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雪缠绵,今早琼枝连片,仿若置身在辽东镇的雾凇奇观。隔牖赏花,要数腊梅和双铃草最为娇艳。
宁瑶侍弄完屋里的花草,准备去给围墙下的草本松松土,奈何风雪太大,刮得脸疼。
月白的裙裳乱缭飞舞,宁瑶压住裙摆,赶忙阖上房门。
室内燃着地龙,雏菊儿蹲在茶桌上舔毛,发出喵喵的声音。
门外忽然传来兰儿的声音:“二小姐,你快去楼上瞧瞧,老爷和大小姐吵起来了!”
宁瑶一怔,推开门去往三楼。
离得老远,就听见父亲暴跳如雷的声音:“临城雪灾,山中被困千余人,太子亲自带兵过去救援,有多少王孙公子、闺秀名媛主动请缨跟随!身为准皇媳,这个时候不去做表率,待到何时?你在这里娇气个什么劲儿?!”
接着,便是宁乐的反驳声:“他们谁爱去谁去,我身子不适,动弹不得!”
“你这样,太子能瞧上你?!”
“瞧不上更好,我本来也不想嫁给他!再说,爹爹莫不是忘了,太子连聘书都没有签字,与我算不得未婚夫妻,都是您一厢情愿!”
“反天了你!今儿你非去不可!”
再接着,就是阮氏劝架的声音。
宁瑶站在门口甚是头大,眼看着父亲举起手,大有要掴巴掌的架势,赶忙跑过去拦在宁乐面前,“爹爹息怒!”
阮氏也凑上前,推开气白了脸的宁伯益,斥道:“商量就商量,作何动手?!”
宁乐一瞬不瞬地瞪着父亲,眼中浮现恨意。
宁伯益自知理亏,抿唇收回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你们懂什么?皇上金口玉言,既然允了这桩婚事,即便太子不同意,也断不会收回。咱们若是反悔,那是触犯龙颜,要掉脑袋的!没签聘书怎么了?还不是迟早的事!”
阮氏插话道:“我看未必吧,太子十五年未归,谁知道他宫外有没有女人,皇上若是垂怜太子,或许会......”
“妇人之仁!”宁伯益打断妻子,瞪着眼睛道,“皇上的脾气,我还不了解吗?他决定的事,没有更改的份儿。”
宁乐咽下气,拢拢蓬松的长发,眉眼淡淡道:“反正我是不会去的,爹爹若是气不过,就把我逐出家门吧。”
宫苑乃是薄凉地,多少鲜活的生命湮灭在此,她不愿,也不甘被束缚。
宁伯益气歪了嘴,转眸看向宁瑶,眸光一闪,“你....替你姐去。”
“......”
——
去往临城的马车上,宁瑶裹着绣帔,盯着跳动星火的火盆。
落雪不寒融雪寒,时至日落,阴森森的寒气直逼脚底,可想而知,那些被困的百姓将会遭受怎样的酷冷。
临城靠山吃山,生养了半城的百姓,故而忽降的暴雪才会困住千余人。
撩开车帷向外望,一辆辆来自京城的马车飞驰而过,看样子都是奔向临城去的,只是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是怀着目的的。
宁瑶吸了吸冻红的鼻尖,刚要放下帘子,忽然瞥见镇国公府的马车,车夫是唐絮之的贴身小厮......
他官职在身,看来是奉旨前去的。
刚巧这时,车内之人也掀开帘子透气,与宁瑶的视线不期而遇。
宁瑶撩下帘子,暗道一声晦气。
隔着几丈远,唐絮之以为见到了宁瑶,可那身绯红浓艳的打扮,分明是宁乐才对。
再看宁府马车后头载放的物资,就知宁乐此行的目的。
唐絮之收回手,阖眼假寐,俊朗的面容透着薄薄倦意。记得刚入翰林院那会儿,每日有数不完的书籍需要修撰,烦不胜烦,幸好有宁瑶在旁开导,温温柔柔地逗他开心。而伶娘虽善解人意,却没有宁瑶的眼界和见识,无法与他灵魂契合。
唐絮之捏着发胀的额骨,竭力不让自己回想过去的事。
车辆行驶一天一夜后,终于在晌午抵达城外。
马车接踵排列,仆人们开始搬运物资。宁瑶站在槐树下,看着清越轻松扛起三个麻袋。
宁瑶一直觉得,清越留在宁府是屈才了,宁伯益也曾试图帮他打开人脉,可他性子倔,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宁乐。
这时,唐絮之的马车也到了,可他的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户部尚书池晚。
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与从五品的刑部员外郎同乘一辆马车,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宁瑶有种预感,这场救灾中,唐絮之一定会拼尽全力立下头功,然后在池晚的推举下,进入内阁。而这背后的授意者,正是嘉和帝。
这也是父亲为何频频说他前途无量的原因吧。
这时,清越牵来一条田犬走来,“二小姐,刚听守城的说,搜救的将士们体力不支,需要支援。我想跟着进山,还请二小姐在此等我几个时辰。”
原本,贵女们携着物资前来,多半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可宁伯益给宁瑶下了指令,让她姑且进山一试,实在受不了再退出来,也比那些弱柳扶风的女子们出彩。
宁瑶拢好绣帔,“我跟你一起。”
清越并不认同宁伯益的想法,刚想劝阻,宁瑶迎风一笑:“量力而为,出一份力。”
就这样,几波增援的人马陆陆续续进入覆雪的青山。视野中白茫一片,偶有犬吠声传来,夹杂着呼啸的北风,刮过耳畔。
宁瑶跟在清越身边,脚下是深深浅浅的积雪,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不远处,唐絮之盯着“宁乐”的背影,于漫山飞雪中,锁定了这抹绯红。他觉着,宁瑶若是穿了这身,会更漂亮。
一旁的池晚杵着手杖,稳稳走在雪坡上。等到了分岔口,朝上坡喊了一声:“诶,宁大姑娘。”
宁瑶不想回头,可碍于池晚的身份,不得不应答:“池尚书有事?”
池晚笑了笑,指着北面,“太子在那边,你们过去吧。”
宁瑶稍抬柳眉,心道池晚不愧是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为人果然通透,“多谢。”
——
山中飘起雪花,加重了搜救的难度。
宁瑶找到赵修槿时,赵修槿正在为受伤的百姓包扎伤口。
刺骨寒风中,他双手通红,用力托起失去意识的伤员,对抬来担架的官兵交代道:“他小腿骨暴露太久,出山后必须截肢,否则性命难保。”
“截肢”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伤员的妻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又不知他的身份,哭嚷道:“要是截肢,我男人就毁了!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雪谷中,回荡起女人的哭泣。
赵修槿拔开水囊净手,平静道:“可不截肢,你会变成寡妇。”
说完,没再看女人一眼,带着宋宇继续深入搜救。似乎这种事,对他而言司空见惯。
宁瑶看向雪地里大哭的女人,又看向人高腿长的赵修槿,眸中带着几分理解。战场上的伤亡远比此刻的情景残忍许多,这个从辽东战场中活下来的男子,早已不是见血诉悲之人。
宁瑶提着裙摆跑到他左侧,小声唤道:“太子殿下。”
许是风雪灌耳,赵修槿没有听清,可走在他右边的宋宇听清了。
“殿下,那边。”
赵修槿这才注意到宁瑶,目光淡了几分,“跟他们一起出山吧,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
显然,太子爷很不满意贵女们在这个时候来献殷勤。
宁瑶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小时候遭遇雪崩,被困在雪中十日,差点成了狼群的腹中餐。自那以后,每年都会来野外历练半月......我不是来添乱的。”
山中回旋的风声太大,赵修槿看着她红唇开合,勉强听清她说的话,便也没有再撵人。
来到分岔口,宋宇一把搂住清越,“咱们走这边,让殿下和宁大姑娘一路!”
清越脚下生根,任宋宇怎么使劲儿都推不动,最后还是赵修槿开了口,“你们去那边吧,若是遇见危情,以响箭鸣示。”
清越看向宁瑶,见宁瑶点了点头,才迈开步子。
宋宇搓搓下巴,“这哥们儿不简单啊。”
虽只有一个回合的较量,可宋宇是勇冠三军的铁血悍将,力气竟比不过一个官邸护卫。
赵修槿自然也注意到了刚刚的细节,等带着宁瑶走远后,随意问道:“你身边那个小哥是什么来头?”
细碎的雪晶有点呛嗓子,宁瑶捂嘴回道:“是个孤儿,不知身世。”
赵修槿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左侧,没再询问清越的事。
来到一处山丘,赵修槿撩起衣裾,拄着登山的手杖迈上山坡。
山坡覆雪,脚底打滑,宁瑶走得小心翼翼。
忽然面前出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掌心纹路清晰。
宁瑶抓着裙摆,不知该不该递出手去,可就在这时,斜后方走来两个人,是唐絮之和池晚,而唐絮之的视线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宁瑶咬住下唇,伸手握住那只大手,被赵修槿带上了山脊。
他们身后,池晚笑弯了一双狐狸眼,“诶呦牵手了。”
唐絮之面无表情地凝着那抹单薄身影,总感觉这抹身影里装着宁瑶的灵魂。
他竟然分不清宁瑶和宁乐了。
时过申时,日落西陲,几道残霞照射在脸上,宁瑶松开赵修槿的手,颤着睫毛低下头。
相比她的窘迫,赵修槿淡然许多,“险情当前,不必拘泥礼数。”
“......好。”宁瑶抬睫,却发现男子耳尖很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怎地。
日头下沉,视线昏暗,赵修槿瞭望蜿蜒崎岖的山路,目光如炬,并未想着撤离。
距离降雪已有三日,想必被困者已经在绝望和希翼中挣扎了数个来回。他懂这种绝望,也懂本能求生的希翼,如同他身陷战火兵刃时对生的渴望。
倏尔,山风卷着呼救声袭来,赵修槿侧过右耳,仔细辨析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在这里等会儿。”
说着,他爬上一棵斜长山头的油松,居高寻找着被困者。
宁瑶仰头望着,没有注意到一簇簇扁枝石松中潜伏着的雪狼。
当低哑的兽声徒然逼近,宁瑶本能的觳觫,那种潜藏在心底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当年被恶狼扑咬的经历,让她浑身战栗,眼前浮现森白獠牙。
那一次,救她的人是唐絮之……少年冒着残掉一只手臂的风险,将她拖下山坡。
而这一次,救她的人是赵修槿。
千钧一发之际,两抹白影相撞在一起。雪狼后退几步,匍匐在地。
赵修槿搂着宁瑶倒退,以佩刀杵地稳住身形,“没被抓伤吧?”
宁瑶从骨子里恐惧狼匹,闭紧眼睛摇了摇头,身子还在不停颤抖,记忆里的少年被狼咬伤,血流不止,却还是拼尽全力掩护着她......
而此刻,身侧的男人紧紧搂着她的肩,同样没有弃卒保车的意思。
“殿下...你快走吧...或许这周围还有它的同伴。”
他是大鄞的储君,不该为她涉险。
赵修槿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姑娘,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而是拔出地上的雁翎刀,甩向雪狼。
雪狼避开时,赵修槿抱住宁瑶跃下山坡。
山坡陡峭,两人如同滚雪球,相拥着快速滚落,宁瑶的全部感官都已湮灭,唯剩身前那方“温热”。
“砰。”
不知撞到了什么,两人停了下来。宁瑶爬起来,仰头看向山坡上探头的雪狼,见它没有追来的意思,稍稍松口气。
“殿下。”她伸手去扶赵修槿,却见他衣袖上渗出大片的血迹,许是护她在怀时,被山坡上生长的酸枣棘所伤。
似有什么在撞击心扉,宁瑶跪坐在雪地上发愣。这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太子殿下,为何会舍命护她?
医者仁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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