到半死,其实并非全是为了替那小狸奴泄愤,或许也是为了他自己那想反抗太后的私心。
故而他想当然地以为,皇帝那日是在太后那受了气,又要与朝中那些外戚权重周旋,心里本就烦躁,一通邪火无处发泄。
回来再一见那小猫儿放跑了鹦鹉,弄乱了桌案,自然是要把气撒在它身上的。
眼下裴野的心头火大概也已经降下来了,可那小猫儿却不知怎么想的,皇帝冷落了他几日,它便很快将这场皇帝单方面的置气迅速发展成了双方的冷战。
裴野作为皇帝,自然拉不下脸去同它求和,于是这一人一猫便一直闹到了现在。
*
几日之后,有位宦官在路上捡到了那只鹦哥儿的尸体,皇帝知晓了,倒也没说什么。
小猫儿在不远处听了一耳朵,心里又是一紧,很想冲上去向皇帝解释,那鹦哥儿不是他放走的。
可他犹豫再三,还是没动。
立在裴野身侧的戚椿烨见他面色微沉,于是便开口劝慰道:“那鹦哥儿自幼被豢养在那一方金丝笼里,早已丧失了野性,笼子外头虽是天高地阔,可到底不是失了野性的家雀儿能适应的,如此去了也是它的命数。”
裴野闻言,面色依然不动,却忽地偏头瞧了那小猫儿一眼。
方才在旁偷听的小猫儿立刻收回了目光,佯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摇晃着尾巴去到院里玩去了。
“陛下,”等那小猫儿走了,戚椿烨忽然又道,“昨日有个内官私下里同奴婢说,那日他晨起时有些头晕,替那鹦哥儿喂食的时候,也记不清有没有将那鸟笼子锁好了,他怕陛下责罚,故而那日也不敢说……那小猫主子想必是见那鸟儿要逃,这才跳上桌案去,要拦它的。”
裴野听了却也并不意外:“孤知道。”
那鸟笼子挂的高,小猫儿即便再淘气,也够不着那笼门,哪里有本事将鸟儿放走?
戚椿烨心说那您这些日子究竟是同他它置什么气?
可他心里念叨归念叨,嘴上却是不敢多问的。
第四十四章 可这儿有什么危险呢?
小猫儿可没皇帝这样的耐性, 才和他冷战了几日,便就又沉不住气想求和了。
可方啼霜暗中观察了几日, 也没找到哪儿有台阶可下,于是便只好时常在御前刻意弄出些大动小静来,试图引起裴野的注意。
不料裴野却丝毫不为所动,好似这小猫儿只是一团空气,他眼瞎看不见似的。
小猫儿遭受了这样的冷落,心里又愤懑又委屈, 也不愿意再热脸贴冷屁股了,于是渐渐的便也不爱在裴野身边待着了。
转眼梨花落尽榴花开,长安城说话间便入了夏。
方啼霜既怕冷又怕热,冬夏都很恨这身猫毛, 只觉得它冬日里不足以抵挡酷寒, 夏日里却又成了件厚袄子, 热的他像只犬儿一般狼狈得直吐舌头。
夜里他热得睡不着觉, 便时常从猫舍那扇小门里偷溜出去,然后闲逛到大明宫内,装出四处乱晃的模样, 其实目的还是想找他那位许久未见的阿兄。
巡逻的内卫瞧见擅闯者是这小猫主子, 通常也不会拦着, 故而方啼霜在这大明宫里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可说来也奇怪,他分明日日都在这大明宫里闲晃,却很不巧地一次也不曾碰见过曹四郎。
但多日的探索也并不是全无收获,他至少隐约确定了一块很可疑的区域, 那片院落离正殿很远, 小猫儿几乎没见过有宫人出入过这里。
可此处院落皆是高墙林立, 格局规划与别处大有不同,小猫儿找不到落脚点,无处可借力跳上那房檐,自然也就进不去那院里。
于是他急匆匆地去四下转了转,最后在不远处找到了一颗高树。
方啼霜心里一喜,忽然有了计策——他只需爬到这树顶上去,再往四下一望,可不就将这片院落尽收眼底了吗?
于是他便蹲在树下开始摩拳擦掌,心里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往这树上爬去了。
小猫儿天生便有着攀爬的本领,因此这株高树他上得也并不很吃力,然而他登顶了往那树上一站,小猫儿才恍然发觉这颗巨树究竟有多高。
方啼霜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勘探这四周院落环境了,眼下他忽然发现了一件更要命的事,那便是……他好像下不去了。
小猫儿的心跳就像是散了一地的落珠,七上八下地捣得他胸闷气短,两眼差点一黑,好在他在闭眼之前倒还知道先死死抱住离他最近的一条树干。
随即他便颤着声,用自己最大的气力开始喵喵叫唤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蹲守在这附近暗处的某位千牛卫面上忽然一怔,而后侧身轻声问同伴:“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同伴的耳力显然没有他好,稍稍怔楞过后,正要摇头说没有,却见身侧的同僚压低了声音,倏地又道:“嘘,你听。”
他很快凝神,一时也听见远处传来了微弱的猫叫声,婴孩儿啼哭似的,在这半夜里莫名有些渗人。
“哪来的野猫儿?”他偏头轻声问。
“咱们大明宫里从不养野猫,也不可能放外头那些猫狗进来,”方才先开口的那名内卫忖了片刻,随后缓声道,“兴许是御前那只小猫主子,它近来入了夜,常过来这里四处转悠。”
接着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你且在此盯着,我过去瞧瞧……”
他话音未落,便见他们这些日子里轮值盯守着的对象——那曹鸣鹤忽然破天荒地出了院门。
两名千牛卫即刻对视了一眼,而后很有默契地同时紧随其后,同步跟上了那小宦官的脚步。
可怜的小猫儿此时正猴一样地把自己紧紧挂在了树上,可不幸的是,今晚夜风略急,阵风刮过,那树枝儿便跟着风儿一道摇晃其起来,连树冠上的片片绿叶也都被这夜风撩地振颤不休。
小狸奴的两只后足止不住地打着颤,整只猫儿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方啼霜才刚上这树时,只觉得望下去一片漆黑茫然,可偏小猫儿夜里视力也是上佳,等缓过神来时,这树顶究竟有多高,他都不必仔细看,都已经落在眼中一清二楚了。
也是直到小猫儿随着那树枝开始一道摇晃时,他这才终于开始心虚起了自己的体重,现下他浑身高度警惕,生怕忽然听见一声脆响,然后他便会连同断裂的树枝一道摔到地上去。
这树顶可比房檐高多了,要是真摔下去,他觉得自己大概非死即残,一个不走运只怕就要一命呜呼了。
小猫儿正放开了嗓子呼救,却听闻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人声。
方啼霜立刻安静了下来,并且迅速地竖起了脑袋上的那对猫耳,紧接着他便听见这树下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人声,那语调中几分惊讶、几分慌乱,喊出的二字小名吐字却很清晰。
“霜儿?”那是他阿兄的声音。
小猫儿立刻拔高了音量,使劲叫唤了两声作为回应。
下一刻,树下那人便猛然仰起了头。
曹四郎抬头看了看那只在风声树影中摇摇欲坠的白猫儿,又迅速用目光丈量了一番这株老树的高度,心里很吃惊,他想象不到那样胆小的方啼霜竟然敢爬到这么高的树上去。
“大半夜的你爬到树上去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开口问了一声。
那小猫儿大概已经怕得快失去理智了,于是只哼哼唧唧地喵了几声作为回应。
曹四郎听他喵出了颤音,知他这是已经怕极了,便连忙出言安慰道:“别怕,阿……奴婢这就来救您。”
他本来脱口便想自称阿兄,可心里却总怕隔墙有耳,故而稍藏了些心思,含糊地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自称给掩盖过去了。
而那两名内卫因着有跟踪方啼霜失败的例子在先,所以此番也不敢离曹鸣鹤太近,一直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了“奴婢、来救你”之类支离破碎的词句。
“那小猫主子……”其中一位内侍忽然开了口。
两人声音虽然是极轻地低语着,可那听力无比敏锐的小猫儿却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他心里顿时更乱了,想要提醒阿兄,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能强打精神加重语调:“喵!喵!”有人!
曹四郎哪里听得懂他的猫言猫语,只以为他是太害怕了,于是也顾不得这树有多高了,脱了鞋袜便开始往树上爬。
小猫儿心一端拴着又怕高又怕死的自己,另一端则胆战心惊地连着他的阿兄,很担心他会失足摔下去。
这样左右拉扯着,小猫儿一时便急得头顶生烟,挂在树上呢呢喃喃地咪咪叫个不停。
好在曹四郎从前在家时也没少皮,院里那颗杏树都要被他们兄弟几个给爬秃噜皮了,家里也只有方啼霜一个怕高不肯随他们一起爬树玩的。
他小心谨慎的,倒是顺顺利利地爬上来了,算是有惊无险。
曹四郎两手紧抱着树干,耳边微凉的冷风猎猎地吹,他没往树下看,反而很镇定地对那小猫儿说:“抱着我。”
方啼霜立刻便用双爪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再往曹四郎怀里一钻,要下树时一人一猫皆是精神紧绷。
不远处暗暗窥探的内卫们遥遥瞧着,额上也不禁冒出了汗珠来,这曹四郎如何倒是不打紧,可那小猫儿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儿,也不知道他们脑袋顶上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住。
好在那曹四郎和小猫儿最终都平安落了地,曹四郎一边伸手摸抚着小猫儿的后背,聊做安慰,一边抱着他往自己所住的那院里走去。
在回院的路上,曹四郎心中的万千疑窦呼之欲出,他有太多话想问方啼霜了,可偏偏一直找不到和他独处的机会。
可他想了又想,思忖又斟酌,才刚只开口喊了他一句:“霜儿……”
怀中那险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小猫儿却忽然抬爪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似乎是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他顿了顿,抬爪又是轻轻两下。
曹四郎面色一凝。
小孩儿没有不喜欢玩火的,从前在家时,兄弟姊妹几个,偶尔会趁着爷娘不在家,偷摸围在墙角里点火玩,但总也怕挨阿娘与阿爷打骂,故而便以“小孩玩火尿炕”为名,差遣家里最小的弟弟去趴墙望风。
被差遣的方啼霜总是嘟囔着嘴,很不乐意地反驳:“你们不也玩火么?你们怎么不怕尿炕?”
兄姊们也总是强词夺理,哄他说是因他年岁不足,等他再长几岁,到那时候便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怕了。
方啼霜虽然嘴上抱怨,可哪回都还是乖乖去望风了,若远远瞧见张氏回来了,他也不会傻到大声言语,总是悄没生息地跑过来,然后轻轻拍两下他们的后背示意。
家里这一群皮孩子便就知道要即刻销毁方才那玩火的罪证了。
可如今张氏定然不可能到这宫里来,那么便只可能是霜儿在提醒他有危险。
可这儿有什么危险呢?
曹四郎心里其实早有猜测,戚椿烨免去了他的职务,将他挪到这偏僻的院子里来,说好听点是叫他休息一阵,说难听点便是将他软禁在此处。
他猜这附近暗处兴许会有人在盯着他,如今想来果然不错,皇帝实在不太可能会放着他不管。
等回到了院里,曹四郎才在小猫儿耳边低声问:“人大概在哪个方位,你清楚吗?”
小猫儿立刻竖起耳朵听了听,而后微微点了点头,遮掩着用爪子指了个方向。
曹四郎心念一动,忽而又对他道:“你先假装出去,然后找个时机再从后方另一侧窗子进屋来,需让他们觉得你已经走了,别叫他们瞧出端倪,一会儿再把圣人招来。”
怀里的小猫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曹鸣鹤有些不舍地将他放下了:“记得仔细些看路。”
等目送小猫儿出了院子,曹四便立即进了屋,而后轻手轻脚地过去打开了后窗。
方啼霜平日里倒也没少和人演,对此已经很熟练了,他先是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然后看上去像是要往猫舍的方向回去了。
可等他行至一方暗处,小猫儿忽然便身姿敏捷地草圃里一闪,转而改换了另一条道,就这般又绕了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四十五章 “霜儿,有人来了,你快……”
曹四郎在这屋里等的相当焦心, 这儿地僻,他很担心那小猫儿找不着路。
可没等他忧心太久, 便忽见一团白影从窗外飞了进来,曹四郎眼疾手快地将那小窗子一关,然后低头看向落地的那小猫儿。
先前他当它是仇敌,见它一眼便要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可现下他知晓了它的身份, 却只觉得既怜惜又心疼,很想将他搂在怀里抱上一抱。
那小猫儿与他也是同样的心思,“喵”一声便跳起来扑进了他怀里。
前几回两兄弟相见,要么眼红动怒, 要么就是没机会解释, 现下好容易聚在一块了, 曹四郎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他先是搓了一把那小猫儿的脑袋, 话里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哭腔:“先前在那廊下家,阿兄不识你,错误了你的来意, 还失手打了你, 是阿兄的错。”
小猫儿摇了摇头, 他从没因这个对阿兄起过怨,那会儿阿兄还都什么也不知道,要打他也是该的,总归都是为了他才动的怒。
而且那伤其实很轻,没过几日便好全了。
可方啼霜虽然没放在心上, 曹四郎却为此愧疚到如今, 其实他也明白这事儿不太能算是自己的过错, 可心里明白归明白,他也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闲下来的时候,他便总想着那时若没人拦着,他便是将这小猫儿打死了都有可能,这样想了又虑,便更加无法原谅自己了。
曹四郎定了定心神,又同他道:“一会儿阿兄问你话,如若是,你便应一声,不是你便应两声。”
小猫儿点了点头。
“那日出事之后,你便占了这御猫的身子,是不是?”
方啼霜立即应了一声:“喵。”是。
曹四郎顿了顿,又问:”有时你也是能化作人身的?”
“喵。”对。
“能自个控制么?”
“喵、喵。”不能。
曹四郎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了起来,他虽然早猜到了是如此,可不好的猜测得到了验证,他心里仍是不好受的。
他手上无意识地拨弄着小猫儿身上的毛,低声问:“那除你我之外,这宫里还有谁知道你能化作人身的事吗?”
方啼霜很快便应了一声,紧接着他稍稍一顿,而后抬起爪子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
曹四郎稍一思索,这宫里知晓了小猫儿秘密,还肯替他隐瞒的,想必也只能是猫舍里伺候他的宫人了,又见他那小弟指了那只茶碗,心下便有了答案。
“是猫舍里的婉儿姑姑?”
方啼霜实在是很佩服他阿兄的脑子,当即猫爪一拍,然后应了一声:“喵!”
曹四郎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心里却仍是闷闷的,脸上也没什么欣喜之意:“她为人如何?可不可信?会不会将你的事儿抖搂出去?”
小猫儿连忙摇了摇头,又抬爪拍了拍胸脯,表示婉儿此人他是很信得过的,应当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儿来。
曹四郎不像他那般单纯,心里难免生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道:“往后你要更加当心些,千万别再被多一人发现了你的事。”
小猫儿也不傻,很知道这事若败露的话,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故而便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一人一猫你问我答,很快便将这短暂的前尘论了个究竟。
等盘问清楚了,曹四郎这才终于有心思和自家小弟说起了心里话。
他垂下眼,缓声说起了家里的事:“你‘不在’之后,阿娘差人给我送过两封家信,她和阿爷都不识字,找的是隔壁坊的一位书生代的笔。”
“信上说,你的尸首已经安置妥当,就葬在姑姑的坟边……”
“那日阿娘拉着你的尸首回去,阿爷气得当夜就要休了她,是家里的兄姊和邻居大娘拦着,这才没休成。”
“不过阿爷与阿娘置气到现在,过了年也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同她说。”
“也有好消息,咱们的长兄现在不是学徒了,往后便能自己赚钱了,二姐上月也许了人家,定在明岁年前结亲,那人虽然家境一般,但好在为人老实,二姐嫁过去也是做正妻,不做妾,不必再挨人欺负。”
曹四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小猫儿说着话,方啼霜则窝在他怀里很仔细地听。
他觉得这些事既遥远又亲切,一时便又想起了那日临别时,兄姊们那不舍的目光。
他忽然又很想家。
他想亲眼看着曹二姐出嫁,也想回到那虽然吃不饱也穿不暖,但有兄姊们陪他一道嬉戏打闹的日子里去。
及此他又想起了那冷心冷肺,忽然就不搭理他了的裴野,顿时悲从中来,觉得这世上还是只有亲人最好。
小猫儿一伤心,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曹四郎一低头,只见那小猫儿把眼泪一股脑地全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夏日里衣裳穿的薄,曹四郎心疼小弟的同时,只觉得领口处传来了微微的湿意。
他心疼地搓揉着小猫儿的脑袋,而后轻声呢喃道:“也怪阿兄,没能早些发现你……”
一人一猫便又这样凑在一起说了会话,方啼霜哭累了,不知何时,便以这样的姿态在曹四郎怀里睡着了。
曹四郎抱着小猫儿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随即又伸手替他盖上了被褥。
紧接着他又想起近来入了夏,天气闷热,曹四郎稍一思忖,生怕把这小猫儿给热坏了,于是便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他那对小猫爪子掏出被来,轻轻压在被面上。
替方啼霜掖好被子后,他又坐在床边,细细瞧了这小猫儿好一会儿,一旦知晓了它就是他家霜儿,便愈发觉得这猫儿的模样可爱极了。
脸盘子圆圆鼓鼓的,想必在这宫里也没少吃。
对了……先前他挨了板子在暗房里养伤,某日醒来时,忽然瞧见床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包纸袋包着的糕点。
他原以为这是杨松源留给他的,可后来他旁敲侧击地谢过了杨松源,才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杨松源是何等圆滑之人,虽然知道这人情并非出自他之手,可却也不推不拒地接下了。
不过他虽然没明说,但曹四郎心里却早有怀疑。杨松源巴不得有人对他死心塌地地效忠,这糕点若真是他送的,定然是要敲锣打鼓地生怕他不知道,怎可能这样闷声不言。
而现在想来,那糕点多半就是这小猫儿送来给他的,那杨松源也就是欺负这小狸奴不能言语……他心里越想,便越发觉得感动得一塌糊涂。
曹四郎方才说话说多了,现下不免有些口渴,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喝,然而他才刚站起来,便听外头院门口忽然传来了有人破门而入的动静。
他心跳一紧,也顾不得去拿水了,回头一望床上那小猫儿……只见他不知何时,竟已化作了人身,眼下正披发裸身,平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曹四郎情急之下,忙转过去推了他一把:“霜儿,有人来了,你快……”
他话音未落,便听有人抬手敲响了他的屋门。
与此同时,门外立了一位身量颀长的少年人。
裴野自小受过的教育,便是教他如何明识懂礼,待人接物都要平心静气、委婉和善。
于是他进了院子,却也并不着急进屋,反而还纡尊降贵地抬手敲了敲门,仿佛方才那命人破门而入的人不是他,他只是来拜访一下住在这儿的客人似的。
他门是敲了,可却并没有什么耐心等曹四郎来开门。
于是皇帝后退几步,又偏头给了内卫一个眼神示意,身后那两名内卫便即刻上前,一人一脚、驾轻就熟地踹开了屋门。
皇帝则不染纤尘地避开了那落在地上的、折断的门栓,而后不紧不慢地踏进了屋内,他看向曹四郎,似笑非笑:“动静大了些,失礼了。”
曹四郎立即跪地行礼:“圣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奴婢怠慢了才是。”
裴野垂目睨着他,只见他指尖微颤,说话时余光和重心都落在身后,于是便也抬眼望向了他身后的那张床,那被褥里鼓鼓囊囊的,想必是藏了人。
但皇帝却并不打算立即拆穿,这么热的天,他倒想瞧瞧那人能将自己蒙在被衾里多久。
“那小猫儿来过你这儿?”裴野问。
曹四郎如实答道:“奴婢方才洗了脏衣裳,正要回屋睡下了,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了阵阵猫叫声,那叫声凄凄,像在呼救,奴婢便好奇出去瞧了瞧,果然望见猫主子被困树上,故而便顺手救下了他,后来回院里见他无事,便让他走了。”
裴野很轻地一挑眉:“那株树孤也见过,顺手 救下?拼了命的事你却称是顺手,倒是很‘惜命’。”
曹四郎脑门上的汗珠顺着眉心流进了眼里,扎的他眼睛发疼,可他却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垂着眼强忍着。
“奴婢还在宫外时,常常爬高树摘果子,外头那株树虽是高了些,可对奴婢来说,倒也不算什么,还是救下小猫主子最要紧。”
他答得很巧妙,几乎让裴野找不到他的错处。
裴野在桌案边上落了座,而后目光悠然地落在了床上那一团一动也不动的被褥上。
“孤很不明白你,倘若它害死你小弟是真,你为何要搭救它,看它摔死岂不是更快人心?”
“奴婢不敢……”
“还有一事,”裴野忽然又道,“孤方才差人去猫舍里问过了,那小猫儿没回猫舍,它最后是在你这消失的,你要怎么解释?”
曹四郎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那方啼霜隔着一层被褥听着,也同样是胆战心惊的,他又怕又热地在被窝里憋得不行,于是只好悄悄地掀起了那被褥的一角,以为谁也瞧不见似的,偷偷摸摸地自那夹缝里换了口气。
地上的曹四郎则硬着头皮道:“奴婢也不知晓,方才奴婢分明已送小猫主子出门去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坐在桌案边上的裴野忽然起身,然后悄没生息地往床边去了。
曹四郎正想出声制止,却见皇帝已然是捏住了那被衾的边缘,随后一把掀开了那方被褥。
第四十六章 “便送去孤床上吧。”
被褥被掀起的那一瞬间, 方啼霜的呼吸几乎凝滞了,等瞧见了裴野的下半张脸, 他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方啼霜手忙脚乱地扯住了被子边缘,然后紧紧地裹住了自己那一丝|不挂的身子。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怕羞害臊,只是身后垂着的那条猫尾巴实在是太过显眼,很不能见光,更不能见皇帝。
裴野徐徐然收回手,垂眼瞧着面前这个只露了一个脑袋在被褥外的小奴。
他乌黑的长发披散着, 长而微卷的眼睫湿漉漉的扑闪着,脸颊上似有泪痕,眼角和鼻尖都带着点红,想必是才刚哭过。
即便是见过不少美人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认, 眼前这小奴的确是很漂亮, 哭过之后就更漂亮了。
就像是摇曳在夜雨中一朵饱含雨露的鲜花, 又像是一只受惊的无助小猫, 让人很有欺负他、弄哭他的欲|望。
裴野盯着他看了许久,方啼霜方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叫了他一声:“陛下。”
他现在除了身上披盖着这条的被褥,浑身上下便是一丝|不挂的状态, 实在很难爬起来向这位少年天子行礼。
裴野倒也没因此就要发作他, 只是偏头问那跪在地上的曹四郎:“你这位小弟……可是得了什么穿了衣裳便会死的怪症?”
曹四郎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只是抬头同那床上的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面上皆是形容复杂。
趴在床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啼霜抢答道:“我没病,我就是……您每次都来的太巧了,我方才正睡觉呢,都没来得及……”
“照你的意思, 倒是孤来的时辰不巧了, ”裴野打断他道, “你这是埋怨孤呢?”
皇帝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入寝时是要连里衣都脱光了,一丝|不挂地睡的。若非是这两人年纪还小,又是很亲近的表兄弟,他都要往很不好的方面去想了。
“我没有这意思,”方啼霜急慌慌的,又改了口,“奴婢不敢。”
“这会儿倒又自称奴婢了,孤还以为你全然不识规矩呢。”裴野背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桌案边上。
他直着腰背,很有风度地落了座,而后偏头吩咐道:“椿烨,让苏靖带人去将这院子及其周围院落,全都搜查一遍,一是查查这小奴究竟是打哪来的,二是也寻寻那夜不归宿的小顽猫儿。”
“是。”戚椿烨颔首。
说完裴野的目光便又落回了那只露出个脑袋的小奴身上,淡淡然吩咐他道:“去把衣裳穿上。”
方啼霜怔楞地对上他的目光,不太明白自己现下这个状态要怎么去找衣裳穿。
跪在地上的曹鸣鹤并不敢擅作主张地起身,于是只得怯声询问道:“陛下,奴婢能否去给……”
不等他说完,裴野便打断他道:“去。”
曹四郎立即掀袍起身,手脚麻利地从箱柜里取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那正是上回皇帝赏给方啼霜的那套天青色圆领袍衫。
他将那套衣裳轻轻摆放在方啼霜的脑袋边上,两兄弟又对视了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敢说。
送完衣裳后,曹四郎便退开了去,再度回到裴野脚边,复又跪下。
而趴在床榻上的方啼霜则悄悄觑着裴野的神色,见他并没有要出门回避的意思,于是便只好把那套衣裳也扒拉进了被褥里去,而后将脑袋往里一缩,便直接躲在被窝里换起了衣裳。
因着现下是在夜里,虽然屋内点了烛,但方啼霜往被窝里一钻,便等同于是在摸瞎。
再加上他平日里不过是一只小猫,爷没人要求他穿衣裳,如今甫一摸着这衣裳,他一时还觉得十分陌生,穿的他极不顺手,害他只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到最后累得简直是满头大汗。
等他终于换好衣裳能见人了,桌案边上裴野手边的茶水也已快见了底,见他换好了衣裳还不肯过来,便有些不耐烦道:“磨蹭什么?既已换好了衣裳,还不快过来请罪?”
方啼霜晕乎乎地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没能找到可以穿的靴子,于是便只好穿着那双白袜走过去。
一到裴野面前,他的手便无处可放似的,连换了几个姿势,把手搁在哪儿都觉得不太对,最后便只好揣在前头,捏着手指在那搓揉。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请什么罪,裴野不问他话,他也不知道要和这皇帝说什么,再加上他们近来关系微妙,他和裴野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方啼霜对他心里那变扭劲还没过去,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很怪。
好在裴野默然片刻后,还是开了尊口:“小奴……你上回究竟是怎么逃走的?”
方啼霜垂下眼,很倔强地回答:“我不能和您说。”
“你若不说,孤便打你板子,直打到你说实话为止。”
方啼霜顿时便吓坏了,他一只觉得裴野应当是个好人,也该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可他的眼神不像有假,语气也不疑有他,一转头,似乎是要唤外头的宫人进来拉他去打板子的模样。
他又急又怕,脱口便道:“我什么坏事也没做,您怎么能打我板子呢?若叫别人知晓了,会骂你是坏皇帝的,所以您不能打我!”
裴野听了他这孩子气的说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坏皇帝?孤不在乎那点无关紧要的声名,寻常人家里打杀几个奴婢都使得,何况这里是皇宫,而你又是个身份可疑、来历不明的‘小刺客’,便是打死你也是该的。”
方啼霜立刻便被他唬住了,紧接着他用余光瞄了地上的阿兄一眼。
曹四郎的神色不动,依然是一副镇定模样,方啼霜与他交换了一个视线,心里便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他梗着脖子,心里很怕死,但面上看起来却是一脸的虎样:“那你就打死我吧,就算打死我,我不会说的!”
他的声音稚幼,语气却活脱脱像是要壮士断腕一般的悲壮。
裴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很怀疑只要一板子打下去,这小奴便什么话都要招了。
可偏他对这小奴还挺感兴趣,方啼霜也的确不曾做过什么触及他底线的错事,裴野自认为是一个很讲理的人,并不随便折磨人,说要打他板子也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方啼霜说完便紧紧闭上了眼,那身衣裳叫他穿得皱巴巴的,浑像是被谁扯乱了似的,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很像是招谁欺负了似的。
裴野有些玩味地嘲他:“怎么?板子还没下去,你便就视死如归了?”
还不等方啼霜回答,苏靖便敲响了那虚掩着的房门:“陛下,这附近都搜查过了,卑职等人既没找着暗道,也没寻到那小猫主子的影子。”
这个结果倒也在裴野的意料之中,他当然也知道,要想在这宫里头修条暗道出来,绝非易事。
他只是想不通,这方啼霜究竟是从哪儿来,又是从哪儿走的,又疑心这条“暗道”是自古就在的,而他因为年纪太轻所以不知道。
皇帝放下茶盏,而后徐徐然起身,走到了方啼霜的面前。
两人的距离徒然拉近,方啼霜即便是垂眼,也能瞧见他近在咫尺的腰身,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裴野忽然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这人是有气的,呼吸还带着几分暖意,可见眼前这人的的确确是个大活人不假。
还不等方啼霜反应过来,裴野便又再度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那肉嘟嘟的面颊,手感很软,像是才蒸好的冰皮点心,很让人上瘾。
于是裴野又伸手捏了捏他另一边脸,最后他捧着方啼霜那张懵懂又茫然的脸总结道:“你是活的。”
方啼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来就是活的呀!
“你,”裴野忽然退一步转身,然后冷冰冰地丢下了一句,“和孤回去。”
说完他便朝着门口走去了,也并不打算再向方啼霜解释什么。
方啼霜回头看了那跪在地上的兄长一眼,曹鸣鹤连忙站起身,咬牙朝外头喊了一句:“陛下……”
裴野头也没回:“孤只让他来,没叫你。你既救了那小猫儿,等寻到了它,孤定然重重有赏,别太心急。”
曹四郎听他这话,便明白自己并没有身份和权利替方啼霜求情,他只是位这宫里最低等的奴婢,是贵人们动动手指便能碾死的蚂蚁。
皇帝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而方啼霜却还站在屋里没动,裴野心里不免有了几分脾气,偏头冷声:“还不快滚过来。”
方啼霜只好拿了他阿兄的一对靴子,将就穿上,而后犹犹豫豫地小跑着跟上了皇帝的仪仗。
裴野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一迈,走的飞快。
而方啼霜因为踩了双不合脚的鞋子,走的很艰难,只能一路走两步再跑两步,才很勉强地跟上了他。
等到了皇帝的寝殿,裴野往床边坐软塌上一坐,忽然不由分说地便叫人把方啼霜的手脚都捆了起来。
“您做什么?”方啼霜一脸惊恐道,“陛下!”
方啼霜很怕死,见状什么也顾不上了,对着要来绑他的内卫便是几脚,可他那用尽全力的几脚对日日都要练功的千牛卫来说不过是在挠痒痒,吓退不了任何人。
等人手脚都绑好了,苏靖转身请示皇帝:“陛下,人送到哪里?”
裴野低眸忖了忖,又稍一挑眉,而后才道:“便送去孤床上吧。”
“是。”
第四十七章 “不成不成!”
内卫们只奉命缚了方啼霜的手脚, 却没封上他的嘴,因此在将他扛去床榻上的途中, 方啼霜一口一个救命,简直是要喊破天了。
裴野走在他身侧,很冷淡地说:“叫唤什么?孤又不要你的命。”
方啼霜却并不信他的,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绑了,心里同时浮起了好几个很不好的念头。
于是便很悲观地认为, 自己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皇帝被他吵得有些头疼,听他还在不停嚷嚷,便偏头威胁他道:“孤劝你立刻闭嘴,否则孤真要了你的命。”
方啼霜立刻便怂了, 迅速把嘴闭上, 顿时安静了下来。
被那两名内卫搁在半边床榻上的时候, 方啼霜的第一反应是, 这床可真软真好睡,不愧是龙床。
只半晌他便又撇开了这一杂念,苦巴巴地抿了抿嘴, 再一偏头, 便瞧见裴野在床边背对着他落了座。
这位少年天子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 脊背身姿一向都是挺直着的,他肩宽腰窄,即便是个背影戳在那,也都比常人好看许多。
等方啼霜一顿胡思乱想完了,他才发现自己抛来甩去, 都是一脑袋的杂念, 自觉很不应该, 于是便干脆把脑子放空了,什么也不去想了。
裴野被宫人们伺候着洗漱过了,正要更衣入寝时,又转头看向了床上的方啼霜,只见他那双不合脚的靴子已经被宫人脱去了,现在足上只着一双薄薄的白袜。
他见那袜底沾了灰,于是有些嫌弃地一皱眉,吩咐宫人道:“也替他洗洗。”
宫人们立刻应声而上,因着床上之人手脚被缚,故而这些宫婢们便拿他做人偶摆弄,洗漱更衣,都不用他自个动一下半下的。
方啼霜当人的时候可没有被人这样伺候过,那些宫人的手触到他身上来时,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痒痒肉,哪里一碰哪里便是一缩。
“好痒啊,姐姐您轻点……”方啼霜哀求道。
宫婢们见他长得俊,又是这副可怜样,心肠不禁便先软了三分,这便遂了他的意,将动作放轻也放慢了些。
可等她们真放轻了,方啼霜反而觉得更痒痒了,又不好意思再开口劳烦她们第二遍,于是便只好强忍了下来,在那兀自痒得发颤,还时不时伴随着几声没忍住的笑声。
他方才还大呼大叫地喊着救命,这会却笑不停了。
可裴野的目光冷冷地飘过来时,他却不敢再笑了,很怕皇帝再赐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行,于是只得憋着,憋到最后一张白脸都红透了。
好在宫人们及时松开了他,方啼霜再度躺回到床上,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心说有这么多人伺候着也未必好,若碰上个怕痒怕碰的,被人伺候就是折磨而非享受了。
裴野也没理会他,似乎身侧多一人躺着,也碍不着他什么。
可方啼霜却很不自在,那束缚住他的绳子一端系在床头,一端系在床尾,他自己现下是几乎无法挪动的,可偏方才那些宫人还将他身上脱的只剩下里衣。
现在到底还只是初夏,到了夜里也还是冷的。
不过要指望皇帝细心体贴地过来替他盖被,那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于是方啼霜只好做贼似地在床上蠕动着,又怕用力过猛吵醒了皇帝,于是在努力把自己往被里挤的同时,又胆战心惊地用余光注视着那闭了眼的皇帝。
可他才刚一动,裴野便睁开了眼,他那对瞳孔黑沉沉的,看向人时一点感情也不带:“做什么?”
方啼霜被他盯得有些害怕,可还是鼓起勇气,讪讪道:“我冷……”
裴野这才想起来他是没盖被子的,方啼霜手脚皆不能动,若是任由他自个挪动下去,只怕这一晚上他也别想成功钻进被子里头去了。
可宫人们才刚被他遣出去,裴野也不愿意再费这一嗓子。
皇帝忖了忖,这才掀被起身,然后把被方啼霜压住了的那截被衾往外一扯,然后随手丢在了他身上。
方啼霜受宠若惊,并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起身替他盖被:“谢……谢陛下。”
裴野替他盖完被后,便又躺下了。
他能睡着,可方啼霜是万万不能的,眼下他浑身的汗毛都快炸起来了,但偏这殿内还安静得渗人,他几次鼓足勇气,这才终于开了口:“陛下……”
裴野闭着眼没应声。
方啼霜便继续问道:“您为何要绑我到这儿来呀?”
皇帝掀了掀眼,很敷衍地答:“想绑便绑了,哪那么多废话。”
方啼霜面上悻悻的,可心里却不由得想,裴野若不是皇帝,他一准要找机会扑上去咬得他大叫。
他有时觉得裴野这人很不错,有时却又恨不得一口咬死这坏皇帝。
裴野这被子盖得很敷衍,方啼霜眼下全身上下,连同小半张脸都被压在了那锦被里,方才的冷意一退,不久他便又觉察出几分热来了。
他可不敢再劳烦裴野一次,于是便又自己在那动了起来,试图将那锦被顶开些。
裴野是睡眠极浅的人,方啼霜才略动几下,他那好容易才聚起来的困意便又散了,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方啼霜眨了眨眼,很不好意思道:“方才太冷了,这会儿又太热了……”
裴野闻言躺了一会儿没动,最后却还是又坐起身来,随手抓了一把旁边的被子,将其往下扯了扯,恰好让那锦被退到了他胸口处。
方啼霜顿时觉得自己好多了:“谢谢您。”
他顿了一顿,而后又问了一句:“陛下,我能不能……”
“不能,”裴野打断他道,“你要是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地找麻烦,孤就把你丢去地上睡。”
方啼霜听完立即便闭上了嘴,可过了没一会儿,他便又小声试探着开口道:“我就问一句,问完就不烦您了。”
他说的小心又谨慎,让裴野觉得自己要是不听他问这一句话,仿佛就很不是东西了。
皇帝略一顿,然后道:“说。”
“您能不能放了我呀?”方啼霜小心翼翼的,像要同他好好讲道理,可说出来的话却很苍白,“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是好人。”
“你如何证明自己是好人?”裴野偏头问他,“你‘死而复生’,在这宫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又不肯解释缘由,哪儿像个好人?即便是把你当小刺客捉了也并不冤。”
方啼霜辩解道:“我不是不肯说,是不能说。”
“撒谎,你父母双亡,也并不见有谁拿了你亲人来要挟你,你是在为谁卖命?他要你在这大明宫里做什么?”
方啼霜有些气恼,觉得这都是裴野胡思乱想出来的、无中生有的事儿,他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又因为裴野近来一直因为那只鹦哥儿的事冤枉冷落他,他心里也压着气呢。
于是便也很不要命地开口道:“你挺大一个皇帝,怎么能随口诬赖人呢?”
裴野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质问,觉得这小奴胆大包天的同时,不免也有几分新奇。
“孤几时诬赖你了?你倒是好好解释解释孤方才问你的话。”
方啼霜又撇着嘴不愿意说话了。
“孤挺大一个皇帝,怎么能这样好声好气地问你话呢?”裴野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那张鼓囊囊的侧脸,“很应该让人将你拖去刑司,先严刑拷打一番,那时想来你便什么话都肯招了。”
方啼霜一下便慌了神,连忙道:“不成不成!”
他能屈能伸,这会儿立即便放软了声调,语无伦次道:“你是好皇帝,不能这样对我,我很乐意被绑着,这儿还有床睡,我很喜欢。”
裴野笑了笑:“这很好,既你没话要问了,那便闭嘴吧。”
他语气里已有了些困乏的倦意,若说之前他还只是怀疑,这会儿却已经很确定了,这方啼霜就是条人形安神香,既管用又不伤身。
若不是他来历不明,还很难“捉”,裴野都想让他往后就杵在这儿给他当御用“安神香”了。
皇帝强忍下了困意,忽而又开口问他:“你和那小猫儿认识?”
方啼霜闭着嘴不答话。
裴野探手一拍他:“为何不作声?是想通了要去刑司受罚了,嗯?”
这招果然很见效,方啼霜立即就又犯怂了,只是还要再小声嘟囔一句:“不是您让我闭嘴的吗?”
“我与双儿……也不算认识吧,它踩了我一脚,差点儿害死了我,也不算害死,反正我同它是一点也不熟。”
“哦,”裴野道,“不熟,你却还知道它名唤双儿,你叫方啼霜,它叫双儿,想来也应该很有缘的,都过了命的交情,怎么能说是不熟呢?”
他特意在那“过了命”三个字上咬了重音,有那么一瞬,方啼霜还以为自己已经被他看穿了。
可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绝对可以算是守口如瓶,并没向裴野不小心透露过什么要紧话,于是便壮着胆子道:“不熟就是不熟,我也是从阿兄口中得知它的名字的,您不要胡说,我与它是一点缘分也没有,很清白的。”
他说的话裴野半个字也不信,他越是遮掩,裴野就越觉得他是在扯谎。
接下来裴野再问,方啼霜便有了心眼,一句正经话也不肯答,没头没尾地绕来绕去,几个回合便把有些困糊涂的皇帝听得更困了。
裴野心想这回,方啼霜手脚上的捆绳都被内卫打了死结,殿外又乌央央地守着一群宫人与内卫,防得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轻易是不能再叫他跑了的。
于是他心往下一放,这便睡去了。
第四十八章 “你这妖猫儿。”
转眼便到了深夜, 因着有裴野的吩咐,寝殿内烛火未熄, 灯火如豆。
方啼霜眯眼瞧着那摇曳的昏暗烛光,渐渐地也犯起了困。
可正当他行将入睡之际,却忽然发觉自己头顶上长出了两只猫耳,脑袋顶上的异物感很明显,并不需要他伸手去摸去确认。
他慌忙用余光瞥了眼裴野,见他仍是闭着眼的, 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身子也开始变化起来,几乎只是一瞬间,他便从一个人化作了一只白猫儿。
与此同时, 方才缚住他手脚的绳索顿时也是一松, 他便急慌慌地拨开那件里衣与被褥, 而后轻手轻脚地往床底下一钻。
小猫儿窝在床底定了定神, 正打算要往外跑时,忽闻床榻上的人动了动。
他的四肢顿时便僵住了,缩在床底连动也不敢再动。
而就在此时, 裴野已经坐直了身子, 方才他只觉得身侧忽的一轻, 那轻飘飘的一点动静,便足以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了。
裴野稍一偏头,然后猛然放开了旁侧的那半边锦被——
只见被褥里的那件里衣和捆绳都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只是原本最该躺在那儿的人却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伸手碰了碰身侧那半边床榻,指尖上很快便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这说明那人才刚走不久。
再仔细看一眼, 裴野突然发现, 在那件里衣里,似乎还粘黏了几根纯白色的猫毛,和寻常那小猫儿蹭掉在他衣袖上的一模一样。
裴野皱了皱眉,很快便掀被起身,正要开口唤人进来,却忽而心有所感似的,猛然俯身向床底一望。
在看清床榻下那团毛绒绒的团子是谁的时候,皇帝面上闪过了几分错愕,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看着那只背对着他贴在床底墙上的小猫儿笑了笑:“原来你躲在这儿。”
小猫儿猛然听见了裴野的声音,不禁吓得浑身一颤,旋即便做贼似地回头瞧了那人一眼,恰对上了裴野含笑的眼。
“还不快出来?”
于是小猫儿只好灰头土脸地从床底爬了出来,那床榻下乃是清洁的死角,平日里宫人们也不会特意爬去床底清扫,故而小猫儿很不幸地在床下碰了一鼻子灰,身上原本干干净净的毛发眼下都沾了灰絮。
裴野只手拎起他后颈,将那小猫儿提将了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是你吧?每回方啼霜一出现,你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世上哪有这样的怪事?”
小猫儿一声不吭地呆愣着。
他稍顿了顿,又道:“你这妖猫儿,孤就说畜生怎会有你这般聪明的,原是个小骗子变的,一直欺瞒着孤,你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打入天牢问审才是。”
皇帝一语中的,小猫儿的心里和身上都被捉住了要害,双手双脚皆耷拉着,一张猫脸也丧兮兮的,活像只死猫。
“做什么又摆上了这张臭脸?”裴野将他拎道了坐塌上放下,“你是那一脚踩下去夺去了他的魂,还是别的什么妖术?”
小猫儿露出了一张迷茫的脸,表示自己实在很无辜。
“还同孤装蒜呢,”裴野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那小猫儿肉嘟嘟的脸颊,“脸皮真厚。”
皇帝扭头唤了宫人们入内,替小猫儿把毛发上的脏污都给洗净了,也没谁敢多问一句,为何这小猫主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椿烨,”裴野忽然道,“吩咐下去,明日在偏殿里挪个位置出来,将猫舍移到那去,往后这小猫儿也别总回去了,夜里就在孤寝殿里置个窝,陪孤一道睡。”
小猫儿顿时浑身一颤。
他若是日夜都与裴野待在一块,到时难免会露出马脚,若叫皇帝抓个正着,那时定然是怎么解释也说不清了。
“怎么一声不吭的,想必是心虚了,”裴野接过那只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小猫儿,面上很浅地一笑,“要是寻常孤冤枉了你,你定要甩脸子开始嗷嗷叫了。”
小猫儿很没底气地“哼”了一声。
戚椿烨的目光扫过那空荡荡的床榻,缓步上前道:“陛下,那方啼霜……”
“孤醒来便没见着,想是又让他给跑了,”裴野淡淡然道,“把床上那些收了,再让苏靖进来搜搜看吧。”
“是。”戚椿烨颔首。
苏靖很快便带了人进来,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好几圈,却连那人的一片衣角也没摸着,心里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尸位素餐的嫌疑,很对不起这样看重他的皇帝。
于是上前禀明皇帝时,面上不免便有些失意:“陛下,卑职等人已将这殿内四处都搜查过了,却丝毫不见有那人的踪迹……”
他顿了顿,又道:“榻上那两条捆绳上也不见人挣脱的痕迹,而且那是卑职亲自打的绳结,被缚的人越是挣扎便捆得越是结实,除非是让剪子给绞断了,否则别说是他那样一个孩子,便是会些功夫的成年人,轻易也挣脱不开的。”
裴野面上倒也不见惊奇:“孤知道了,今夜辛苦将军与诸位了。”
内卫们忙称说不辛苦,苏靖更是受宠若惊,裴野几次吩咐,他都无功而返,心里很怕皇帝觉得他是能力不足,要革了他的职,没想到裴野却依然是这样好声好气的,顿时便很受感动。
戚椿烨看了一眼那凭空出现的小猫儿,倒没有问他的由来,只轻声询问道:“陛下,要奴婢遣人去叫那猫舍的人过来,将主子带回去睡吗?”
裴野随手捏了捏那小猫儿的脸颊:“夜深了,就不劳动他们了,今夜就让它在这儿歇下吧。”
“是。”
等宫人们与内卫都退去了,裴野又不轻不重地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小妖猫儿,你再变一个给孤瞧瞧。”
方啼霜睁着眼睛装死,丝毫不为所动。
裴野也不闹他了,寝殿内熄了灯,方才散去的困意又卷土重来,他抱着那小猫儿上了床,过了会儿又嫌他一身长毛太热,将他丢去了旁边睡。
皇帝这回与这小猫儿置气这么久,并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惹的他生了什么气。
而是因为那日去清宁宫请安,临走时太后贴在他耳侧笑道:“六郎怎的愈发沉不住气了,从前圣人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孤也不曾想过,”裴野很冷淡地说,“阿娘有这样狠的心肠,连只小猫儿都要坑害。”
“好孩子,你才活了几岁?”太后稍一皱眉,眼里的慈爱都快要溢出来了,倒像她真是个心疼孩子的好长辈,“咱们皇族之人,心肠当然要冷,你宠爱那狸奴,那小猫儿便成了你的软肋,阿娘这也是为你好。”
“皇儿谢过阿娘。”
“客气什么,阿娘可不敢要陛下的谢,”太后一莞尔,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若真心疼爱那小畜生,最好是将它揣怀里放心口,否则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出了意外。”
裴野面色一冷,很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大明宫里仍有她的耳目,这是其一;她也有本事再要了那小猫儿的命,这是其二;他将那小猫儿看得太重了,反倒成了旁人的把柄,他明晃晃的软肋,这是其三。
那日离开清宁宫后,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应该与这小猫儿疏远一些,它未来之前,自己分明也活得很好。
可自从疏远了它,裴野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闷闷的,很不是滋味,又时常担心他出了事,自己扰地自个心神不宁。
小猫儿意识迷离之际,忽然又听见他说:“下回若让孤抓住了你的尾巴,便要送你去慈恩寺超度个七七四十九日,回来再将你押入天牢,严刑拷问一番……”
他说着说着便睡下了,留待方啼霜一人怕的睡不着了。
小猫儿想了又想,愈发觉得这小皇帝实在可恨,于是便偷偷伸出爪子去,想在他那张俊脸上拍下一爪子。
可小猫儿那爪子才伸过去,便见裴野忽然又睁开了眼,方才的沉睡不过是唬猫的,小猫儿暗道一句阴险,而后猫爪子一软,又乖又温顺地使着那只爪子拍了拍皇帝的胸膛,像要哄睡他似的。
裴野似笑非笑:“我们双儿真是只乖猫——诶,别停呀。”
“孤记得你那首安眠曲也唱的很好,何不再唱给孤听听?”
小猫儿将放在身侧的那只爪子握成了拳头,而另一只爪子则任劳任怨地替皇帝轻拍着胸膛,嘴里还轻飘飘地用猫言猫语哼着歌儿。
方啼霜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下去的,反正他被宫人们吵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在被子里,而是隔着一层锦被趴在裴野的胸上睡的。
他与眼里还带着朦胧睡意的皇帝对视了一眼,差点踩着他的胸跳起来。
“把它挪开。”裴野沉着一张脸道。
宫人们忙应声上前,将那只挺重的肥猫儿搬开了,小猫儿自觉是挺委屈的,他自认为乃是一只身轻如燕、身上半点多余肥膘也不长的俊猫,并不会压死人。
而被他压了不知几个时辰的裴野,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原本就多梦的他,昨夜更是做了一个被磨盘压住的怪梦。
梦里那猫头人身的小猫儿乃是阎罗殿里的猫阎王,细数了他“在世”时的对自己犯下的数百条罪证,最后那醒木一拍,操着一口稚幼的奶音道:“念在你在世时给过猫阎王我一口饭吃,就免了你上刀山下火海之苦,只罚你在那磨盘山下被压个五百年!”
那磨盘一压,他几乎就要背过气去,再仔细一想,这梦未免有些太荒谬了,便在梦里挣扎了一番,醒来时便同那要压他五百年的“磨盘”对上了眼。
“圣人,”戚椿烨端捧着一件龙袍上前,躬身道,“今日有朝会,快请更衣吧。”
裴野并没有赖床的习惯,抬手揉了揉那被压疼的胸口,偏头对一旁那小猫儿道:“孤回来再和你算账。”
小猫儿并不知道皇帝做了那样奇怪的梦,只觉得自己又不是故意睡到他身上的,也不知他回来要和自己算什么账。
待皇帝一走,他便偷抢了裴野那只软枕,将其抱在怀里,又很享受地睡起了回笼觉。
第四十九章 “睡的可好?御前猫管事。”
几个时辰后。
皇帝下了早朝回来, 刚进正殿,便询问宫人们道:“那小猫儿呢?”
那宫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猫主子还在睡呢, 方才奴婢们去叫了一回,结果主子用过早膳后便又回去睡下了。”
裴野跨步踏入寝殿,只见那小猫儿正枕着他的躺枕,睡地仰面朝天,那睡相极差,显然是半点礼义廉耻都没被他放在心上的, 再凑近些仔细一听,似乎还有很轻微的呼噜声。
皇帝掐了一把他的脸颊,而后将其从床榻上拎了起来,小猫儿吓得双腿一抖, 顿时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然后睁大了那对猫眼:“喵!”
“睡的可好?”裴野朝他淡淡然一笑, 而后一字一顿道, “御前猫奉笔。”
“你这小官当的未免也太轻松了吧?孤五更天便要起身上朝了,你倒好,一睡便是巳时, 哪个食俸之官的日子过得有你这样清闲舒坦的?”
小猫儿无话可言, 于是便在那装聋作哑地一声不吭。
皇帝将他一直拎到了正堂的桌案边上:“孤也是很讲道理的人, 这样吧,要么你往后就与孤一道去上早朝,要么孤下朝回来之前,你便勤快些,来这儿当值。”
傻子都知道要选后者, 小猫儿用自己的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心, 看起来简直是万分乖巧, 万分可怜:“喵~”
“往后还睡不睡懒觉了?”裴野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小猫儿下意识地要往裴野腿上跳,往他怀里钻,然而刚爬上皇帝的膝盖,便被他只手拎了起来。
“喵?”
裴野朝他一弯眼角,轻声道:“还装猫儿往孤怀里钻呢,真不害臊。”
小猫儿哀怨地瞥他一眼,他知道裴野这定然又是在诈他,毕竟他也没有亲眼见到自己大变活人。
因此方啼霜打算,只要没被当场捉住,他一律不理会皇帝这些诈人的话,而此时如果他退缩了,便证明是他心里有亏,是被戳中了心思的表现。
故而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往裴野腿上跳,往他怀里钻。
裴野拎开他几次,便也懒得再挪动他了,就任由他往自己怀里钻,反正皇帝并不认为自己是会被占便宜的那一方。
*
猫舍当日便从大明宫外缘被直接挪进了主殿,方啼霜被迎回去参观新居时,迎面便被泽欢扑了个满怀。
如今入了夏,小猫儿很不喜欢他们这些臭男人身上的热汗味,因此恨不得离宦官们远远的,只愿意与宫婢们亲近。
他先是很不客气地挠了泽欢一爪子,然后转身扑进了婉儿怀里,把脑袋顶在她手心里撒了个娇:“喵呜~”
婉儿很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面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恭喜主子。”
其他宫人们也忙都围上来向他道喜:“原咱们也就算是些有幸在大明宫里当值的普通宫人,如今跟着咱们猫主子摇身一变,也算是半个在侍奉御前的贵奴啦,在这宫里可长脸面了。”
“猫主子,不瞒您说,先前使劲挤去别宫的那几个内官呀,如今可是巴不得回到咱们这儿来呢,那双目赤红的呀,都快要滴血啦。”
说完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说来说去,这宫里哪位贵主都不及咱们这位猫主子有本事,平日里还从不会打骂苛待奴婢们,咱们呐,真真是修了几世的福分,才遇着了您这样一位贵主呢。”
泽欢嘴甜地奉承完,其它宫人们便也争先恐后地开始应和着他。
“可不是,猫舍里活少事少吃饭饱,哪还有比咱们这儿更好的地儿呢?”他这话一落,便又引起了众宫人们的笑声。
小猫儿并不是谦虚的人,听着他们的恭维,心情大好,当即猫爪一拍,很豪放地叫了几声,意思是:你们这些人跟着我,往后猫大爷如果吃香的喝辣的,也绝少不了你们一口!
宫人们也没那神通,小猫儿喵喵咪咪的,他们是一句也没听懂,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乱喝彩,捧得那小猫儿有些头重脚轻的,差点便要以为自己就是这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主了。
可一回到正殿,他便又成了那只能看皇帝脸色,矜矜业业的可怜小猫儿了。
裴野说到做到,当夜便让人在自己寝殿内安置了个豪华猫窝,就贴在龙床的床尾。
这一举措害的小猫一连几日都没法睡个好觉,每日都硬生生地熬过了子夜之交才敢睡下。
可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快一月,小猫儿愣是没露出过一丝马脚,这倒让裴野觉出几分奇怪来了。
先前几次的遇见,方啼霜出现的都不是什么好时机,自从裴野怀疑这一猫一人可能有关联之后,他便猜测这小猫儿定也算不准自己每次要变人究竟会是什么时辰。
而他由猫化人,由人化猫,想必皆是不可控的,所以方啼霜每次出现才会显得那么狼狈,连衣裳都来不及穿。
可偏偏这小猫儿近来安分守己,从前那股子聪明劲也变得时有时无的,让裴野都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今日正是端午,晨起婉儿伺候过那小猫儿洗漱,随后便在他手腕上缠了一条长命缕,这是她昨日亲手缠结的,五色丝线编在一起漂亮又亮眼。
“这是续命缕,还有一条长些的,奴婢替你缠在床头,俗闻此般便可防恶鬼袭身或被兵刃所伤。”
她像是真将这小猫儿当成了家弟来看待,对他的生活起居可谓是无微不至。
旁的宫人不知道这小猫主子并非凡猫,但她可不一样,她是亲眼见过这小猫儿的人形的,因此除了拿他当主子以外,也很把他当人来看。
婉儿抬眼瞧了瞧这空荡荡的寝殿,裴野一早便起身去院外练剑了,眼下这殿内便只剩下她和这小猫主子,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道:“双儿主子,您近来在陛下这住着,可曾……可曾化作过人身?”
小猫儿忙用猫爪子捂住了她的嘴,面上鬼鬼祟祟的,很怕有人会在窗外偷听,他与裴野同吃同住了这么多日,很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狡猾的人,小猫儿每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被他捉住了把柄。
“喵呜喵呜!”小猫儿低声提醒她道。
婉儿见他这般谨慎,心里倒很欣慰,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悄悄话:“不打紧,圣人还在院里练剑呢,方才奴婢瞧了瞧,侍候陛下的宫人们也都跟出去了,守在殿外的是咱们猫舍的泽欢。”
方啼霜点了点头,婉儿又小声问他:“先前奴婢不便问,陛下为何要将主子您挪到他屋里头睡?”
小猫儿没法回答她,只忙来忙去地做了几个动作,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婉儿没听懂,眉间稍一蹙,而后问:“是陛下猜到您……还是……”
她话音未落,小猫儿便连忙点了点头。
婉儿面上顿时又挂上了那种忧虑又伤感的表情,暗暗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人定是要抓住您现形的那一刻,然后,然后……”
然后会怎样,她也不敢再往下细说了,总之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婉儿忖了忖,又正色道:“猫主子,奴婢先前奉劝您的话,您尽可以不听,但如今可不成了,您万不能再懒着了,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您白天夜里,都尽量抽出些空来,去那日月底下吐纳吐纳天地灵气,等巩固了妖术法力,咱就不怕什么了,您说是也不是?”
小猫儿原也不信这些,毕竟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可转念一想,哪有普通凡人会变成猫的?
既然他的命运都已经如此蹊跷了,不如就病急乱投医,照婉儿说的那般瞎练练也没什么损失。
正当他鼓足精神,摩拳擦掌打算冲出去打坐修炼时,忽闻殿外脚步身一响,下一刻,裴野便提剑踏将进来。
他鬓有薄汗,眼中杀意未退,偏头与方啼霜对视上的时候,小猫儿不由自主地便后退一步,浑身的毛都要立起来了。
见那“凶神恶煞”的皇帝缓步向自己走来,小猫儿莫名有些心虚,忙一爪子拽下了婉儿缠在他猫窝里的那条五色缕,而后借花献佛地将其呈给了皇帝:“喵呜~”
裴野低头看了眼那根五色绳,自他的乳母去世后,便再没有人为他编过这样的手绳了。
将他带大的乳娘在他七岁时被太后找了个由头杖杀了,剩下的宫人们只拿他当储君、当帝王,却从没人把他当成过是一个孩子。
可他如今已不再是小孩了,这样幼稚的小玩意……
婉儿见他面色冷淡,还以为是皇帝为此感到不悦了,这毕竟都是民间的俗语,很上不得台面。
她生怕自家这猫主子因此冒犯了皇帝,故而便磕磕绊绊地替他打圆场道:“陛下,这长命缕是奴婢闲手编的,奴婢家乡每逢端午,未加冠未出阁的郎君娘子,都要系上这样一条五色缕来驱邪祈福,方才奴婢给猫主子戴上时也同它说了,主子想来是也想为您辟邪消灾、祈愿安康,这才献给您的。”
婉儿这一段话解释完,小猫儿的胳膊都要举酸了,皇帝气息渐平,剑锋撩起的那点星杀意也几乎退尽了。
他伸手接过那条长命缕,只是收下了,却不见他带上。
婉儿心里略松了一口气,方啼霜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太高兴,他自以为那五色缕编的非常漂亮,婉儿的手与他阿姊是一样巧的。
裴野收了却不戴,想必是嫌弃这丝绳寒酸,不肯配在他那高贵的龙爪上。
也是……小猫儿忽然有些哀伤地想,皇帝摆着那么贵重的珊瑚宝石不戴,缘何要带这样一条破绳子呢?
他先前自以为裴野愿意和他做朋友,如今想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皇帝冠上的一颗明珠落下来便足以砸死他,他只不过当他是宠物逗着玩罢了。
第五十章 “别哭了。”
皇帝这回收了东西, 却没再向他道谢,兴许是因为他原以为那小猫儿不过是只狸奴, 可如今这狸奴却又多了一层人的身份。
他既自持是个位高权重的帝王,便万不能再自降身份,再与那小猫儿道谢了。
于是裴野偏头对戚椿烨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便有两位宫人抬着一大罐及膝高的陶罐,风风火火地送到了小猫儿面前。
小猫儿看了眼那只大陶罐, 又抬起脑袋看了眼皇帝。
裴野便缓声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回礼。”
他顿了顿,又吩咐宫人们说:“打开给它过过目。”
宫人们立刻便将那大陶罐拆了封,小猫儿很好奇地把脑袋往那陶罐里一探,他先是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小鱼干味, 紧接着他又仔细眨了眨眼, 等瞧清了那陶罐里头都是些什么, 小猫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一大罐的鱼干都快能抵上他大半年的俸禄了, 倒出来恐怕能囫囵将他整只猫儿埋了,哪怕他想奢侈一把洗个小鱼干澡都够了。
小猫儿哪里能忍受得了这种诱惑,当即脚一蹬, 便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那陶罐口里。
方啼霜一开始并没发现自己被卡住了, 还十分悠闲地先卷了两只小鱼干入口尝了尝, 等听见外头宫人们惊慌的声音,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卡在陶罐口拔不出来了。
“喵!”小猫儿顿时便慌了神,后足一个劲地乱蹬,而前爪则使劲按在陶罐口,试图将自己的脑袋拔出去, “喵喵喵!”
可惜他的两只后足找不到着力点, 前爪再怎么使劲也拔不动自己那颗被卡住的大脑袋。
宫人们顿时也慌了神, 忙上前道:“圣人,这……”
裴野则轻描淡写地一摆手,而后缓缓蹲下身,旋即曲指敲了敲那陶罐,说了句风凉话:“小馋猫儿,就这么等不及?”
方啼霜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裴野的声音透过那陶壁传进他耳朵里,显得有几分失真,这让小猫儿不禁被激起了那日溺水的不好回忆。
于是陶罐外头他的爪子挣扎得更厉害了,而陶罐内他则吐着舌头直喘气。
裴野听那小猫儿的叫声逐渐变了调,好玩心顿时散了,忙伸手将那小猫儿从陶罐里拎了出来。
皇帝见那小狸奴吐着舌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下意识皱了皱眉:“快去请秦太医过来。”
戚椿烨忙差遣了两位脚程快的内官跑去请太医了。
当然,还不等秦太医紧赶慢赶着来到大明宫,那头被平放在床榻上的小猫儿便已经恢复过来了,并且不顾宫人们的阻拦,跳下床便要去找自己那罐子比猫还高的小鱼干罐。
等找到了那陶罐,小猫儿又吵吵囔囔地让宫人们把那罐子鱼干挪到了他的猫窝旁,打算以后就将其当宝贝一样守着过日子了。
再迟一步,那秦太医便提着药箱赶到了,他看了看眼前那活蹦乱跳的“病患”猫儿,座上的皇帝也瞧了眼那只精力旺盛的小狸奴。
两人都觉得这只小猫儿看着应该不太需要被诊治,但为了安全起见,也不能让太医白跑了这一趟,于是皇帝道:“太医就随意替它瞧瞧吧,方才它一脑袋栽鱼干罐里了,捉它出来后它便吐着舌头,动也不动的,像是要被吓死了。”
小猫儿听裴野描述了一下自己方才的症状模样,自觉相当丢脸,忙喵喵叫了几声想要打断他。
秦太医倒是很专业,到底是在御前,听过皇帝的描述之后,他忍住没笑,然后照例给小猫儿检查了一番身体。
“猫主子并无大碍,”秦太医忖了忖,而后又道,“想是那罐内太过封闭了,主子又倒立着身子,难免是要胸闷气短的,许是这感觉令它忆起了那日溺水的境遇,这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听他这么说,裴野看向那小猫儿的目光倒是又柔和了不少,小狸奴那日落水遭难,虽论起缘由,它是被清宁宫的人所坑害了,但此事到底是因他而起。
“圣人,清宁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后眼下便要摆驾至兴庆宫观龙舟渡了,”戚椿烨在裴野身侧小心翼翼地说,“眼下文武百官也相继到齐了,若是陛下去迟了,只怕难免要受小人诟病。”
裴野向来是很不爱去凑这样的热闹的,但碍着规矩,还是不得不去偏殿更了衣。
上轿辇之前,他回头瞧了那小猫儿一眼,忽然道:“你也随孤一道。”
小猫儿嘴里的小鱼干才咬到一半,闻言忙嚼吧嚼吧,下意识便将那鱼干囫囵咽下了肚。
他虽然不曾亲眼去瞧过,但也是听阿舅说过的,端午时兴庆池要竞渡龙舟,不仅文武百官要来,皇帝与帝后也是要亲临的。
龙池北起长庆坊,南至柿子园,池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其热闹之盛大,足以说是万人空巷、人潮如海。
看龙舟倒是其次,百姓们大多更想瞻仰一番那似乎只存在于戏本子与说书人口中的天子的真容,其次就是皇帝那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的三千佳丽,百姓们便是只瞧见了宫婢的一抹倩影,也足够他们为此浮想联翩了。
小猫儿和他们不一样,太后皇帝什么的他已经见多了,如今只对这龙舟竞渡感到好奇,于是半点也不加犹豫,便飞跑过去,乐颠乐颠地追上了皇帝的背影。
从大明宫至兴庆宫还要走好长一段路,不过小猫儿随裴野坐在又稳当又软和的轿辇之中,一点也不觉累。
他一边很自在地翘着腿,一边偷摸地从给皇帝准备的茶水点心里叼奶糕吃。
裴野一开始并未在意,以为那糕饼点心很糊嗓子,小猫儿没水配着,想必啃几块便要噎住不肯再吃了。
谁料他才一个没看住,那食盒里的糕饼便叫他悄悄咪咪地啃了个一干二净。
裴野看着那只余几粒糕饼碎屑的食盒,忍不住便要皱眉,正要开口教训那小猫儿,却见他忽然仰面朝天地倚在窝里,嘴里干的就快要口吐白沫了。
于是在教训他以前,皇帝卷起车帘,向外头的宫人们要了一碗清水,按着这小猫儿的头让他喝了。
方啼霜把脸凑在那素碗边上,不停地卷动着舌头,当小猫什么都好,只是喝水却比人要麻烦许多,那碗水他喝一半洒一半,喝完仍还觉得自己渴得慌。
皇帝捏着鼻子将小猫儿用过的那只碗送了出去,然后伸手戳了戳它结结实实的滚圆肚皮。
小猫儿眼下饱得是一动也动不了了,怕痒也无处可躲,于是只得由着他戳。
“方啼霜,你好歹也是个人,”裴野皱眉道,“怎么吃也没个吃相,非要把自己撑死了你才甘心?”
他自小养尊处优,太后虽非他生母,但也不可能会在吃食上苛待了他,因此裴野从未受过饥寒之苦,对口腹之欲也并不看重,故而便很不能理解这小馋猫儿逮到机会就把自己往死里塞的举动。
小猫儿如今动弹不得,也没什么气力能反驳他了,只得气无力地“喵”了一声,像在撒娇卖惨似的。
裴野很受不了他这样叫唤,小猫儿一这般叫唤,他便想起了那日他溺水时的惨样,这就又觉得自己将他这般丢在旁边,心中总有些心不安理不得的疚意。
他稍一犹豫,紧接着便很无奈地一俯身,将那小猫儿抱到了自己膝上,然后又很不熟练地伸手替他轻轻揉着小猫肚子。
他的动作很生涩,但力度却很温柔。
方啼霜不知怎么的,忽然便想起了自己那位短命的阿娘。
曾几何时,他与阿娘一道赶路去京城投奔阿舅时,他因为饿了太久,忽然又得了一位好心店主的施舍,那位店主给他们娘俩煮了一大碗的素面。
方啼霜饿狠了,又吃的太急,吃完便闹了肚子,他依稀记得那日很冷,阿娘也是这般将他抱在怀里,然后用那双布满了裂痕冻疮的手,轻轻替他按揉着肚子。
他那时尚不知阿娘已害了病,也不知她是怎样强忍着病痛,哄着他坚持与她一道去到长安城的。
他只知道记忆中那个即便落了难,也能将一头乌黑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阿娘常常对他说:“霜儿乖,等到了长安,咱们就不必再忍冻挨饿啦,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阿舅吧,他呀……”
小猫儿想着想着,不禁便泪湿了眼眶。
裴野第二次瞧见他的眼泪,怔楞了半刻,有些失措道:“怎么哭了,可是撑得太难受了?”
小猫儿很伤心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用爪子挡住了眼睛,不许人看,又努力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了裴野怀里。
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小猫儿的后脑勺,继续问道:“孤揉痛你了吗?”
小猫儿“喵”出了两声哭腔,很奇怪,自从与这小猫儿待久了之后,裴野便能听出他浅显的表达了。
比方说这回,裴野就知道,他说的应该是“不是”。
皇帝小心翼翼地顺着小猫儿的背,因为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哭,故而也只能低声哄劝了他一句:“别哭了,一会儿到了还有粽子吃呢。”
*
作者有话要说:
————
皇帝:老婆怎么被我感动哭了,我有罪。
小猫儿:阿娘呜呜呜。
第五十一章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戴上的?
小猫儿心里那点莫名的伤感来的快去得也快, 一想到一会儿还有粽子可吃,便觉得心头这些伤心事可以先放一放, 等吃完了再难过也很来得及。
裴野见这小猫儿先是用爪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又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颐指气使地要他继续给自己揉肚子。
方啼霜认为当务之急便是要快些将肚子里的糕饼点心消化了,一会儿才有余力多啃几个大粽子吃。
他依稀还记得去岁在舅舅家时,那段时间家里的日子过得还不算是很潦倒,端午那日张氏包了一串白粽, 然后煮好了一人给分了一颗去。
方啼霜吃得眼泪花花,心想那皇城里的贵主,定能顿顿都吃上这样好吃的粽子,而如今他才发现, 自己的目光有多短浅。
不说旁人, 便只说他面前这位小皇帝, 平日里就连山珍海味也不屑吃, 桌上几十样好菜,他大多都是浅尝辄止地夹两筷便停了,自己不吃便算了, 还不许他吃。
小猫儿要是能说话, 第一件事便是要给这铺张浪费的皇帝背上一首《悯农》。
皇帝淡淡然瞧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小猫儿眼泪花花的,看着怪可怜,他一定会将这小猫儿从自己膝上掀下去。
裴野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没好气道:“你敢命令孤?胆子倒是越吃越肥了。”
小猫儿很知道他的脾气,小皇帝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 这会儿没和他翻脸, 便说明他并不是不肯继续给自己揉肚子的, 驳他那一句只是为了拿乔摆架子。
于是他便拿脑袋在皇帝怀里蹭了又蹭,再甩动那条毛绒绒的尾巴拂了拂他的手心,可惜还不等这表演结束,小猫儿的整个身子便忽然抽了抽,紧接着他便打了个相当响亮的饱嗝。
裴野先是楞了楞,因为他不太敢相信这是这么一只小狸奴能发出来的声音,直到他下一个嗝接了上来。
小皇帝顿时笑了出来,若非是自幼受过的礼教使他很刻意地不笑出声,他眼下恐怕都要把小猫儿的打嗝声盖过了。
方啼霜躺着他怀里一抽一抽的,两只后足也不由自主地一蹬一蹬的,偏那臭皇帝还在那一个劲地笑话他。
可小猫儿才刚扯出獠牙,这里一个饱嗝便又顶了上来,恐吓裴野的目的不仅没达到,还差点把自己的下唇给咬破了。
等裴野笑够了,倒没有再推拒,又伸手替他揉起了肚子。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小猫儿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仰面躺在裴野的怀里睡过去了。
皇帝盯着小猫儿的睡脸瞧了又瞧,越看越能自他面上看出与方啼霜那张脸的几分相似来。
他忽然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把小猫儿的脸颊。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戚椿烨拂尘一摆,而后高声道:“圣驾到——”
兴庆宫两道的宫人们顿时跪成了两排,齐声拜道:“恭迎圣驾。”
只见那盛装过的少年天子缓步下了轿辇,怀里还抱了只通体雪白的白猫儿,宫人们不敢抬头,大多只瞧见了皇帝那短暂略过的衣袍下摆。
小猫儿平日里总在大明宫待着,很少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阵仗,眼下便睡眼朦胧地在裴野怀里四处张望,看哪里都觉得很好奇。
裴野抵在他耳边轻声:“在这儿丢人现眼便算了,一会儿到了观景台,太后和文武百官都在,你要是还像只田舍猫似的,当心要惹人笑话,到时丢了孤的脸,回去便要罚你三顿饭。”
小猫儿迷糊着的眼顿时便睁大了,他到底是没怎么见过世面,听裴野咋唬他几句话便信以为真了,还真以为连小猫儿都要知礼守矩乃是这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于是他忙支棱起了脑袋,硬拗出了一派仰首挺胸、睥睨凡尘的,很有一副贵猫的模样。
裴野微不可见地一勾嘴角,低声夸奖道:“对,就是这样。”
小猫儿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在观景台上落了座,他还在纠结自己作为一只御猫儿,究竟该不该正襟危坐。
太后斜眼瞧了瞧皇帝这边,然后慈笑道:“皇帝近来与那小狸奴走得倒近,去哪儿都要带着它,倒有几分从前先皇的模样了。”
她一开口,下首的诸臣们也纷纷都应和了几句。
裴野搓了搓怀中那小猫儿的后颈,淡淡然道:“这小狸奴有灵性,先前曾救过一次驾,不顾自身安危击退了三哥……那逆臣派来的刺客……”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像是被触及了心里的伤心事。
下首的臣子们便立刻义愤填膺道:“那逆臣贼子也是罪有应得,既是他先不顾念手足之情,便也怨不得陛下了,圣人切莫再为此伤心伤神。”
“这小猫主子竟有如此忠君护主之心,怪不得能深得先皇看重,圣人器重它也是该的……”
下首的诸臣你一言我一语地互表忠心,太后反倒无处可插嘴了。
她笑眼盈盈地扫了眼下头那些原本与她商议好要在今日犯难给这小皇帝一点苦头吃的官员们,只见他们个个都低垂着脑袋,像一排死的陶俑。
太后面上带笑,那目光里却似淬了毒,藏在袖中的手掌紧了又紧,这样的场合,她母家人不便说话,可这些臣子不都是她母家费心提拔的吗?
怎么一个一个的……好,很好。
裴野在她面前装了这么久的孙子,原来背地里竟然这般算计她!亏她这些年处心积虑地为他铺顺了这条称帝的路!
太后一失手,便不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到了桌沿,只见那张长桌稍稍颤了颤,而那瓷杯竟倏然裂开了一道痕。
下首的百官纷纷朝着太后这儿瞧了过来。
杨松源反应极快,当即便上前接下那方茶盏,而后转身瞪了身侧那婢子一眼,怒斥道:“你这蠢奴,怎么做事的?这样烫的茶水也敢送到太后手里!”
随后他又立即转身,用绢帕替太后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纤纤玉指:“殿下没被那蠢奴烫着手吧?”
“无碍,”太后揉了揉眉心,睁眼便是满目的慈悲,“想是她一时疏忽闪了神,不要苛责她。”
杨松源的语气稍缓和了一些,扭头对那宫婢冷目:“听见没有,今日是殿下大发慈悲饶过了你,还不快退下去领罚自省。”
那小宫婢忙慌里慌张地退下了。
紧接着,杨松源朝下首一望,点名指了一个人:“你,上来。”
曹鸣鹤稍稍一怔,随后颔首而上。
杨松源又朝着皇帝那边躬身作揖:“圣人,殿下今日来得急,侍官儿带的少了,从您那儿饶一位来补上,您该不会介意吧?”
裴野朝他遥遥一笑:“公公未免把孤得也太小气了,不过一个不成器的小内宦,能伺候好太后也是他的荣幸。”
小猫儿则一脸紧张地看了看自家阿兄,然后又拽了拽裴野的衣角。
他虽然不清楚裴野与太后之间的弯弯绕绕,可心里还是知道太后此人的,曹四郎若待在大明宫,那还尚有活路,可要去到了杨松源手上,那可不是羊入狼口吗?
裴野低头一看,那小猫儿着急得都要挠人了,他捏了捏小猫儿的后颈脖子,示意他别捣乱。
曹四郎不卑不亢地侍在太后身侧,他知道霜儿也在这儿,故而面上半分畏惧也不露。
他比方啼霜要早慧,想的事自然也比他深,他虽只在太后身边侍候过半月,但也很知道她是个面热心冷的人。
方才那宫婢奉上的茶未必就真烫了,太后当面不责罚她,可他知道,那宫婢往后绝不会再出现在她身侧了。
这宫里除了那些贵主权宦,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奴婢,命贱如蝼蚁,主子说打杀便打杀了,没人敢驳一句不是。
太后抬眼瞧了瞧下首那鸦雀无声的诸臣百官,又闻河面上紧锣密鼓,她笑笑道:“诸位,龙舟竞渡要开始了,咱们还是好好观赏这一年一次的热闹劲——皇帝,您说是不是?”
“太后说的是,今日过节,孤与诸位爱卿不谈国事,只唠家常,爱卿们不必太过拘束,还是观龙舟要紧。”
他此话一出,臣子们也都松懈了些,纷纷俯眼往台下池面望去。
小猫儿心里记挂着曹四郎,又念着家中的亲人们,旁人观的是龙舟,他的目光则在沿岸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找寻着亲人的影子。
虽然其实也不太能看清,他们所住的坊离这儿又实在太远了,张氏不太可能抛下曹纪安从家里出来,可他却还是下意识在那些人堆里找了又找,直把眼睛都给瞧酸了才肯作罢。
“东张西望什么?”裴野捡了一串小粽子给他,“这是小厨房特给你包的,说是和了鱼肉碎与稻米,没加糯米进去,你就尝个新鲜。”
小猫儿用爪子拍了拍那串特制的“九子粽”,示意皇帝替他将那粽叶拆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动手,方啼霜于是便直接扑上去,对着那粽叶外皮就开始啃,把正要上前替主子剥粽子的婉儿吓了一跳。
裴野只手拎起了那只丢人现眼的肥猫儿,又使了个眼色叫婉儿退下,而后竟当真纡尊降贵地替那小猫儿剥起了粽子。
有注意到皇帝这上头的,私下里都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不约而同地心想,这小猫儿好威风,竟能使唤得动皇帝去替它剥粽。
小猫儿倒没注意到这上头,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了少年天子那截纤瘦的手腕上,那上头系了条长命缕,正是今晨他送给他的。
裴野是什么时候偷偷戴上的?
第五十二章 “这回算你欠孤的。”
见裴野带上了他送的那条丝绳, 小猫儿的心情顿时大好,等裴野剥开了粽子, 他便抬起了两爪搭在裴野的小臂上,就着他的手猛吃了两颗小粽子。
等他嚷嚷着要皇帝再给他剥第三颗粽子的时候,却见裴野忽然罢手不肯再剥了,小猫儿立刻便疯狂甩动着尾巴表达自己还要再吃的意愿。
“不许再吃了,”裴野正色道,“当心一会儿闹肚子。”
小猫儿不情不愿地扒拉着他的衣袍下摆:“喵呜~”最后再吃一颗嘛。
裴野在这事上倒是不肯太纵容他的, 方才那盒子糕点想必他也还没有消化完全,如今又添了两粒小粽子进肚,已然是过量了,若是再吃下去, 只怕就真要撑死了。
即便他并非凡猫, 可裴野瞧他除了兴许能化人之外, 也没别处比普通狸奴要稀奇的, 想必也还是有被撑死的可能在的。
小猫儿抬头朝他“喵”了几声,露出了一脸的可怜相。
裴野一时有些心软,便又出言哄劝道:“一会儿还有冰镇过的时令水果, 你好歹留着点肚子。”
方啼霜一听待会儿还有的吃, 故而也不再磨皇帝了, 他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曹四郎,只见杨松源吩咐了他句什么,他便颔首退下了。
小猫儿生怕阿兄遭人欺负,于是想也没想,便追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裴野面色一沉, 偏头对戚椿烨低声吩咐了一句:“遣几个宫人跟着那小猫儿, 别让它又跑丢了。”
戚椿烨转身朝后头站着的猫舍宫人们一使眼色:“还不快跟上你们主子。”
婉儿与泽欢立即会意, 忙小跑着追上了小猫儿的背影。
方啼霜驮着那沉甸甸的肚子,追在曹四郎的身后喵喵叫唤着,曹四郎一开始并没回头,直到离开了观景台上的视线范围,他才忽然顿下脚步,而后转身蹲下与自家小弟打了一个照面。
他也不再去提那日他被裴野带走的事,只是低声道:“阿兄没事,大庭广众之下,以那位的身份,还不至于当众对我做什么——你呢?圣人对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只见那小猫儿身后,陆陆续续又追上了两个人。
婉儿追上来,先是看了眼自家猫主子,而后又瞧了瞧那曹鸣鹤,紧接着微微笑道:“主子,这下头没什么好玩的,第一场龙舟竞渡眼看都快要结束了,咱们不如回去瞧瞧哪队赢了吧?”
小猫儿朝她摇了摇爪子,示意她退到旁边去,他要和阿兄说话。
婉儿并不肯让:“主子就别为难咱们啦,是圣人嘱咐要咱们跟紧了您的,以免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拐了您去。”
这后半段是她自己添上的,她心里还记得自家主子与这小内宦有血仇,断然是不敢让他俩靠得太近的。
小猫儿很着急地过去扑了扑她的罗裙,继续冲她摆爪道:“喵呜喵呜!”
阿兄才不是坏人!
曹四郎能感觉到她的敌意,不过这也正说明了她是真心在紧张那小猫儿的安危,曹鸣鹤心里还是很为弟弟感到高兴的。
他伸手揉了揉方啼霜的小猫脑袋:“殿下那儿还等着呢,奴婢不敢让太后等着急了,等奴婢闲下来了,再去陪主子玩,猫主子快些请回吧,这外头人多眼杂的,您当心被人挤了碰了。”
小猫儿依依不舍地朝他点了点头:“喵呜喵呜。”阿兄也小心。
等曹四郎离开后,婉儿便抱起了这小猫儿,她听着曹四郎的语气,总觉得她对自家猫主子应当并没有坏心。
只是防还是依然要防的,毕竟若有人真和这傻小猫儿动起手来了,小猫儿也只有挨打挨杀的份。
她一边抱着方啼霜往回走,一边轻声劝他道:“主子可留点心眼吧,您是害了他小弟,不是救了他小弟,怎么还敢与他这样亲近?您忘了那枫灵了吗?既有前车之鉴,您怎么还这般随意地想也不想就跟人走?”
泽欢走在她身侧,闻言也出声道:“我看倒也未必,上回咱们主子出事,不也是他搭救了主子吗?他若有坏心,圣人又怎么还会将他留在大明宫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我方才瞧见他看咱们猫主子的眼神,就像盯着亲弟弟似的,说不定他是没了弟弟,将那点挂念都寄放在咱小猫主子身上去了。”
婉儿听完忍不住笑了笑:“你少胡说了,把人家猜的像个二傻子似的。”
泽欢说完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荒唐了,故而也随着婉儿一道笑了起来。
而方啼霜听了,却只觉得心有戚戚然,自从进了这宫闱,他们便都一样是命不由己了。
相较之下,他还觉得自己的运气倒比阿兄要好些,至少他遇上的大多是好人,也都很爱护他。
若他没遇上那场意外,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下场,他没法像阿兄一样把事都想的面面俱到,也没有那样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怕一个不慎就会在这宫里丧命。
小猫儿才刚回到观景台上,还没到裴野跟前,远远便瞧见了一抹碧绿的影,他心里一紧,顿时便不想回去了。
只见晃悠在太后与皇帝跟前的那小人忽然心有所感地朝他这里望了过来,末了很激动地说:“阿娘,您看那儿,是那只胆子特别小的狸奴!”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嗔怪道:“你这孩子,跟着教习嬷嬷学过的礼仪都去哪儿了,身为公主,怎能这般大喊大叫的像个村妇,也不害臊。”
十二公主抬起脑袋,很傲慢地笑:“睿儿天生嗓门就大,昨日骑射课上,老师还夸睿儿英姿飒爽,很有几分当年**爷爷的影子呢!”
太后对这个独女一向很纵容,闻言便很慈爱地朝笑了笑:“是呢,咱们菡睿若是个男儿郎,定也能像**皇帝一般驰骋沙场,好不威风。”
说完她便用余光瞧了裴野一眼,有句话他放在心里没说,她这宝贝女儿若是个郎君,这储君之位便也没有裴野什么事了。
“阿娘阿娘,睿儿想同那小猫一块玩,上回它惹得睿儿都不高兴啦,这回睿儿定要好好教教它规矩!”
太后偏头瞧了眼皇帝:“那你可得问问你皇兄了,这小猫儿如今可正得圣宠,得问问陛下舍不舍得将它借与你玩。”
十二公主很快便蹬蹬蹬跑到了皇帝跟前,下意识想要扯他的袖子撒娇,可忽然又想起,她这位阿兄乃是兄长里最不近人情的,于是她只摆了摆身子道:“皇兄,您把那小猫借给睿儿玩一玩呗。”
婉儿怀里的小猫儿顿时炸了毛,他眼里的十二公主此时就像是一片绿油油的粽叶,面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小猫儿很默契地与裴野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忽然就脑袋发晕、四肢发软地从婉儿怀里栽进了裴野怀里。
婉儿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很惊讶小猫儿是怎么用这么大的力道从她怀里挣脱出去,下一刻又能那般柔弱无骨地躺倒在皇帝怀里的。
演得是一气呵成,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裴野也很配合地询问他道:“怎么?累坏了?”
小猫儿很虚弱地点了点头。
皇帝便有些抱歉地看向了十二公主:“双儿这会想是不太舒服,菡睿还是去寻旁人玩吧。”
裴菡睿有些不大服气,闷声道:“我瞧它方才分明还好好的,这一看就是装的,它不想和本公主玩,它是只坏猫!”
一旁的怀亲王见状便打了个圆场:“菡睿,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到你八皇兄这儿来逛逛,尽知道和你圣人说话——快过来,皇兄带你去射粉团玩。”
裴菡睿不太高兴地瞪了那小猫儿一眼,然后扭头便跑到怀亲王那儿去了。
小猫儿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赖在皇帝怀里琢磨起了曹四郎的事儿。
这大庭广众之下,太后自然是不会对曹四郎做什么的,可回去之后呢,清宁宫的宫门一闭,谁知道他阿兄还有没有命在?
他想了又想,才终于抬起爪子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
今日这样热闹,上前来给裴野敬酒敬茶的人络绎不绝,端午贺词小猫儿在他怀里听得都快会背了,好容易熬到没什么人了,皇帝这才得空低头看了看他。
“怎么了?”
方啼霜朝他眨了眨眼,然后抬爪偷偷指了指侍立在太后跟前的曹四郎:“喵呜~”
裴野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知道这小猫儿在担心什么,可曹鸣鹤对他来说,其实与其他宫人并无二致,他甚至还曾经是太后的人。
皇帝并不在乎他的下场与去处,太后想要如何处置他便如何处置,他懒得多费口舌去保下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
“你想让孤保下他?”裴野低声问。
小猫儿立即点了点头:“喵!”
裴野却很冷淡地,低头在他耳边说:“可孤并没有保他的理由,太后都开口了,孤要是连个内官都不肯给,岂不是显得孤太小气了?”
方啼霜一撇嘴,有些伤心于裴野的冷漠,虽然他说的很对,小猫儿有时和他在一块久了,会忘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裴野从不会去做那些他觉得很多余的事,曹四郎继续留在大明宫,实际上也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若是想要让皇帝救下阿兄,就得给他一个非救不可的理由。
可他忖了又忖,脑子比身上的毛还白,而且就算能想出一个绝妙的理由,他也没法开口说。
小猫儿忽然便露出了一张颇为沮丧的猫脸来,阿兄的重要之处都只是相对与他来说的,而对于裴野来说,可以侍奉他的人多的是,曹四郎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瞧瞧,孤一不顺着你的意,你就把一张脸拉得老长,好像孤欠了你什么似的。”
小猫儿哼哼唧唧地叫了一声,裴野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救他,因为他是你阿兄,是不是?”
方啼霜这会儿也不装了,也学他一样小声地说:“喵~”对。
“有求于孤的时候才肯说实话,”裴野忽然很浅地一笑,“罢了,一会儿结束后孤替你把他要回来。”
小猫儿立刻便笑逐颜开,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憨笑着拿脑袋在裴野怀里蹭了蹭,然后很谄媚地对他叫了声:“喵呜喵呜!”你最好啦!
“先别急着高兴,这回算你欠孤的,往后还是要还的。”
他没说究竟要怎么还,小猫儿又没心没肺的,认为现下能把阿兄救回来就好,其他和以后的事都很无关紧要。
于是他摇头晃脑地用脸蹭了蹭裴野的手,然后轻轻松松地躺在皇帝怀里等水果吃了。
第五十三章 “肚子里要长瓜苗了。”
方啼霜直到这会儿才有心思去观那龙舟赛, 虽然这场龙舟竞渡似乎已是最后一场了。
小猫儿一眼就相中了一艘船头竖着黄旗的龙舟,然后也不管那上头的是谁, 相中的那艘龙舟是赶在其余的龙舟前,还是落后于众龙舟,他都很兴奋地随着锣鼓声一道“喵喵喵”地给下头呐喊助威。
等下头第一艘龙舟越了线,小猫直接就跳到了桌案上,与有荣焉地高举着猫爪子。
戚椿烨瞧着那小猫儿的背影,脸上不由自主也露出了喜气洋洋的笑意:“圣人, 奴婢看今日胜的最多的就是咱们苏将军领着的那队了,这不正说明了,咱们这些伴着陛下您的,也都沾染上龙气了吗?”
裴野平日里并不爱听这些奉承话, 但今日见小猫儿这样活泼, 他看着心情也很好, 因此听着这话也感觉格外顺心。
“行了, 好没规矩,”裴野只手将那小猫儿从桌上捞了下来,“杵在桌上像什么话?”
方啼霜心头没了烦恼, 自然整只猫儿都畅快多了, 裴野既答应了他, 那当然是会说的做到的,于是他憨笑了几声,双足立起来就要去蹭皇帝的脸。
裴野稍往后一避,面上很嫌弃道:“你做什么?”
小猫儿只当他是口是心非,因此锲而不舍地用自己那腮帮子贴在他面颊上搓了搓, 很热切地表达着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
第二回 裴野倒没有躲, 任由那小猫咪在他脸上蹭了蹭, 而且看上去并不像是真不喜欢的样子。
不多时,宫人们忽然抬了一筐一筐的瓜果上前,领头那公公满脸堆笑道:“陛下,这是井水镇过的寒瓜,吃来甜脆可口、清热宜人,最是解暑啦——各位贵主儿也请慢用。”
那内宦语毕,竹筐里那一颗颗滚圆的寒瓜便陆续被摆上了食案。
皇帝面前那颗寒瓜乃是精挑细选过的,无论是品相还是成熟度,都属上佳。
小猫儿怔怔地与那颗碧玉般的大寒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这样新奇的瓜果,他别说是从未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的。
待那侍者一刀下去,将那颗大绿瓜开膛破肚,小猫儿没忍住“吁”了一声,他从未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漂亮的大果子。
只见那寒瓜被对半剖开后,顿时便露出了内里浅绿的皮与鲜红色的瓜瓤,小猫儿觉得那就像是在碧玉里裹了一大颗红玛瑙,阳光下晶莹剔透地闪着水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颗“玛瑙”里还镶了些黑色的大芝麻,实在是很败风景。
再等那切好的寒瓜被端上前时,方啼霜立即便闻见了一股很清新的果香,他的口水几乎是顿时就下来了。
裴野瞧这小狸奴面上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便觉得有几分好笑,又见他馋得慌,故而便先捡了块小些的放盘子里给他啃。
有美食在前,小猫儿很快便把那点微乎其微的矜持全然抛在了脑后,扑上前对着那红瓤就是一通乱啃,直啃得一脸干干净净的纯白猫毛都染上了一层粉红的水渍。
裴野一面慢条斯理地用着那切成小块的寒瓜,一面有些惊奇地看着那只小猫儿。
只见他仿佛与那颗寒瓜有仇似的,吭哧吭哧像只小猪在刨瓜,连那瓜籽也不见他往外吐。
等那红色的瓜瓤全吃完了,眼见小猫儿要连那皮都给囫囵吃了,内宦们忙呼着“使不得”,然后上前将那瓜皮给夺了下来。
裴野看了眼那只把猫脸与猫爪都给吃脏了的大花猫,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那瓜籽呢,你也一并给吃了?”
方啼霜见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心里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他心里自有一套道理,认为凡是能被端上桌的,便没有不能吃的。
从前他第一回 吃粽子的时候,要不是阿兄阿姊们拦着,他能把那粽叶也嚼吧嚼吧吞了,因此并不觉得把那寒瓜的种子也给咽了有什么的。
可他一听裴野忽然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便觉得自己很可能又犯了什么大错。
皇帝紧接着便用那种略带怜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很严肃地说:“吃了寒瓜籽,肚子里可是要长瓜苗的。”
“喵?”小猫儿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他毕竟年纪还小,裴野一咋唬,他就信以为真了。
方啼霜旋即又看向了裴野身侧的戚椿烨,而后再瞧了瞧后头的猫舍众人,他们当然是没一个敢违逆皇帝的意思的,于是便也随他一道露出了几分悲伤神色。
完了,他完了。
肚子里长瓜苗……那将来这瓜苗长大了,岂不是要将他的肚子给顶破?他才活了八年多,怎么突然就要命不久矣了!
皇帝一开始是意在唬他少吃些性凉的寒瓜,没料到会在他面上瞧见这种表情,于是干脆也不解释了,打算看看这小猫儿接下来要怎么做。
只见他剩下的瓜也不肯再吃了,神色无比哀伤地往裴野怀里一倒,把那一脸的果汁蹭了皇帝一身。
裴野因觉得小猫儿这模样有趣,故而也没就他把自己这一身华服弄脏的事责怪他。
“怎么不吃了?”裴野假好心地询问他,“再吃一片吧,这么甜呢。”
小猫儿哪里还有心情再吃,愁眉苦脸地翻过身,趴在皇帝腿上就不动了。
*
皇帝人忙事多,唬完小猫儿,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又因见这小猫似乎与寻常的模样也并无二致,故而也没将这茬放在心上。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不过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可把这傻小猫儿给骗惨了。
方啼霜连裴野是怎么将他阿兄讨回来的,都没仔细去听,只记得太后似乎被气得够呛。
他亲爱的阿兄是被救回来了,可他竟然就快要完了……也不知如果他真被那瓜苗顶破了肚子,还能不能再活了。
自打回大明宫后,小猫儿是一口水也没敢喝,可这夏日里就算是不出去晒太阳,待在屋里也闷得慌。
小猫儿被暑气蒸了一会儿便就受不了了,渴得嘴里都泛起了白沫,几次想爬过去喝水,却又都堪堪忍住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瓜籽在他肚里发了芽的情景,觉得眼下只要渴死了那瓜苗,就活了他自己了。
午后宫人们砸了些碎冰镇葡萄,而后又抬了整块的冰砖上来,摆在裴野桌案边上,隔着那冰砖给皇帝煽凉风。
小猫儿靠近大树好乘凉,于是也叼了自己的团蒲过来,窝在那大冰砖旁休息,身上好歹是凉爽了些,那渴意是一点儿也没减轻。
小猫儿扭头看着那块大冰砖,忽然间便福至心灵——他要是舔了那冰块,不就又能消暑解渴,还能不叫那瓜籽发芽吗?
方啼霜想起冬日里白雪皑皑的时候,地上连一根绿芽也不见,这不正说明了种子很怕冷吗?若他舔了冰块,说不定那寒瓜种子不仅不会发芽,还能将它给冻死呢!
小猫儿说干就干,见没人注意到他,他先是偷偷地将脑袋探了过去,然后悄咪咪地伸长了舌头,做坏事一样在那块大冰砖上舔了一口。
谁料就是这么一小口,小猫儿的舌头就黏在冰上拔不下来了。
他惊慌失措地一抬脑袋,很不明白这死了的冰块怎么还能咬人呢?
这会儿他是进退两难,再进一步,怕舌头黏得更死了,再退一步,怕自己就此失去了这个舌头。
裴野听见身旁侍者的惊呼,这才低头看了下来,不仅不出手搭救他,还要在旁边笑着说风凉话:“你怎么这么不挑,什么都馋,什么都吃?”
小猫儿有些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着。
裴野笑完他,倒是端了一盏不冷不烫的茶水来,然后徐徐倒在了那小猫舌头与冰砖的连接处,没一会儿就把小猫儿的舌头给解救了下来。
皇帝瞧那小猫儿的脸上先是解脱的欣喜,而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整只猫瞬时便就生无可恋了。
“怎么了,舌头冻疼了吗?”裴野问。
小猫儿悲伤地摇了摇脑袋,方才裴野用茶水解救他的舌头的时候,他没忍住喝了点。
运气不好的话,只怕肚子里的瓜籽今日就要发芽长苗了!
这可怎么办?他还没活够呢,好吃的也都还没吃够……
小猫儿就这么继续苦熬到了夜里,用哺食的时候,婉儿发现今日给方啼霜准备的那碗水他连一滴也没动过,就连哺食用的也比平日里少了许多。
她担心小猫儿是害了什么病,于是忙去捉了那试图以打盹来抑制口渴的狸奴,随她一道前去面圣。
“入夏了胃口不佳,膳食用的少了也情有可原,可怎么这一大碗水,主子一点也没用呢?”婉儿忧心忡忡地说,“而且今日从兴庆宫回来之后,主子便一直是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奴婢心想,可别是晕车或是中了暑。”
她这么一说,裴野也重视起来了,忙吩咐了宫人去请秦太医过来。
秦太医三天两头地往猫舍里跑,都快成了小猫儿的御用太医了,轻车熟路地绕了小路赶过来,没一会儿就到了御前。
秦太医先是让小猫儿躺倒在坐塌上,然后按了按他的肚子,又替他做了一回例行检查,倒没查出什么大毛病来。
“猫主子并无大碍,只是瞧上去有些缺水的迹象,多给它喂些水下去,想必胃口自然就好了。”
婉儿闻言,忙端了一碗水来,眼看那碗水都要抵在小猫儿的唇边了,不料他却拼死了也不肯喝,没人知道这小猫儿怎么忽然对水就有了心理障碍了。
婉儿见状忙劝道:“这水是才从井里打上来的,是很干净的,主子就用些吧。”
小猫儿还是死死闭着唇,一滴水也不肯沾。
秦太医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转身对皇帝说:“陛下,猫犬若是怕水以至于不肯喝水,很可能是患上了‘瘪咬症’,倘若真是……只怕是只有不到十日了。可猫主子都养在宫里,平日里也不与其他狸奴犬儿打闹,怎么会患上这样的病呢?”
裴野对猫狗并没有什么研究,这种病症他是闻所未闻,但那句“只剩十日”显然是惊到他了。
“这么严重吗?”
秦太医虽然在治猫治狗上有所研究,但他被召进宫做太医到底还是为了医人治人,医治过的动物也不过就是这小猫儿与那清宁宫的犬爷,以及南御园的那些奇珍异兽,对这个似乎只存在于偏门医书上的病症并没有实际的了解。
“卑职也不敢确定,这病在狸奴身上很罕见……”
秦说完又半逗猫似的地闹着那小猫儿动了动,见他除了不愿喝水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他便又仔细忖了忖。
小猫儿本来就快渴死了,偏那婉儿还端着那么老大一碗水在他前面晃,他眼里只有那碗水,至于秦和裴在说什么,他是一句也没去听。
秦太医最后又说:“应该不会是‘瘪咬症’,若主子还是不肯喝水,一会儿可以煮些粥汤一类的吃食,哄它吃了也好。”
裴野稍一点头,偏头吩咐宫人道:“让小厨房煮些绿豆粥过来,煮稀一些。”
小猫儿原本还能勉强忍住滴水不沾,可等那冰镇过的绿豆汤被端上来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而且方啼霜仔细想了想,他从前只听说种子浇水能活,却没听说过浇绿豆汤能活,可见这碗绿豆汤他是可以喝的。
于是他便试探着探了探舌头,在尝了一口之后,更是再忍不住了,呼噜呼噜便将那碗绿豆汤都喝了个干净。
裴野原本看这小猫儿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又见那瓷碗都被他舔干净了,于是便笑道:“孤就说了,金尊玉贵地养着他,哪里还能养出那么大的毛病来,原来是养的嘴刁了,不肯喝清水,还要喝有滋味的才成。”
第五十四章 “你……”裴野显得有些吃惊,“放肆!”
方啼霜很怕自己夜里又口渴, 于是今日早早地便睡下了。
因着这天气愈来愈热了,小猫儿入睡前倒是乖乖在肚皮上披了一层薄毯, 可睡着睡着,那块薄毯便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半夜里小猫儿忽然觉得冷,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却发现身上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感觉四肢莫名比睡前要沉了许多,而身下硬邦邦的, 不像是睡在他软乎乎的猫窝里。
“!”下一刻,他便立即反应了过来,不是这手脚忽然变沉了,而是他又变成人了。
他心慌意乱地从地面上翻身爬了起来, 好在眼下寝殿内也熄了灯, 半夜三更的, 殿内几乎一丝光亮也没有, 裴野就算是睁了眼,也不太能看清他。
于是很快他便轻手轻脚地朝着皇帝平时挂衣裳的地方摸了过去,这会儿他活像是后背上也长了眼睛, 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便要停下来往后瞧瞧。
方啼霜的心跳在耳边逐渐放大, 简直比那树上的知了虫还要聒噪, 可那龙床上却一丝动静也没有,这让他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从而盖住了那头的声音。
他很顺利地来到了衣架边上,却发现本应挂在上头的那套衣裳不见了,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旁边那只巨大的木箱。
可那木箱的盖子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方啼霜抬起来有些吃力, 而这箱子也很不给他面子,抬到一半的时候,它忽然“咯吱”地叫了一声。
那声音其实并不大,可放在这空旷安静的宫殿里,便显得有些刺耳了。
他睁大了眼睛,一颗发抖的心差点就要从喉口蹦出来了,可即便是他不慎弄出了这样的声响,龙床上的人竟然也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今日裴野睡死过去了?
方啼霜觉得有些不太可能,毕竟他平日里就是磨磨牙,喵出几声梦话,都能把床上把觉浅的人给惊醒了。
当然,他其实也没有亲眼见到过,只是曾经在睡醒后听见裴野抱怨过几句。
方啼霜顾不得那么多了,若他动作再不快点,一会儿裴野真被他吵醒了,不仅会瞧见他赤身裸体的模样,而且还会看见他身后垂着的那根猫尾巴。
今日在观景台上,他点头坦白乃是为了救阿兄,那是不得已的事,虽然裴野也没有因此就要打他杀他,但方啼霜认为,只是听见和亲眼见到是不一样的。
如若他真瞧清了他这一怪异的模样,皇帝未必不会把他当成是妖怪来看待。
方啼霜从那衣箱里随手扯了套衣裳穿上,好在收拾衣箱的宫人们很仔细,每套衣裳都是叠放在一处的,因此他也不必费心在箱子里去翻找那些配件。
不过裴野的衣裳对他来说着实是太大了,下裳拖地不说,连袖口也要抖上好几抖才堪堪能露出手来,实在是不怎么合身。
他就拖着这样大的衣裳,轻手轻脚地往龙床的位置摸了过去。
眼下他的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黑暗,越靠近那龙床,便越觉得奇怪——
那床上的被褥似乎是叠好的,裴野并没有睡在床上。
方啼霜正怔愣着,忽闻外头有宫人提灯进殿,他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惜那人脚程太快,没一会儿就过了屏风,方啼霜正想往床底下躲,却听那人惊呼了一声,是戚的声音:“谁?出来!”
他先是提灯照了照床尾的那只猫窝,他是被裴野遣回来看那小猫儿睡得如何的,原以为只消回来替那小猫主子掖掖被角,却不料那只狸奴竟直接消失不见了。
方啼霜仍保持着上半身钻进床底,下半身还露在外头的姿势,看起来就是顾头不顾腚的藏法。
戚椿烨很知道这小郎君对皇帝的特殊之处,而且,小猫儿忽然不见了,他回去也没法交差,不如就把这方啼霜带去面圣也好。
“欸,小郎君,可别再往那床底下去了,”戚椿烨提灯走到了他身侧,轻声哄劝道,“那里头多脏呐,而且圣人在外头等您呢,可别让圣人等急了。”
方啼霜心里一紧,心想裴野在等他?他怎么就神通广大地知道自己变成人了?难道……他在方才出去前就看见了?
戚椿烨见诱哄不成,于是稍冷了冷声:“郎君若是不肯听话,那老奴只好去唤苏将军进来带您去面圣了。”
方啼霜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就顺坡而下,有些狼狈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戚椿烨倒是很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双合脚的靴子,又请他把身上那套皇帝的朝服换了下来。
若换了别人,误穿了这样逾制的衣裳,押下去处死了也是该的,但无知者无罪,而且戚椿烨知道皇帝未必会在意这个,只让他换下便是了。
殿外,露台上。
裴野忽然听见脚步声,也并不抬头看,只是淡声开口问了句:“怎么去的这样久?”
然而下一刻,他便意识到了,回来的不只有戚椿烨一个,身后还多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脚步声。
“圣人,奴婢方才回去瞧过了,小猫主子并不在窝里,殿里只有这小郎君一人,”戚椿烨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然后又道,“要奴婢去嘱咐苏将军去寻一寻吗?”
“不必劳动他,”皇帝支起身子,而后看向那低着脑袋的方啼霜,紧接着又对戚椿烨道,“你先退下吧。”
戚椿烨颔首应道:“是。”
等他退去了,裴野复又躺下,然后神色懒懒地提醒他道:“旁边还有一架躺椅。”
方啼霜一开始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会错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先是往皇帝旁侧那台躺椅上一坐,然后才略有些僵硬地躺下了。
“方啼霜。”裴野忽然开口道。
方啼霜徒然被连名带姓地叫了这一声,吓得他差点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先前孤看着你时,你便连一回也不肯变,”裴野缓声道,“倒是专挑孤不在的时候变。”
方啼霜很小声地回答道:“这是巧合,而且我变人也很可怕的,会吓到你……陛下。”
裴野有些好笑:“怎么个可怕法?孤倒想亲眼瞧瞧。”
方啼霜突然侧过脑袋,不再回答他了。
如果他忽然见着清宁宫那只犬爷变成了人,身上还生了一对狗耳朵和一条狗尾巴,哪怕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肯定还是会被吓到。
所以方啼霜以己度人,认为裴野不可能会不害怕。
好在最近几次变人,他倒是能控制住耳朵和尾巴其中之一了,只可惜藏好了耳朵,尾巴就收不回去,而收起了尾巴,耳朵便又冒出来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做不到两全其美。
因此他还是觉得先藏耳朵最要紧,毕竟尾巴能用衣裳挡住,而那猫耳朵却不能。
方才睡着了他还不觉得,如今在这躺了一会儿,方啼霜忽然觉得口又渴了起来,没一会儿的功夫,嗓子就干得都快冒烟了。
他手左边的桌案上就摆着一盘冰镇过的葡萄,看上去还在冒着丝丝凉气,葡萄旁便是一壶沉在冰水里的茶汤。
方啼霜忍不住便多往那儿看了两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裴野半闭着眼,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便道:“想吃就自己拿。”
方啼霜下意识摇了摇头,而那只小手已经身不由己地爬了过去,他只吃葡萄,又不喝水,想必也不会催发肚子里的那堆瓜籽。
没过一会儿,那一碟子的冰镇葡萄便都消失不见了,因为怕被裴野说,所以方啼霜还很克制地在那碟子中央留下了最后一颗葡萄。
裴野转过来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还知道给孤留一颗呢,挺慷慨。”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方才他嚼葡萄的时候太猴急,不慎咬碎了几粒葡萄种子,才刚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刚刚用舌头轻轻一舔,竟然就把那颗乳牙给舔掉了。
裴野见他突然面露惊悚之色,有些奇怪,于是侧过身问他:“怎么,噎着了?”
方啼霜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往地上吐了一口什么。
皇帝凑过去瞧了一眼,借着明朗的月光看清了地上那是一小摊血迹,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这小奴吐血了。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了那一小块血迹里还夹带了一颗小乳牙,便顿时明白过来了。
他是明白了,而方啼霜却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掉了牙,还流了血,想必是肚里那株瓜苗很顽强地发了芽,正在偷他身体里的养分呢!
“掉颗牙而已,你又哭丧着脸做什么?”
方啼霜很想驳他一句,你知道什么?可裴野才刚请他吃了那么香那么甜的葡萄,于是他收敛了一点,只闷声道:“我就要死了,我怎么还能开心起来?”
裴野面上微微一愣,然后勾着嘴角笑:“怎么就要死了,就为着这一颗牙和一口血?”
“还不是你要请我吃什么寒瓜,”方啼霜莫名有些郁闷,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了点哭腔,只听他悲伤地控诉道,“也不早告诉我那瓜籽不能吃,我吃了那么多瓜籽,还不小心喝了一点水,那肚子里寒瓜种子可不就发芽了吗?”
裴野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他原本还不明白那小猫儿为何会突然憋着不肯喝水,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便顿时了然了起来。
方啼霜心想自己都这样惨了,裴野竟还笑得那么高兴、那样没人性,不由得便悲从中来,鼻尖一酸,眼眶里便又开始下雨了。
皇帝忽然见他低头在那里搓眼睛,好容易才忍下笑意,起身有些僵硬地顺着他的背:“好啦,上午那是孤诓你的,谁知你竟会信得这样真。”
“你不要哄我,”方啼霜抽抽搭搭着说道,“我连牙都掉了一颗了。”
裴野有些不解:“这掉牙和那寒瓜籽又有什么关系?”
方啼霜于是便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心里的猜想和裴野说了说,不料皇帝听了他这一番说辞,面上的矜持便再也挂不住了,偏过头去就开始笑。
原本还哭的稀里哗啦的方啼霜顿时炸了毛,也顾不上擦眼泪了,连声道:“我都要死了,你还笑话我,你到底是不是人……”
皇帝是真没见过这样单纯、这样傻的人,闻言倒也没生气,还很好心地问他:“你不是还有好些个兄弟姊妹么?你就没见他们掉过乳牙?”
“舅母说他们是要换牙了,和我怎么一样?”方啼霜心里的那根轴一时还转不太过来。
“可不就是要换牙吗?”裴野又笑了笑,“你这是要长大了。”
方啼霜趴在那兀自思考了一会儿,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裴野诓骗了,而且还被他骗得惨极了!
他一想通,便觉得怒气难耐,先是咬牙切齿地拎起桌案上的茶壶,直接把嘴对着壶口牛饮了大半壶,这才堪堪解了渴。
紧接着他又转身朝向裴野,然后没轻没重地在那小皇帝的身上戳了一拳,小孩儿的力道,本来也不怎么重,更何况裴野自幼便风雨无阻地练剑以锻体,这么一拳对他来说就像是在挠痒痒。
“你……”裴野显得有些吃惊,“放肆!”
他倒不是因为真被方啼霜这一拳打痛了,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真敢对自己动手,这简直是太不知道死活了。
方啼霜心里并不解气,还一脸委屈道:“你害的我一整日都不敢喝水,揍你一拳怎么了?”
他嘴上这样委屈,其实心里已经虚了,方才那一下是他气急了没忍住,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挺有理,所以嘴上也不肯甘拜下风。
不过他的屁股已很识相地离了那躺椅,随时准备要跑路了。
第五十五章 “你凑过来,我悄悄和你说。”
裴野自认为自己是有着极高的涵养, 才没与这小奴一般计较。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那方啼霜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起身, 而后“蹬蹬蹬”地窜出去了挺远。
“你做什么跑?”裴野没好气道,“给孤滚回来!”
方啼霜方才锤人的时候倒是很有气势,这会儿却全然变了个模样,怂兮兮地朝他这里喊:“那您说好了别打我,也别叫别人来打我,我也不想去刑司。”
皇帝冷声反问:“怎么只许你打孤了?‘礼尚往来’的道理你不懂么?”
方啼霜忖了忖, 认为他说的有点道理,于是委曲求全地往回走了两小步,然后怯声道:“那你要轻点还手,我刚刚打的也不重呢。”
“你怎么知道不重?”
他这么一问, 方啼霜忽然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方才那一拳过去, 那小皇帝既没哼哼, 面上也不见痛苦之色,怎么会真打重了?
可裴野问完那一句便不说话了,他顿时有些心虚, 于是又一步一顿地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那您要打我板子吗?”方啼霜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怕疼, 最多只能忍一板子,唔……半板子行吗?”
皇帝从未见过敢这样和他讨价还价的人,但见他那一脸很为难的模样,不由又觉出几分好笑来了:“杖刑都是从整十罚起,最少也要罚十板子, 哪有只罚一板子的道理?”
“啊?”方啼霜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打他那一拳了, 只轻飘飘的一拳, 却要换来一顿板子,这怎么想也不值当,“那不然……还是您还我一下吧,就别劳动刑司的公公们了,都这么晚了,他们肯定都睡熟了。”
“可以。”裴野点了点头,紧接着便作势捏紧了拳头,像是要忽然发狠,而后一拳垂死他似的。
方啼霜耸着脖子,立刻认命地闭上了眼,然后提醒皇帝道:“好了,你可以打了。”
裴野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张脸,手上却一动也不动,方啼霜原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皇帝这么磨了他片刻,他的耳畔便只剩下那夜风略过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听见那夜风中夹杂着遥远的蛙声,以及树梢上摇曳着的点星的蝉鸣,方啼霜就这样慢慢的,忽然听见了来自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
“我好啦。”方啼霜又提醒了他一遍。
裴野将那时间拉得越长,他心里就越害怕,总疑心这小皇帝是不是在蓄力,然后再一拳打死自己。
方啼霜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又补了一句:“你要打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我害怕……”
裴野依然没吭声。
方啼霜闭着眼,几乎听不见一星半点的、属于面前之人的声音。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害怕的情绪已然是笼罩过了头顶,这外头的月光虽然明亮,可到底不及白日里,更何况眼下他耳边连一点属于人的动静也没有……
方啼霜突然睁开了半只眼睛,也就在此时,他忽的瞧面前人的拳头往他这儿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便往后一挪。
直等那一拳落在他身上了,方啼霜才发现,裴野那一下不过是一个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的玩笑,最后只是很轻地在他胸膛上贴了一下,这便算完了。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面上缓缓地转悲为喜,又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慨道:“陛下,您可真是个好人。”
陛下没理他。
挨过了这一下,方啼霜心头的害怕情绪退下去不少,紧接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撑着手跳下了那条躺椅。
而后他蹲下身去,凝神去看他掉下来的那颗很完整的小乳牙。
他像是犯起了愁,苦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椅上枕着隐囊的裴野忽而有些口干,可这儿并没有趁手的奴才可使,于是他只好把目光再度挪到了方啼霜身上:“方啼霜,过来给孤倒杯茶……”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突然想起这只茶壶方才被那小奴整个提起来对着壶口牛饮过,于是顿时又觉得自己不怎么渴了。
方啼霜听见他这半句话,本来已经小跑到桌案边上握住那茶壶柄了,又听他忽然顿住了,于是便偏头望向了他。
只见皇帝面上露出了少许嫌弃之色,然后道:“唔……罢了。”
方啼霜知道他是在嫌弃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太能明白他们这些贵人的臭毛病。
在家里他们兄弟姊妹加上舅舅舅母一共有八个人,每人能拥有自己的一副碗筷都够呛,平日里喝水也就是拿个瓢在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就喝,家里八口人喝水做饭也全指着那一只瓢。
兄弟姊妹们谁也不嫌谁,哪里有这宫里这样多的规矩。
不过他这会儿倒是知道不能再以己度人了,这些宫里的贵主肯定要比他们这些穷人要讲究得多,更别说面前这位还是皇帝,是这世上再尊贵不过的人物了。
“你那乳牙……要怎么处置?”裴野忽然问。
方啼霜挠了挠头:“我听舅母说,要是下排的牙掉了,那就要把牙丢到屋顶上去,若是上排的牙掉了,便要将其丢去床底下,否则新牙是要长不好的。”
裴野早早的便没有了生母与乳娘,身边也不曾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习俗,掉下来的乳牙都被他埋进了花坛里,新牙照样是长的很好。
可他也并不觉得这样的民俗蠢,到底都只是一种美好的寄愿而已。
“那你怎么还不去捡?”他又问。
方啼霜一撇嘴:“可它不是还沾着我的口水呢?”
裴野笑了笑:“怎么?自己吐的还嫌脏?”
说完便丢了一条擦手的绢布给他:“接着,用这个包着手捡。”
方啼霜接过那条质地柔软的绸帕,这样一条帕子,在外头不知道能换多少米,够煮多少碗粥,然而他却奢侈地要拿这帕子去捡那颗脏兮兮的乳牙。
他有些舍不得地将那条帕子揉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去,捏起了那颗乳牙。
“捡好了?”
“嗯。”方啼霜点了点头。
皇帝站起身,与他一道走到露台边上,露台旁便是猫舍,方啼霜记得这正前方向上……那大概是婉儿那屋的房顶。
方啼霜犹豫了一会,总算确定好了位置,然后将那颗牙放在手心里重重一抡——
他到底还年幼,臂力不足,发力又发的很不巧,只见那颗乳牙在琉璃瓦边缘磕了一下,然后便弹到了露台与那房顶的夹道之中去了。
方啼霜下意识往露台边缘的栏杆上一趴,伸手想去捞那颗乳牙:“啊,我的牙!”
他身侧的裴野忙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这点高度把人摔死倒不至于,但摔傻摔残还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冷声提醒道:“你当点心。”
方啼霜方才差点就这么滑下去了,他寻常当猫当惯了,这样的高度,壮个胆跳下去也没什么,故而第一反应是要跳出去捉住那颗牙。
这会儿他心有余悸地抱住旁边的柱子,缓了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扭头与皇帝道了句谢。
“举手之劳,”裴野淡淡然道,“而且陛下是个好人。”
方啼霜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方才自己说过的,皇帝这是在打趣他。
他对着裴野狡黠一笑,两汪含水的杏眼就像是今夜空中高悬的那只月牙,灵动又漂亮。
“那陛下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陪我下去找找我的牙,”方啼霜有点儿怕黑,于是伸手就拽住了少年天子的衣袖,嘴里还在催促道,“快点快点。”
那动作实在很粗鲁,没半点对一个皇帝该有的尊重,裴野心里那点儿刚刚凝起的对他的欣赏之意顿时又碎掉了。
两人在那草圃里摸瞎似的找了几圈儿,皇帝便有些不耐烦了,方啼霜因为丢的是自己的牙,于是心里倒是很耐烦,只是这夏夜的草圃里蚊虫格外多,没一会儿小孩儿便被叮了一身的包。
他身上痒的不行,一边满地找牙,一边在身上左挠挠右挠挠的,没多久也受不了了,恼羞成怒道:“不找啦不找啦,我不要这破牙了,要痒死我啦!”
皇帝拽着他出了夹道,然后去唤了几个宫人过来,让他们提着灯去找牙,自己则带着方啼霜上了露台,又让戚椿烨去换了壶茶来。
他半倚在躺椅上喝茶,而方啼霜则在那里抱着柱子往下瞧,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回头:“陛下你快来看,好大的流萤。”
裴野放下茶盏,然后缓步走过去,再朝下一望:“哪来的流萤?”
只见那小孩儿晃晃脑袋很神秘地一笑:“只有我能看着,陛下太笨了,所以瞧不着。”
他童言稚语的,皇帝听了倒也没生气,反而还很虚心求教似的偏头问他:“那么方小夫子,劳您给指教指教。”
“你凑过来,我悄悄和你说,”方啼霜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
裴野心说:好没规矩。
可上半身却已然侧了过去。
方啼霜附在皇帝耳边,轻声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
他都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被自己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趴在裴野的肩膀上,整个人笑得眼泪花花。
裴野耳朵都被他笑痒了,于是不轻不重地将他推开去,欲擒故纵道:“孤不想听了。”
方啼霜忙追上来捉他的手腕:“我要说我要说!”
皇帝冷着脸,很刻意显出几分厌烦来:“那你快点说。”
小孩儿这会儿想笑也不敢笑了,忙小声道:“我就是想说……我觉得下面那些提着大灯笼的公公们很像流萤。”
裴野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一望,只见那些宫人们手上提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忽明忽暗,乍一眼望去,倒真像是那飞火流萤。
很大只、很笨重。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忽然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方啼霜见他笑了,于是也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很好笑,一开始还笑得有些矜持样子,可笑着笑着他便腿一软蹲在了地上,好险没把自己笑岔过气去。
第五十六章 “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宫人们半夜里被唤过来寻牙, 心里不免都觉得有些古怪。
裴野显然已经过了要更换乳牙的年纪,这掉的自然不能是皇帝的牙, 那么便只能是……跟在他身边那位小郎君的。
他们下意识在暗里多瞧了一眼那小郎君,只见那位郎君瞧着很眼生,而且这内廷里入了夜,除了他们的陛下与千牛卫能是个纯公的,其余健全男性正常情况下是不准在这内廷里留夜的。
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这样的郎君来呢?
宫人们心里觉得这位漂亮的郎君兴许是裴野从哪儿新找来的侍婢,可瞧他那与皇帝肆意打闹的模样, 又有些不确定了。
而且这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裳像是裴野的常服,这得是多受皇帝的抬爱,才能有这样的体面?
方啼霜的乳牙最后是被泽欢捡着的,原本寻牙的队伍里也并没有他, 是他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这外头的动静, 非要提灯出来帮手的。
不过最后皇帝倒是一视同仁地给来寻牙的宫人都打了赏, 泽欢因着其功劳最大, 于是得的赏钱也最多。
谢恩的时候他先是谢过了皇帝,然后又转头对着方啼霜殷殷道:“奴婢名叫泽欢,小主子下回若再掉了牙, 尽管找奴婢, 奴婢的眼神最好啦, 别说是个把颗牙了,您就是掉了根毛奴婢都能给您找着了。”
方啼霜乍一听觉得他这话没问题,可这话配上他那天生笑起来就贼兮兮的五官,就总觉得他是在咒自己掉牙又掉毛。
他顿时很想一爪子扑过去挠他,但又想起现在自己是人, 不能做这样“粗鲁”的动作。
于是方啼霜面上勉强笑了笑说:“好。”
心里却想:呸, 要真有下回, 我找谁也不找你。
等泽欢离开后,裴野偏头看向方啼霜,忽然笑了笑:“你们猫舍里竟还有这样‘会说话’的内宦?”
方啼霜听得出来他是在说反话笑话自己,他恨恨道:“陛下笑话我做什么?还不是他们欺负狸奴听不懂人话,专挑了这样的歪瓜裂枣来猫舍里气我。”
“哦?”裴野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如孤让戚椿烨打发他到别宫去,再换些机灵点的内宦去猫舍伺候。”
方啼霜嘴上抱怨归抱怨,可真要把泽欢赶走,他却舍不得了,又疑心他这样没把门的一张嘴,若去了别宫,难免会遭人欺负。
“不成不成,”方啼霜撇嘴道,“他们这些人我都用惯了,而且泽欢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是个好人,猫舍里就属他跑的最快,秋千也是他搭的最好。”
裴野顿了顿,接着又没头没尾地开口问:“他是好人,孤也是好人,所以你觉得孤和猫舍里伺候你的婢子一样?”
方啼霜怔愣了片刻,这只是他平日里再顺口不过的夸奖,在他眼里,凡是对他好的,便全都是好人,并没有个高低贵贱之分。
可把皇帝和一个小内宦做比,似乎确实有些不太合规矩。
于是方啼霜又重新补充了一句:“陛下和泽欢不一样的,在我心里,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大概是怕裴野听不懂这“第一等”的意思,他又继续解释道:“陛下知道我的秘密,却不要打死我,我也知道陛下的秘密,我还守口如瓶,从没有对旁人说过,可见我们俩也算是那什么……”
他忽然记不太起那个词了。
抓耳挠腮了半天,方啼霜才终于磕磕巴巴的地说:“知己?对!是这个词吧?”
裴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不慎让他知道的秘密是什么,应该是那日小猫儿恰好撞破他将那碗汤药倒掉的事儿。
虽然心里知道“知己”这个词不免太深了,但皇帝却很莫名的,不太想和面前的这人解释清楚。
“那日你忽然跑进大明宫,”小皇帝故意岔开了话题,“并非是误闯捣蛋吧?”
方啼霜很激动地看着他,然后又很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后,紧接着才很小声地说:“那天我去清宁宫睡午觉,恰好听到太后和那杨公公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给陛下送药,我一听就知道他们不怀好心,所以我就想去提醒您不要喝那碗药,那日可急死我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骄傲,似乎是觉得自己当时的聪明才智很值得再炫耀一番。
皇帝听着他这幼稚的形容,便想到太后与杨松源两人如同耗子一般“叽叽咕咕”地躲在角落里密谋的模样,顿时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孤那时并不待见你,你为何还要拼命来提醒孤?”裴野问。
方啼霜也说不清,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就是觉得……陛下看起来也不过才和我家里最大的阿兄一般大,他们两个大人却要偷偷害你,实在太不厚道了,而且阿爷阿娘常常和我说,要做个有善心的好人,我要是见死不救的话,阿爷阿娘要来梦里骂我的。”
裴野垂目看着他,然后缓声道:“你也是个好人。”
方啼霜很快乐地笑了笑,然后补充道:“那我怎么也得是个大好人吧。”
皇帝见他笑,心情也不自觉的好,他现在发现了,同这小奴待在一块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意便格外的多。
“你那颗牙打算什么时候丢?”裴野又问,“再攥手里,当心要化了。”
有了寒瓜籽的惨痛回忆腩奋,皇帝说的话,这会儿方一个字都不信了:“你不要诓我,牙长在嘴里的时候,怎么舔可也不见它化呢。”
裴野一本正经:“嘴里的牙是活的,掉下来的牙是死了的,要是不会化,屋顶上祖祖辈辈的乳牙传承下来,如今只怕都要铺满整片屋顶了。”
方啼霜心里虽然提防着再受骗,但却又忍不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忙背过身去,偷偷打开手指检查手心里的那颗乳牙。
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那颗乳白色的牙齿完完整整的,哪儿也没缺、哪儿也没少,可见这皇帝又在诓他了。
方啼霜回头瞪了他一眼,腮帮子有些鼓,显然是气坏了:“你好大一个皇帝,怎么总是唬人呢?”
“你不也总信?”
“我往后再不要信你了。”方啼霜哼了一声。
见皇帝什么表示也没有,于是他又在他耳边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直到把气都给哼短了才肯罢休。
“行了,”裴野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丢乳牙了吗?再磨蹭天都要亮了。”
方啼霜这才用手指捏起那颗牙,裴野亲自上前掰了掰他的手势以及站姿,摆好姿势后,方啼霜抡了抡手臂,果然觉得要比方才好出劲多了。
“我要扔啦。”方啼霜说。
裴野站在他身后侧半步的位置上点了点头。
方啼霜莫名有些紧张,但见那颗乳牙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房顶上的时候,他顿时便很开心地小跳了几下。
丢完了牙,方啼霜就一边挠着手上的蚊子包,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今夜格外的晴,天上连一朵云也不见,方啼霜把脖子都仰得酸了,于是不得不把脑袋靠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陛下,月牙旁边那颗特别亮的星星叫什么?”他忽然问。
“那是启明星。”
方啼霜仰着头,忽然又道:“阿娘说,人死后都是要回天上变成星星的……陛下你说,我阿爷是那颗启明星吗?”
裴野没回答,启明星自古便高悬在那,怎么可能是这凡间某一人的魂灵?
“兴许,”皇帝还是没把心中所思所想道出口,“为何要问孤?”
方啼霜答:“因为我觉得陛下你懂的特别多,你识得那么多字,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博知的人。”
裴野偏头去看他的脸,只见这小孩儿的目光很诚恳,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吹嘘拍马的样子,可见这话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
他原先也曾这样仰慕过自己的老师,那个不苟言笑的崔阁老,面上布满了皱纹,头上长满了银丝,连那一双眼睛里都满是岁月的痕迹。
他像方啼霜这样小的时候,也曾觉得崔阁老是这世上最博知的人,人间没有他看不透、勘不破的事儿。
可他现在才真正发现,崔阁老越来越老了,有时候也会思路不清晰,也有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也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世上并不存在这位“天底下最博知的人”,除了在小孩儿的心里。
“你才见过多少人?”裴野说了和崔阁老当时一样的话,“孤不过有幸比其他人多读过一些书,又有位很好的老师教导罢了,并不会比旁人多知道些什么。”
小孩儿才不管这些,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见解:“我说你厉害你就是厉害,要是让我读那么多书,我肯定就要死了。”
裴野看着他的侧脸,没说话。
只见方啼霜忽然又伸出手去,想用手指天上的月亮,可伸到一半,又堪堪忍住了:“我阿娘她现在一定住在月亮上,和嫦娥一道吃桂花糕呢。”
“都奔月成仙了,哪里还有什么口腹之欲?”
方啼霜不明白他说的话:“若连吃都不能吃了,还要成仙做什么?月宫里好大一颗桂树,倘若做不成桂花糕,那也太可惜了,连桂花树也要伤心的,其实烤兔子也不错,就是我阿娘不爱吃荤的,不知道嫦娥仙子吃不吃荤兔子……”
他倒是很认真地替那月宫上头的仙子忧虑起了每日的膳食。
皇帝很浅地一笑,意简言赅地评价道:“你这是歪理。”
“哪里就是歪理了?”方啼霜愤愤不平地解释道,“你没养过兔子,你不知道,兔子是很能生的,要是嫦娥仙子也不爱吃兔子,没过多久月宫里便都要挤满了兔子了,到时候我阿娘被兔子挤得没地方住了可怎么办?”
裴野从未杞人忧天地替嫦娥担忧过这个,为了解方啼霜的惑,他顿了顿,猜想道:“兴许月宫上的兔子都是母兔子。”
方啼霜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种遗憾来:“啊,那要是吃了就没了呀?”
说完还吸溜了一下口水,继续感慨道:“嫦娥仙子可真可怜啊。”
第五十七章 “今夜不许再跑了。”
三更天, 大明宫正殿的院里。
一个身材矮胖的御厨在夜色里架火烤起了兔子,那炭火上的兔子瞧起来极肥, 正在火焰的烘烤下滋滋冒油。
这半夜忽然被叫醒来烤兔子的可怜厨子,正一边强忍下打哈欠的冲动,一边给那架子上的兔子洒着香料。
而一直嚷嚷着要吃兔子的方啼霜则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只手托腮,边打哈欠边咽口水。
“陛下,好香啊, 兔子怎么这么香……”他的声音都已经有些迷糊了,可言语中还是半句不离吃。
陛下此时正坐得远远的,生怕给那炭火油烟熏臭了衣裳,要不是这小奴非要待在院里亲眼瞧着那只兔子被烤熟, 他早就要回寝殿内去了。
这大热天的, 这小傻子还非要往火堆旁凑, 还嫌不够暖和吗?可见是再傻也没有了。
那兔子被烤得越来越香, 方啼霜渐渐地清醒了些,又瞧见那御厨被热的满头大汗,小孩儿心里体谅他, 于是很好心地跑去寻了把大扇子来。
紧接着他就在那御厨身后开始给他煽风, 瞧那表情倒是很卖力。
那厨子先是感到了几分凉意, 而后转头才发现是他,御厨虽然看不破这位小郎君的身份,但见连皇帝都这样纵着他,不由便对他起了几分敬畏之意。
“哎呦小主子,您这可是折煞奴婢了, 快请回位坐着等吧。”
方啼霜不依, 手上的力道反而又加重了, 很固执地说:“您帮我烤兔子,我替您扇扇子,这是报答,才不是折煞……啊!”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火堆被他这风煽得徒然窜高了半尺,差点燎掉了那御厨的眉毛。
方啼霜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御厨忙哀哀请他走:“小主子就请退开些吧,当心让火给燎了烫了,这儿不能煽风,奴婢多谢您的好意了。”
方啼霜好心办了坏事,一时也有些沮丧,回头看了那不远处的裴野一眼。
只见那小皇帝似乎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方啼霜抱着那把大扇子,“蹬蹬蹬”几步就朝他跑过去了。
裴野看他一眼:“请你吃烤兔子的分明是孤,怎么也不见你替孤打扇子呢?”
方啼霜微微一怔,然后朝他笑道:“我给忘啦,陛下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打扇!”
话音才刚落,他便很卖力地朝着裴野摇起了扇子,那一阵一阵的凉风在小皇帝耳边呼呼地吹了一会儿,到底是在这暑热天里带来了丝丝凉意。
可渐渐的,只听那风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就直接没了。
小皇帝抬头看他:“怎么不动了?”
“我手酸啦,”方啼霜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接着还要危言耸听地说,“再摇下去我的手恐怕就要断了。”
“人手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骨呢,哪儿那么容易断,”裴野说,“孤瞧你就是犯懒。”
方啼霜一撇嘴,觉得自己很冤枉,于是反驳道:“我没犯懒!”
说完又吭哧吭哧地举起那把扇子,继续疯狂地朝着裴野扇动着,可惜因为用力太猛,这回他才没扇一会儿便累得不行了。
方啼霜撸起袖子,干脆大摇大摆地往裴野身边一坐,一边甩着手腕,一边耍赖道:“我不成了,要累死我了,陛下您自己扇会儿吧。”
说完便把那只扇子丢给了裴野。
裴野早就看清这小奴了,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猫,吃倒是一直都很能吃,但耐力却极差,能赏脸给摇上这一会儿扇子,显然已经是很给那只兔子面子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火架那儿少了方啼霜的“帮手”,御厨总算是将那只肥兔子给烤熟了,而后便几刀切下去,将那烤兔子片好了装盘,这才躬身将其送到了皇帝身侧的桌案上。
“主子请慢用。”
方啼霜在这儿苦等了这么久,早馋得双目发直了,忙扭头问裴野:“陛下,我现在能吃吗?”
裴野心里倒很想答一句不能,他脑海里都能想象到方啼霜委屈地直抹眼泪的样子了。
他也不知怎么的,一开始怕见他哭,可这会儿他不哭了,皇帝便又想要把小孩儿给欺负哭。
不过这大晚上的,再让他哭一回,只怕明儿眼皮都要肿得不能看了,陛下打算好心一回,于是点头道:“吃吧。”
方啼霜立即便拾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腿肉,象征性地吹两下,便就塞进了嘴里。
那兔肉还烫着,在方啼霜嘴里和他的舌头打起了架,裴野看他的眼睛顿时湿了一层,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给好吃的。
这御厨不愧是御厨,把这只肥兔子烤得可谓是外焦里嫩,外头的酥皮焦脆,内里的瘦肉饱含肉汁,一口下去能把人香一跟头。
“太好吃了!”方啼霜由衷地感慨道。
他自从化猫以来,虽说每日都能吃饱喝足,但那膳食到底是专给狸奴的口粮,一点盐也不撒,一点香料也不放,只清汤寡水的,他便就已经吃不够了,更别说眼下按给人吃的手法烤出来的兔子了。
方啼霜自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今日简直是大饱口福了。
“陛下,”方啼霜虽然爱吃,但毕竟和那么多兄弟姊妹待久了,身上倒也没有护食的毛病,遇到好吃的第一时间就想同人分享,“您也吃点吧。”
裴野摇了摇头,他夜里有忌口,再饿也是不吃荤食的。
见皇帝不肯吃,方啼霜顿时有些失落,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对着这样香的一只兔子无动于衷。
于是他眨了眨眼,特意挑了一块好肉,用筷子夹了送到皇帝嘴边:“陛下,您看看它吧,它多好吃呀。”
裴野别开脸:“不要胡闹。”
“就算真不吃,您好歹也闻闻,”方啼霜嘟囔着嘴道,“闻闻又碍不着什么,再不闻它都要凉了。”
皇帝被他扰得不厌其烦,终于同意试着闻闻看那块兔肉,那小奴不知是眼瞎还是什么,直把那块兔肉往他鼻尖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把肉喂给皇帝的鼻子。
“怎么样怎么样?”方啼霜双目放光,“是不是香极了!”
裴野觉得自己大抵是受到了面前这只大馋猫的感染,只闻了闻那块兔肉,便觉得自己似乎真有些饿了。
皇帝稍一点头:“嗯。”
方啼霜立刻道:“那陛下也尝一块吧?”
这回裴野倒没直接开口拒绝,犹豫了半刻,既不说要吃,也不说不要吃。
这可把方啼霜给急坏了,逼得他又开口劝了一句:“吃嘛吃嘛,凉了就不好吃了。”
等他劝了这第二回 ,皇帝这才像是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就一块。”
方啼霜高兴极了,忙把自己的筷子递给了裴野。
裴野垂目看了那双被用过的玉箸,才刚那御厨知道皇帝入了夜不吃荤食,故而只给准备了一对玉箸,再遣宫人去取恐怕还要一会儿功夫,但……
他从来没有和人同桌而食的习惯,更别说用同一副碗筷了。
旁侧候着的戚椿烨见状忙道:“陛下,不如奴婢现在回去取吧?”
“罢了,不必麻烦了。”裴野接过那对玉箸,然后将其掉了个头,随手挑了一块兔肉,很斯文地送入口中。
方啼霜满目期待地望着裴野,好似那兔子与他根出同源,若是裴野肯夸赞这兔肉一句,他定也要与有荣焉似的。
“怎么样怎么样?”还不等裴野嚼上几口,他便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裴野并没立即回答他,等到口中那块兔肉咽下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评价道:“善。”
不出他所料,这小奴果然很开心,还很骄傲晃了晃脑袋:“我说吧,简直是太好吃了。”
“既如此,”皇帝忽然道,“那剩下的这些便都归孤了。”
方啼霜顿时大惊失色,忙伸手把那盘兔肉往回捞:“不成不成,全给陛下的话,我就要饿死了。”
皇帝笑了笑,把那对玉箸还给他:“吃吧,孤不与你抢。”
他看着这小奴一口一口地把自己吃撑了,一连打个好几个饱嗝,可眼见盘子里还剩了一些,他便又面露不舍之色,还要继续再往嘴里送。
“好了,”裴野拍拍他的手,“再吃就要吐了。”
然后偏头吩咐宫人:“把这碗筷收了吧。”
方啼霜最怕的就是浪费粮食,急忙开口道:“可不能丢了,放着明日热热还能再吃呢。”
裴野随口哄他一句:“明日宫人们会把这些剩菜送去给清宁宫那只犬儿吃。”
方啼霜想起从前,稍富裕些的街坊邻居家里养了犬儿,也都是吃的他们家的剩饭剩菜,于是便信了,撑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乖乖跟着裴野回到了寝殿内。
他既变成人了,自然不能再睡地上那个小猫窝。
还不等他想明白自己今夜该睡在哪里,便听裴野忽然道:“今夜你便与孤一道睡吧——把衣裳换了。”
他顿了顿,紧接着便有些嫌弃地说:“一身熏兔子味。”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被宫人们团团围着洗漱了一通,然后便香喷喷地蹦到了皇帝的龙床上。
这床有多软,他是见识过的,可惜前几回都睡得很不稳当,今日可算能安心睡上一回了。
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忽然感觉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腕,他转头,脱口问:“陛下?”
陛下没应他,双目轻阖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方啼霜轻手轻脚地躺好了,然后才听到裴野低声道:“今夜不许再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变猫的。
第五十八章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
这天夜里, 方啼霜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正支使着御厨把那兔子架在火堆上烤呢,那把火堆里却忽然传出了一声异响, 旋即便窜高了三丈有余,紧接着便见那火里蹦出了一只一丈来高的大兔子。
那兔子赤红着双目,直追着他问:“我好吃吗?”
方啼霜下意识回答:“好吃……哇!”
这兔妖忽然猝不及防地张大嘴,然后一口咬掉了他身后那条猫尾巴,方啼霜虽然不觉得疼,可还是被吓哭了。
他泪眼婆娑地回头瞧了瞧身后那条只剩下短短一小截的猫尾巴, 苦巴巴地抬头与那兔妖商量:“您能不能……呜呜全给他咬了?我剩这一茬可怎么办啊?”
这大兔子忽然又“哈”地吹出了一口罡风,直接便把方啼霜给吹飞了,接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住。
方啼霜这会儿倒是顽强极了,把眼泪一抹, 从沙石地上爬起来便想跑, 可那兔子几乎是转瞬便又非到了他跟前, 嘴里依然嚷嚷着那句话:“我好吃吗?”
方啼霜才刚吃过亏, 故而这会儿很识相地摇头道:“不好吃,你一点儿也不好吃,我以后再不吃了, 兔大仙您就安息吧。”
没想到他这样答, 这兔子也还是很不高兴, 故技重施地又朝着他吹了一口气,方啼霜转瞬便飞到了半空中。
这回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飞了,只是飞得很低,而且时不时就要落在地上歇一歇, 于是他便拼了命地边飞边跑, 想要把这只可怕的兔妖给甩掉。
可逃着逃着, 他又忽然瞧见,面前有一座大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方啼霜铆足了劲,也仍旧越不过那座山,转眼间,那凶兔子便又追了上来。
这兔妖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冷冷地开口道:“这可不是山,那是嫦娥殿下的脚趾。”
方啼霜大惊失色,也顾不上逃命了:“怎么可能呢?那我阿娘呢,不会让嫦娥一脚趾给踩死了吧?”
那大兔子冷漠地回答道:“殿下是误踩过她几回,不过反正她早就死了,再踩几次也无妨,她如今正与你阿爷一道在趾山上给殿下修指甲呢。”
这兔子说完,便又恢复了方才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容,一边追他一边大喊道:“你既吃了我的第九千八百代徒孙,还敢肖想我们玉兔,今日我便要一口吞了你,为我那可怜的兔儿们报仇!”
方啼霜立即落荒而逃,百忙之中还在试图同它讲道理:“我只吃过这一回,绝没有什么‘兔儿们’,而且你们兔爷爷都是吃草的,怎么能吃人呢,我是很不好吃的。”
那兔子可听不进他的道理,依然对他穷追不舍。
方啼霜自觉自己今日恐怕是要丧命于兔腹了,朝着那趾山便绝望大喊:“阿爷阿娘,救命啊!”
他在梦里拼死扑腾着,现实里裴野却只瞧见一只“疯猫儿”要死要活地往他怀里扑,嘴里还“喵”地很疯很起劲,仿佛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而梦里的方啼霜最终不幸还是被那兔子抓住了,这兔妖将他整个提溜了起来,而后送到了嘴边,旋即张大了嘴,口吐人言道:“方啼霜……”
那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几分烦闷与恼意,他总觉得这道声音非常熟悉,好像曾在哪儿听过似的。
还不等他回想起来,那兔子又开口唤了他一声:“方啼霜,醒醒!”
方啼霜被他这一声叫回了魂,终于朦胧地睁开了眼,只见梦里那只兔妖的脸同面前裴野的脸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小皇帝拎着他的后颈,衣襟上还沾了他蹭落的雪白猫毛,那襟口看起来还皱巴巴的,像是招谁狠狠地蹂/躏了一番似的。
只见这把他衣裳蹭乱的始作俑者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很无辜、很可怜地看了裴野一眼。
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委屈又可怜,在梦里被那兔子追着咬了好一通,吓掉了他半条命不说,刚醒来还要被皇帝瞪,而且这会儿他都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喵呜喵呜~”小猫儿哀哀叫唤了两声,四肢在空中刨了刨,一脸无助的可怜相。
裴野轻叹了口气,终于将他放回了床榻上。
方才他只觉得手中那只手腕忽然一缩,瞬间便成了只毛绒绒的猫爪,再一睁眼,便见那方啼霜的身影像是蒙了一层白雾,怎么也瞧不真切。
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大活人转瞬便成了一只猫,实在是再灵异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只见这小猫儿眉头一凝,忽然便鬼叫了起来,说什么都要往他怀里蹿,他一下便被惊醒了,然后顺手将这小猫儿提溜了起来,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眼下这一人一猫各占了半张床,这会儿忽然都一声不吭的,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好在戚椿烨耳朵尖,方才就听见了那里头的动静,忙换好了衣裳,然后轻车熟路地招呼侍婢端了热水进殿。
“陛下醒的早了些,”戚椿烨垂首道,“今日休沐,不必起早上朝,圣人不妨多歇会儿?”
若按照寻常情况,裴野但凡是醒了,便不爱再睡回笼觉,哪怕天还没亮,也是要洗漱穿衣去院里练剑的。
可今儿陛下却破天荒地犯了懒,伸手推了把那小肥猫的背,把他往里头挪了挪,复又躺下了:“孤再躺会儿。”
“是。”戚椿烨当然是求之不得,昨夜皇帝失眠,那小郎君又吵着要吃烤兔子,连带着他也陪着熬了半夜不睡,这会儿困的眼皮子都睁不开,巴不得再回去躺会儿。
他一摆拂尘,屏退了奉水的宫婢,然后状若无意地问起:“陛下,那方小主子……”
“许是今晨走的,”裴野淡淡然道,“公公没瞧见吗?”
戚椿烨顿了顿,而后回答道:“那许是郎君走的急,奴婢没瞧见——猫主子这是夜里自己回来了?”
裴野很轻地“嗯”了一声。
“猫主子平安回来就好,”戚椿烨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奴婢这便先退下了。”
等戚椿烨离开后,皇帝伸手揪了揪那小猫儿的腮帮子,低声感慨道:“世上竟真有你这样的怪事,改日得空了,孤带你去慈恩寺问问主持方丈。”
那小猫儿背对着他,动也不动,应也不应。
皇帝支起手肘,探头过去一望,只见那小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凑在他脸边仔细一听,小猫似乎还打起了很小的呼噜。
裴野现在算是看清了,这小猫儿简直是又懒又馋又贪睡,刚认识的时候倒是真很怕他,多少还会装装样子,如今被人他识破了底细,就更肆无忌惮了。
陛下忍不住又掐了一把小猫儿肥嘟嘟的脸颊,小猫儿被扰了安眠,迷迷糊糊地抬起爪子,赶蚊子一般拍走了陛下的手。
可惜裴野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睡意了,便又再度故技重施,继续去挠他的下巴。
小猫儿不胜其烦,于是把眼睛掀开了一条细缝,然后将皇帝那两只蔫坏的爪子拍在了床榻上按着,接着又发出了一声“嗷!”的警告。
裴野很轻地笑了笑,也不再闹他了,躺下阖眼又假寐了一会儿,随后便起身去院里练剑了。
好像也就是从这日起,床尾的猫窝便成了个摆设,小猫儿再没回那猫窝里睡过。
不过十日里有七八日,裴野都是被这小猫儿给压醒的,还有二三日,小猫儿直接把自己睡掉下了床,滚到了床底下。
哪怕滚下了床,他也能睡得好端端的,一点也不怕地上凉,也不嫌床底脏,于是小皇帝醒来若不见那小猫儿,第一件事便是先到床底下去刨猫,都快成了他的习惯了。
*
皇都的暑气一过,转眼便又入了秋。
这日小猫儿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自从天气转凉,他便愈发能睡了,常常是连裴野是几时起身去上朝的都不知道。
今日他一睁眼,便瞧见小皇帝手中捧着一本书卷,正坐在榻旁的桌案边上看书。
“喵?”方啼霜疑心自己今日是起早了,因为往常他睡到睁眼的时候,裴野要么还在朝中议事没回来,要么就在正堂里批奏章。
“终于醒了?”裴野放下书卷,“你再磨蹭一会儿,都快能用哺食了——椿烨,让宫人把那碗长寿面呈上来。”
“是。”戚椿烨颔首。
随即侍立在外头的婉儿便小步走进来,替她家猫主子洁面漱口,紧接着又给他戴上了一顶很喜庆的虎头帽,身上给披了件正红缀金穗的小披风。
而后婉儿再将那碗鸡汤泡的长寿面往他专属的小桌上一搁,末了还笑着朝他拜了一句:“主子生辰吉乐。”
小猫儿先是楞了楞,随后才呆呆地反应过来,今日似乎是他的生辰。
他记得自己是在霜降时出生的,可他对时间的概念本就不怎么清晰,这宫里的日子很好过,不像从前那般饥一顿饱一顿的,一眨眼竟快过了一年了,他心里还觉得自己才刚入宫不久。
小猫儿低头看向那碗长寿面,金澄澄的面汤里躺着一颗煮的滚圆的荷包蛋,因是煮给他的,故而刻意放的温了,但那丝丝冒上来的香气还是半分不减。
他记得从前在家时,阿娘也会在每年的这日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后来他投奔了舅舅家,家里孩子多,条件不好,但舅母若是记得,也还是会在这日挤出一颗鸡蛋煮给他吃。
方啼霜总是将那颗烫手的鸡蛋藏在袖里,时不时再拿出来瞧上一瞧,很是宝贝,兄姊们因此便笑他说:“霜儿,你再不吃那鸡蛋,恐怕一会儿都要孵出小鸡崽来啦。”
然后他就会去找把竹刀来,将那一颗小小的鸡蛋切成六份,分给兄弟姊妹们一块吃。
虽然每人都只能分得一小口,但方啼霜还是很开心。
裴野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面汤,全然没有往常那样小猪刨食般的粗野,汤面涟漪未消,便又忽然落了几滴“雨”进去。
皇帝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小猫儿身侧蹲下,然后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裴野很轻地说,“是舍不得长大吗?”
小猫儿很怕被他瞧见眼泪似的,立即一抹眼泪,把那点想家的心思收了收,然后把头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地干掉了那一大碗面。
裴野默默收回了手,觉得自己方才心头泛上来的那点心疼像是喂了狗,心想没准这小猫儿方才只是被这碗面香哭了也有可能。
最后吃饱喝足的小猫儿摊在团蒲上,接着打了一个饱嗝,婉儿才刚给他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张猫脸眼下全被他糟蹋了,害得她不得不重新再给他洗一遍。
“先歇一会儿,”裴野道,“待会孤还有寿礼要赠予你。”
因为吃太饱而神态萎靡的小猫儿顿时支棱起了那对猫耳朵:“喵?”
第五十九章 他可稀罕死他了!
裴野抱着他回猫舍的时候, 小猫儿远远便瞧见了猫舍门口张灯结彩的,乍一眼看上去, 只觉得喜庆非凡,活像是要给他娶妻似的。
泽欢率领猫舍众宫人出院来迎,浩浩荡荡地朝着来人来猫拜了两拜,一拜是给那少年天子,一拜给他们的小猫主子。
“叩迎圣人,圣人万安, ”宫人们异口同声道,“拜迎双儿主子,祝贺主子生辰吉乐,岁岁安康。”
方啼霜从未低看过这些宫人们, 这会儿见他们对自己又跪又拜的,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总疑心自己会因此折寿。
故而小猫儿连忙朝他们叫唤道:“喵呜喵呜!”快起快起!
可宫人们哪里肯听他的, 于是小猫儿只好用爪子拍了拍裴野的手背,皇帝一边带他往前走,一边随口道:“免礼。”
宫人们闻言, 忙起身退居两道, 而后由婉儿与泽欢揭下了猫舍新换的牌匾上盖着的红布。
那牌匾上头的字乃是皇帝亲手题的, 小猫儿只觉得又规整又飘逸,除此之外,实在也评价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他识字不多,只认得那最后一个“堂”字。
“喵?”他仰头望了眼裴野, 裴野便答道:“猫舍更名为‘猛虎堂’。”
小猫儿听了立即一扬脑袋, 这名字一听就霸气, 很合他的心意。
紧接着,婉儿与泽欢又双双揭开了大门两旁对联上的红布,那几字小猫儿是见过的,正是先前皇帝闲暇时在桌案上写写画画的那几字。
虽然字写的很漂亮,但这也并不耽误他读得云里雾里的,于是没文化的小猫儿又拍了拍裴野的手背,请他给自己做翻译:“喵喵喵?”
你写了什么,快点儿告诉我。
小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不是说学过千字文吗?连这也读不懂?”
小猫儿立刻望向了别处,假装自己没听懂他所问的话。那千字文都是他多久之前学的了,如今久不温习,早就忘了大半了,还能记得几个字还算好的了。
旁侧的戚椿烨见裴野不答话,生怕这一队人就要这么僵持在门口了,于是忙出声给小猫儿解释道:“猫主子,这上头书的是——内有猛兽,闲人免进。”
小猫儿一拍爪子:“嗷嗷!”很好!
他很喜欢裴野给他题的这些字,听起来很威风,很符合他的身份。
小猫正想拿面颊蹭蹭裴野的手背以示感谢呢,却听那少年天子却又忽然道:“今日过后,孤会请一位夫子来教你读书习字,每十五日一考课,若有懈怠,便罚扣你每月的俸禄与零嘴。”
小猫儿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辈子最痛恨的便就是读书,从前是因为家贫,听着兄姊们嘴上对学堂的向往与憧憬,心里便才也有些想上学读书成大业的心思。
可自从进宫之后,他日日陪着皇帝批奏章、读策论,也就很知道自己有着一看书看字便犯头晕的毛病,如若再多看几眼,除了能晕得更快、睡得更香以外,便毫无长进。
可见他着实是没有什么读书考学的天赋。
不像裴野,在桌案前一坐一整日都不嫌烦,看那么多字也不会困,小猫儿心里常常想,怪不得他能做皇帝。
“喵!”小猫儿在他怀里很凶狠地挥舞了几下猫爪子,很不情愿地反抗道,“喵、喵!”
他才不要读书!
“没问你的意见,”裴野很冷酷地告诉他,“这事儿孤说了算。”
小猫儿顿时拉出了一张如丧考妣的脸来。
侍在旁侧的宫人们心里不免也觉有几分新奇,心想这年头,若想成为御前的宠猫,光长得漂亮都不够了,竟还要和人一般,要会读书识字才成。
别说这小猫主子了,就是他们这些宦官公公们,也有许多是连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宫婢们倒比他们稍强些,能待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多也都是官家小姐,识的字自然要比他们这些粗人多得多。
毕竟这些妙龄宫婢,若是在皇帝身边呆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得了圣眷封了贵主,身份出生自然不能太低微。
可要一只小狸奴也去读书识字,这事儿便实在是有几分荒谬了,不过既是皇帝的意思,宫人们自然也不敢多言,面上笑意半分不减,夹道迎着皇帝与那小猫主子进了院。
院子正中央立了一块晨起新抬来的石雕,今晨送来时便蒙着红布,因是御赐之物,故而没人敢偷瞧,这会儿终于要揭布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脑袋,引颈而望。
小猫儿骤然瞧见这么一坨红布包着的东西戳在院里,心里猜想这可能就是皇帝说要赠予他的寿礼,于是顿时便将方才要读书识字的苦闷抛到了脑后,嚷嚷着要宫人们赶紧拆布。
宫人们也早都等的迫不及待了,自然不会懈怠,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就“唰”地揭开了那块红绸。
而那块红绸之下,赫然就是小狸奴的那张猫脸,方啼霜怔楞了半晌,然后才想起了这就是裴野那日绘的那副画,原来竟是画来做这个用的。
他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也能瞧的出这位石雕师傅的雕工极好,连猫脸上的发须都栩栩如生,仿佛是以活的小猫儿为模子,就这么浇筑了一个似的。
小猫儿从裴野怀里跳下地,然后围着那方石雕绕了好几圈,怎么看觉得这石雕哪儿都很和自己的心意,很高大、很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些不够威猛。
一打眼看上去就是一只很好揉捏、很好欺负的小猫儿。
小猫儿眼下不能说人话,戚椿烨便很有眼色地替他夸赞了这方石雕一番,从头夸到尾,从选材赞到了雕工,小猫儿就在那儿连连点头,认为戚椿烨正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说到底还是咱们圣人多才多艺,”戚椿烨笑了笑,又将话头引回到了皇帝身上,“既能作画,又有一手雕刻的好技艺,只怕这样好的功夫,连外头那些石雕大师傅们也不能及。”
裴野倒是很冷静,并不真把他的奉承话放在心上:“他们是吃这口饭的,孤不过是玩物之兴,不能作比。”
宫人们忙也奉承道:“陛下您这可就太谦虚了。”
比起笑容满面,忙着恭维皇帝的宫人们来说,小猫儿面上更多的是吃惊——他没想到这只大猫儿竟是裴野亲手雕的。
这石雕看起来如此精细,想来定不是一天半日就能草草完工的,皇帝每日里那样忙,也不知道是几时抽出空来,去费心打磨那块石雕的。
想到这里,小猫儿鼻尖一酸,眼前忽然又湿了一片。
难怪近来裴野手指上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见血的小口子,方啼霜还总以为是他练剑时不仔细,让那利剑给划到伤了。
小猫儿嗅觉敏感,一闻他指尖有血腥气,便就不情愿让他抱了,先前又几次逃出了他的怀抱,自顾自便跑院里搭秋千玩去了。
皇帝却也不恼,甚至从未将这事告诉他过。
裴野见这小猫儿忽然就怵在那儿不动了,心里有些疑惑,但眼下这么多宫人都在,他若忽然蹲下身去,实在有些不合礼数。
故而他缓步走到那小猫儿身侧,微微俯下身:“怎么了?不喜欢吗?”
他从前也不曾费心去给谁准备过寿礼贺礼,亲近些的自有身边的管事大公公帮着张罗,不亲近的也有礼部的官员们替他代劳,他哪怕一句不问,送出去的礼物也都不会出错。
可这回送给小猫儿的寿礼却从头至尾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为了把这方石雕磨到最好,他甚至放下身份去请教了几位石雕师父。
甚至还不敢大张旗鼓的,每日都抽空偷偷摸摸地去,一是怕小猫儿提前知道他要送什么,二是怕旁人背地里数落他堂堂天子,却去做这样下九流的手艺。
他是真费了不少心思,因此很怕瞧见小猫儿这幅似乎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然而裴野只见这小猫儿忽然一仰头,竟又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裴野下意识一伸手,小猫儿便跳将起来,然后飞扑进了他怀里。
小皇帝身上稍稍一僵,而后抬手揉了揉那小狸奴的后脑勺,这小猫儿也很不见外,一会儿的功夫,便把眼泪全蹭在了陛下的衣襟上。
紧接着他抬起头,对着裴野喵喵呜呜了半天,虽然小猫儿说的这些话,陛下连一句也没听懂,但他能感觉到,这小猫儿应该是对自己送的这份寿礼很满意。
“喜欢就好,”裴野心里莫名浮起几分酸软和雀跃,很复杂,但感觉却很好,他很有耐心地等这小猫儿止住了抽泣,然后才缓声道,“孤还有一份礼物……”
裴野话音刚落,小猫儿便下意识一转头,只见他先前住的那屋里忽然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件蓝灰色的宫袍,发冠梳得一丝不苟,其上又端端正正地带了一方巧士冠。
他都不用多看,只恍惚地瞥见一个轮廓,便就认出他阿兄来了。
曹四郎几步走到小猫儿近前,随后他先是朝皇帝拜了一礼,紧接着又对着那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小猫儿行了一礼。
他笑了笑:“祝我们霜儿……霜儿主子生辰吉乐,奴婢承蒙圣恩,今后便跟随着戚公公,一道在御前伺候陛下与您了。”
小猫儿没着急应,而是先扭头看了裴野一眼,皇帝也朝他淡淡然一笑,打趣他道:“怎么,高兴傻了?”
方啼霜眼下的确是傻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哭也不是,碍着这张破猫脸,笑也笑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来宣泄自己心里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稀罕死这位少年天子了,恨不得要扑上去狠狠啃他一口才能聊解心里的激动之意。
可惜陛下不是吃的,他也不敢乱啃。
“嗷!”只见这小猫儿先是愣了一会,而后忽然就在皇帝怀里发起了疯,一边叫唤着,还一边甩起了自己的脑袋,“嗷嗷嗷嗷!”
众宫人先是被这小猫主子这样疯狂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而后不知是谁先“噗嗤”笑出了声,院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连看起来一向稳重的戚椿烨也笑出了声来,忙打趣他道:“哟,咱们小猫主子这恐怕是高兴疯了。”
这小猫儿发起了疯,可怜裴野被他无意识的几脚踹的胸口生疼,忙顺了顺他的背:“好了好了,再闹孤可就要把这寿礼收回去了。”
小猫儿很识相地不闹了,可眼眶里却像是下起了暴雨似的,把两只猫爪子都给抹湿了还不肯消停。
皇帝轻叹了口气,只好把他抱回屋里去哄。
第六十章 戳猫耳朵。
等这眼眶里漏雨的小猫儿终于止住了眼泪, 裴野才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用婉儿递上来的一条热毛巾替他敷了敷脸。
“你怎么总是哭?”裴野在他耳边轻声问。
他觉得方啼霜就有如一个蓄满了水的棉花团似的, 一拧就是一把水,他自己是不爱掉眼泪的性子,也几乎没瞧见伺候他的宫人在他面前哭过,因此还是头一回碰见如方啼霜这般,有事没事就能掉两颗眼泪下来的怪小孩。
不过这事若是搁在旁的宫人身上,皇帝肯定一早便要嫌他烦了, 可放在这小猫儿身上,他便却莫名觉出了几分可爱来。
小猫儿要哭的时候他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会儿好容易止住了泪,便又觉得自己这衰样简直把新封的“猛兽”之名都给糟蹋了。
眼下又听裴野这样问, 他便愈发觉得掉面子, 于是便叫唤了一声, 然后睁开了皇帝的怀抱。
外头院里现下也分外热闹, 前几日宫里请了外头的戏班子进来给太后祝寿,裴野私留了一班小武生没送走。
这班小武生会舞龙舞狮,偶也干些杂耍的行当, 皇帝猜想这小猫儿应该也会喜欢, 故而今日便让他们扮好了来猫舍里。
小猫儿循着锣鼓声跑出去, 果然激动地两眼放光。
他的确很爱看这些,从前在宫外时,阿舅曾带他去凑过一回热闹,因他不够高,视野被前头围观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舅舅便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上看。
可惜他才看了半场, 舅舅便被矿场里的人叫走上工去了, 临走时还说:“阿舅下回再带你来看。”
方啼霜梦里都在想着再去看一场,可惜后来这舞龙舞狮的便再没去过他们那儿,阿舅的双腿也意外残了,这事儿便成了他心里不曾宣之于口的遗憾。
而如今这一大班的假狮子,却是专为他一个人而舞的,再没有旁人会挡着他的视线了。
小猫儿鼻尖又是一抽,大概是才刚哭过,这会儿倒很忍得住,他收拾了一番情绪,然后很享受地躺在了宫人们给他准备的小椅子上,跟着锣鼓声摇头晃脑的,看起来好不愉快。
舞狮队中场休息的时候,猫舍宫人们纷纷上前赠礼,泽欢送了小猫儿一只他手编的蚂蚱,婉儿则送了他四小只正合脚的小鞋子。
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人也都略略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最奇怪的是这其中有位宦官竟送了他一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小猫儿捧着那颗小石子,面上有几分纳闷。
众宫人也很纳闷:“咱们送主子的虽然也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可好歹都用了心,你这送的是什么,可别是今晨才在路上随手捡的吧?”
对此该内官早就编好了说辞,半点也不以为杵,理直气壮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神石乃是当年女娲补天时用剩下的五色石,全天下拢共也就我手上这么一块,每日里只消摸摸便能延年益寿。”
他这话音一落,立刻便招来了同僚们的一片倒彩。
“要真这么宝贝,你舍得送出手吗?”
“嘿!你们这话说的,若不是为了孝敬咱们猫主子,我当然是舍不得拿出来的。”他反驳道。
众宫人没一个信他的:“什么大话都敢说,也不怕天塌下来压死你!”
“你这要是补天石,我那蚂蚱还是玉皇大帝在这人间与母蚂蚱鬼魂时生的好大儿呢。”
众宫人们难掩笑意,顿时都笑了起来,笑完了还要骂他:“泽欢,你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玉皇大帝让雷公劈死你。”
泽欢忙合掌念叨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眼见院子里这些人越吹越夸张,方才在屋内读策论的皇帝皱了皱眉,有些读不进字了,偏头对戚椿烨道:“猫舍里的这些宫人们怎么都这般聒噪?”
戚椿烨很识趣地回答说:“可不是,这儿实在不是能静心的地方,不如陛下也出去瞧瞧看?”
“孤出去做什么?”裴野合上了那卷策论,“孤不爱凑那样的热闹,今日不过是为了逗小孩儿高兴。”
戚椿烨再度躬身劝道:“陛下便去瞧瞧吧,有您陪着,小猫主子定会更高兴些。”
裴野这才勉为其难地起身:“罢了,策论一日不读也无妨。”
而后便缓步出了屋,他一到院子里,众宫人便立刻噤了声。
小猫儿倒还很高兴,还在“喵喵喵”地到处找人说话。
裴野在小猫儿身侧落了座,而后轻咳了一声,徐徐道了句:“诸位不必拘礼,同方才一般便好。”
虽然皇帝发了话,但却没人敢抛却礼数尊卑再同方才那般疯闹了,连给那武生们的喝彩声都庄重了许多。
小猫儿心里顿时觉得他家小皇帝真是可怜极了,位高权重又如何?都没人敢同他玩闹。
于是他便黏糊糊地蹭进了裴野怀里,继而吵吵囔囔地把自己新收到的贺礼奉给他看。
裴野面上虽不露什么,但小猫儿知道,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等下半场表演开始了,小猫儿就换上了方才婉儿才送给他的新鞋,然后跟在那些大狮子后头装起了小狮子,也随着鼓声摇头晃脑的,瞧来憨态可掬,不仅逗笑了宫人们,也逗笑了皇帝。
*
这日小猫儿开心得太过了,到了夜里,便一丝困意也无,直瞪着一双发荧光的猫眼,和裴野对瞪了好半天。
裴野近来因为总和这小猫儿一道睡,便极少再失眠,这会儿却差点被这小猫儿这么不发一言地给瞪清醒了。
“你做什么?”裴野伸手覆住他的眼,“别盯着孤。”
小猫儿没轻没重地拍开他手,把那毛茸茸的脑袋往前又凑了一凑,裴野不让他盯着,他就偏要盯,还要凑近了盯。
皇帝伸手扯了扯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而后正色道:“还不快睡,晚睡的小猫儿是要被狼妖叼走的。”
说完裴野忽然稍稍一愣,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耳熟,似乎是小时候乳娘曾与他说过的。
“喵喵喵!”你少诓我!
小猫儿才不信他说的,心想自己平时可都比这皇帝早睡得多,狼妖要是喜欢叼晚睡的,那裴野指定老早就被叼走吃了几百遍了。
裴野不打算再理会他了,兀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睡。
小猫儿眼下虽然疲乏足了,可困意却一点也没有,很想再拉着皇帝聊会儿天,见他无视了自己,小猫儿顿时便不乐意了。
于是他忽然便掀开被子,然后对着裴裴野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怼了几下,不料裴野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不冷不淡道:“别闹了。”
小猫儿很委屈地一收爪子,从前裴睡不着的时候,他可是又给唱安眠曲,又给拍背的,可等他这会儿睡不着觉了,裴野却只顾着自己睡。
方啼霜在那兀自“哼”了一会儿,越想越不服气,于是便忽然又翻身跳起来,直接一屁股坐到了裴野身上。
小皇帝顿时睁开了眼,随即下意识地一翻身——
他原是侧躺着的,这会儿一翻身起来,小猫儿便坐不稳了,脑袋歪向一边摔在了床上。
小猫儿当即哀叫了一声,裴野心里一紧,忙凑过去摸他的脑袋:“摔疼了?”
小猫儿嘴角一歪,面上露出了一副略显得意的表情来,随即他又伸出两只猫爪,牢牢地勾住了裴野的脖子:“喵!”你也醒了吧!
这床榻是再软不过了,因为入了秋,底下的褥子才又加了一层,那一下根本摔不疼人,更别说比人还轻得多的小猫儿了。
裴野的确被他这一举动给闹清醒了,可这小猫儿打不得骂不得,他只得很无奈地捉住他的两只猫爪:“松手。”
“喵呜!”就不!
小猫儿今夏里才减下些肉来,这会儿才入秋不久,便又新贴了秋膘,挂在裴野脖子上一会儿还好,挂久了便重得像个秤砣。
而且裴野心里总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太过亲密了,若是这小猫儿真只是只小狸奴,这般倒也没什么,可这猫儿身上既赋了人的魂,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你若再胡闹,”裴野冷声道,“便回地上猫窝里睡去。”
小猫儿见他的面色是真冷下来了了,这才收了爪子,他有些委屈地一抖猫须,不太高兴地躺回了床上。
一人一猫之间隔了一尺的距离,各自平躺着,有那么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理谁。
最后还是靠外头那侧的小皇帝先妥协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重了,裴野忽然撑起手肘,往小猫儿那边探了探。
小猫儿闭着眼,在觉察到那柔软的床榻上轻微的凹陷之后,立马便侧过身,把后脑勺对向了裴野,俨然是要和他继续怄气。
裴野拿他没办法,只好伸手搓了搓他的侧边的小肚子,小猫儿最怕这招了,一开始还强装镇定,可没过两下子,便像只煮熟了的虾子一般卷成了一团。
于是他忙转过身来,把两只前爪合在一起,扮出了个求饶的手势。
裴野微笑地收回了手。
“明日晨起教你习字的夫子便要来了,”裴野看着他绿幽幽的双目道,“不可再贪睡,也不要误了时辰,那是对夫子不敬。”
小猫儿早把这一茬给忘了,这会儿经他提醒,整只猫顿时蒙上了一层灰霾,变得闷闷不乐了起来。
裴野平日里瞧他便不是个读书的料,但开卷有益,读书识礼到底也不会害了一个人,方啼霜现在年纪还小,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免得长大了除了吃喝一事无成。
“听见了吗?”裴野的语调变得严肃了起来,“旁人问你话,不可不应,这是礼数。”
小猫儿无精打采地“喵”了一声。
一想到明日不能再睡懒觉,要去夫子那里念书,小猫儿就激动不起来了,脑子里闪过几串模模糊糊的千字文,没等那字闪上一会儿,他便就睡着了。
他倒是睡得很香,可怜被他闹散了困意的小皇帝却睡不着了。
深夜,子夜之交。
裴野半梦半醒着,整个人正处于一个将睡未睡的状态,恍惚间却听见旁侧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下意识睁开了眼,却见身旁躺着的小猫儿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化成了一个侧躺着的人。
那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顶上那发间,隐约露出了一只毛绒绒的纯白色猫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裴野下意识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那只小猫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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