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宁瑶站在炉钧釉七孔花插前,修剪着花枝,全然不见前几日的消沉。
怀贤公主顶着乱蓬蓬的乌发走出来,坏心思想要吓一下她,偷摸凑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腰。
宁瑶手指一颤,埋怨地睨了身后一眼,“剪断了。”
可怀贤公主的注意力不在花枝上,而是在她两手所掐的那截细腰上。
这也太细太软了吧。
“啧,”怀贤公主丈量一下自己的,摸摸鼻子,“唐絮之真没眼光,日后必然后悔。”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如鸿毛拂过心口,只停留了短暂一晌。
宁瑶转身,温笑道:“姐姐送了我一只橘猫,公主要抱着玩吗?”
怀贤公主眼底晶亮,拉着宁瑶往外走,“我最喜欢猫了,可郑全贵那个老家伙对猫毛过敏,不让在后宫养猫。”
宫妃皇嗣们得有多憋屈,才会被内廷太监管制?
饶是不问朝政,宁瑶也知那个手握两厂一司的掌印太监在内廷是如何呼风唤雨的。
连四妃都要给足他脸面,何况是皇嗣。
两人拾级而上,敲响了宁乐的门扉。
不知屋里的人在捯饬什么,迟迟不开门。两人没披斗篷,冻得直哆嗦。
“咯吱。”
好一会儿后,宁乐双手抚门,露出一张陀红艳丽的脸,没好气道:“两位姑奶奶,才几时啊?”
怀贤公主扯了扯宁瑶的袖子,“你姐好凶。”
宁瑶发觉,宁乐嗜睡严重,每日不睡到巳时就会使性子,“辰时二刻,该给母亲请安了。”
宁乐打个哈欠,转身往里走,“先进来吧。”
稍间和未间拉着纱帘,甫一进去,像是走进了妖精洞。
稍间的亮格柜上,一直肥硕的橘猫正眯眼趴在那儿,宁瑶踩着方凳将它抱下来,冲未间的宁乐道:“我把猫带走了。”
紧闭的隔扇内,传来宁乐的回音:“它叫雏菊儿。”
“......”
抱着软趴趴的雏菊儿,宁瑶跟怀贤公主并肩走到门口,却撞上匆匆跑来的兰儿。
兰儿欠欠身子,“二小姐,大小姐起身了吗?”
宁瑶点点头,嘴角带笑,“怎么火急火燎的?”
兰儿一脸严肃,“能不急么,老爷让宫里人来送口信,说是太子回京了!夫人让大小姐赶紧上妆,随时准备进宫。”
宁瑶一怔,眼前浮现那日初遇的情景。
可不等宁瑶做出反应,怀贤公主惊呼一声,攥紧宁瑶的小臂,按捺不住激动,大声道:“阿瑶,皇兄回来了!”
虽与皇兄从未谋面,但她每隔百日就会收到皇兄托人带回的亲笔信和伴手礼。
信函笔酣墨饱,字迹力透纸背,每每读之,都会给她无尚的力量,让她在深阙中有了支柱。就连她的公主封号,也是皇兄用战功换来的。
当年那件惹怒圣上的事,很多人都说皇兄是出于私心,可她不那么认为。
在她的意识里,皇兄是一位轩然霞举的君子,绝不会做那么不堪的事。
“阿瑶,陪我去见皇兄。”
——
宁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宁瑶扶着怀贤公主和宁乐步下车廊,“我在宫外等着。”
不同于宁乐半个皇族的身份,宁瑶没资格随意进宫。
一身繁缛盛装的宁乐将宁瑶拉到一旁:“我有点犯呕,待会儿非得呕吐,这要是吐在保和殿,可是要杀头的。”
宁瑶不解,好端端的怎会犯呕?
“姐姐莫不是又要打退堂鼓?”
明眼人都瞧得出,宁乐根本不想嫁进皇家。她这个做妹妹的,不是不心疼姐姐,可与皇家的亲事,哪里是她们可以拒绝的。
即便姐姐和太子还未签订婚书,且婚约还未生效,可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宗人府只等太子回京,将这事儿提上日程,也好选定大婚的吉日。
“姐......”
没等宁瑶再劝,宁乐忽然撑在车辕上,躬身干呕起来。
不仅如此,双眼都冒出了眼泪花,看样子不是装的。
宁瑶上前搀扶,只见宁乐仰着红白交织的脸,眼含泪意道:“好阿瑶,你替我去吧,太子是不会发现端倪的。”
这样子属实难以面见贵人,怀贤公主又需要人陪着增添气势......宁瑶被架在煨炉上进退不得。
“就这一次。”
“一次!”
得了准话,宁乐拉着宁瑶重回马车,交换了衣裳头面,还从随车的钿盒里拿出胭脂水粉,给妹妹上了一个秾丽的妆。
怀着忐忑的心,宁瑶看向一旁的怀贤公主,抚了一下脸颊,“像吗?”
眼前的女子比之宁乐,眼尾上挑的弧线更为平滑,看起来温柔许多,眸光更是柔情似水,叫人无端生出保护欲。
“还行吧。”
怀贤公主急着见皇兄,拉着宁瑶跳下马车,匆匆跑进宫。
——
怀贤虽有封号,却无封地和府宅,人虽刁蛮,但无权无势,时常被后宫的女官和太监轻视。
今儿不同,听闻公主回宫,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郑全贵,特意让自己的干儿子郑阙陪同候在御花园外。
郑阙任职尚膳正,官职不高,油水却多,再加上掌印太监这座靠山,为人很是轻狂,十八岁的年纪,没了子孙根,还收了三房对食。
怀贤公主最看不上狐假虎威的郑阙,很多次与他发生冲突却占不到便宜,还多次被他气哭。今儿算是风水轮流转,小公主高昂着头颅,时不时发出“哼”的气音。
看着总在斜楞人的小公主,宁瑶捏捏她的手,摇了摇头。
君子不与小人论长短,没必要自己找气受。
郑阙笑着躬身:“屋外寒冷,有小人在这儿给公主看着,公主和宁大姑娘还是进去取暖吧。”
怀贤公主又哼一声,挣开宁瑶的手,凶道:“趋炎附势的狗东西,滚一边儿去。”
此时,太子正随嘉和帝在御花园的钦安殿内上香,很快就会召见眼前的两名女子,郑阙哪会这个节骨眼上找不痛快。
“公主说的是,奴才这就退避。”
嘴上占了上风,怀贤公主窃喜,原来,背后有人撑腰是这种感觉。
没一会儿,御花园内传出臣子们的朗笑,想是众人随圣驾移步到了御景亭。
高耸在假山石上的御景亭,是为重阳节时,帝王登高望远所用。
有宫侍前来引路,宁瑶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葱茏的甬道上。
宁瑶抬眸时,一眼瞧见了走在最前排的高挑男子。
男子身穿绣四团四爪金龙的蟒袍,浅月色腰封上悬着缂丝金纹香囊,香囊旁垂着一块羊脂白玉。
男子皮相倾冠,骨相更绝,皮肤细腻如玉,当得起一句转世潘安。
他周身散发着隐隐清冷,如遗世独立的雪狮,偏又生了一双含情目,为他添了人情味儿。
宁瑶可以确定,眼前的太子爷就是那日所遇的医者。
正当她陷入回忆时,楼台上的男子忽然瞥眸过来,与她视线相交,却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很快看向别处。
宁瑶心口一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
一旁的怀贤公主攥紧小拳头,踮着脚上眺,想要让皇兄主动认出自己。
尚且稚嫩的小脸写满期待,眼底晶晶亮,又很快黯淡。
皇兄正在与大臣们谈笑风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或许还会觉得,她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
“阿瑶,你说待会儿见了面,皇兄会不会与我不亲?”
宁瑶也不确定,小公主年芳十四,可太子已有十五年未归,一直生活在辽东大营中。为将者,铁血悍勇,一颗丹心扑在社稷上,或许会忽略亲情。
须臾,嘉和帝有事离开,留下一众臣子围绕在赵修槿身边。
站在人群中的宁伯益逮到机会,笑着劝退同僚,与赵修槿小声道:“殿下可记得小女宁乐?”
靠栏前,赵修槿捻起汉白玉石桌上的杏色落叶,淡淡道:“宁尚书每年都要给孤寄来令嫒的画像,从稚童到娇女,孤不记得都难。”
他声如林籁泉韵,带着调侃,令宁伯益老脸一红。
这不是为了铸就一段金玉良缘么。他是做梦都想着太子早点回京,也好和宁乐订下正式婚约,以免夜长梦多。幸好,太子没有排斥皇上的安排。
“小女正在园中等候,不知殿下有无闲暇,唤她前来谒见?”
赵修槿捻着落叶的细茎,如笋的指尖泛着玉白色,“站在怀贤身边的娘子,就是令嫒吧。”
原来殿下瞧见了。宁伯益笑笑,捋胡子称是。
侍卫通传后,宁瑶走在怀贤公主的身后,低眉顺目,不声不响,可双耳耳尖红的发烫。
宁伯益察觉出猫腻,转头睇了一眼,差点背过气儿去,咬牙切齿道:“胡闹。”
宁瑶低头,没有解释。
挑廊上,怀贤公主抖着手,看着站起身的太子,激动的语无伦次:“皇殿...兄...”
没理睬身侧憋笑的臣子,赵修槿温眸看着这个素未谋面却血浓于水的妹妹,伸出手:“过来,让为兄瞧瞧。”
怀贤公主瘪瘪嘴,近乡情怯了。
赵修槿失笑,绕过面前的石桌,在众目睽睽下走到小公主面前,看着剪了公主切的小丫头,眼里漾开和煦暖意,“诺悠都这么大了。”
怀贤是公主的封号,诺悠才是她的名字。
赵诺悠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不止的兄长,鼻尖一酸,低头时却是一笑。
皇兄真温柔啊。
赵修槿抬手,轻轻抚了抚她厚厚的刘海,温声道:“很抱歉,没能陪在你身边。”
赵诺悠心里暖融融的,扬起小脸认真问道:“皇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那场轰动鄞朝和鞑靼的辽东阳安大战,死伤无数。从前线传来的战报里,她得知,皇兄是从尸海中走出来的,当时浑身是血,伤势严重。战后,又因两位挚友战死在眼前,七日滴水未进。
可此刻的他,周身的气息如熏风融化冰河,叫人看不出半点阴鸷云翳。
赵修槿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转眸看向躲在宁伯益身后的女子,挑了挑眉。
宁伯益赶忙将宁瑶拽至身前,赔笑道:“这是小女宁乐。”
宁瑶垂着眸,裣衽一礼,软糯开口:“臣女宁乐见过太子殿下。”
棠红石榴裙将女子的肤色衬得亮白,如一株不争园色的蕙兰,在古木竞秀的御花园中,散发独有的浓酽香气,沁人心脾。
赵修槿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并未过多去打量一个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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