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宁伯益瘫软在堂屋的躺椅上,回忆起往昔……
十六年前,宁伯益在礼部任职,那会儿古道热肠,资助过一个上京赶考的穷举子。谁知那举子在贡院作弊,还咬定宁伯益以权谋私,泄露考题。
大理寺从宁府搜到宁伯益贪污的罪证,宁伯益百口莫辩。按照大鄞律法,泄露考题者,其罪当诛。宁伯益被判死刑,秋后问斩。
行刑前日,阮氏挺着肚子跪在圣驾面前,求嘉和帝宽限几日,想要让宁伯益看一眼即将出生的孩子。
嘉和帝感念宁氏世代忠良,便允下了。
当一对双生子的啼哭声透过轿子传遍刑场时,宁伯益悲痛欲绝,他告诉阮氏,一定不要为他守寡,要给两个孩子寻一个好继父。
可阮氏坚定地告诉他,此生她不会再嫁,会一手带大两个孩子。
他知道,阮氏是个好女人,他不想辜负,可惜命运不济,夫妻即将阴阳相隔。
然而,令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对双生姊妹的出生,为干旱三年的京城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宁伯益因此被缓刑,不久后,大理寺查出真相,实乃礼部侍郎的栽赃陷害。
宁伯益洗脱冤屈,官复原职,他最感激的就是他的妻女,即便阮氏再无所出,他也没有想过纳妾......
回忆至此,宁伯益单手捂脸,重重的叹口气。
前院,清越被绑在槐树上,承受着一下下的鞭刑,却面不改色。
二进院传出宁乐歇斯底里的哭声,阮氏边劝边训,恼恨长女是个闯祸精,竟闯下天大的祸事。给皇室带绿头幞,哪还有被谅解的余地。
如今摆在宁伯益面前的出路有两条:
宁乐咽气,死无对证。
一起受罚,家族被抄。
十五年前的孙贵妃就是个例子,与内阁的方大学士私奔,最后孙、方两个家族千余人做了二人的陪葬。太子也因放走了孙贵妃唯一的儿子,被嘉和帝鞭打二十余鞭,流放辽东。
往事在目,宁伯益怎会忘记。
他站起身,颓着肩膀走进稍间,手里握着摔碎的磁片。
阮氏不是没脑子的妇人,见他进来,立马挡在宁乐面前,“老爷要作甚?”
宁伯益颤着手指,“我毁了她的脸,太子一嫌弃,或许就......”
“你疯了!”阮氏呵斥,女儿毁了面相还怎么嫁人,嫁人......
宁乐却笑了,“若爹爹觉得稳妥,那便毁了吧。”
一张肉皮而已,若能免除家族的灾祸,也未尝不可。
宁伯益双手颤抖,想迈开步子,却双腿灌铅,根本下不去手,最终掷了瓷片,甩袖离开。
“老许!”
管家从前院跑进来,气喘吁吁来到宁伯益面前,“老爷有何吩咐?”
宁伯益附耳说了几句,面色阴沉,“能办好吗?”
管家冒出冷汗,嗫嚅道:“能、能的。”
仆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能叫大小姐哭喊的撕心裂肺,也不知管家为何将清越绑上马车,他们只知老爷承诺的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清越面无表情地靠在马车里,拳头握得咯咯响,不是挣不开绳索,而是顾念着宁府的恩情,不想做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七岁与养父走散,被四岁的宁乐捡回府,自此吃穿用度皆在宁府,这份恩情不敢忘。
这时,车外响起管家的声音:“二、二小姐怎么来了?”
接着,是宁瑶轻柔的应答:“人交给我吧,您可以回去了。”
“这......”
清越正疑惑着,车帷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
漆黑夜色中,宁瑶手提兔儿灯朝里照,映亮了清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这姑娘总是温温柔柔,目光平和,哪怕遇见这样的事,也没有焦躁不安。清越知道,她又在想办法为宁乐收拾烂摊子了,从小到大,一如既往。
——
宁瑶回府时,臂弯的包袱没了去向,身上带着一股凉气,连睫毛都挂了冰晶。
借着月色,她来到正房稍间,见宁乐被绑在床上,身边只有两个看守的老妈妈。
宁瑶端起宁家嫡女的威仪,淡淡道:“你们出去,我同姐姐说两句话。”
两个老妈妈不疑有他,恭敬地退了出去。
宁瑶侧眸看了一会儿,从袖管里掏出小刀子,割断了绑缚宁乐的绳子,“我已安排清越出城,一会儿便送姐姐与他汇合,你们一路南下,去江南避一阵子吧。”
麻绳松了,宁乐揉揉发疼的腕子,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若走了,爹爹没办法向朝廷交代。”
已经任性过一次了,她不会再任性下去。
宁瑶低眸抚上她平坦的小腹,眼中水光盈盈,“可你怀了孩子,让他涉险,你舍得吗?”
宁乐心中钝痛,覆上宁瑶的手背去抚摸那个小生命,“这是我和清越的孩子。”
是她赌上一切怀上的孩子。
宁瑶扭头瞥了一眼对面的东稍间,紧紧握住宁乐的手,“我燃了安神香,爹娘这会儿在昏睡。事不宜迟,我现在送你离开。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宁府这边的事,会找到解决的法子。”
“如何解决?”宁乐知道妹妹是在安慰她,想让她带着希翼离开,而不是浓浓的负罪感。
宁瑶扶起宁乐,似笑似叹:“事在人为,你就别管了。”
两人来到后巷,早有马车等在那里。宁瑶扶着宁乐上车,自己坐在车辕上,忍受着刺骨寒风甩出马鞭。
可马车还未驶出巷子口,就被一名美妇人拦下了。
姐妹俩俱是一惊。
阮氏凝着挑帘的宁乐,眼底通红,带着责备,却没有喊人过来,而是坐上了另一边的车辕,指了指南城门的方向,“驾车。”
宁乐哽咽,知道母亲默许了她的离开。
马车驶出城门时,雉堞城墙渐渐远去,富贵繁华淡出视线,古松修竹似在与他们作别。
宁乐跪在阮氏面前,“女儿不孝,无法侍奉在爹娘左右,还望爹娘吉星高照、福寿安康。”
阮氏背过身,递出一张信函,“这是你爹让我转交给你的,路上再看吧。从今以后,宁府再无你这个女儿,风雨路上,好自为之。”
宁乐悲戚,颤着手接过那封信。
回程的途中,母女俩并肩走在弦月下。宁瑶挽着阮氏的手臂,疑惑问道:“阿娘和爹爹怎么没有昏迷?”
阮氏瞪她一眼,“就你注意多,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们能睡得安稳吗?你黑灯瞎火进来点香,差点气歪你爹的胡子。”
“可爹爹没有阻止我呀。”
阮氏叹道:“你又不是不知,你爹刀子嘴豆腐心,哪一次真的跟你们姐妹俩较真儿了?”
宁瑶笑笑,五分温情五分悲。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1,谁也不想存有遗憾。可姐姐飞蛾扑火,走上一条没有退路的窄路,是需要承担后果的。今后的路艰难困苦,除了清越,再也没有人为她收拾烂摊子了。
回到府前,素手推开大门,宁瑶吓了一跳,不知父亲为何跪在庭院中。
“爹爹!”宁瑶跑过去,想要扶起宁伯益,可宁伯益怎么也不起来。
宁伯益挪动膝盖,跪在她面前,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宁氏世代勋贵,忠义无双,为父不想让其毁在我的手上。身为宁氏宗长,在此恳求阿瑶以大局为重,保宁氏百余口人性命,代替宁乐嫁入东宫!”
不是没有想过让宁瑶和宁乐交换身份,这样还能留宁乐在身边,可时日久了,总会叫熟稔的人发现蹊跷,风险翻倍。
对于父亲的请求,宁瑶没有太过诧异,在决定放走宁乐和清越时,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她扶起悲痛的父亲,摸了摸他眼角的细纹,淡淡笑开:“女儿领命。”
自此,京城再无宁瑶。
远离京城的马车上,宁乐摊开宁伯益的亲笔信,泪流满面。
“顷接大示,见字如晤。此去经年,面晤甚少,望吾儿一路繁花,不遇荆棘。为父三十有九,即入不惑,却利欲熏心,逼吾儿跳入火海。为父深思一夜,惭愧不已,望吾儿念及旧情,莫要憎恨。汝此番离家,需隐姓埋名,再不入京。山水相逢日,全当陌路,方可安然。宫阙似海,自有阿瑶替汝嫁之,从此改名换面,做汝之影,此生皆不可破。望汝思及家妹之好,来日莫要相负。言尽于此,愿吾儿福禄宜之、顺遂平安。纸短情长,诚祈珍重。”
——
次日傍晚,唐咚宝哭着回到镇国公府,“呜呜呜……”
见状,镇国公夫人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
唐咚宝环抱廊柱,泣不成声:“阿瑶病了,被宁伯伯送走了,说是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了,呜呜呜......她怎么离开都不跟我打声招呼......”
她们可是手帕交,手帕交!
这话刚好让散值回府的唐絮之听见。
男人面色徒然一变,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测:宁瑶每日以泪洗面,郁结成疾。
他扳过唐咚宝的肩膀,有些焦急地问道:“宁瑶被送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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