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车的刘兴大气不敢出，副驾驶座上的李钟民更是愣怔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将目光转向车外。
加拿大到北城的这次航班一共十六小时，飞机上气味一直不好，宋西宁没胃口，也就没怎么吃。
按理说落地北城算游子归乡，又正好是傍晚，理应尽兴地先去吃上一顿再说。但上车后的一番谈话，却让他的胃口又降低了一些。
索性让刘兴把车往酒店开--宋西宁在北城有房，只是回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差人打扫，一时半会也不太愿意住回去，才一早就让刘兴定好了酒店的包房。
刘兴定的是顶套。
出门在外的时候，宋西宁是宋西宁，可以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死不了在冰天雪地里睡一晚也没人管。但回到北城之后，影帝光环加身，很多事情也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宋西宁倒不是愤愤地成天叫嚣自由的小年轻，能休息的时候放纵自己休息，回到工作环境，那就切换回工作模式。
顶套设备没得说，刘兴还提前替他清理了一遍。
宋西宁进门后褪尽外衣，直接迈进浴缸里泡澡。
线条感极佳的肩颈及膝盖骨从泡沫里露出，他手放松地搭在浴缸的一侧，连门都懒得关，在氤氲的热气中，仰头将航班上积攒的疲劳丢至身后。
发尾渐渐被打湿，乖顺地落在脑后，露出流线感十足的额头。
宋西宁偏着脑袋回想起方才李钟民在车上，后来又大致同他讲的公司情况。
新投的项目是个青春偶像剧，用李钟民的话来说是时下正流行，结果亏了个血本无归不说，剧里启用的演员还受到了观众的一致差评，口碑没个两三年是别想缓回了。
倘若只是搞砸了这一个项目，青蝶倒也不至于扛不住。然而问题就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中层艺人不满意青蝶这两年的路线和规划，走的走，打官司的打官司。
至于那些近几年起来的新人，从李钟民放弃《天高高》，毅然决然地选择青春偶像剧这点，便可以窥见他挑新人、提拔新人的口味了。
作品没有先在社交平台和观众吵起来的有；学的不知道什么专业因为长得不错就送去演戏的也有；就说青蝶这两年好不容易才捧起来的一个小生，前阵子也才因为对幕后人员爆粗视频流出，而被公司暂时隐藏。
宋西宁在极北的时候，从李钟民的口吻中猜到了青蝶的情况不太好，但老实说，他也没猜到能有这么不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简直魔幻。
偏偏李钟民还说，他的方针之前是没有问题的，黑红也是红，而青蝶的财报有一段时间确实很喜人。只是时代变化得比他想得要快，没想到观众这么快就厌倦了。
宋西宁当时实在没忍住，回了李钟民一句，说他敬业在岗五年时间，却不想业务能力还可以愈发倒退，连快钱和持久战都分不清楚。
被他这么一说，李钟民脸上顿时没挂住：“这没到那个时候，谁知道持久战打到最后能不能赢？”
但快钱却是能立刻进口袋的。宋西宁自动替他把下半句话补了个全乎，随即便什么也不说了。
毕竟他向来不管事，走到这个份上去指责一直管事的李钟民，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青蝶财报喜人的那段时间，他身为股东，该吃的红利都有吃到。
于是他问李钟民，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有没有想过出路。
李钟民的思路倒是很明确，他希望宋西宁出面，先把那几个中层艺人稳住。
众所周知，青蝶有两把刀，一把是李钟民的手腕和人脉，而另外一把则是宋西宁的口碑。
年少成名，却罕见地没有塌方过，于公称职敬业，交出的全是优质作品，口碑极佳；于私也在很多演员导演那里，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甚至可以说，有一部分新艺人当初就是看着宋西宁的戏长大、入行的。而像这样的人出来坐镇，别说中层艺人会安静，就连很多人脉都能重新活络起来，届时自然会有数不胜数的资金回流青蝶。
道理宋西宁都懂，但他却没有立刻答应李钟民。
因为他觉得李钟民说这个方案的时候，不太像一个理智且留有后手的管理者，更像一个输惨了回家扒拉墙壁，翻出最后一张大钞后红着眼睛想再上桌的赌徒。
所以这件事，不能敲得那么快。
宋西宁才从极北回来，一切有关青蝶的情况，都还只是听李钟民说，他还得再多了解了解才行。
至于青蝶那让人担忧的情况，总归豁口已经那么大了，也不是着急就能填上的。
宋西宁开了音乐，突然兴起地往自己头上抹了一圈圆碌碌的泡沫，然后便将刚理清的思路搁置在一旁，下沉放纵自己泡澡。
刘兴的电话从房间内线打过来，直接转接浴室的时候，他一边接起，一边正好顺着摸到了墙壁上的一个控制面板。
声音里满是惬意道：“哎，这墙上的是什么？”
刘兴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那边“滴--”的一声便传了过来，刘兴这才后知后觉道：“啊，宋哥，那个不能按！”
宋西宁：“嗯？”
刘兴：“那个是……”
那个是浴室玻璃窗前，百叶窗的控制开关。像这样的顶级酒店顶级套房，非常喜欢讲究夜景、江景这种东西，连带着浴室都得弄个大透明玻璃。
足有六十多层傲视群雄的高度，再加上特制玻璃，完全不需要担心外面人有可能看见里面，只用管自己俯瞰外界时的愉悦就行。
但是吧……
百叶窗缓缓上升，宋西宁的表情很快就从惬意变成了愣怔，眼睛一眨一眨的，连头上抖啊抖的泡沫都僵停住了。
刘兴听着那边的声音，猜到是没救，抱歉道：“也是今天下午才换的，我提前不知道，赶着去机场来不及换房了，所以才给你关上的。”
宋西宁看了外边的繁荣都市好半天，最后竟哈地笑出了声，随即舒适地往浴缸里一躺，双手耷拉在两侧，眯眼道：“看来他今年的情况是真的很不错啊。”
窗外不是别的，正是远处商圈的一个巨大led屏。上边只有俞燃一人，是他最近刚拿下的蓝血代言。
那张极度耀人的脸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出现在硕大的荧幕上，当真像极了领域内的新贵，气宇轩昂到足以让整个繁华都市都为之驻足。
至于其他，姜琳和观众说得都没错，俞燃这五年下来的确是变了个样子。过去嚣张又外放的模样收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看上去比墨还深的黑眼。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尽了。
宋西宁是演员，他对很多艺人的脸，通常都是从演戏的角度去判断的。
而如果说他的脸是进可攻退可守，能辗转尝试多种人物风格，路线极宽的话，那么俞燃的脸就正好相反。
他的五官攻击性太强，荷尔蒙感十足，属于不管怎么演，出现的一瞬间就能吸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类型。
这种脸有好处，就像方才所说，能快速吸引观众的注意。但也有坏处，一方面是戏路窄一些，和自己形象稍稍不符的角色都要费大力塑造；而另一方面则是，倘若自身的内涵及气质不够的话，夺目久了，会显得空荡，也就是开口脆，让阈值被五官提高的观众更觉腻味。
这也是当年他和俞燃合作过一次后，某位导演的担忧--怕他成名过早，浮躁到太薄。
幸运的是，俞燃最终并没有走到这条糟糕的路上去。他更像一个男人了，拥有了独特的气质，也拥有了成年人所该有的阅历感。
以至于宋西宁刚看见大荧幕上的脸时，一时间竟没大认出来。
眯了眯眼后好半天，才脊背一滑，落回浴缸的。
“对不起啊宋哥，”刘兴在那头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之前还忘记和你打招呼了，实在是这段时间太忙……”
“没事。”宋西宁倒不太在意，“做的是这样一行，抬头不见广告位见的，不至于连这点都接受不了。”
“哎，”刘兴还是挺抱歉的，只是不太敢在宋西宁面前再随便提起俞燃，才僵硬地换了个话题：“那宋哥你在浴室，就是还没睡是吧？我刚在车上听你说好像没吃东西，就去外边给你买了点馄饨，是你喜欢的那家，热乎的，也不腻，垫垫肚子吧？”
宋西宁被暖和的浴水抱得眯了眯眼，发懒道：“好啊。”
随即不等刘兴挂电话，又开嗓道：“对了，小刘。”
刘兴：“哎？”
“之前钟民哥没仔细说看中《天高高》的项目人是谁，但我想了一下，是你么？”宋西宁道。
刘兴顿时不吭声了，电话那头只剩呼呼吹的寒风。
宋西宁能猜中这个，其实不奇怪。他虽然不管事，但对青蝶的内部结构却是了解的--即便辉煌过，青蝶也绝对不算什么顶大的公司。
而像这样不大又迅猛上升的公司，绝大多数时候一言堂的现象都很严重。因为公司的体积容不下大结构的经营体制，比起走平衡，他们更需要打快仗。
所以宋西宁歇业这么长时间，青蝶在李钟民的带领下，从艺人到管理者，只会越来越李钟民。能跳开他思维区的，在青蝶真没几个。
如果是更强力的那几个，《天高高》最后不一定会易手他人，所以只能是和李钟民风格不同，但话语权又远没有李钟民高，却还敢提一点意见的了。
宋西宁想来想去，觉得在这个区间里，也就只剩刘兴。
因为《天高高》和宋西宁以前挑剧本的风格太像，而刘兴是他的助理，从入行时，跟的就是宋西宁，对很多东西的理念和宋西宁比较相符，所以会看中这样的片子。
“是我去谈的，”刘兴停顿了好半天才道：“我是个助理，宋哥你不在这边之后，我手头的事就空了，我也不想去磨合新的艺人，宋哥你当时不是还帮我说话了吗？但是后来公司转型，我觉得我也不能一直闲着，就跟钟民哥申请去了项目组。”
宋西宁之前在车上时就很想说：“所以现在经纪公司都开始干影视公司的活了？”
“说是一条龙下来，好谈条件好包装，”刘兴道：“但是哥你放心啊，俞燃那边绝对不是我推荐的，钟民哥说放手我就放手了，后来成这样，应该是俞燃那边自己去争取的。”
话题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俞燃身上，让宋西宁一愣。
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了，他在意的只是影片和青蝶纠葛的那一段。实在是刘兴在这方面太紧张，忍不住一直解释。
宋西宁于是有些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那么小心，寻常心就好了。”
刘兴却不愿意，涩声道：“那得是不知道当年的情况才能寻常心吧，可是宋哥我当初是你的贴身助理，看着过来的，怎么可能还寻常心？”
刘兴说到这便不说话了，在寒风中紧了紧馄饨。
宋西宁浸在温热的浴缸里，也没再吭声，心脏跳动着，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周围一时间只剩下热腾腾的浴水和泡泡交融、再破裂的声音。
当年说起来，其实是宋西宁先提的分手。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人都觉得俞燃亏欠他更多，甚至包括俞燃自己。
刘兴开车之前挂断了电话，宋西宁于是也快速冲净泡沫，裹着浴袍出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瞥见桌面上的手机时，顺手翻开了好久不用的短信箱。
他的旧号注销了很久，已经没有新短信了，旧短信倒还保存在其中。俞燃的号码他当初没空删，找到他发过的信息非常容易。
宋西宁记得，俞燃当时应该是发了很多很多条，但都被他删去，只剩下销号前的最后一条。
内容是：“哥，我错了，你理理我好不好？”
时间定格在五年前。
宋西宁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看到这条消息时是什么心情了，只知道眼下再看时，连同刘兴的反应，内心多少有些无奈。
他当初和俞燃谈得太认真，分的时候看得也不够开，所以才会做出对方发送这么多条短信，一直到销号都不回复一条的没礼貌行为。大概也间接性导致了身边人“俞燃愧对他”的认知。
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再大的事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重审那段感情，宋西宁认为公正来说，俞燃当初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他只是年轻了一些，而又恰巧那时的宋西宁也同样年轻，双方都不够游刃有余，所以才会闹成那般不可收拾的局面，伤人又伤己。
但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就好像宋西宁当初选择暂时息影，同俞燃还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时过境迁，如今他决定回来，同俞燃已经无关了一样。
靠在寂静的浴室门外，头顶着毛巾，宋西宁随便擦了擦，随即偏眸看了眼窗外立于繁华都市之上，那个愈发出类拔萃的人。
抬头轻轻摸了摸后颈，想了想，在浴室灯下，指尖轻点屏幕。
删除了那最后一条消息，也删除了联络人。
如今的他已经放下了很多，生活进入了崭新的阶段，而俞燃的事业和前景也变得很好，即将拥有更光鲜亮丽的人生。
那么有些青涩且狼狈，只有彼此知晓的模样，便也是时候从他们的人生中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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