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积雪,堆银砌玉,视野中没有一丝翠绿盎然。
宁瑶搬起石头砸开溪面的薄冰,以绢帕沁水,拧干后走进山洞。
明黄的火光中飘来一股焦味,宁瑶坐在赵修槿身边,看着他从火堆里扒拉出的土豆,失笑道:“烤焦了。”
原来,太子殿下也不是无所不能,至少不会烧火做饭。
赵修槿也笑笑,举手投足流露着温文尔雅的气韵。他捡起地上的枯枝,插起一个土豆,拨开外面的焦皮递给宁瑶:“凑合吃吧,总比饿着肚子强。”
“殿下还要救人,需要保存体力,殿下先吃。”
笋尖似的手指攥紧绢帕,宁瑶犹豫着要不要为他清理伤口。都说医者不自医,她怕他不好意思开口加重了伤势,毕竟那伤是为她受的。
看他又开始烤土豆,宁瑶稍微靠近些,细若蚊呐道:“殿下可要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
可她话说出去半天,男人毫无反应。
宁瑶拿不准他的心思,怕他嫌自己唠叨,等同于厌烦了姐姐,只好作罢。
赵修槿转眸时,见她杵在那里,很像一只不知所措的白猫,“跟我相处,这么拘谨?”
世人都道太子殿下岸芷汀兰、温润如玉,可宁瑶确实觉得他有些拒人千里,甚至有些寡淡。
“殿下爱民如子、平易近人,是百姓的福气。”
这显然是一句溜须拍马的话,还说的极为生疏,一听就知她不是个嘴甜会讨喜的角儿。
赵修槿耷了耷眼帘靠在石壁上,支起一条腿,“你心中所想,真如你所说的?”
那双含情目温淡无澜,可稍一敛起就会流露出犀利,叫人不敢胡诌。
宁瑶深知这位爷不是个太好相处的,否者怎会二十有三,身边还没有个可心的人儿。怕是挑头太多,寻常女子入不得眼,才会给了宁家选妃的机会。
宁瑶剪眸流转,清凌凌地看向男人,小声问道:“殿下对...咱们的婚事,可有异议?”
若是有,能否为姐姐争取到在皇上面前悔婚的机会?
赵修槿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的亲事,不过这些年来辽东主动攀亲的大臣不少,不乏像宁伯益这样每年送女儿画像的,甚至还有直接把女儿带来他面前的。
“你有异议?”像是每个高位者都擅长玩弄心术,赵修槿将问题抛还给了她。
想起父亲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宁瑶讷讷道:“臣女不敢。”
这话就微妙了,赵修槿来了兴味,终是抬眸打量起面前的女子。
绯红衣裙裹不住婀娜的身姿,垂下的眼睫也遮不住骨子里的叛逆,赵修槿知道,这姑娘心思不算单纯,性子也不好把控。
“若真是不想,何必勉强自己,姑娘大可以如实相告,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说的云淡风轻,仿若不愿与世俗女子共享凡尘雨露,宁愿一个人待在高领之巅,享孤境清欢。若非怀揣着医者仁心,怕是连人间都懒得踏足。
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如何在辽东军营中度过十五年的?
宁瑶忽然觉得婚约变成了小事儿,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静静吃起土豆。
山洞空寂,魅影浮现,宁瑶有些怯意,时不时看向靠坐而眠的男子。
赵修槿微微睁开眸子,“安枕吧,明早还要继续搜寻,疲惫不得。”
宁瑶环住双膝,下巴抵在膝头,慢慢阖上眼。
这时,山洞外传来脚步声,两人提起警惕,只见一身宝蓝长衫的池晚出现在洞口:“呦呵,殿下在呢。”
像是有所感应,宁瑶绷紧后背,看向池晚身后的峻拔身影。
唐絮之在她瞧过来的一瞬间收回视线,低垂着眼皮一揖,“参见殿下。”
月黑风高,能寻到洞穴已是不易,即便有女子在,赵修槿也不会将两人赶走,“都进来吧。”
不比唐絮之的拘束,池晚笑着走进来,隔着篝火坐在宁瑶对面,“还有吃的呢。”
赵修槿轻睨他一眼,扔出几个土豆。
池晚接住,随手放进火堆里,“唐大人站着干嘛,过来啊。”
唐絮之沉口气,走到池晚身边落座,腰杆依旧笔直,甚至有些刻板。
逼仄的空间变得更为狭窄,宁瑶觉得不自在,往外坐了坐,身子背对呼啸的寒风。
倏然,手臂一紧,她被赵修槿拽至跟前,避开了风口。
两人靠的很近,宁瑶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拂过侧额。
对面,唐絮之注意到赵修槿的伤势,赶忙起身走过来,“殿下受伤了。”
哪知,他一靠近,宁瑶本能地躲避,后背靠在了赵修槿的胸膛上。当她意识到不妥,想要避开时,唐絮之已蹲在赵修槿面前,为他撸起衣袖。
宁瑶被夹在赵修槿和火堆中间动弹不得,鼻端萦绕着名贵的松木味。可当她看清赵修槿手臂上的刮伤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简单的刮伤,这是被狼抓伤的......
血粼粼的爪印触目惊心,想是那会儿为了拉开距离,与狼匹相撞时留下的。
唐絮之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包,取出金疮药,一点点涂抹在那几处伤痕上,心里尤记当年搭救宁瑶的情景,“殿下这伤,恐是会留疤。”
池晚也跟着凑了过来,啧一声道:“殿下遇见狼了?”
“嗯。”赵修槿面不改色,似乎受伤对他来说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宁瑶盯着他的侧脸,想从他烟波浩渺的眸中寻到一丝情绪,哪怕是不耐烦也好,也能抵掉她一些愧疚,可他眸光浅淡,温蕴中透着无人可触的孤独。
夜阑狼嚎,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为了保存体力,三名男子都已和衣躺下,只有宁瑶一动不动。
不是矫情不能将就,而是不想同唐絮之靠得太近,一想起他身上的胭脂味,她就犯膈应。
了无睡意,她盯着赵修槿的后背,想起他需要按时服药以防伤口感染,于是捻手捻脚地走出山洞。
须臾,她捧着盛水的芭蕉叶回来,蹲在男人面前,靠近他左耳小声道:“殿下服药了。”
赵修槿又是毫无反应。
宁瑶单手捧着叶子,另一只手从香囊里取出进山时发放的药丸,轻轻抵在男人唇边。
即便是有意避开,可指尖还是碰到了柔软的唇。
髣髴触电般,她颤下指尖,还是坚持着喂药,“殿下。”
黑寂中,浅眠的男人睁开眸子,在光影模糊的视线中凝睇面前的女子。树深时见鹿,这女子雪颈酥腰,宛如一只跳跃在雪地里的小鹿。
“你......”
话未出口,唇间被挤入一颗药丸,带着甘涩。
见他醒了,宁瑶捧着芭蕉叶抵在他唇边,一双妙目虔诚真挚。
赵修槿抿了一口水,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下,“你也休息吧,别折腾了,我没事。”
宁瑶点点头,窝在角落里勉强度过一夜。
次日一早,两拨人分开,赵修槿带着宁瑶继续往北。昨日遇见狼匹前,他听得北面有求救的声音,可等他们躲开狼匹后,那声音却消失了。
赵修槿不想放弃,决定去一探究竟。
经过一夜的冰封,覆雪山谷更为打滑。再次扶住差点摔倒的宁瑶后,赵修槿失笑道:“你确定不是来添乱的?”
宁瑶羞红了面颊,若非父亲交代,她也不想来呀。
“摔了也不疼,殿下不用管我,我踩着你的脚印走便是。”
赵修槿随手捡起枯枝,在蓬松的雪地上画了一个轮廓,“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吗?”
宁瑶弯腰仔细辨认,“这是鸭子?”
赵修槿笑笑,抬了抬下巴,“鸭子很少打滑。”
话说一半,他撇了枯枝离开,留下宁瑶在原地思忖。
太子殿下是让她学鸭子走路?
宁瑶惊讶地看向不远处的白衣男子,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她直起腰追了过去,却因打滑再次向后仰倒,“啊......”
腰肢突然被人扶住,旋即跌入那人怀中。
双手无助地攀上那人肩头,宁瑶抬起头,撞入一双温和的眼眸。
清风带着缱绻萦绕周遭,两人均是一愣。
赵修槿松开手,转身迈开步子,“跟上。”
宁瑶捋捋散开的云鬟,红着耳尖跟了过去。
来到一处长满苔藓的溪边,赵修槿脱下裘氅铺在地上,让宁瑶坐过来歇脚,“冷吗?”
宁瑶不太踏实地坐在那张裘氅上,“还好。”
赵修槿扒开一小块苔藓,解释道:“苔藓有御寒、净水的作用,你带上一些,留着路上用。”
“殿下懂的真多。”
赵修槿用匕首剜着苔藓,瞥她一眼,“你不是每年都要来野外历练,不懂这个?”
宁瑶一噎,发现自己在太子爷面前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余光瞧见他袖上的血迹,宁瑶心里不是滋味,“殿下的伤......”
“无碍了。”赵修槿望着青霭雪林,无悲无喜道:“不必自责,换作是谁,我都会救。”
这话等同于撇清了彼此的关系,但其实,他大可不必拎得这样清。
或许是因为昨晚她那句“臣女不敢”吧。
宁瑶扯扯嘴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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