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转眼就到了茶宴这天, 宴席设在碧沁苑内,除了后宫的妃嫔公主到场以外,还有不少被封诰命的夫人携女一同赴宴。
雾玥走到碧沁苑的月门下, 正好遇上也刚到的萧汐宁。
雾玥对她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面上却还要维持得体的笑意, “四皇姐。”
萧汐宁一看到她就变了脸色,要不是她自己也不会被母亲掴掌, 还落得与一个卑贱的侍卫……
萧汐宁几乎咬碎贝齿, 如果不是母后和皇兄有言在先,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平了平胸膛里的怒气,萧汐宁冷笑道:“真是冤家路窄。”
雾玥装听不懂她话里的恶意, “两人一起走是挤了些, 四皇姐先行。”
萧汐宁还想说什么,一旁的青芷脸色紧张,唯恐萧汐宁又要针对五公主, 小声劝, “公主, 我们快进去吧, 就要开宴了。”
萧汐宁这才忍下脾气,剜了雾玥一眼朝宴上走去。
雾玥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愤愤对谢骛行道:“她怎么做错事非但不心虚还生气,我还生气呢。”
谢鹜行淡淡看着萧汐宁,“公主还指望一个坏人能有良善心,羞愧反省?她只会懊悔自己没有做的更绝一点。”
注意到小公主朝自己看来, 谢鹜行在唇边弯出安抚的笑,“我们不与坏人一般见识。”
雾玥赞同的点点头,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宫女引着雾玥入席,不多时,宴上陆陆续续就坐满了人,待太后落座,一行宫人端着糕点鲜果鱼贯而入,众人谈笑闲话,一时也热闹的很。
茶宴的重头戏自然是在烹茶,太后命宫人给每章桌案上都摆上烹茶用的茶具小炉,恰好这时天上飘起小雪。
太后颜开眉展,笑道:“这雪落的倒是应景,赏雪烹茶,颇有意境。”
萧汐宁接话说:“可不是嘛,皇祖母要办茶宴,它敢不应景,昨日四皇兄又查出了刺客的事,都是托皇祖母的福。”
太后被她逗笑,“就你嘴贫。”
“汐宁说的是实话。”萧汐宁嗔声说着,在青芷端来的铜盆里净过手,笑吟吟道:“我也给皇祖母烹盏茶,请皇祖母品鉴。”
太后和乐融融的笑着,“哀家就看看你的技艺进步了没有。”
萧汐宁气定神闲的煮上水,准备烹茶,瞥见坐在一旁的萧雾玥并没有用宫人准备的水煮茶,而是从一个瓷瓶中倒水。
她蹙眉问:“这是什么?”
雾玥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萧汐宁,解释道:“这是我特意去收集的露水。”
露水煮茶?技艺不行,就投机取巧么。
萧汐宁直接朝她伸手,“让我瞧瞧。”
雾玥犹豫了一下,把瓶子递给她,萧汐宁拿着瓶子不屑的转看了一圈,忽然把手一松,瓶子直接掉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瓶子四分五裂,里面的水流了一地。
萧汐宁挑着眉朝怔愣的雾玥挑衅看去,“呀,我一个不留神没拿稳,五皇妹不会怪我吧。”
还想在皇祖母面前讨巧,她偏不如她的意。
不想雾玥抿着笑朝她摇头,“不会的。”
萧汐宁狐疑的看着雾玥。
“我也想起来,方才拿错了,那个就是普通的水。”雾玥说着从桌案下拿出另一个瓶子,无辜的眨眼说:“露水在这里。”
方才谢骛行的话让提醒了她,怕萧汐宁又要打什么坏主意,也为了以防万一,特意早做准备,在萧汐宁看向自己的时候,故意用装了普通水的瓶子倒。
要是萧汐宁不做什么,她大不了换回来就是,没想到她真的就那么过分。
太后注意到两人这边的动静,又看见一地的碎瓷,蹙眉问,“怎么了?”
雾玥连忙解释,“只是皇姐不小心碰到了个瓶子,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打紧。”
雾玥两只手紧紧捧着另一只完好的瓶子,为难的对萧汐宁道:“我怕皇姐再不留神打碎,便不给皇姐看了,一会儿煮好了茶,皇姐饮一杯便是。”
太后何等的精明,一下就猜了个大概,微沉下嗓音对萧汐宁道:“不是说要烹茶让哀家品鉴,哀家还等着呢。”
“是。”萧汐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的难看。
谢鹜行瞥了眼便没有再看,真是连吃瘪的样子都让人作呕。
他低下眼帘,恰好小公主也抬起头,悄悄朝他眨眼,唇角似是想翘起来,又怕让人看到所以竭力忍住,两团雪腮轻鼓起。
谢鹜行凝着她使完坏,狡黠又无辜可爱模样,浅浅莞尔。
众人将煮好的茶奉上去给太后品尝,每一盏,太后都是浅尝便放下,或赞许一二,或点头。
在尝到雾玥那杯时,太后品过一口,片刻又端起细品。
萧汐宁看在眼里,不就是露水煮茶,能到她还能折腾出花来。
就听太后问:“这盏是谁煮的。”
“回皇祖母,是我煮的。”
看到雾玥站起来回话,太后略显意外,“你用的是白毫银针,怎么哀家尝着有一股梅花香味。”
有女眷回了句,“可是与梅花一同烘朝的缘故。”
太后品咂着口中的余香,“若是那梅花与茶叶一同烘炒,香味应当更浓烈,而且会遮挡茶叶本身的香气才对。”
雾玥柔声答道:“回皇祖母,我是用梅花上的露水来煮茶,所以茶汤才会带着花的幽香,又不会颠倒主次,夺了茶本身的清冽。”
听得她的解释众人恍然大悟,用花露煮茶,确实是巧思。
太后也目露赞许。
露水凝结在夜晚,天光一亮便会被晒去,想要采露水,就要摸黑去,而要采集足够烹茶的露水,不是简单的事。
太后又问:“这花露是你让人去采的?”
雾玥面色微赧,“我不放心假手旁人,所以自己带着内侍去采露水。”
太后更为吃惊,片刻颔首朝她慈爱一笑,“你有心了。”
“五皇妹心思灵巧,只是总不能时时都用花露来烹茶。”萧汐宁悠悠开口,暗指雾玥投机取巧。
太后无疑更宠爱萧汐宁,偏心也一定偏心她,但想起她方才故意打碎瓶子的事,心里多少有不满。
于是对雾玥赞许道:“这烹茶的技艺也不错。”
“去将哀家的那罐碧潭飘雪拿来。”太后让侍女把今日做赏的上等茶叶拿给雾玥。
雾玥接过那罐碧潭飘雪,眼里流露出小心翼翼地欢喜,“谢皇祖母。”
萧汐宁气怒不已,又不敢在太后面前表现出来,咬唇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
“太子殿下到。”
太监的通传声从月门外传来,萧衍一袭紫色锦袍出现在宴席入口。
他走上前向太后行礼,“见过皇祖母。”
太后颔首,笑看着他问道:“太子怎么有功夫过来?”
“来皇祖母这讨盏茶喝。”萧衍在太后下首落座,视线不着痕迹的往萧汐宁和雾玥身上扫去。
若不是怕汐宁又胡来,他也懒得过来,看小姑娘神色如常,想来是没受什么委屈。
太后命人给他上茶,“方才汐宁说,刺客的事查清了?”
萧衍收回目光,接过茶饮了一口,言简意赅道:“是前朝余孽作乱,此次还要多亏四弟全力追查。”
谢鹜行在听到前朝余孽四个字时,眼中闪过莫测,无声嗤笑,倒也不能说不对。
太后拧起眉,“马上就是年关,各部族的使臣不日也要进京,务必要在这之前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
“皇祖母放心,父皇已经派人捉拿。”
雾玥原本只是听着,直到太后提起使臣进京,心念微动,母妃母族的人也要到了吗?
她还想听,只是太后和萧衍都没有在继续话题。
天色逐渐至黄昏,太后年事已高,身感乏力率先离席,众人也三三两两退去。
萧汐宁走出月门,视线阴毒的粘在已经走远的雾玥身上,启唇冷冷对青芷道:“萧雾玥身边有两个宫女是不是。”
青芷不知道四公主又想做什么,想问又不敢。
就在这时,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又要干什么。”
青芷心上一慌,回身朝着来人行礼,“殿下。”
萧衍摆手让她退下,眸光锐利的注视着萧汐宁。
“我做什么了,皇兄这么质问我?”萧汐宁先一步反过来指责他,“不知道的还以为,萧雾玥才是你的亲妹妹。”
她偏过头,愤然又掺着委屈,眼眶逐渐变红。
萧衍没有动容,“在围场你做了什么,要我重复么。”
萧汐宁心上一紧,皇兄只知道她下错药,却不知道她吃了那药。
萧汐宁咬着唇不说话。
“我是你亲兄长所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不意味着你可以有恃无恐。”
萧衍罕见的对萧汐宁疾言厉色,再次警告,“五公主和她身边的太监,对我都有用,别再给我找事,听见了?”
萧汐宁握紧着手心,差点把指甲别断,不甘心的点点头。
……
临近年关,长寒宫里也洒扫一新,贴起窗花,挂上新扎的灯笼,一片喜气洋洋。
雾玥情绪却萎靡,她发现谢鹜行这段时日越来越忙,时常半日都见不到人影,问他不是这有事就是那有事,要不就是被皇兄传召去。
兰嬷嬷从外头进来,见她一脸闷闷不乐,关切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谢鹜行又出去了。”雾玥看了看屋外,闷闷的嘀咕。
以往两人都是同进同出,现在又剩她一人。
兰嬷嬷忍俊不禁,“是殿下寻他有事,又不是他抛下公主去独自去玩了。”
雾玥被兰嬷嬷的话闹了个脸红,鼓起粉腮,倔强道:“他到底是我的内侍,还是皇兄的内侍。”
兰嬷嬷摇头失笑,这是在闹脾气了。
看到谢鹜行从庭中进来,兰嬷嬷道:“不是来了。”
雾玥眼睛一亮,看到院中的清瘦身影,又收起笑别过头嘟囔,“关上门,不要他进。”
兰嬷嬷像看闹脾气的孩子般看着她,好声好气的哄道:“好。”
兰嬷嬷走出寝殿,又将门带上,雾玥立刻竖起耳朵。
谢鹜行走到廊下,“嬷嬷。”
兰嬷嬷刻板着脸,“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谢鹜行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为何。”
“自然是公主的意思。”兰嬷嬷朝他使个了眼色,“你下去吧。”
雾玥抬了抬腰,她只是不要他进来,不是要他走。
好在她马上听到谢鹜行的声音,“公主不愿见我,那我就守在外面。”
雾玥刚把半抬的腰松下,又听兰嬷嬷说,“行吧,既然你惹公主不高兴了,就在这风里站着思过。”
“是。”
紧接着就没了声音,雾玥又犹豫起来,外面在下大雪,真的让他在外面吹风吗?
雾玥纠结着眉心,轻轻咬住唇瓣,万一吹病了,还得她费心找太医给他诊治,他身子骨又不好。
雾玥想着,跺了跺脚提裙起身,走到门口。
门被哐的拉开,谢鹜行一双黯淡的眸亮起,快速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公主。”
飞雪落在他的青衫上,雾玥动了动唇,返身走回屋内坐到方才的圆凳上,见谢鹜行还站着不动,又恼又气,“进来啊。”
谢鹜行看着只留了个背影给他的小公主,稍稍弯唇,不是真的生气就好。
跨步走进屋内,反手将门合拢。
面前被递来一盏茶,“公主请喝茶。”
谢鹜行微弯着腰,肩上的雪花已经化开,在青衫上洇出一片湿痕。
雾玥侧了侧身,不理。
谢鹜行固执的跟着跨了一步,“我知道错了。”
眼帘垂底着,眸光脆弱闪烁,声音也尤其的轻,小心翼翼地仿佛自己随时会被抛弃一样。
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雾玥心一下就软了一半。
她忍者别开眼不看他,“错哪儿了?”
“让公主生气,便是我的错。”谢鹜行抬起眼眸,不安的望向雾玥,“公主罚我吧,只要别再生我的气。”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劲儿全散了。
雾玥仅剩的那点气也发不出来了,碍于面子薄,只能自己给自己寻台阶,“算了,皇兄召见你也不能不去。“
雾玥看着他问:“皇兄今日又为什么找你?”
谢鹜行乌沉的眸子教人看不出情绪,心却沉凝了下去,萧衍方才找他过去,是告诉他,等出了元正就安排他进西厂。
谢鹜行反复犹豫,启唇轻描淡写道:“公主也知道,殿下因为围场一事,对我多有信任,才偶尔让我传个话办些小事。”
晚些吧,再晚些生他的气吧。
雾玥如今想起来喜不明不白死了的事,还会一阵后怕,也担心谢鹜行哪天不留神犯了错,触怒皇兄,等哪天她还是去与皇兄说一声,毕竟谢鹜行是她的人。
只是雾玥一直寻不到机会,又是年关,加上月夷,乌铎,北召三国使臣也将在这几日进京,萧衍要安排行宫接待,她根本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这一拖,便拖到了除夕。
知道今日三国使臣都会进宫,雾玥显得有些忐忑,她透过铜镜望着给自己梳妆的兰嬷嬷,“嬷嬷还记得月夷是怎么一番景象吗?”
兰嬷嬷似乎沉浸到了回忆里,眸光微涣,“月夷啊,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草原,过去娘娘时常与几个兄长在草原上骑马驰骋。”
“母妃会骑马?”雾玥有些不可思议,记忆中母妃是那样温柔,她想象不出母妃骑马会是怎样的神姿。
“当然,月夷女子没有不会骑马的,是月夷人骨子里生来就有的野性。”
兰嬷嬷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雾玥久久没有说话,还是雾玥望向她,才回神继续道:“到了夜晚,则有漫天的星河为枕。”
雾玥安静听着,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向往。
“公主,我们该去宴上了。”谢鹜行从殿外进来。
将准备好的手炉放到雾玥手中,又拿来斗篷仔细给她穿戴好,才离开长寒宫,往金銮殿去。
跨过苑琼门,才走了没多远,雾玥便听到一声极为嚣张的娇叱。
“原来大胤的公主,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弱不经风的么?”
雾玥拧眉朝不远处围着的一群人看去,萧汐宁与其他几个公主贵女站在一处,而说话的是站在她们对面的少女,看样子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只是谁敢如此和萧汐宁说话。
雾玥又看向那少女,一袭红衣招摇惹眼,灵动的眉眼噙着不可一世的篾笑,雾玥忽然就理解了兰嬷嬷口中的“野性”。
气焰比起萧汐宁不知狂傲了多少。
尤其她手里握着的长鞭,带着飒飒的气势,而她身后,一头硕大的兽张着獠牙,目露凶光,鬃毛浓密粗硬,脖子上套着近乎雾玥小臂那么粗的铁链,两个男人才勉强牵制主它。
雾玥直接吓的脸白了一个度,那硕大的前爪恐怕能把她的脑袋拍掉。
“公主别怕。”谢鹜行轻声说着,错步半挡在她身前。
雾玥怯怯的把自己藏到他背后。
默默想着,不是她胆小,那边萧汐宁在内的几个公主也都煞白着脸。
被如此嘲讽萧汐宁怎么能忍得住,勾唇冷笑着回击,“我大胤隆礼重法,自然不会向一些简礼贱义的人那般只会使枪弄棒,粗鄙。”
少女猛地一挥手里的长鞭,地上厚厚的积雪被打得炸开飞溅,凌厉的破空声让萧汐宁一惊,有两个胆小的贵女直接叫出了声。
雾玥也被吓了一跳,倒是没有失态尖叫,只是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谢鹜行的衣袍。
“好啊,那我们就比比,看是你文邹邹的嘴上功夫厉害,还是本公主的鞭子厉害。”
萧汐宁怒上心头,月夷过去不过一个小部族,如今仗着壮大,敢在皇宫内犯上乱来,就凭月夷今日还要来大胤进贡,她就不信贺兰婠真的会做什么。
虽是如此想,但萧汐宁还是被刚才那一鞭骇得失了容色,一时没接上话。
听着贺兰婠轻慢的笑了声,萧汐宁脸色几变。
贺兰婠收起鞭子,往几个公主中间寻看了一遍,似乎都不大满意,有点不大想开口地问:“谁是五公主。”
听到是问自己的,雾玥从谢鹜行身后探出脑袋,迟疑了片刻,走出来道:“我是。”
轻柔柔的嗓音打破对峙,贺兰婠闻声转过头,雾玥没忍住颤了下眼睫,忙又稳住心神与她对视。
雾玥站在未消的雪景之中,娇楚凝白的脸庞丝毫没有被压下光彩,反而更衬托的剔透如凝脂,卷长的眼睫如羽,没有一处五官是不精致的。
贺兰婠一双眼睛可见的亮了起来,她常听母亲说起小姨乃是月夷第一美人,身为小姨的女儿就该这么美才对。
虽然有三个部族的使臣入宫,但雾玥能确定她是月夷人,否则不会独独只问起她。
只是她在同为姐妹的萧汐宁身上吃过教训,所以不敢轻易有期待,她不确定贺兰婠是不是会同萧汐宁一样。
见她不说话,雾玥又看了眼她手里的鞭子,悄悄攥紧手心,心里面打鼓。
贺兰婠机敏注意到她的动作,心头一下就化了,怎么那么像她打猎时遇到的小兔,怯生生又呆呆乖乖的,她每回都不忍心猎,而是都放走。
果然她的表妹也一样招人喜爱。
第032章
贺兰婠刚想朝雾玥走过去, 一个与她一样着异族装束的男子走了过来,“公主,二殿下到处在你。”
贺兰婠迟疑了一瞬, 还是先随着来人离开,连带着那头让一众贵女花容失色的兽也被一并牵走。
萧汐宁迁怒到雾玥头上, 斜乜看着她,指桑骂槐, “蛮夷就是蛮夷。”
过去雾玥可能还会被这话伤到, 现在她才不会将无关紧要之人的话放在心上。
她捏着谢鹜行的袖子攥了两下, “你可知那是什么怪物。”
秋狩的时候她曾见过皇兄他们猎来的狮虎豺狼,巨大危险, 可也远不及方才那只兽让人来的发怵胆寒。
谢鹜行大约猜到是什么, 低眸看着小公主满是余悸的小脸,解释道:“听闻老月夷王曾在山中遇见一头凶猛嗜血的凶兽,在此之前根本无人见过此兽, 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而老月夷王为了驯服它, 领数十人深入山中, 光是为了寻找其兽就用了半个多月,之后更是无数次的追剿, 才将其驯服,取名为提苍,奉为月夷圣兽。”
雾玥更吃惊了,又为外祖父的勇猛而感到一鼓与有荣焉的骄傲。
萧汐宁被两人的视若无睹气的不轻,扭头便走, 其余人互相对视,自然也都跟上。
金銮殿上, 元武帝一身玄色龙袍,头戴旒冕,高坐在龙椅之上,威严俯视下臣,太监在旁高声宣唱各国使臣送来的岁供礼单——
“月夷进贡黄金五百两,白银三千两,牛羊两百头……乌铎进贡鹿皮百张……北召进贡……”
长长的礼单明细唱罢,元武帝满意颔首,“赏。”
太监继续唱“赏丝绸八十匹,佳酿两百斤,玉石宝器若干。”
乌铎和大召使臣相继叩谢皇恩,只有月夷二王子宁滦站立不动,殿上气氛陡然变得微妙。
月夷连年来四处征战,尤其是新王即位之后,更是吞并多个部落,势头猛烈,朝臣都心知肚明,如今的月夷不可同日而语。
萧衍似笑非笑地问:“二王子何以不谢恩。”
宁滦道:“月夷与大胤进贡往来,我以为是两国邦交的象征。”
萧衍仍是笑着接话:“自然是如此。”
宁滦朝元武帝行了一礼,“那恕小王有一事想问陛下。”
元武帝的声音自下传来,“但说无妨。”
“父王多年来始终挂念已经离世的姑姑,也就是当年的硕仪公主,大胤的宁贵妃。”
静坐在席间的雾玥一下握紧手心。
“姑姑是病故,此事毋庸置疑,父王也只能感叹世事无常,只是为何小王听传闻说,姑姑所生的五公主,一直被苛责对待。”
“二王子也说了,是传闻,传闻如何可信。”萧衍笑着打断他,虚抬手指向席间,示意宁滦看。
“五公主就好好的坐在那里,二王子见她可有半分被怠慢。”
萧衍气定神闲,好在他早有预料,月夷日益壮胆,显然已经不甘愿诚服与大胤,但也没有到敢正面硬碰硬的地步,最有可能就是拿宁贵妃和雾玥说话。
萧衍转看向雾玥,朝她温和一笑,“雾玥,还不来见过二王子和三公主,也是你的表兄与表姐。”
雾玥不是个心思细的人,但在某些时候又格外敏感,这么多年她在宫中无人问津,皇兄却忽然对她好,父皇虽没有表示什么,但也默许。
她原本没有多想,受宠若惊之余,又偷偷的开心,可现在二王子忽然问及,皇兄回答的又太过无懈可击,仿佛早有准备,让一切她所憧憬的美好变得蹊跷。
谢鹜行看出雾玥神色不对,仿佛一下变得无助极了,他心口一紧,压着声道:“公主。”
雾玥神色黯淡的轻轻摇头,勉强弯出笑,起身对宁滦福身见礼,“雾玥见过二王子。”
宁滦蹙眉看了她片刻,仿佛并不乐见她无恙的模样,片刻才笑着点头。
雾玥心口密密的泛着酸涩,又转向贺兰婠的方向,“三公主。”
贺兰婠早就想和她讲话了,听她生疏的称谓,不甚满意的纠正,“你该叫我表姐才是。”
雾玥怔怔抬睫,贺兰婠朝她粲然一笑,理所当然道:“快啊。”
雾玥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那一点点的善意就变得快乐,声音尤其的轻,“表姐。”
“这就对了,我们是表姐妹,叫那么生疏干什么。”贺兰婠还在说话,宁滦打断她。
“可若是如此,为何雾玥一直住在堪比冷宫的长寒宫。”
萧衍目色稍沉,没想到宁滦连长寒宫是什么情况都清楚。
“二皇子有所不知。”一道卑恭清润的声音响起。
宁滦视线如鹰,侧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雾玥身旁的内侍。
“是因为照月楼在修葺,公主才暂居的长寒宫。”谢鹜行朝着龙椅上的元武帝拱手,“等修葺好,皇上自然是要让公主搬回照月楼居住。”
听到这话的萧汐宁眉头紧缩,这太监这么说,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的让雾玥搬出长寒宫。
而父皇顾全大局,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就听元武帝对宁滦道:“二王子可解惑了。”
“怎么,还不谢恩么?”元武帝浑厚的语锋一折,帝王的气势便压了下来。
宁滦一凛,领赏谢恩。
元武帝颔首下令赐座,内侍抬掌一击,舞姬翩跹入殿,歌舞乐一起,殿上压抑的气氛逐渐变得热闹。
宫人不断端上美酒珍馐,元武帝高举起酒盅,“如此佳节欢宴,朕与众卿同饮一杯。”
雾玥也与众人一同举杯谢恩,才饮下,面前就多了一杯茶水。
谢鹜行低声关切的说:“酒水辛辣,公主喝些茶。”
雾玥看向他时,眼里的浓浓的委屈才敢表露,“还是你好。”
谢鹜行心都被揪紧了。
因为是岁节,又加上使臣进贡,宴席恐怕要持续一夜,雾玥惦记着回去与兰嬷嬷和云娘娘一同守岁,见有女眷离席,她也跟着告退。
走出金銮殿,听到身后人有跟出来,雾玥停步回过身,见是萧汐宁淡淡道:“皇姐。”
果然母族的人一到,有了撑腰的,都不似以往那样畏首畏尾了么。
萧汐宁冷眼扫着她,“你现在得意了。”
雾玥眉心紧蹙,她有什么可得意的,得意皇兄对她的关怀并非真心,或许是出于目的?雾玥心里闷沉的紧。
萧汐宁看不惯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以后你可就能直起腰来了,还能搬离长寒宫,怕是在偷笑了吧。”
雾玥只觉得她胡搅蛮缠,打算告辞。
萧汐宁轻飘飘的视线落在谢鹜行身上,“就连这个狗奴才都能西厂。”
谢鹜行脸色陡然一变。
雾玥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看着萧汐宁问:“你说什么?”
萧汐宁来回看着两人,眼里慢慢透出看好戏的兴味,“合着你还不知道啊。”
“什么西厂,你要去哪里?”雾玥迷惘的看向谢鹜行,仿佛听不懂萧汐宁话里的意思。
谢鹜行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到慌乱,“公主别听旁人胡言。”
“我可不是胡说,早前我亲耳听见皇兄向父皇请命。”萧汐宁故作思索,瞥着雾玥逐渐泛红的眼眸笑说,“得有几日了吧,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看来是这奴才不忠心,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前程重要。”
“四公主说完了吗?”谢鹜行倏然侧目,沉黑的眼底异常冷冽。
萧汐宁被他目光所惊,旋即生怒,一个太监敢这样看她。
不过萧雾玥此刻的样子实在让她心情大好,也顾不得计较,“本公主是见你说不出口,才帮你说了,既然你不领情,就自己跟皇妹解释吧。”
雾玥一瞬不瞬的看着谢鹜行,眼眸不受控制的变湿润,用力弯出笑,“一定是四姐听错了对不对。”
谢鹜行怎么会要走呢,他若是走了,她的糕点分给谁吃,与谁一同去采花露,而且没了她,谁保护他不被人欺负。
然而久久没有等来回答。
雾玥一颗心慢慢变冷,哪怕在得知皇兄对她的关怀出于考量,权宜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难受。
一直以来,除了兰嬷嬷和云娘娘,她就只有他,她对他不好吗,为什么他要走。
此刻雾玥就如同被抛弃了一般,不知所措。
谢鹜行想过小公主会生他的气,却不知道她会难受的让他这样心疼。
谢鹜行手指虚颤,想替她擦掉坠在眼眶里的泪珠。“公主听我解释。”
那就是真的了。
如同被背叛,雾玥仓皇退后了一步,“什么时候的事。”
拉开的距离让谢鹜行心口抽疼,将齿根咬紧,他早该说的,也不会今日被萧汐宁挑拨。
“出什么事了?”
贺兰婠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本就是想来寻雾玥,没想到一出金銮殿就看到了人,而早前与她针锋相对的萧汐宁也在。
又见雾玥红着眼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贺兰婠当场就急了,几步走过去,护犊子般挡在雾玥面前,不客气的问:“四公主与我表妹说什么呢,将她欺负的眼睛都红了。”
萧汐宁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可没欺负她。”
“我长眼睛了,你可是觉得我们月夷是可以任由人欺负?”
谢鹜行没有理会争执的两人,目光紧紧攫着低垂下头不作声的雾玥,想要对她解释:“是我的错,我该早些告诉公主,太子需要一个信任的人在西厂帮他。”
“你可以不答应的。”雾玥很轻的说,眼睫随着纷乱的颤抖,压抑许久的泪眼砸落。
只要他不答应,皇兄也没有理由直接从她这里调人,可他甚至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甚至决定要走了,都没有告诉她。
那滴在她胸襟晕开的泪珠仿佛烫在了谢鹜行心上,灼出一个极通的疤,“公主只要不生气,怎么惩罚我都行。”
雾玥抬起通红的眼,“那你告诉皇兄,你不去西厂。”
谢鹜行压紧唇角,这点他无法答应。
雾玥不死心的又问:“我不准你去呢。”
谢鹜行的沉默让她彻底失望,转身快步离开。
“公主。”谢鹜行瞳眸一缩,立刻追上。
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贺兰婠见雾玥忽然离开,也顾不上说了,瞪着眼朝萧汐宁警告,“要是我表妹哄不好,你等着。”
萧汐宁简直不想和这蛮夷女子争论,反正没了好戏看,扭头自顾往玉漱宫去。
雾玥就像失了方寸,漫无目的一个劲儿往前走,谢鹜行伸手想攥回她,却被一下避开。
虚拢的手就这么停顿在空中。
“你不要与我说话,我讨厌你,不会原谅你的。”
雾玥每说一个字,谢鹜行脸就白上一分。
贺兰婠也在这时追了上来,雾玥泪眼婆娑难言委屈的模样让可让她心疼坏了,“出什么事了,你与我说,是不是那萧汐宁,我给你报仇。”
“表姐。”雾玥声音哽咽,她不想在旁人面前如此丢脸,可心里的难受怎么也压不住。
只有兰嬷嬷和云娘娘不会抛弃她,她只想立刻回去。“我要回长寒宫,可是找不到方向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住心脏,让谢鹜行呼吸困难。
贺兰婠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仿佛雾玥就是只易碎的瓷瓶,瓶,连哄都不敢大声,“好好,表姐这就带你回去。”
贺兰婠如何知道长寒宫怎么走,朝谢骛行道:“还不快领路。”
“是。”谢鹜行企图小公主能看他一眼,可她始终侧着脸。
谢鹜行落寞垂下眼帘,走在前面领路。
兰嬷嬷正从西间送了饺子出来,就看到宫门口进来的三人,笑迎上去。
“公主回来了。”
兰嬷嬷走近才发现雾玥神色有异,脸上还有斑驳的泪渍,心立刻提了起来。
“这是怎么?”
雾玥轻轻动唇,余光看到谢鹜行紧锁而来的目光,又忍着不肯开口。
兰嬷嬷神色狐疑,又看向她身旁的贺兰婠,认出她身上的月夷服饰,“这位是?”
谢鹜行解释道:“这是月夷长公主之女,贺兰婠。”
兰嬷嬷连忙道:“老奴见过公主。”
贺兰婠摆摆手,“我先带表妹进去。”
兰嬷嬷跟在后头,谢鹜行开口叫住她。
“怎么了?”兰嬷嬷问。
“我有事对嬷嬷说。”谢鹜行看着已经合拢的寝殿门,苦涩一笑,以往小公主都会等他进去才关门。
兰嬷嬷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谢鹜行语调没有起伏的将事情解释了一遍,兰嬷嬷听完眉心紧紧拧起,难怪公主会伤心成这样。
“你应该知道公主待你如何,她可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下人对待。”兰嬷嬷不客气的看着他,语气严厉。
“当初你入长寒宫的时候,我又是怎么跟你说得,你又是怎么答应的,你说过会一心伺候公主。”兰嬷嬷言语带刺。
谢鹜行握紧五指,他又如何不想寸步不离的守在他的公主身边,“嬷嬷就当是我攀附太子,可嬷嬷也知道公主在宫里如狼环伺,我只有往上爬,才能保护的了公主。”
兰嬷嬷语滞在喉。
谢鹜行接着道:“错全在我,只是如今公主伤心,还请嬷嬷多哄哄。”
屋内,雾玥装作没事的样子,朝贺兰婠赧然笑笑,“让表姐见笑了。”
贺兰婠不放心的看着她,“你是我表妹,我怎么会笑你。”
她抬手拭了拭雾玥微潮的眼下,“我知道你在宫中过得不好。”
那萧汐宁多么盛气凌人,雾玥却处处拘束,说话都轻声轻气的。
发自真心的关怀让雾玥觉得不真实,她认真看着贺兰婠,她是母妃姐妹的女儿,也是她的表姐。
雾玥如此想着,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受伤的心藏好,摇头道:“我过得挺好的。”
贺兰婠更加心疼,“萧汐宁刚刚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雾玥只说了不是,便不再开口,也不想提谢鹜行,想到他就会控制不住的难过。
贺兰婠却认定她是被萧汐宁弄哭的,就算不是,也是这宫里的其他人,反正都不是好东西,欺负雾玥过去没有依仗。
她想了想,“明日我帮你出头。”
雾玥想起她白日里的那鞭子,紧张道:“表姐别乱来。”
“我当然不会乱来。”贺兰婠气定神闲的翘唇一笑,“保管往后谁都不敢轻看你。”
雾玥听她说得更不放心了,“表姐。”
外头传来春桃的声音,是贺兰婠的侍女寻来了。
贺兰婠摸了摸雾玥的头,“我先走了。”
雾玥拿手碰了碰被贺兰婠揉乱的头发,轻轻点头,“我送表姐出去。”
送走贺兰婠,雾玥转身往殿中走,就看到谢鹜行提了热水过来。
雾玥神色变冷漠,对春桃道:“你来伺候。”
谢鹜行唇线抿紧,提着水桶的手骨节绷起。
公主竟然不要谢鹜行,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也不知他怎么得罪公主了,春桃在心里发笑,走过去说,“给我吧。”
谢鹜行僵硬的把手松开。
雾玥忍着不去看谢鹜行失魂落魄的模样,走进屋子吩咐春桃关门。
谢鹜行就这么站在廊下,直到雾玥沐浴完躺到床上,仍能看见他投在窗子上,清瘦拉长的身影。
雾玥抱紧被褥,鼻子发酸,用力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看,可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睛。
明明答应过要乖乖待在她身边,还是他也像旁人一样觉得她势微,雾玥攥紧指尖,可是她已经在很努力的变强大了。
第033章
雾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再睁开眼已经是破晓。
她下意识看向窗子外,不似夜里那般清晰,只能隐约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呼吸摒紧,他是一早就在了, 还是一夜都没有离开。
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担心他,雾玥极快的把目光转开, 低头看着自己揪紧发白的手指, 怔怔发呆。
直到兰嬷嬷推门进来, 她才收拾好低迷的情绪。
外面谢鹜行站了一夜,看公主神色萎靡, 显然也是没有睡好, 她何曾见过公主这样,兰嬷嬷愁凝着眉,忧心忡忡。
不想让兰嬷嬷担心自己, 雾玥仰起笑脸, 故作轻松道:“今日仍要宴请三国使臣, 嬷嬷快给我梳发吧, 去迟了不好。”
兰嬷嬷怎么会不知道她此刻正难受,又怕一提会只让她更伤心, 低低叹了声,取来衣裳为雾玥洗漱更衣。
谢鹜行安静的站在廊下,如苍松一动不动,直到听见门被打开,他立刻转过身, 视线迫切的望向雾玥。
素来只是望着他都会笑盈盈的小公主,却连眼神也不分给他。
眸光变黯淡, “公主。”
雾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在经过谢鹜行身侧的时候,脚步不由自主的变慢,将视线稍稍睇过去。
他微垂着头,浑身被寒意裹挟,青衫泛着潮鬓发上似有冷霜,雾玥咬了咬唇,冰冷冷道:“你不用跟着我了,春桃陪我去。”
谢鹜行清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在雾玥跨步时默默跟上,如同一个影子。
他不是要走离开吗,还跟着她干什么。
雾玥咬痛了唇瓣,赌气走得更快。
迎面走来一个月夷女子向雾玥请安,“阿什见过五公主。”
雾玥认得她是表姐身边的侍女。”
阿什道:“奴婢奉公主之令,来向五公主传个话。”
雾玥不明所以的问:“表姐要你传什么话?”
谢鹜行也同样审看着那个侍女。
阿什没有直接言命,而是走上前附在雾玥耳边低声说话,谢鹜行略皱起眉。
阿什说完便告退离开,留下小公主一脸怔怔,满是不敢置信。
一直没出声的谢鹜行走上前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雾玥快速藏起情绪,“与你无关。”
第二日的宴设在校场之中,各国勇士上场比试,虽然打斗起来确实紧张,但好在赢面一直是你来我往,气氛也和融。
只有雾玥心不在焉,她还在想着先前阿什说得话,心里不住的犯嘀咕,表姐一定是开玩笑的吧。
直到贺兰婠忽然站到场中,愁眉不展的小公主一下变得尤为紧张。
锐利的黑眸扫向贺兰婠,她究竟让侍女对小公主说了什么。
场上,贺兰婠手执长鞭,英姿飒爽,耀眼至极。周围的人或惊艳或议论纷纷。
萧衍从席间走出,笑问道:“三公主莫非也要露上一手?”
贺兰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降看席处的一众贵女,“恐怕场中没有能与我过招的女子,让男子与我打,赢我只怕他不好意思,输我更是丢脸。”
萧衍也不与她一个女子争话语上的长短,依旧笑得温润,“那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
贺兰婠眼梢一挑,扬手击掌道:“牵上来。”
众人先是不明所以,紧接着不时有人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
只见两个月夷勇士牵着那头让人寒毛耸立的提苍走到场中,绝对的力量和凶猛,让两个人人高马大的壮年都被它拽的手臂肌肉暴起,牙关紧闭才勉强牵制住它。
这么一头凶兽谁看了不惊,就怕他一个挣脱冲入看席。
然而贺兰婠开口惊人,“想来大家也都知道提苍乃是我月夷的圣兽,我听闻大胤能人辈出,又是中原强国,想必定能将它驯服,也让我见识见识大胤的强盛。”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一不变了脸色,这月夷公主话里的意思是,若是他们连月夷的兽都驯服不了,还如何让人甘愿臣服。
贺兰婠说罢朝元武帝行了一礼,“贺兰婠不动大胤的礼节规矩,只知道在我们月夷都是用能力说话,若有说错话的地方,还请皇上宽恕。”
元武帝笑笑:“无妨。”
目光扫向一众官员,“谁上场一试。”
驯服与诛杀是两回事,真要斩杀这头兽反倒算不得多难,可对方有言在先,此乃月夷圣兽,若伤了它事情可大可小。
雾玥坐在底下更是忐忑到了极点,仔细看会发现她额头上冷汗都有了。
表姐还说不是胡来。
方才阿什与她说得是,提苍极通灵性,只会臣服于外祖父的血脉,她一开始还不确定,现在她才不得不信,表姐是要她上去驯服那个,怪,怪物。
雾玥白着脸,咽了咽口水,她怎么敢。
“怎么,无人吗?”元武帝声音微肃。
萧衍之前的伤未痊愈,眼下自然不能上场,他瞥向司徒慎,司徒慎一掀衣袍跃身上场,“微臣斗胆一试。”
贺兰婠勾唇一笑,将人将提苍牵入一个硕大的铁笼内,司徒慎也同样进入笼中。
提苍飞扑跃起的一瞬,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尤其女子都被吓得不轻。
雾玥心跳都快停了,眼前忽然遮来一只手,为她挡去了骇人的场面。
忽然的黑暗让感官变得清晰,她能感觉到,贴在她眼上那只手上有薄茧,眼帘微颤,雾玥反应过来是谢鹜行的手。
一把将其推开。
抗拒的力道让谢鹜行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他微屈了屈指尖,没有作声。
一盏茶的功夫下来,司徒慎已经大汗淋漓,他几次试图跃上提苍的后背,都被甩了下去,尝试僵持的话,提苍会用自己的背带着他往铁笼子上撞,几乎碎骨的剧痛让他不得不松手。
大胤官员的脸色明显都难看了起来,以司徒慎的身手就是十个人同时上也不在话下,现在却被一头兽牵制的无力可发。
难道真的要让人看笑话。
“提苍”贺兰婠走在笼子外喊了一声,张着獠牙的提苍就走到她身旁。
贺兰婠眉眼轻扬,恣意而笑,看向场上众人,“还有人要一试么?”
连司徒慎的身手都驯服不了提苍,一时间无人敢轻易上场,纷纷商议对策。
贺兰婠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她趁着没人注意,朝雾玥看去。
对面贺兰婠投来的暗示,雾玥只想装看不见。
让她去驯服那样一只兽,她真的会腿软。
谢鹜行结合方才那侍女神神秘秘来传话,现在贺兰婠又不断递来眼神,立刻想到了什么,眸色倏然一沉。
寒凉的乌眸轻眯起,这个月夷公主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让小公主去驯兽,她是怎么想的。
雾玥思绪又乱又复杂,手指头上更是被扣出了一个个指甲印,她偷觎向提苍,只觉得欲哭无泪,表姐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若是无人上场,大胤就会因此脸面尽失,甚至影响两个邦交,雾玥反复做着心里建设,不断安慰自己别怕,把心一横就要站起。
谢鹜行看出她的意图,迅疾压住雾玥的手,他不管有什么万全之策,都不会让小公主去冒险。
雾玥原还犹豫不决,对上谢鹜行眼里的不赞同,如同起了逆反,站起身便道:“父皇,儿臣想试试。”
谢鹜行直接沉了脸。
一时间场上哗然,这五公主弱不禁风又身娇似柳,还想驯服提苍,只怕都不够他塞牙缝。
萧汐宁讽笑着冷哼,“还真是什么风头都要出。”
宁滦看到雾玥站出来一扫眉眼间的狂傲,冷眼看向贺兰婠,“你的主意?”
贺兰婠自然不怕他,不甚在意的撇撇嘴,“难道阿兄真想弄得局面难看,不可收拾。”
宁滦咬紧牙帮子,怫然靠回凭几上。
萧衍紧蹙着眉看向雾玥,“不可胡闹,还不快坐下。”
元武帝却神色淡然,颔首说,“那就试试吧。”
再想退缩显然是不可能了,雾玥看似镇定的迈出步子,裙下的脚却在发软,手臂忽然被一只手托起。
谢鹜行微弯着腰走在她身侧,“我陪公主过去。”
“不用你。”雾玥想要抽手,却被谢鹜行另一只手紧紧按住。
看似没有多用力,她却怎么也抽不出。
雾玥恨恨咬牙,“你快松开。”
谢鹜行没有说话,只一路跟着她往场中走,雾玥越发着急,表姐只说提苍不会攻击她,不代表不会攻击谢鹜行,万一她护不住他。
“公主再闹,别人就都瞧见了。”谢鹜行低声道。
现在场中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雾玥不得已只能继续往前走,口中还在说:“你快下去。”
谢鹜行微微弯唇,“我陪着公主。”
轻低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哄。
就像炸开发毛的小猫被顺着摸了毛,就连雾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好好被她藏在冷漠下的委屈就冒了出来。
眨眨发涩的眼,瞥见谢鹜行唇边的浅弧,雾玥又气又急,他怎么还能笑出来,他怎么那么有办法让她担心。
看到谢骛行一起过来,贺兰婠有些吃惊,这个太监胆子倒不小,她挑眉命人打开笼子的门。
走过贺兰婠身边时,谢鹜行忽然看向她说:“若大胤得以驯服提苍,公主是否该为自己的不敬之言而负责。”
这小太监难道不知道她是在帮他主子,不过眼下也没工夫解释,贺兰婠随随点头,又偷偷朝雾玥眨了眨眼。
雾玥别提有多害怕,看着站起来恐怕有两个她那么高的提苍,眼睫颤的停不下来,抿了抿发干的唇,几番吸气才哆哆嗦嗦的走进笼子。
发现有人进入领地,提苍低吼着半身匍匐,一副随时会扑咬上的攻击状态。
雾玥在它面前荏弱的根本不堪一击,萧衍已经下令让弓箭手准备。
元武帝身体微微前倾,凝望着站在提苍前的雾玥,如同当年他去到月夷时,第一次看到牵着提苍的宁若蕊。
雾玥看着步步逼近的提苍,害怕的握紧谢鹜行的手臂,她甚至能感觉到提苍低吼时,喷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热涌,锋利的兽齿轻易就能将人的脖子咬断。
谢鹜行挡在雾玥面前,黑眸逼视着提苍的瞳孔,凌厉的杀意和压迫感浮在眼中,比其更像一头嗜杀的兽。
蓄势待发的提苍忽然就收起了低吼,徘徊着脚步似在嗅闻两人的气息。
谢鹜行思绪微动,传闻提苍极有灵性,贺兰婠又如此笃定让雾玥上场,莫非只要是老月夷王的血脉都可以驯服它。
“公主试试摸它。”
雾玥把头摇的如波浪鼓,谢鹜行牵着她的手一起伸向提苍,凶神恶煞的猛兽张开獠牙威慑。
雾玥想要把手收回,却被谢鹜行握的极紧,“别怕。”
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出现了,凶煞獠牙的兽竟然低下头颅,口中发出呜咽。
臣服以外,还有惧怕。
谢鹜行看准时机,摁着提苍的颈,翻身压上去,五指成爪凌厉捏进它的关窍,压着它往雾玥的方向,同时也是元武帝所在的方向跪伏下巨大身体。
谢鹜行的目光却只在公主身上,他只会臣服一人。
“公主。”谢鹜行提醒还惊睁着眼眸,僵在原地的雾玥。
雾玥眸光快速闪烁了一下,心脏在狂跳,定了定神回身朝元武帝跪地,声音轻却掷地有声,“父皇,儿臣乃父皇血脉,已经足以让提苍驯顺,遑论父皇的天龙之威,诸位使臣想必都看到了吧。”
使臣异口同声道:“大胤当之为中原霸主,四方臣服。”
元武帝龙颜大悦,朗声而笑,命二人近前回话。
雾玥松懈身体,第一时间朝谢鹜行看去,措不及防被他眼里的涌动的灼热所笼罩,雾玥别开眼,“走吧,父皇让我们过去。”
雾玥眼睛看着前方,轻轻开口对谢鹜行道:“父皇肯定会赏赐,你若是知错就改……”
谢鹜行抬眸,雾玥用齿间咬了咬唇,捏住指尖,“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方才那么危险,她知道提苍不会攻击她,可谢鹜行不知道,他却陪着自己一同过去,她可以稍稍原谅一点。
谢鹜行心口被撞动,他的小公主怎么可以如此柔软的让他无法抵挡。
“父皇。”
雾玥率先向元武帝行礼,谢鹜行也跟着躬下腰。
元武帝示意两人免礼,赞许的看着雾玥,“刚才不怕?”
怕死了。
雾玥摇头,“儿臣是父皇的女儿,自然相信父皇龙威一定会让提苍臣服,所以不怕。”
“不错。”元武帝赞许颔首,略略抬眼看向谢鹜行,“你这奴才倒是衷心护主,该赏。”
谢鹜行叩首,“皇上谬赞,奴才愧不敢当。”
“赏罚还是要分明,你也算于有功,说吧,朕都答应。”元武帝端起茶盏轻呷了口。
谢鹜行这才再次叩首,“奴才斗胆有一求。”
雾玥想的是,他若是想要地位,可以以此向父皇求一个晋升,如此一来就没必要再去西厂。
而他开口,说得却是,“贺兰公主,可还记得方才与奴才答应的事?”
不止雾玥,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贺兰婠这才记起之前自己随意点的头。
“你想怎么样。”贺兰婠问。
谢鹜行不卑不亢道:“大胤已经向公主证明了实力,公主既然说不通大胤的规矩,那奴才斗胆请公主留下,学学规矩。”
谢鹜行不去看雾玥眼里的震惊和失望,他答应不了小公主的要求,只能多做一些。
元武帝对于月夷几次三番的冒犯本就不满,只是他身为帝王,自然要展现气量大度,谢鹜行的这番话甚得他的心意。
留下一个公主,也算对月夷的警告和牵制。
元武帝把目光转向贺兰婠,声音和蔼带笑,“你这月夷来的小公主可服气?”
贺兰婠心道这太监怎么如此不知好赖,不过留在宫里陪陪表妹她也是愿意的。
贺兰婠也不含糊当即道:“大胤果然让人心悦诚服。”
元武帝又看了谢鹜行一眼,转而问萧衍,“这便是你与朕说过的,想安排进西厂的人。”
萧衍道:“正是。”
“如今西厂由陈苍执掌,千户之位正好空着,你救太子在先,今日又立下功劳,朕便破格直接任你为千户。”
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一个岌岌无名小太监就一跃成了西厂千户。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谢皇上恩典。”
听着谢鹜行的一字一句,雾玥觉得自己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真的抛下她了。
接下来的比试是什么,何时散的宴,雾玥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恍恍惚惚的回到长寒宫,让春桃去收拾东西。
春桃迟疑道:“不知公主要收拾,什么……”
“当然是给千户大人收拾行囊,好让他早日走马上任。”雾玥说着笑看向谢鹜行,眼里分明是湿盈盈的泪意。
谢鹜行,“公主。”
“快啊,别耽搁千户大人的锦绣前程。”雾玥似在对春桃说话,眼睛却始终看着谢鹜行,带着浓浓的控诉。
控诉他的说话不算话,控诉他让自己伤心。
“你甚至踩着表姐来讨好父皇,千户,真好。”雾玥现在想起那些蹊跷的事,包括他救下皇兄,包括他夜里不见踪迹,种种种种,是不是都是为了上位。
雾玥的愤怒更像一种无所适从。
盈满眼的泪水如同利刃绞在谢鹜行心上,“我让贺兰公主留下,是因为有她在旁人就轻易不敢对公主冒犯。”
如果贺兰婠留在宫中,他可以放心许多。
雾玥胡乱点头,所以他早就想好了,也确定了要走,甚至给她找好了后盾,是真的不陪着她了,她是不是又会像过去一样,孤孤单单,对着空气对着树说话。
以前习惯的事,现在却尤其的怕。
“我才不用你操心。”雾玥眼眸通红,一个字一个字说。
谢鹜行呼吸窒紧,“我知道公主生我的气,公主说要保护我,可是我想保护公主。”
雾玥现在根本听不进这些,她只知道谢鹜行选择去西厂,“不是要走吗,收拾完就快走。”
她转过身,肩膀擦过谢鹜行的手臂,离开的没有犹豫。
谢鹜行脸色变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呼吸干涩,“公主不要我了?”
明明是他不要她,他还恶人先告状。
雾玥委屈难当,恨恨咬着唇,“不要了。”
谢鹜行感觉自己的心脏停了很久,久到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险些让心底骤涨的阴晦觅缝而出,主导了思想。
鸷黑的眸子竟然流露出不知所措,双眸紧紧凝着雾玥的背影,“不管奴才到哪里,公主永远都是奴才的公主。”
雾玥讨厌他嘴上说的与做的不一样,说要保护她,离开了还怎么保护,就是白眼狼,就是没良心,就是骗她的。
她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偏偏一滴接一滴,似断了线的往下落。
只有声音倔强,“不是了。”
第034章
除夕的雪一直下到了初五, 地面屋脊都积了厚厚的雪,整座皇宫远远望着就是白茫茫一片。
兰嬷嬷拿着铁钳,将燎炉里将熄未熄的炭火拨了两下, 火星子重新跳起,她放下火钳, 朝伏在软榻上,无精打采的雾玥道:“公主。”
雾玥侧过头, 声音也是一样的恹恹无力, “嬷嬷。”
“公主还在想谢鹜行。”
自那夜后, 谢鹜行就离开了长寒宫。
雾玥眼眸一闪,把脸转回里侧, 还嫌不够似的拿毯子遮住, 瓮声瓮气道:“嬷嬷别提那个白眼狼。”
那就是还在生气了。
兰嬷嬷在她身侧坐下,拢起她的长发拿指作梳,轻梳着她的发, “要我说, 公主该替他高兴才是, 如今他有了地位, 就不怕被人欺负了,当初公主救他, 不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雾玥动了动唇,说不出话,可是她就是觉得被抛弃被背叛,就是觉得伤心。
“而且,他是从咱们长寒宫出去的, 以后谁还敢看轻咱们,欺负咱们。”
雾玥翻了过身, 扯下脸上的毯子,“嬷嬷就是帮他说话。”
兰嬷嬷看她就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哭笑不得道:“嬷嬷哪是帮他说话,嬷嬷是怕你难受。”
雾玥拢着毯子坐起来,将下颌搁在膝头,目光微微放空,“嬷嬷说得我都明白。”
什么都变好了,她也在变好,谢鹜行也在变好,只是她还不能承受突如其来的分别。
兰嬷嬷知道她需要时间自己想通,岔开话题道:“公主不是答应了,今日要陪三公主一同去崇文馆教礼习书,看时辰,也差不多该去了。”
雾玥连忙坐起,她怎么只顾着发呆把这事给忘了,回头去晚了表姐一准要生她的气。
“谢……”雾玥闭紧唇瓣,把脱口的名字咽下。
眼里懊恼一闪而过,她眨眨眼掩饰去,对兰嬷嬷道:“嬷嬷快叫上春桃,我这就过去。”
雾玥急急忙忙的出了长寒宫,走出不远就遇见了来寻自己的贺兰婠。
“表姐。”雾玥加快步子跑过去,头上的兜帽被风吹落,脸颊也被吹得泛了些红意。
“跑那么急做什么?”贺兰婠替她把兜帽戴好,巴掌大的小脸顶着帽沿上的一圈兔绒更像只兔子了。
贺兰婠看的眼睛发直。
雾玥小口喘着气,“我怕你等急了,不是要去崇文馆。”
贺兰婠听到崇文馆三个字,明媚的心情立刻变糟糕,念书这么无趣的事,她巴不得去晚点。
“我们快走吧。”雾玥道。
贺兰婠还想寻个什么借口拖延不去,雾玥已经伸手来牵她,没办法只能过去。
……
走过金水桥,雾玥就看见了从文华门走出来的谢鹜行,目光无声的定住。
他仍穿着一身与在长寒宫时相似的青衫,束发也只用了一根乌木簪子,清简干净,与她想象的西厂千户威风凛凛一点也不一样。
紧跟在他身侧的人雾玥认得,是那个叫仲九的宦官,再身后就是西厂番子。
谢鹜行无甚表情的听着仲九的回话,脚步忽然一顿住,抬眸朝着一处看去,雾玥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他用目光捉住。
清寒寂冷的眸子砸进光亮,被压抑渴念在触及雾玥的瞬间,如潮疯涨,企图将她卷进其中。
他已经多没有见过他的小公主。
然而眼里的光亮在雾玥转过头的一瞬陡然熄灭,隐没成无际的黑暗。
唇角自嘲的勾起,怎么忘了他的小公主不要他了。
失去了圣洁的月光,他重新陷回肮脏的深渊里。
不敢想,不敢让自己有一刻空闲,立威造势,谋划算计,笼络人心,他走的每一步,都注定是在远离,长寒宫里的一切,成了他拼命想要回的奢望。
压抑。
不断的压抑。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祟念才会心底爬出来,肆虐的渴望着小公主再给他一丝光亮,再用气息缠绕住他,他几乎翻遍残存的记忆,敲骨吸髓,病态癫狂的寻找一点点慰藉。
可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也越来越难忍。
他犹如困兽,欲望在层层增长,所幸还有理智,他这个样子,只会永远不知足,再不彻底将妄念绞杀,迟早会挣脱束缚。
离公主远一些才是对的,不要让你的肮脏再沾到她,保护好她就够了。
谢鹜行一如每次按捺时对自己说的那样,在心中复述。
却在雾玥的身影即将要从眼里逃脱时,跨出了步子。
他步子很大,脚下的影子很快从后面欺上,仅仅是看着自己与小公主相融的影子,都让他升起不可遏制的兴奋,喉咙生涩。
仅是这样,怎么够。
不够你又想如何,谢鹜行,你什么都不可以做。
“奴才见过二位公主。”谢鹜行微倾着脊背,衣袂被寒风带动,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下拓出一道斑驳的阴影,清远孤寂。
谢鹜行想,他那些贪婪和阴暗得以藏起,真是全赖于这副善于惑人皮囊。
雾玥想装听不见,也不看他,贺兰婠却停步道:“这不是过去伺候你的内侍。”
谢鹜行朝贺兰婠颔首轻笑,“幸得公主还记得奴才。”
“当然记得。”贺兰婠没有好脸的瞥着他。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用每日学完规矩学念书。
谢鹜行只当看不见她眼里的愠怒,也不在意,双眸始终凝着雾玥,小公主却吝啬看他。
密长的羽睫垂在眼前,他进不去她眼里分毫。
无妨,他可以将她娇小小的身影,全部放进眼中。
视线不落分毫的看过她的每一寸,落在她白生生的小手上,眉宇微拢,“公主出来怎么也不记得拿手炉?”
“和你有什么关系。”雾玥捏起手,藏到斗篷下不给他看。
谢鹜行看向跟着雾玥出来的春桃,“你就是这么伺候公主的。”
清润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有那么点斥责的意味,也并不明显。
春桃却是一凛,以前她就怵谢鹜行,看似人畜无害的隽美模样下透着股阴恻。
现在他转眼成西厂千户,那是个什么地方,皇权特许,势头隐隐赶超东厂,又恶名在外,据说只要进了西厂,不管是谁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
春桃低下头想回话,雾玥已经先一步说:“那也比有些人强。”
雾玥声音冷,望向谢鹜行的一双眸子也冰冷冷的让他心坠。
以往小公主就是生气也只会又委屈又恼的瞪他,心里想的什么都摆在脸上,等着他去说好话,去哄。
雾玥袖下的手攥的很紧,努力忍着才没有表露自己的情绪,她才不要再在意他。
“我们走。”她拉起贺兰婠就走。
谢鹜行轻动了动睫,没有作声,静静看着她离开。
双手握紧又松开,唇角牵出不带笑意的弧度,如此也好,省得他还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等在远处的仲九,一直到五公主走远才上前,“大人。”
谢鹜行淡淡收回目光,“走罢。”
仲九注意到他沉黑的眸子远比方才更为深寂难辨。
当初一同在监栏院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少年太过可怜,想着能帮就帮一把,而后来他去了五公主身边伺候,自己也去了御马监,除去在围场帮忙寻过五公主,少有交集。
直到被他从御马监被调出来,他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竟然一跃成了西厂千户。
起初他也与旁人一样,对谢鹜行能否当起千户一职而抱有怀疑,直到他亲眼看到,谢鹜行是如何笑着削去一个,因为不服而用手指他的番子的手指,血溅到他清白的脸上,他连眸光都不动半分。
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少年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
仲九跟在谢鹜行身后走,听见他淡淡开口:“去装个手炉,火炭不要太旺。”
仲九还在诧异,谢鹜行怎么忽然要用手炉。
谢鹜行默了少顷,又说:“送到崇文馆。”
仲九反应过来,原来是要给五公主送去。
“是。”他立刻应声去寻手炉。
……
崇文馆里,贺兰婠不情不愿的跟着教授的学士读文章,雾玥则自己拿着书在一旁看。
可偏就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那一个个字到了脑子里就成了一团乱麻,洋洋洒洒飘散成雪花,身着青衫,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茫茫白雪中。
打住打住,雾玥小幅度的摇摇头,闭紧眼睛。
不准想那个白眼狼。
“贺兰公主,你,简直强词夺理。”
耳边响起男子隐忍怒气的声音。
雾玥一抬头,就见执着书卷的林佑迟眉头皱紧,脸上写着不可理喻,而坐在他对面的贺兰婠无辜托着腮,“是你自己说的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追寻自然,那不就是说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贺兰婠把歪理说得振振有词,“那我为何还要学这些,岂不是违背自然。”
“公主这是诡辩。”林佑迟白皙的脸庞薄红,显然气得不轻,又碍于身份体面只能隐忍。
“你自己说得啊。”贺兰婠眨眨眼,“急功近利是违背自然无法长久的,等我该背出的时候,自然就背出了。”
林佑迟忍不住冷笑,“照公主的言论,臣有生之年恐怕都未必能等到公主背出这篇文章。”
“这个嘛。”
生怕贺兰婠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把林佑迟给气出个好歹,雾玥连忙扯她的衣袖,“表姐。”
见雾玥慌张着脸,连连给自己打眼色,贺兰婠才算没有继续顶撞林佑迟。
林佑迟拿起手边的凉下的茶水饮了一口,平和下心绪道:“公主不爱学,臣不逼迫公主,只是臣会如实向皇上说明。”
贺兰婠直接一拍桌子,雾玥手忙脚乱的去拉她。
“小人打扰。”仲九出现在门口。
雾玥下意识去看他身后,没有别人。
她分神的功夫,贺兰婠立刻就把手抽出和林佑迟争论了起来。
仲九走上前将手炉递给雾玥,“五公主,这是千户让小人送来的。”
雾玥看着递到眼前的手炉有些发怔,等反应过来已经捧在了手里。
温热的暖意烘着指尖,让她鼻尖发酸。
“千户特意嘱咐小人不可装的太烫,这样的温度,公主抱着应该正合适。”
仲九的话让雾玥回过神,嘴角扁紧,谁要他关心。
雾玥将手炉往仲九怀里一扔,“拿回去。”
“这。”
仲九面露难色,还想再说什么,雾玥已经转过身不打算再理会他。
犹豫再三,仲九微躬身道:“小人告退。”
雾玥心里郁郁的堵着,然而贺兰婠没有给她伤秋悲春的机会,一把扯下挂在腰上的长鞭。
雾玥可吓了一跳,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挥鞭相向了。
她阻止都来不及,结结巴巴道:“表,表姐,不可胡来。”
反观林佑迟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是笃定了贺兰婠不会真打。
“想来公主也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施以暴力。”
贺兰婠被堵得说不出话,“你说读书容易,我还说骑马射箭容易,若你能学会骑射,还要正中靶心,本公主就给你把这一篇,不把整本背出来。”
“一言为定。”林佑迟抬眸。
两人谁也不输谁,只有雾玥缩在中间,尤为的弱小无助。
抛下豪言,贺兰婠拉着雾玥就走。
等出了崇文馆雾玥才忧心忡忡地问:“表姐万一你输了怎么办。”
贺兰婠满不在意的说:“输了就输了呗,我又不是冲着赢去的。”
不是冲着赢,难道还是能是冲着输去的。
贺兰婠见她满脸困惑,抿着笑凑近说:“我是冲人。”
“啊?”雾玥更糊涂了。
“唔。”贺兰婠屈指点着下颌,“那个林佑迟被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还挺有趣的,长得也不错。”
雾玥后知后觉的红了脸,“表姐,你怎么。”
她抿唇羞着不讲话,眼眸乱闪。
贺兰婠看着她羞窘的模样,一时乐不可支,看她臊红着脸,都怕真把人给说哭出来,移开话题问:“方才那个人找你做什么?”
雾玥垂下眸子,“谢鹜行让他来送手炉。”
贺兰婠点点头,“这不挺好,对你也挺有心,即使升官也没忘了你。”
雾玥却不是这么想,细声嘟囔,“我没要。”
较真的样子让贺兰婠没忍住笑出来,“你还和个太监计较上了。”
这在贺兰婠看来纯属是不值一提的事,“依我看,你就是平日里太闷,接触的人也少,那个林佑迟就挺有意思,不如让给你玩?”
“玩?”雾玥目露迷惘。
“你与其浪费时间和一个太监较真,不如寻个真正的男子,反正再有个一年半载你也要寻夫家,不如提前挑起来。”
雾玥又一次被她的惊人言语所吓着,连摇头加摆手的婉拒了贺兰婠的好意。
而且表姐不是对林学士有意,怎么还……
雾玥决定还是打住思绪,不去想为好。
贺兰婠倒是没强求,只在心里记上了,在她回月夷前,替雾玥寻摸一门好的亲事,那她也能安心回去。
*
谢鹜行从西厂地牢出来已经是日落十分,昏黄的余晖在他身上照出暖色,一袭青衫衬着清绝的面容,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是刚施完酷刑出来。
跟在他后头的西厂番子脸色难看,他抬眼觎向眼前这个新上任的掌刑,饶是他见惯了血腥残暴的审讯场面,还是被方才凄厉瘆人的一幕所震慑。
谢鹜行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和腐败气味,经风一吹,变得更加窒息恶心,黑眸浸上阴霾。
仲九从前衙进来,谢鹜行目光停在他手中的手炉上,淡淡陈述,“公主不要。”
语调也被身上的阴鸷所染的莫测。
仲九回道:“公主先是拿了,在听我说了大人关照的话后,又还了回来。”
谢鹜行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仲九连忙把手炉递过去。
谢鹜行拢紧五指,里头的炭火早已变凉,起码她碰过,他缓慢摩挲着手炉,沉在身上的阴鸷似乎也有淡去的迹象。
*
出了正月,天气可见的变暖和,照月楼也已经全都收拾出来,重新修葺过,就等迁宫过去。
能搬回到母妃过去的宫殿,雾玥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离开长寒宫,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云娘娘。
到了迁宫这日,雾玥一直在云兮柔房中舍不得走,伏在云兮柔膝上,郑重其事的承诺,“云娘娘,我一定每日都回来看你,就像过去一样。”
云兮柔倒希望雾玥离开了就再不要回来,只是她若这样说了,雾玥恐怕要哭着走了。
云兮柔和蔼的笑看着她,“好,云娘娘等你。”
雾玥用力点头。
兰嬷嬷督促宫人搬东西,其实要带走的东西不多,没一会儿也就都搬完了。
她去到西间,“公主,我们该走了。”
“云娘娘。”雾玥万般不舍的望着云兮柔。
云兮柔心头微酸,她自己无儿无女,这些年也是把雾玥当成女儿,忍着酸涩,轻刮了刮她的鼻尖,“都在皇宫里,不过是不住在一起罢了,快去吧。”
又打趣道:“回头哭哭啼啼把我这淹了。”
“没哭。”雾玥小声反驳。
云兮柔示意兰嬷嬷把雾玥带走。
雾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屋子,也离开她住了那么多年的长寒宫。
照月楼那头,不少宫里都送去了迁宫礼,雾玥让兰嬷嬷一一记下,收进库房。
春桃在殿外道:“公主,三公主来了。”
一听是贺兰婠,雾玥立刻出去相迎。
“这照月楼倒还像模像样,你住着不委屈。”贺兰婠一进来便跟审查似的,里外看了一圈,最后满意点点头。
雾玥笑弯了眼,“表姐满意就好。”
她拉着贺兰婠坐下,见她一身骑装,“表姐今日又去教林佑迟骑射了?”
她陪着去过一两回,每次都被表姐大胆的举动弄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渐渐就不去了。
贺兰婠点头,“嗯,他学的不错。”
雾玥有些担心,“你那么认真教他,万一回头他赢了,你岂不是要背一整本书。”
贺兰婠丝毫不见担忧,反而抿唇一笑,“那我就可以让他教我背书啦。”
雾玥小声的哦了声,虽然没说话,心思全摆在脸上,水眸轻晃着一眨一眨。
小模样瞧的贺兰婠心都化了,“你这么乖,将来嫁给谁我都不舍得,被欺负可怎么办呀。”
雾玥忽然就想到了谢鹜行。
算算他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其实过去那么些日子,当初激愤的情绪被冲淡,她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消沉难过了,前提是不能想起谢鹜行,不然还是会生气。
比如现在。
那个白眼狼还说想保护她,骗子。
雾玥还在愤愤,就见春桃又走了进来,神色略带古怪的说:“公主,有人求见。”
雾玥奇怪的望出去,就见站在庭中的仲九朝她虚一行礼。
雾玥原本想让春桃直接把人打发了,碍于表姐在这,没准回头又要笑话她计较了。
想了想还是把人传了进来。
仲九进内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小人见过二位公主。”
雾玥点点下颌问:“你来是有何事。”
仲九奉上拿在手里的锦盒,“千户得知今日公主迁宫,所以特让小人送来贺礼。”
“是什么?”贺兰婠颇为感兴趣的问。
“不要。”雾玥抢在仲九回话前开口,“拿回去吧。”
仲九连忙道:“可是千户交代了。”
“你放着我也是扔掉。”雾玥也不管贺兰婠是不是会取笑她了,说罢就让春桃将人送出去。
“还闹别扭呢。”贺兰婠不懂她的心思,就像雾玥也不懂她对待林佑迟一样。
“我们没和好。”雾玥声音不大,又莫名倔强。
要是收了他的东西,岂不就等于原谅他了。
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谁也不会试图改变对方,贺兰婠点点头,“行,那就不收,也不理睬他。”
雾玥弯睫抿了个笑,“嗯。”
仲九走出照月楼,朝着不远处宫墙下,那道身长玉立的身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谢鹜行转过身,“送过去了?”
仲九点头,“公主不收。”
谢鹜行拿过仲九递来的锦盒,“她可看了是什么?”
“公主没看,也不给我说得机会。”仲九试探着道:“大人何不试试亲自去送,没准公主心软。”
不亲自去,就是怕她的心软,会让他那永远无法被填满的妄念死灰复燃,更怕她不心软,再说出不要他的话,人一旦到了穷途末路,就会不顾一切的自救。
他更无法分清,现在看似被他按下的渴求,是真的平息了,还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但他清楚,真到那时候,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他的公主。
谢鹜行将锦盒扔给仲九。
仲九稳稳接住,生怕掉地上。
“那这个。”
这方砚台是千户废了不少功夫才得来的。
谢鹜行朝前走出几步,寡淡如风的声音才传来,“扔了吧。”
小公主不要的,一文不值。
第035章
二月, 春寒渐退,照月楼中的那株寒泊也在冰消后重新抽芽。
雾玥提着个小水桶,拿了水瓢, 拢着袖摆,给寒泊浇水, 自从搬来照月居之后,她就亲历亲为的照料着这株寒泊, 每日都要来瞧上一瞧才行。
日日看着寒泊又生出新芽, 雾玥也跟着欢喜, 等浇完水,她提着水桶准备回去。
转过身, 措不及防的看到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自己的元武帝, 以及他身旁的萧衍。
雾玥神色一怔,父皇和皇兄怎么会过来,她连忙请安, “见过父皇, 皇兄。”
元武帝抬手制止了她, 和声道:“无须多礼。”
雾玥站直身体, 有些惴惴地把目光投向萧衍。
萧衍安抚一笑,“父皇想着你搬到照月楼也有些时日, 过来看看你住的好不好。”
雾玥忐忑的心落下,朝元武帝道:“劳父皇记挂,雾玥在此住的很好。”
“住的好就好。”元武帝说着走到雾玥身边,仰首望着那株寒泊,悠远的目光似在缅怀。
如今父皇对自己远比当初在围场时要和蔼许多, 雾玥大着胆子问,“父皇是在想母妃吗?”
元武帝侧目看着雾玥没有立刻回答, 萧衍神色微紧,担心雾玥会触怒父皇,正想开口解围,就听元武帝和煦一笑,“方才看着你和给寒泊浇水,父皇真的像看到了你母妃。”
迎着雾玥莹璨又略带困惑的眸子,元武帝继续解释,“当年你母妃也是这样,日日提着个水桶,给寒泊浇水。”
元武帝的话让雾玥也跟着思念起母妃,她看着元武帝似是怅惋的眉眼,父皇应当是很喜欢母妃的吧,她也知道母亲一定有自己的苦楚,只是这里面的纠葛太深,她参悟不了。
得知元武帝来了照月楼,兰嬷嬷匆匆端着茶盏过来,见雾玥安然无恙,才略微放松下心,福身道:“皇上,殿下请喝茶。”
元武帝摆手,“不必了,朕就是路过来看看公主。”
元武帝又对雾玥交代了两句就带着萧衍出了照月楼。
兰嬷嬷待人一走,就忙放下茶盏,走到雾玥身旁。
雾玥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笑着安慰,“嬷嬷别担心,父皇就是来看看我。”
兰嬷嬷怎么可能不担心,每次公主面见皇上她都要提心吊胆,“皇上可有说什么。”
“倒是也没说什么。”雾玥回身望着寒泊,“父皇应当是看到这寒泊想起母妃了,还说我与母妃像呢。”
“皇上说你像娘娘?”兰嬷嬷神色复杂的看着雾玥。
莫名的反应让雾玥有些奇怪,只是还不等她多想,兰嬷嬷就笑着对她说,“这是好事,说明皇上还是记着娘娘的。”
雾玥点头,她也这么觉得。
……
萧衍跟着元武帝去到御书房,元武帝走到宽大的龙案后坐下,执起手边的奏折翻阅。
高全照进内道:“皇上,三殿下回来了,正在外头求见。”
元武帝抬眸:“传。”
三皇子萧沛走进殿中,“儿臣见过父皇。”
又侧过身朝萧衍道:“皇兄。”
萧衍,“三弟这次为寻玄清道人离京多时,此番回来,可是寻到了。”
萧沛苦笑着摇摇头,对元武帝道:“禀父皇,儿臣倒是在苍觉山找到了云游的玄清道人,只是,请不回来。”
元武帝将视线从奏折上抬起,“朕召他入宫,又有皇子前去相请,玄清子何以敢不来。”
“玄清道人性情古怪,威逼利诱对他都无用,儿臣试图将他强压回来,他直接就绝食断水,儿臣不得已,只能先回来启禀。”
元武帝目光锐利,“所以你是告诉朕,束手无策了?”
萧沛微凛,“儿臣务必尽快将玄清道人请回。”
元武帝沉叹,“退下罢。”
元武帝眼里分明是对萧沛的不满,他原就不看重这个儿子,只因他的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而萧沛的性子也与他母亲一样软弱,半分没有其他几个儿子的血性,反而沉迷无用的风雅之事。
萧沛与萧珩一同走出御书房,他紧蹙着眉向萧衍请教,“皇兄可有什么好主意,我是真的束手无策,皇兄也知道,若说舞文弄墨我还擅长,其他就真的。”
萧衍拍着他的肩示意宽慰,“罢了,孤就帮你去请那玄清子。”
萧沛闻言一喜,如释重负的舒展眉宇,“如此我就先谢过皇兄了。”
萧衍笑笑,“兄弟间,何须言谢。”
萧沛颔首,“那臣弟就先走一步。”
萧衍看着萧沛走远,挑眉对跟在身后的内侍道:“告诉谢鹜行,孤要见他。”
“是,奴才这就去。”内侍立刻领命退下。
谢鹜行很快去到东宫,萧衍与他讲了原委,“那玄清子确实不好对付,连三皇子都碰了壁,而且父皇是要请他入宫炼丹,绝不能把他伤了,所以你若是能把他请回,也算立功一件。”
萧衍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你可有把握。”
谢鹜行道:“微臣不敢辜负殿下。”
萧衍颔首而笑,“那就好。”
谢鹜行走出东宫,候在一旁的仲九立刻跟上脚步。
“传令下去,命吴勇整装人马,明日随我动身。”谢鹜行吩咐。
“那属下。”
“你留在宫中,看好公主。”
仲九点头,“属下明白。”
仲九跟着谢鹜行走了一段,却发现他去的方向并非是西厂,而是照月楼。
反应过来大人是要去见公主。
“大人可要属下去通传。”仲九望了望前头照月楼的匾额,迟疑着开口。
谢鹜行浅淡的眉眼让人看不出情绪,仲九也不确定大人究竟是要见还是不要见。
直到谢鹜行略微抬起下颌,仲九立刻会意上前传话。
去一趟苍觉山倒是不用太久,可只要想到回来之前,他连远远看上一眼小公主都不行,那就过于难熬了。
所以见见他吧。
与他说说话,发脾气也可以。
谢鹜行用指腹缓慢碾着食指的关节,看到出来的是兰嬷嬷轻一扯嘴角。
还是不愿意见他。
眼睫半垂遮住了寂暗的眸色,碾在关节上的指腹微用力,发出嘎的一声响。
松开五指的同时,谢鹜行掀眸朝着已经走到面前的兰嬷嬷弯出笑:“嬷嬷。”
“欸。”兰嬷嬷略略颔首,“公主不在。”
原来是不在,不是不见他。
一点点的希冀都让他活过来。
紧接着兰嬷嬷皱紧着眉头说,“公主与贺兰公主出宫去了,我是真不放心。”
“出宫?”谢鹜行蹙眉,语气凝沉。
小公主何曾出过宫,宫外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她岂不是会无错害怕,而且外头鱼龙混杂。
只是想着谢鹜行已经沉下了嘴角。
“可说去哪里了?”
“说是什么聚贤阁。”
兰嬷嬷愁眉摇头,这贺兰公主想一出是一出,是真让她头疼,明明带公主出照月楼前说得好好的,只是教场,结果没多时就有人来传话说要出宫去,还是得了皇上首肯的。
兰嬷嬷唉声叹气,与谢骛行说起正事,“我是想问你,能否帮忙去看着些公主。”
“我知道了。”谢鹜行言简意赅,转身直接离开往宫外去。
*
聚贤阁。
拥挤的楼梯上,一个头戴帷帽努力缩小身体的少女被另一个红衣女子拉着往楼上走。
“表姐,你慢点。”细如蚊讷的声音被喧杂声压得几乎听不见。
帷帽之下,雾玥略白着一张小脸,被周围的人挤得惶惶无措,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跟着表姐出了宫,她今日本是去给两人的打赌做个见证。
校场上,林佑迟按照表姐的要求射中靶心,他问表姐何时开始背书,表姐便提出说让林佑迟先带自己出宫玩,还拿出了不知何时从父皇那里求来的令牌,把林佑迟推脱的话全赌了回去。
好不容易上到二楼,林佑迟带着两人去到雅间,脱离了拥挤雾玥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摘下帷帽,雾玥透过半挡的珠帘,悄悄往外看去,眼里满是新奇,扭身问林佑迟,“林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看楼里到处都是文人打扮的男子。
林佑迟解释道:“聚贤阁是历来进京赶考的考生齐聚的地方。”
“那这里的人,都是要参加今年春闱的考生?”雾玥看他们的目光都带上了尊敬。
林佑迟笑着点头,“大部分是。”
“真厉害。”雾玥喃喃道。
伙计端来了茶,她捧起茶小口的抿着。
“也就是说今年的新科状元,兴许就在这其中。”贺兰婠暗暗用手肘撞着雾玥,“那可是人中龙凤。”
雾玥没懂她的暗示,跟着点头,一脸钦仰,“是呢。”
贺兰婠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楼里的年轻学子,眼里灼灼的兴奋让林佑迟略微蹙眉。
“既然看过了,二位公,二位姑娘就随我回去吧。”
“急什么。”贺兰婠好不容易出一回宫,哪肯这样就回去。
她见一张桌前围满了好些人,好奇问:“那是在做什么。”
林佑迟道:“押绸花,押自己觉得能得一甲的考生,押中者到时可得到所押之人的题字一副,也是讨个好彩头。”
贺兰婠一听就来了兴趣,拉着雾玥就要过去。
“等等。”雾玥拿了戴上帷帽才敢过去。
不然那么多陌生的目光,会让她紧张得不知所措。
贺兰婠拉着她走到桌前,掌柜各给了两人一朵绸花,让她们写上名字放到对应考生的竹篓里就可以。
“你挑哪个?”贺兰婠凑到雾玥耳边轻声说,“没准就挑中如意郎君了呢。”
雾玥不意外的被她闹了个脸红,又觉得也挺有道理,她这两日看过的画本子里就有相似的故事。
于是认真看起那些人的名字。
只是光看名字能看出什么来,雾玥实在挑不出,最后选了个名字好听的把绸花扔了进去。
“表姐,我好了。”
一旁的贺兰婠也精挑细选了一个,“你要那个陆……步俨,那我就要这个沈南容,到时看看谁挑人的眼光好。”
林佑迟冷不丁开口:“贺兰姑娘倒不像在押状元。”
“怎么不是押状元。”贺兰婠眼睛一转,感兴趣的打量着他,“不知道林公子当年科举,有没有得个状元。”
她自然知道林佑迟当初殿试是榜眼。
林佑迟面不改色道:“林某不才,没有高中状元。”
眼看两人又要开始斗嘴,雾玥拉着贺兰婠回到雅座。
小厮看着走上二楼的青衫男子,衣着倒说不上有多考究精贵,但这张过分白皙隽美的脸出现在人群中,实在称得上鹤立鸡群,神色间的清冽孤冷,又让人轻易不敢小觑。
小厮笑脸迎上去,“公子是来押绸花,还是来挂名字的。”
谢鹜行没看他,目光在楼里扫了一圈,准确无误的落在珠帘后头的那道,被半遮的朦胧的娇纤身影。
小厮见他不说话,还想搭腔,仲九上前一指旁边,正对着雾玥方向的一间雅座,“要那间。”
小厮自然不是看不来眼色的,连忙将人请了过去。
另一边的雾玥还若无所觉,让小厮端来糕点打圆场,“表姐,林大人,吃些东西吧。”
她特意给两人都夹了一块,抿着笑道:“快尝尝好不好吃。”
“多谢五姑娘。”林佑迟率先道谢,拿起糕点吃了一口。
贺兰婠见他不说了,自然也拿了糕点吃起来。
小公主嫣然的笑靥,还有她大度分出去的糕点,这些,原本都是他的,可现在,他轻易就被取代了么,他只想要小公主给的,她却可以给所有人。
谢鹜行唇畔的笑意落寞自嘲,而看似平静的眼里却渐渐透出暗色。
林佑迟不敢在宫外多留,只在聚贤楼坐了一会儿,就将两人送回了宫中。
雾玥和贺兰婠分别,兀自往照月楼走去,夕阳的余晖一散,天色就黑得尤其的快。
她加紧步子。
“喵——喵——”
隐约传来的两声细微猫叫,让雾玥一下就想到了当初那只白猫,难道还活着?
她循声转过头,彻底黑暗前的天空阴沉沉,压抑低迷,视线也变得不甚清晰。
定睛才看到草丛里似乎有一个白色身影,鼓动了两下后就跳到了别处,兴许真是那只猫。
雾玥想了想,决定还是去看看。
雾玥追着绕过角楼处的假山,是一片小湖,那白猫就趴在湖边,她眼睛亮起,果真是那只狮子猫。
不等上前,视线先一步触及到蹲在白猫身侧的谢鹜行,侧容半隐在暮色里,深邃的眼眸没有光亮的点缀,显得尤其浓黑,修长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脚边的白猫。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谢鹜行,雾玥不免有些发愣。
谢鹜行似有所觉得朝她看来,唇畔薄薄含笑,“公主。”
雾玥看看他揉抚着的白猫,轻轻咬唇,“你怎么在这里。”
还有这白猫,怎么好像与谢鹜行尤为熟稔,乖乖呆在他脚边让他这样摸。
“上次这白猫跑掉之后,奴才知道公主不放心,就特意出来寻它,没想真找到了,因为怕让人发现,就一直偷偷养着。”谢鹜行目线轻抬,凝着雾玥。
“公主不过来看看它么?”清浅的声音莫测难辨。
不知是不是天越来越黑的缘故,雾玥莫名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在往身上爬。
让她下意识想往谢鹜行那里靠,于是迈出脚步。
谢鹜行沉黑如旋的眸紧紧盯着她的步子,每靠近一步,他都感到呼吸在不可遏制的发抖,他就像一只饿到极点,盯着猎物,随时准备要扑过去的兽,浮在眼底的笑意诡异兴奋。
然而小公主却忽然停住,那些刺激着他神经的激荡霎时间消弭,取而代之的是迭起的焦躁,叫嚣着席卷而来,为什么不过来了,为什么不要他。
“算了,我拿来给公主看。”谢鹜行托起白猫在手臂上,站起身朝着雾玥走去。
“我才不要看。”雾玥微鼓着雪腮把头转到一边,眼睛则悄悄看着他手里的白猫,想了想说,“你既然养了它,就好好保护它,别又说话不算话。”
雾玥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谢鹜行清醒过来,沉暗微涣的漆眸内也划进清明,獠牙,利爪,以及所有的歹念都在顷刻间,以狼狈的姿态收回躯体。
雾玥见他不作声,继续装得冷冷淡淡地转头离开,不然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过去摸摸那只白猫。
那不就中了他的计了。
谢鹜行看着雾玥走远的方向,脸色阴沉的厉害,趴在他臂上的白猫似乎觉察到危险,一下跳开,消失在草丛间。
他方才想干什么,从聚贤楼出来,他仿佛就被心底那头丑陋阴鄙的怪物所掌控。理智,顾及被抛到一边,直白的渴欲驱使他的行动。
他引诱着小公主过来,又是想干什么,只要她继续靠近,再靠近一点,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将她衔入口中。
谢鹜行重重阖眸,紧握的双拳上青筋迸起。
你真的是该死。
第036章
苍觉山峰峦陡峭, 烟岚云岫,远远望去似是一座连接仙境的琼台。
山腰处的草庐外,一队官兵日夜轮班把守着, 清早天刚破晓,草庐的门被打开, 里头走出来的老者道骨仙风,正是玄清子。
他看了眼外面的官兵, 自顾摇摇头, 带着道童往后山去。
山中雾气重, 走一步要十分留心。
“师父,前面是不是有人。”小道童疑惑道。
玄清子抬头, 云雾弥漫中慢慢显出一个轮廓, 青衫清简,薄雾氤氲在他周身,出尘清远的浑然与这山野成一体。
来人走进, 似乎是对在山中遇到两人颇为惊喜, 拱手作揖, “老先生, 小兄弟。”
清润的声音温文有礼,出挑的容貌好似极受老天爷偏爱, 眉眼间蕴藉风逸,让人不自觉地就对他放下戒备。
行过礼,谢鹜行抬眸望向玄清子,“敢问老先生,这条可是上山的路?”
“路是没错。”玄清子见他一身打扮似儒俊书生, 人边也没半个仆从,独自来这苍觉山上, 不免诧异。
“只是你这后生孤身一人,来苍觉山做什么?”
“说来惭愧。”谢鹜行局促笑笑,拍去衣袍上勾来的草叶,解释道:“晚辈一心问道,奈何灵窍不开,听闻着苍觉山乃仙气聚集的福祉宝地,故而才来此,想寻得一二分造化。”
“那感情巧。”小道童口之心快,就像说他们便是修道之人。
被玄清子一声咳嗽给阻止。
谢鹜行仰头望向耸入云端的山峦,拭了拭额头的汗,对玄清子告辞,“多谢老先生指路,晚辈就不多叨扰了。”
玄清子做事一项只凭是否有眼缘,这后生恭谦有礼,让他看得倒也顺心,“我与小徒也要上山,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谢鹜行大喜过望,“如此就太谢过老先生了。”
玄清子摆摆手,让他跟着自己走。
翻过一座山头,等爬上最高的峰峦,天地一片开阔,谢鹜行站在崖边,垂睫俯瞰着脚下的云海,“果然是集天地灵气的好地方。”
崖边种着大片的草药,谢骛行问:“这些都是老先生种的?”
玄清子点点头,从道童身上的背篓里取了把锄头,一边检查草药的长势,顺道松土。
谢鹜行就这么看着他枯燥反复的动作,直到注意到他在一处山坳前留停的时间明显长于别处。
洞悉的黑眸轻眯,看出地上的干枯的松叶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谢鹜行抬步走过去,用脚拨开枯叶。
走在一旁的玄清子连声阻止,“使不得使不得。”
已经被踢开的枯叶下露出的一株通体盈透似冰晶的花,玄清子紧张的蹲下来检查,见花没有损伤才松出口气,不满的朝谢骛行道:“你这后生,留心着点。”
谢鹜行风淡云清的颔首,“原来是找到了这株棂魄花,难怪你守在这不肯走。”
玄清子闻言目露狐疑,“你什么意思?”
少年脸上的谦恭诚然一扫而空,眼帘轻垂,那股散漫透冷的劲就漫了出来,他微微弯下,弯唇笑看着玄清子,“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老实跟我走,二是我把这玩意踩烂。”
玄清子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宫里来的,他冷哼着站起身,“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做梦。”
“是么。”谢鹜行不置可否的抬眉,“棂魄十年破土,十年长成,极为罕见,可惜了。”
谢鹜行说着抬脚照着棂魄踩去。
“慢着。”玄清子盯着那株棂魄额头上冷汗浮起,“你知道这棂魄有多难得,还敢毁了它!”
“我是知道。”谢鹜行悠悠点着下颌,一双乌眸无害带笑,“不过我有的是时间去寻下一株,就是不知道老先生还等不等的起。”
玄清子怒不可遏,脸涨成猪肝色,“你敢毁了它,我就自尽于此,看你回去如何向皇上交代。”
谢鹜行像是听进去了,把脚收回。
还不等玄清子松出口气,衣领忽然被一把揪起,整个人被拎着脚下悬空,身体已经半悬在了悬崖外。
他双眸惊惧瞪出,浑身冷汗直流,山崖处卷起的风刮在他脸上,将血色全都刮了个干净。
“少了你一个玄清子,我再去寻一个便是,玄方子,玄玉子……”谢鹜行看着他,偏头咧笑,“你不会真以为能威胁到我?”
一旁的小道童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看着命悬一线的师父,冲上去想要救人,却被暗处跃出的西厂番子一把控制住。
押着推到了谢鹜行面前,“千户。”
道童满眼惊恐身体打着哆嗦,对上谢鹜行睇来的目光,登时一个激灵。
“来,你告诉我,你师父若是剃了须,稍微变了模样,是不是也请有可原?”谢鹜行问得认真,如画的眉眼被山间的雾氤氲的淡漠寡凉。
他是真的会杀了玄清子,找人取而代之。
这个认知让原本有恃无恐的玄清子彻底慌了神,谢鹜行嗤笑着将人拽回来,用皙白的玉指轻抚平他被攥皱的衣领,“依我看,老先生现在就随我下山如何?”
玄清子气喘如牛,反驳的话已经不敢再说。
谢鹜行又吩咐,“将这株棂魄连同其一仗范围内的泥都挖出来。”
“你要干什么?”玄清子急了。
“老先生稍安勿躁,我会帮你好好养着这棂魄,也算对方才的冒犯赔礼。”
分明是威胁!玄清子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阉党,活该断子绝孙!”
谢鹜行蹙了蹙眉,“带走。”
*
三月初一,春闱殿试,一清早端门外的长街上就已经围满了等着看御街夸官的百姓,后拥前遮,喧闹鼎沸。
直到看到一行西厂的番子过来,百姓才自动让出道路。
吴勇拉着缰绳骑马来到马车外,低声问:“大人,我们是先回西厂还是。”
清浅简短的两个字从马车内传出,“进宫。”
谢鹜行这一趟去苍觉山,哪怕路上一分不耽搁,也花去了半月功夫,自那日在湖边差点失控,他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见到小公主了。
原本平静地呼吸有一瞬的纷乱,搁在扶手上的小臂绷紧,而后又缓缓松开,薄抿的唇角及不可见的扯了扯,方才被压抑的思念竟又险些脱困。
行过端门,谢鹜行便下了马车往宫中走去,他缓步走在御道的一侧的朝房下,一抹微扬的裙摆印入瞳眸。
谢鹜行轻抬视线,波澜不兴的深眸微动,目光几乎在顷刻间,纠紧了角楼上那道凭栏倚立的身影。
小公主怎么会在此处。
纤柔的眉眼生盼,闪着细银的裙裾被风吹散,似是在翘首盼着什么。
谢鹜行沉寂的思绪不受控制的复苏荡动。
然而很快,他那些卑微的期冀都落了空。
禁军高举旗牌鸣锣开道,仪仗队从金銮殿外的月台上走出,礼部吏部官员手奉圣召,走在仪仗正中央的,是一身绯袍,春风得意,风光无两的新科状元郎。
角楼上贺兰婠兴奋的扯了扯雾玥的手,“出来了,快看。”
底下乌泱泱的都是人,雾玥用手撑着栏杆,把身子探出许多才看到了最中央的状元郎,礼官牵来系大红色绸缎花的金鞍红棕高马。
风度翩翩的状元郎骑在马上,耀眼的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抓了过去,无人不感叹状元郎一表人才,龙章凤姿。
“你可听到念的名字了?”
贺兰婠刚问完,就听吏部官员唱道:“陆步俨,殿试一甲第一名。”
听到礼官唱出新科状元的名字,不说贺兰婠,就连雾玥都瞪大了眼睛,竟然真的是她那日押绸花押中的考生,陆步俨。
眼前的御街夸官有多光鲜,就衬的谢鹜行是又多么的阴暗不堪,他就好比是烂泥里挣扎的人,也敢肖想皎洁的月。
小公主此刻望着旁人的目光有多漂亮,他眼底的冷冽就有多浓。
在一片耀目的艳阳之下,雾玥注意到立在昏暗阴僻处的熟悉身影。亮光被屋檐遮挡的就断在他脚边,一切都热闹仿佛都与他无关,周身只有驱不散的孤寂。
雾玥眸光却是一亮,谢鹜行回来了!
那日分别后她才知道谢鹜行要离京去苍觉山的事。
她立刻就后悔了,自己为什么不与他说几句话,这些日子她其实一直惦记着他,希望他能顺利把事情办好。
这会儿见人终于回来了,雾玥也顾不得生气,然而笑意还没挂到唇边,谢鹜行就已经低下目光,迈步离开。
雾玥眼中流露出迷惘,他明明也看到她了才对。
她抿住唇瓣,盯着谢鹜行的背影,把粉腮气呼呼的鼓起,不和好就不和好。
贺兰婠还在她耳边喋喋夸赞着陆步俨,雾玥已经没有了心思去听。
*
谢鹜行将玄清子带去面见了元武帝,才回到西厂。
仲九等在内堂,看到谢鹜行进来,迎上前道:“大人回来了。”
此次请回玄清道人,应是立功一桩,仲九却见谢鹜行浑身都带着股压抑阴郁的沉沉之气。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谢鹜行弯唇勾出的笑意不带一丝温度,怕是永远无法顺心,方才那一幕让他彻底清醒,他的小公主应该活在光明里,离他这样人越远越好。
*
殿试之后,圣上赐新科进士琼林恩宴,除去官员外,王公贵女也有到场。
其中不少人都存了相看的意思,未出阁的女儿家想在琼林宴上为自己觅个如意郎君,官员则还有挑选培养自己党拥的意思在其中。
新科进士中最抢手的无疑就是陆步俨,几番周旋迂回下来,他直接借口躲进了桃林里偷清净。
贺兰婠与雾玥来的迟,就看到陆步俨进了桃林,于是贺兰婠带着雾玥找了过去。
“怎么不见人?”
陆步俨半倚在假山上醒酒,听到不远处的声音顿感不妙。
雾玥拉了拉贺兰婠的手,不等开口说回去,先贺兰婠拿话堵了嘴:“他还欠你东西呢,怎么能不找到。”
陆步俨熏然着浅淡酒气的眸子里浮出困惑,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欠了什么东西。
雾玥脸皮薄,当初押绸花也就是凑个热闹,哪有跟追债似上来讨的,让人见了岂不笑话。
“算了。”
软央央的嗓音落进陆步俨耳中,没有看到对方的容貌,他却已经想象出了一张满含委屈的脸。
莫非自己真是欠了什么东西忘了?
贺兰婠见雾玥急着要走,这才道:“好好,反正他跑不了,下回见了再要。”
陆步俨越发困惑自己到底欠了什么,“二位姑娘留步。”
雾玥和贺兰婠闻声回过头。
从两人的样貌,陆步俨已经能分出说话的分别是谁,一个明艳张扬,另一个,让陆步俨想到他书房窗台上那株尤为洁净也娇弱的铃兰。
他朝两人拱手,“方才听姑娘说,陆某欠了什么东西,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到了,雾玥窘迫的朝着贺兰婠使眼色。
贺兰婠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微扬着下颌纠正陆步俨的话,“什么姑娘,这是五公主。”
陆步俨稍抬了抬眸,眸色不见有太多变化,再次道:“微臣见过五公主。”再看贺兰婠的装束,便也猜到了她的身份,“见过贺兰公主。”
贺兰婠笑盈盈的补了句,“五公主也是你的债主。”
“表姐!”雾玥情急的小声唤她,怎么成债主了。
她赧然的朝着陆步俨解释,“陆大人别误会,只是早前我与表姐在聚贤阁曾给陆大人押过绸花,表姐才开玩笑这么说的。”
“我可没押你,是五公主一眼便觉得你能高中,丝毫没有犹豫就押了你。”
雾玥对贺兰婠夸张的话感到心虚,她其实就是碰巧选中而已,只是当着陆步俨的话,自然不好这么说。
陆步俨目露诧异,他倒是真没有想到,这位五公主竟然给他押过绸花。
“这到确实是我欠了公主的。”陆步俨似告欠般朝雾玥欠了欠身,“可否等改日臣写好了题词,再送来给公主。”
“不急的。”雾玥朝他抿了个笑。
三人客套了几句便各自回了宴上。
谢鹜行奉命来到琼林宴提人,离开时恰好就看见前后从桃林出来的三人,陆步俨朝着小公主和贺兰婠点头致意。
看样子分明是在桃林里遇见,他们说了什么。
眼里冷意慢慢汇聚,到底说了什么,会让小公主对他绽出笑意,那日御街夸官,小公主也是冲着这姓陆的露出惊喜的神色。
谢鹜行挖空心思想要知道。
对,只是想知道,他不会做什么,只要知道就够了。
……
入暮十分,刘得全回到自己的院落。
“刘公公。”守在院中的小太监弓腰请安。
刘得全嗯了身推门回房,看到闲坐在圈椅上的人,脸色蓦然一变,关上门讪笑道:“千户大人怎么来了?”
过去自己没少折磨羞辱谢鹜行,如今他一跃成了西厂千户,他怎么可能不怵
谢鹜行放下拿在手里把玩的茶盏,掀起眼皮看他,“刘公公问我?”
刘得全额头上冷汗直淌,“大人明鉴,并非奴才不办事,实在是我想往照月楼派人,几次都被五公主拒绝了。”
谢鹜行垂着睫没有作声,屋内安静的只剩下油灯里火星子跳动的噼啪声,压抑逼仄的刘得全喘气不能。
半晌,才终于听谢鹜行道:“我帮刘公公想个办法。”
*
翌日,雾玥如常向太后请过安,带着春桃往照月楼走,就听见路边的花圃里传来一阵阵哀嚎,与求饶的声音。
春桃张望着那头,“公主,似乎是有人在打架。”
雾玥也瞧见了,一个瘦小的小太监被五六个人围在一起殴打,这一幕让她一下就想起了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谢鹜行时的情形。
她怎么总遇到这样的事。
雾玥不想理会,听到那太监不断哭喊着求救,还是于心不忍,给春桃使了个眼色。
“住手,还不都住手。”春桃走上前去把众人挥开,“干什么呢你们。”
为首的太监注意到不远处的雾玥,连忙行礼解释,“见过五公主,是这小太监犯了错,奴才这才教训他。”
本就瘦小的小太监已经被打得直接站不起身,雾玥皱紧眉头,“犯了错教训几句便可,何必这样打他。”
那太监点头哈腰,“公主说得是。”
说罢乜斜着眼一瞥另外几个太监,“还不把他带下去。”
倒在地上的小太监慌张躲避他们的触碰,朝着雾玥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语无伦次的恳求:“五公主救救奴才,你不救奴才,奴才会被打死的。”
雾玥害怕自己又救个白眼狼回去,狠下心道:“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他们不会再打你。”
小太监还在连连哀求。
“出什么事了。”
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
几个太监连忙行礼,“见过大人。”
“公主。”谢鹜行朝着雾玥微微弯身。
雾玥不抬头都知道是谁,也不出声。
谢鹜行听旁边人解释了缘由,垂眸看了眼狼狈倒在地上的太监,漠然道:“公主不会要你的。”
雾玥一听这话,立时就起了逆反,“谁说的。”
谢鹜行只吩咐,“带走。”
“慢着。”雾玥跨步挡在那小太监面前,凶瞪着自作主张的谢鹜行。
许久没有见他,她竟发现他又长高了不少,自己都不够他的肩高,一时心里更气了。
“公主不会救他的。”谢鹜行紧紧望着雾玥,像是极力想证明什么。
“偏救。”
雾玥看到他眼里黯淡下来的光,心头微微拧紧,别开目光朝春桃道:“带回去。”
谢鹜行没有阻拦,就这么看着雾玥走远直到不见。
兰嬷嬷怎么也没想到雾玥竟然又救了一个小太监回来,听了来龙去脉后更是哭笑不得。
“公主这是要与他怄气个没完了。”
雾玥不作声,其实他从苍觉山回来之后若来找自己,兴许她就没那么气了。
可他见了她装没见到,也一次都不来找她。
雾玥驱散思绪,问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你叫什么?”
看他的年龄还小,约莫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小太监答道:“奴才还没有名字,请公主赐名。”
雾玥想了想,“那就叫合意吧。”
合心合意,才不要像之前那个白眼狼一样。
……
深夜,仲九守在院落中,看到黑暗中走出来的人,上前道:“大人在等你。”
来人正是白日里雾玥救下的小太监。
合意叩门走进屋子,谢鹜行轻抬起眼帘,莫测难辨的目光让他直感到一股凉意窜入头皮。
他定了定心神,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说说公主带你回去都做什么了?”谢鹜行声音清淡如常,合意却莫名有一种自己如果说错话,就会遭殃的预感。
“公主只询问了属下几句,给属下赐了名,就没有其他了。”
听到赐名,谢鹜行似乎动了动眸光,心脏缓慢跳动,所以自己还是不同的。
第037章
雾玥留合意在照月楼, 多少有与谢鹜行置气的意思,平日里除了让他做些杂事,也不多理会。
但是一段时间下来, 她发现这个小太监做事机灵,嘴巴又甜, 鬼点子还多,倒是十分招人喜欢, 渐渐就也把他带在身边。
才到初夏, 宫里莲池中的莲花有不少已经抢着盛开, 雾玥邀上贺兰婠一同去赏莲。
雾玥坐倚在美人靠上,一手托着腮, 另一只手里拿着根长长的柳条, 柳梢垂在水面下,引得四周的鱼儿争相来啄。
贺兰婠百无聊赖,这池塘里的花啊鱼啊是挺好看, 可看上一会儿也就够了, 哪能像雾玥这般, 在这一坐就是半日, 跟怎么也不腻似的。
贺兰婠想着抓了把鱼食撒出去,那些好不容易被柳条吸引来的鱼儿一下四散出去。
雾玥微探出身子, 巴望着游远的鱼,拖长着语调,气呼呼的埋怨,“表姐。”
奈何细声细气的,非但没有半点威慑, 反倒颇显得委屈。
贺兰婠恶人先告状,“你把我叫出来, 就顾着自己看鱼,也不与我说话。”
见雾玥脸上闪过心虚,放下柳条一副打算好好跟她说话的认真模样,贺兰婠只觉得可爱极了,没忍住捏了捏她的雪腮,凑近问:“后来那陆步俨可找你了?”
在一旁替两人打扇的合意一听到这话,立刻警惕起来。
雾玥摇摇头,“没有。”
“那你也没有找他?”
雾玥还是摇头,她为什么要找他,原本她也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找。”贺兰婠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也怪她,这段时日被林佑迟用各种阴招按着在崇文馆里背那些背不完的书,弄得她都没精力过问陆步俨的事,还以为两人怎么也该有进展了才是。
贺兰婠想着就要拉雾玥去寻人。
合意见状连忙虚拦在雾玥身前,一个头两个大的说:“我说贺兰公主,你这怎么说风就是雨的,没准陆大人这会儿正当值在忙,这么过去岂不唐突。”
雾玥本也不想因为一副题字去追着要,觉得这样不好,便也应和着合意的话点头,“合意说得有理。”
贺兰婠才不管有理没理,正要独断专行一把的时候,眼尖的注意看到远处一行官员正走来,其中身长玉立,风度翩翩的男人不正是陆步俨。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贺兰婠刚想让婢女阿什去请人,才发现陆步俨身侧还走着一人,因为在暗处,所以她第一眼没瞧见。
贺兰婠脸色一变,忙跟没事人一样的坐下,雾玥还奇怪,就听她故作遮掩的说:“合意说的是有理,那就改日吧。”
贺兰婠用手挡着脸,奈何为时已晚,林佑迟已经发现了她,他对并行的陆步俨道:“我先走一步。”
陆步俨敏锐看向他目光所及的地方,视线在贺兰婠身上一扫而过,停顿在一旁恬然柔静的少女身上。
贺兰婠眼看着林佑迟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坐立难安之下,干脆起身道:“我先走了。”
“表姐。”雾玥不明所以的唤她。
一扭身就看到了自水榭外信步而来的陆步俨。
陆步俨十分守礼的站定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五公主。”
雾玥站起身回了一礼,“陆大人。”
柔风吹拂在少女的鬓发之上,碎发轻扫着如瓷的脸庞,纤睫与羽,水眸却澄澈,娇态与纯稚奇异的融合在一起,但无疑是极美的。
陆步俨自诩并非是贪好美色之人,也有自己的清傲。比起惊鸿一瞥的吸引,他更相信缘分,五公主绸花押中他是缘,此刻碰见,亦是缘。
陆步俨侧目示意身后的随从。
清风心领神会的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幅短卷,陆步俨接过双手奉给雾玥。
“还请五公主笑纳。”
雾玥不太确定的问:“这是?”
“之前答应公主的字。”
果然是字,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还特意带了来。
雾玥心里奇怪,便直接问他。
陆步俨笑答,“早早就已经写好,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给公主。”
所以他说今日相见是缘。
“那你是一直把它带在身上。”雾玥乌黑的眸子里流露出吃惊。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记挂着这事,一时间只觉得他手里的卷轴尤其贵重。
“多谢陆大人。”雾玥双手接过卷轴,郑重其事道:“我会好好保存的。”
合意适时开口:“奴才来拿吧。”
“千万拿好。”雾玥叮嘱他。
心意被重视,换做谁都会感到愉悦,陆步俨也不例外。
合意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忽然一拍脑袋道:“公主,咱们是不是该去云娘娘那了。”
陆步俨闻言道:“那臣就先告辞了。”
不仅文采出众,为人更是斯文有礼,言谈也不会让人有唐突不适的感觉,雾玥在心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抿着笑颔首:“陆大人慢走。”
与陆步俨分开,雾玥就去了长寒宫,等回到照月楼已经是黄昏。
如今她再也不用每日撑到三更才睡,用过晚膳沐浴洗漱好,早早就上了床歇息。
相较于照月楼里的宁静安然,西厂却从里到外充斥着一股难以洗涤的腐朽与森寒。
合意候在内堂,看到谢鹜行进来,迎上前道:“属下见过大人。”
谢鹜行只嗯了声没有抬头,合意看到他拿着方帕子在擦手,素白的帕子上斑斑驳驳都是血迹,想来大人是刚审过犯人。
谢鹜行坐到圈椅之中,听着合意如每日一样,将有关小公主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沉黑的眸子淡看着自己手上那些已经印进掌纹,难以擦去的血污。
唯恐自己再失去控制,他忍着不见小公主,也不想让越来越污浊的自己出现在她面前,他每日就只能靠着这些来续命。
合意说到陆步俨时稍有停顿。
谢鹜行抬起眼帘,摇曳的烛火晃进他的深眸,竟也照不到底。
“继续。”谢鹜行淡淡吐字。
合意便将陆步俨送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谢鹜行听完只问,“东西拿来了么?”
合意从袖中拿出卷轴,暗道还好自己拿来了。
谢鹜行丢了手里的帕子,拿过卷轴展开,视线没有情绪的扫过上面的字,“公主怎么说的。”
合意入了照月楼,才发现这差事是真不好做,尤其每日来向大人禀报的时候,他都有一种随时要被迁怒,大难临头的恐惧。
合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公主夸赞陆大人文采好,字如其人,极具风骨。”
轻浅的一声嗤笑让合意背脊生凉,眼帘陡然映入火光,一抬眼才看到大人将那副卷轴放在了燃烛之上。
窜起的火舌顷刻卷上纸张,火光愈烧愈烈,将谢鹜行的脸映照的明暗交错,莫测难辨。
他甩手将卷轴扔到地上,不多时就只剩下一堆残烬。
合意盯着那堆残烬想说话又不敢,他都不知道回头公主问起来,该怎么解释才好。
谢鹜行拿起搁在桌上的笔,将那卷轴上的字一字不差的写出来,“拿去重新裱了。”
仲九从屋外进来,与一头冷汗的合意擦肩而过。
“大人,属下有事要禀。”见谢鹜行不作声,仲九便接着把事情说完,等待他的吩咐。
却听谢鹜行开口,“在你看来,我是如何一个人。”
仲九不妨谢鹜行有此一问,以前在监栏院,他自然觉得大人处境艰难卑微,是个可怜人,后来才越发觉得他的深不可测,入西厂直到现在,变得更为沉深不显露山水,行事也……
“阴毒狠辣,不择手段,口蜜腹剑。”
仲九不敢说的话,谢鹜行帮他说了。
确实不是小公主口中的风骨正直之人,谢鹜行似笑非笑的勾唇,眸中淬着寒意,“去把陆步俨给我从头到脚查清楚了。”
*
“公主,公主。”
夏日的午后容易困倦,雾玥靠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中,恍惚间听到有人叫自己,熟悉的感觉让她一下睁开眼。
合意站在几步外,乐呵呵的看着雾玥,“公主,这是皇上刚刚命人送来的荔枝,还用冰冰着哩。”
眼里的水雾散去,雾玥才看清眼前的人不是她以为的那人,微黯的目光晃了一下,“放着吧。”
方才半梦半醒,听到合意叫自己公主,她还以为是谢鹜行。
自从那日将合意带回照月楼,她一直觉得谢鹜行没准过几日就会来找她和好,可从初春一直到了夏末,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这期间,她只从旁人口中听闻西厂又破获了什么案子,谢鹜行又受了赏赐,也听闻不少人议论忌惮他,说他行事是如何狠辣,但是父皇尤其看重他,等等之类。
他似乎就离自己越来越远。
合意见雾玥似有心事,“公主不吃吗?”
雾玥收拾好忽然低迷的情绪,捻了粒荔枝放到口中,冰甜多汁的果肉一下在口中爆开,雾玥惊喜的眯起眼睛,心情也跟着变好。
兰嬷嬷从屋外进来,看到那盆荔枝困惑道:“这是打哪来的?”
“合意说是父皇让人送来的。”雾玥让兰嬷嬷也坐下一起吃。
兰嬷嬷狐疑的看了合意一眼,她怎么不见有人来送荔枝。
合意面不改色的解释说:“奴才方才去给公主采莲蓬,恰巧遇见来送荔枝的宫女。”
兰嬷嬷这才点点头,问起雾玥生辰宴的事。
雾玥口中含着荔枝,含含糊糊的说:“我与皇祖母和母后说过了,就在照月楼简单设个小宴就好。”
“这样也好,不过有些世族贵女该请的还是得请。”兰嬷嬷一一说着,让合意在旁记下。
雾玥咽下口中的荔枝,“还有林大人。”先前她和表姐没少给他添麻烦。
“对了,别忘了给陆大人也送张帖子去。”
合意拿着笔迟迟没写,还是兰嬷嬷说记上,他才把名字写上。
……
是夜,谢鹜行拿着刻刀雕手中的木料,听见脚步声传来,头也不抬的问:“公主可吃了荔枝。”
“回大人,公主喜欢,都吃了。”合意道。
谢鹜行想象着小公主口含荔枝,腮颊鼓鼓,唇瓣湿盈盈,眉眼皆弯的模样。
唇角略微弯起,示意他继续说。
反正早晚大人都得知道,合意把心一横,“过几日就是公主的生辰宴,如今正在写宴邀的帖子,陆步俨也在名单上。”
谢鹜行拿着刻刀的手一顿,尖锐的刀锋竟然直接切进了肉中,指上的鲜血淋漓,连带着手里的木雕也被染红。
合意心上惊骇,连忙道:“不过属下看,公主也就是随口带上,也不是记挂着要请。”
这是实话,上回送字一事后,公主与陆步俨也没有交集,只是偶尔碰见,会点头寒暄几句,充其量也就是朋友关系。
至于大人对公主,合意不敢乱猜,大人尤其关心公主,或许是因为过去公主对她有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宦官,也不可能有什么。
谢鹜行面无表情的拿出帕子,也没有管自己的伤,只是把木雕上的血迹擦干净。
*
与以往的生辰不同,这一次雾玥的生辰可谓热闹,早早各宫就送来了贺礼,就连元武帝也亲自来她宫中小坐了一会儿。
受邀的贵女公子纷纷入宴,贺兰婠却在宫门口找到了踮足眺望的雾玥,“你一个寿星不在宴上,在这干嘛呢?”
“等人。”雾玥言语含糊,今日是她的生辰,谢鹜行应当会来吧。
去年她就是生辰这日把他带回的长寒宫,对兰嬷嬷说,他是自己的生辰礼物,把他留在身边。
他若是连这个都不记得,她是真的真的,再也不会理他的!
贺兰婠不知道雾玥此刻弯弯道道的小心思,见陆步俨自甬道上走来,一脸了然的打趣道:“原来你是在等陆步俨。”
贺兰婠声音不算轻,恰好够陆步俨听见,再看雾玥微红羞窘的脸庞,心头微动,莞尔走上前。
“有事耽搁来迟了,公主莫怪。”陆步俨略带歉意的说。
贺兰婠道:“五公主可等了你许久。”
雾玥想解释说不是,可当着陆步俨的面说又不礼貌,而且她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其实在等谢鹜行,于是抿抿唇算是默认。
“陆大人快进去坐吧。”雾玥让春桃将人带进去。
跟在陆步俨身侧的清风把贺礼递上。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陆步俨道。
雾玥欣喜接过,真诚道谢,“多谢陆大人。”
唇畔扬笑,梨涡浅浅可见,轻弯的水眸闪烁如星,谢鹜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让人难以挪开眼的神姿。
只不过是对着旁人。
漆黑冷然的眸子里,涌动着让人遍体生寒的冷冽,一触即破的戾气被死死压抑在胸膛,他盯着被雾玥捧在怀里的生辰礼,如今小公主早已彻底忘了他吧。
他希望的不就是如此,让他的公主可以永远在光明之中,只要他在黑暗中就够了,可为什么那么的不甘,周身的阴霾几乎将他吞没。
春桃引着陆步俨进内,贺兰婠看着还站在原地的雾玥,小声道:“走啊。”
雾玥垂低下头,眼里的失落浓烈,点点头跟着进去。
谢鹜行也同时转身,仲九紧跟上去,“大人不去了吗?”
他望向被谢鹜行握在掌中的雕鹤,大人早前就开始雕着物件,就是为了送给公主。
谢鹜行一言不发,沉积的阴郁好像随时会爆发,而在这之下,是无尽的萧索。
仲九不敢再问,跟着回到西厂。
两人前脚跨进衙门,吴勇就匆匆过来,“大人,有密信揭发杨照豢养私兵,掌印命大人去抓获。”
“知道了。”
谢鹜行走回到内堂,将手里的雕鹤放在桌上,过去小公主总缠着自己叠纸鹤,只是纸鹤易损,便念叨要一只不会坏了。
谢鹜行扯了扯嘴角,现在她应该也不想要了。
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
本该高兴的日子,雾玥却怎么也提不起劲,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垂落,心里更加闷堵。
春桃从回廊跑进来,“公主。”
雾玥黯淡的双眸一亮,莫非是谢骛行来了。
春桃上前道:“公主,四公主来了。”
雾玥看向款款走来的萧汐宁,期待再次落空。
萧汐宁环看了眼热闹的小宴,哼笑着假模假样道:“五皇妹可别怪我来的迟。”
雾玥没什么应付的力气,“皇姐快请入座。”
“不必了,我来送个礼就走。”萧汐宁朝青芷抬了抬下巴。
合意不等雾玥示意就先一步上前接过东西,“给奴才就行。”
雾玥朝她微微一笑,“既然皇姐不坐,我就在此谢过皇姐了。”
萧汐宁压着愠怒轻笑,现在她是得意了,当初在自己面前还不是唯唯诺诺,早晚她要让她打回原形。
天色渐暗,小宴上的人也已经走的差不多,雾玥始终没有等来谢鹜行,从期盼到失落。
就在她感觉自己要彻底失望的时候,合意跑进来说,仲九在照月楼外求见。
“快让他进来。”雾玥想也不想就说。
仲九被带到雾玥面前,“奴才见过公主。”
雾玥往他身后看了看,不见有人,咬着唇问,“你怎么来了。”
仲九将手里的雕鹤奉上,“奴才是奉千户之命,来给公主送生辰礼。”
看到仲九手里的雕鹤,雾玥恹恹的眸子像洒了把星子进来,一把拿过,又感觉自己这样太过丢脸,装着不在意的说:“一个雕鹤有什么稀奇。”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雕鹤的脑袋,清了清嗓子问:“他怎么不自己来。”
仲九解释道:“大人临时有要事,实在赶不过来。”
他不敢说是自己自作主张过来的。
他又道:“这是大人亲手雕的,奴才见过,似乎把这鹤的喙放在指尖,就可以真个悬空。”
真的啊?
雾玥眼里满是跃跃欲试,见仲九看着自己,把雕鹤捏在手里往窗外一丢。
仲九一惊,“公主。”
雾玥冷着脸说:“我才不要,你快走吧。”
仲九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得离开。
待人一走,雾玥就急急把藏在袖下的手伸出来,摊开掌心,那只雕鹤就好好躺在她掌心。
她按着仲九说得,把雕鹤的喙放在指头上,然后一点点松开手,只见这鹤先是晃了两下,就真的悬空停在了她指上!
雾玥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好神奇,她好喜欢!
比收到所有的礼物都喜欢。
虽然谢鹜行没有过来,但看在这礼物的份上,她就少生气一点好了。
就连入睡雾玥都没舍得放开那只雕鹤,把它好好的放在枕子边上。
*
谢鹜行回到西厂已经是深夜,身上携着未散尽的肃杀之意。
推开内堂的门,谢鹜行一眼就看到桌上的雕鹤不见了。
“东西呢。”
仲九神色一紧,低下头道:“大人恕罪,属下自作主张,拿去给了五公主。”
谢鹜行目光微动,“公主怎么说?”
“公主……”仲九的吞吞吐吐让谢鹜行心沉到了谷底。
仲九硬着头皮道:“公主扔了。”
她不要,就像不要他一样。
谢鹜行感觉指上被刻刀划出的伤口在隐隐作痛,那根牵扯着他理智的细绳终于绷断,他低低笑开,整个人都透着股阴鸷的诡异只感。
谢鹜行掀起眼帘,深眸若明若昧,“你可知道我的生辰是何日。”
仲九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努力在脑中回忆,骤然想起去年今天,也就是大人离开监栏院的那日,他向管事太监求讨,想为大人煮碗寿面,那日就是大人的生辰,也就是。
“今天。”仲九脱口,“大人与公主的生辰是在同一日。”
“是啊。”谢鹜行声音轻忽。
拇指却用力捻着手刚结好的刀口,直到伤口再次破裂,血珠相继滚出,温稠的血液被捻开在指冷玉的指上,
谢鹜行垂下眼睫,刺目的鲜红映照出他眼里脱困的亢奋,眸光微涣成浓雾。
“所以你说,我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一份生辰礼?”
第038章
夜色沉浓, 凉月铺洒在照月楼中庭的青砖上,如同浮了层飘渺的流光,一道被拉长的黑影劈开光晕, 如同白绢被割出一道幽深的口子。
合意值守在殿外,觉察到有人进来, 身形一动快速逼进,手臂抬起, 手肘横向对方的颈项。
直到目光触及那双寒凉的漆眸, 才猛地收势, 弯下腰恭敬道:“大人。”
合意不太确定的问:“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见谢鹜行没有开口,幽邃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五公主的寝殿, 合意又道:“五公主已经睡下, 可要。”
“退下。”
合意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轻忽简短的二字淡的几乎听不出情绪,却让合意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尤其谢鹜行那双被夜色浸透的眸子, 太过危险诡异, 清寒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在涌动。
合意惊疑愣神的功夫, 谢鹜行已经越过他走向寝殿,门被推开, 又在他眼前合上。
稀薄的月光短暂照进屋内,片刻被彻底阻隔在屋外,在极致的黑暗与静谧中,所有感官在放大。
谢鹜行能听到小公主绵绵的呼吸,刮过耳畔, 让他浑身的血液在发麻,那股太久没有嗅到的甜软气息, 更是直冲进他的躯体灵台,以往他小心翼翼不敢沾染,唯恐弄脏了他的公主。
可他的公主不要他,只留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连一点希望都不给他,他就像是即将渴死的人,他要活啊。
谢鹜行走上前,轻蹙的眉看起来是那么为难自疚,可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双被长睫半遮的黑眸里,跳动着失控的癫狂。
雾玥拢着被褥酣然好眠,丝毫没有意识到肆虐的阴暗已经悄然爬上她。
谢鹜行放任围困的歹念挣脱束缚,如同怪物一样,从身体里生出无数的腕足,穷凶极恶的叫嚣着将她缠绕起来,将她捆在你身旁,填满躯体,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
“公主就再救救奴才。”谢鹜行缓声吐字,看似卑微的恳求,眼底却肆虐着侵略的意味。
抬指将自己皮开肉绽的伤口贴到雾玥白净细腻的脸颊上,未干的血迹在她的雪肤上留下痕迹,如同纯白被玷污。
谢鹜行深暗的眸子里闪过犹豫,可从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噬骨的满足和兴奋,猖狂的凌驾于理智之上。
再多一点吧,从躯体到骨缝……
似乎感觉到危险,雾玥拢紧被褥,缩着身子想要转到里侧,下颌却被扣住。
就连睡梦中也要躲他么。
“公主别躲我。”谢鹜行脸色发白,眼里的阴鸷浓烈。
“唔。”雾玥不适的从喉间溢出生细哼,小幅度的挣了挣。
披散在枕边的长发也跟着滑落。
谢鹜行注意到她枕边放着什么,与散开的发缠在一处,眯眸定睛看去,那只雕鹤就躺在她边上。
楞住的神色渐渐变得迷茫,不是不要的么。
谢鹜行将目光移到自己扼在雾玥下颌上的手,忽然极快的撤手。
可指印已经留在了小公主细嫩的皮肉上,还有那些污浊的血迹。
一颗心如坠冰窟,四散的理智回笼,他在干什么。
谢鹜行阖眸深深吸气,试图冷静下来,然而灌进胸膛的却全是雾玥的气息,满屋都是,刺激着那些本就不甘心被掐灭的妄念。
——你忍不住的,你看,你迟早还是会失控。
——谢鹜行你疯了。
——疯就疯吧。
两股念头不断撕扯,直到血腥气从咬紧的牙缝中蹦出,谢鹜行倏然睁眼,额侧的青筋跳动,弥满血丝的眼底全都是对自己的厌恶。
幸好,幸好没有让公主看到你这恶心的模样。
……
翌日清早,合意提着水跟在兰嬷嬷身后进到雾玥的寝殿,合意一边往盆里倒着水,余光偷瞟着雾玥的方向。
见雾玥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昨夜没有发生什么,那大人怎么是铁青着一张脸离开的。
合意收回思绪,少说多做,总归没错。
*
秋日凉爽,即便正午长街上也有不少挑担叫卖的商人,一辆不起眼的青帏马车往城南行去。
“大人,到了。”仲九拉马停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前。
谢鹜行走下马车,上前有节奏的扣了两下门,片刻,门从里打开。
谢鹜行走进院落,余光注意到一个以帷帽遮面的女子由家丁引着匆匆往后门离开。
而正屋的门半掩,怕是刚从里面出来,谢鹜行不动声色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守在屋外的侍卫对谢鹜行到:“殿下在等你。”
谢鹜行推门走进屋子,朝执笔立在书案后书写金刚经的男子行礼,“属下见过三殿下。”
萧沛没有抬眸,从容不迫的继续临字。
直到陈苍进来,萧沛也书完一页纸,才搁笔抬眸看向两人,“皇兄自请去捉拿余孽,是如何的谋划。”
淡然的语气仿佛料定了其中的不简单。
陈苍朝谢鹜行看了一眼,回话道:“回殿下,太子企图将此前四殿下刺杀不成一事给做实,恭喜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四殿下和太子自相残杀。”
萧沛斯文清远的面庞透出一抹狠色,“光是这样可不够。”
陈苍眸光微动,不解萧沛的意思。
谢鹜行则不做迟疑,只拱手道:“但凭殿下吩咐。”
“狡兔三窟,我怕皇兄谋算不过,有所纰漏。”萧沛重新拿笔沾了墨,在之前书的那篇金刚经上,拓下一个铺满整页纸的杀字,“只有人真的死了才能真正做实。”
谢鹜行和陈苍一同走出小院,上马车前,谢鹜行朝心神不宁的陈苍道:“说起来,掌印为何不将上回密见太子的事说出来。”
陈苍脸色一变,“你派人跟踪我?”
谢鹜行笑着摇头,“无意撞见,不过掌印放心,我没有告诉殿下。”
陡然肃压的气氛让仲九脊背生寒,他有一种感觉,大人自那五公主生辰夜之后,似乎变得更加的阴翳压抑,那张时常挂着无害笑容的清隽面容之下,是直透人骨髓的狠戾残忍。
谢鹜行说完留下面色铁青的陈苍在原地,掀袍上了马车,吩咐仲九驾马。
陈苍眼角抽搐,杀意在眼中升起,他好不容易坐到掌印的位置,难道真的要将赌注压在三皇子身上,如今太子信任他,只要三皇子倒了,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谢鹜行,他忠心于三皇子,就是个祸患,留不得了。
*
雾玥得知萧衍要亲自带兵去捉拿此前刺杀的余孽,虽然对于月夷使臣一事心有芥蒂,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的皇兄,想了想还是特意赶在萧衍动身前去了趟东宫。
顾意菀出来迎的雾玥,柔颦的眉眼间带着细细的忧色。
雾玥知道她一定是因为担心皇兄,出声安慰说:“皇嫂别担心,皇兄一定会顺利将人捉拿回来。”
顾意菀勉强舒展眉心,朝雾玥笑笑,“你说的是。”
顾意菀带着雾玥去见萧衍,因为后日就要动身,萧衍事多也忙,得知雾玥过来,才抽出一分时间见她。
“皇兄此去一定要小心。”雾玥郑重其事的叮嘱。
萧衍宽心一笑,“还知道关心皇兄,皇兄没白疼你。”
等除了萧珏这个心腹大患,他便没了后顾之忧。
萧衍再次看向雾月,心思微动,等将来他顺利登基……如此乖巧的小姑娘他自然可以好好疼惜。
内侍在屋外求见。
雾玥见状便起身告辞。
内侍待雾玥跨出门槛,匆匆进去弯腰附在萧衍耳边说:“陈苍派人传话说有要事要禀,烦请殿下今夜前去相见。”
萧衍微微蹙拢眉心,“知道了。”
*
西厂。
仲九匆匆穿过中庭,走到内堂。
“大人。”
他又上前几步,声音压低,“陈苍果真约殿下密见。”
若是陈苍揭发大人与三殿下的事,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谢鹜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软刃,抬眸道:“今日四殿下可是去了狩猎城郊?”
仲九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四殿下,不等他再问,谢鹜行吩咐道:“等到申时,你传我令,命吴勇带人去追赶我。至于你,去东厂告诉司徒慎,太子危。”
仲九眸色肃凝,一股骇然涌上心头,在谢鹜行的注视下颔首,“是。”
郊外猎场,萧珏手执弯弓,朝着林间的鹿拉弓射去,一箭命中,鹿也应声倒地。
“殿下好箭法。”身旁的随侍的护卫夸赞道。
萧珏哼笑,“少拍马屁,去捡回来。”
侍卫刚离去,一个肩挑着柴禾,佝偻着身形的男人从后面撞上萧珏。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男人连连低头,诚惶诚恐地求饶。
萧珏也懒得计较,一挥手让他离开。
待人走远,他才发觉不对,自己腰间的佩刀尽然不见了!萧珏脸色一变,“不知死活的小毛贼,敢偷到本皇子头上,给我追。”
萧珏带着护卫一路出林子,来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戏楼,“你去后面守着,别让他跑了。”
萧珏说罢走上楼,寻了一圈却发现空荡荡不见有踪迹,心中生疑,他分明看到进来,难道那么快就逃了。
萧珏狐疑走下楼,而刚巧赶到的陈苍正往楼梯上来,四目相对,两人显然都没有想到会在此相遇。
陈苍心头顿生悚然,四皇子怎么会在此地,莫非是知道了他与太子暗中有联络,否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珏挑眉,眼里神色凌厉。
陈苍头上冷汗直流,“属下。”
才吐出两个字,萧珏却将目光跃过他,看着同样跨进楼中的萧衍,似笑非笑道:“皇兄。”
天色越发昏暗,逼仄木梯上,三人神色各异,萧衍淡笑道:“四弟也在此。”
远处,掩身斑驳树影后的谢鹜行无声而笑,似看戏般瞧着楼内的情形,手中把玩着的正是萧珏那把佩刀,淬着寒光的刀刃印出他眼底的杀意。
手腕一翻,刀刃飞射而出。
“皇兄与陈苍来此,怕是有什么。”
萧珏话音戛然断在喉咙口,瞳孔急剧缩紧,陈苍更是直接煞白了脸,太子就这么倒在两人面前,淌血的短刃从他心口贯穿。
萧珏看着那把刀柄,正是他的佩刀,他猛地后退一步,惊惧看向楼外已经彻底黑透的天。
一批黑衣人从林间冲出,与守在外面萧衍带来的护卫打斗在了一起,陷阱,是陷阱!谁要陷害他。
萧珏无暇多想,一把拔出萧衍身上自己的佩刀,朝面无血色的陈苍喝道:“还不走!”
萧珏冲到窗台边,一跃而出。
陈苍满目骇色,看着已经断气的萧衍呼吸粗嘎,太子死了太子死了,而他在此次必然脱不了干系,外头的黑衣人一定是三皇子派来的。
四皇子不可能再管他,现在他只能靠三皇子。
陈苍紧握住的手中的长剑,与萧衍的护卫厮杀在一起,杀了太子的人,他还能向三皇子表忠心,求三皇子留他一命。
手中长剑直直刺进太子护卫的胸膛,对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你。”
陈苍一把抽出剑,喷出的热血撒了他满脸,就听身后传来谢鹜行的声音,“掌印果然没有令殿下失望。”
陈苍转过身,面露喜色,张开口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一柄长剑就从胸膛贯穿,犹如他刚才刺入那个护卫一样。
谢鹜行握着剑,一点点将剑身没入他身体,“可是殿下要你死。”
谢鹜行靠到他耳边,再次轻笑着开口:“你不死,我怎么做掌印。”
陈苍睁圆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呜嘶哑的声音,如同不甘,直到声音越来越轻,身体缓缓倒下。
*
深夜,雾玥沐浴完趴在床榻上,手里拿着那只雕鹤左右摆弄,爱不释手的样子让兰嬷嬷忍俊不禁,打趣道:“公主倒是喜欢这玩意。”
雾玥两条翘起的小腿定住晃动,“一般般吧。”
故作不在意的模样让兰嬷嬷更觉好笑,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春桃失了方寸的声音,“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兰嬷嬷皱眉看着满脸惊骇的春桃,声音斥责。
“出大事了。”春桃瞳孔紧缩,手脚冰凉,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太子遇刺,身亡。”
“咚。”
雾玥手里的雕鹤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目光僵怔,脑中一片空白。
*
金銮殿上,弥漫着一片沉谧肃压,众官员跪了一地,各个低垂着头面色惊骇鸦雀无声,气氛压抑至极。
元武帝目眦欲裂,眼皮爬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压抑后仍然没有控制住,暴起一把掀了桌上的东西。
卷轴折子被掀飞,砸到殿中央,落在谢鹜行脚边,他维持着低头叩首的姿势,纹丝不动。
元武帝暴戾怒吼道:“谁来告诉朕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鹜行面色肃然,回话道:“微臣原是有事向太子禀报,去到东宫才得知太子已经离开,而掌印也行迹蹊跷,当即便命人去追,碍于微臣能调动的人马太少,思来想去,才又传告了东厂。”
同样跪在殿中的司徒慎抬首,同样凝冷着神色,“臣接到消息,带着人马赶到城郊时,殿下已经遇刺身亡,陈苍也断了气,周围还有打斗的痕迹,死去的那些刺客身上,有和当初围场刺客相同的记号。”
站在一旁的萧珏闻言立刻开口,“一定那帮逆贼。”
那帮刺客与他无关,是有人陷害他,还好他离开的及时,可陈苍是他抬上西厂掌印位置的,现在却和太子死在一起,这让人如何不猜忌。
元武帝怒目而视,眼里的凌寒让萧珏一惊,死死握着拳,让自己冷静。
“查!給朕查清楚,那帮逆贼一个也不能放过!”元武帝拍案而起,因为气急攻心,整个人踉跄着晃了晃,撑着桌案才勉强站稳。
“皇上!”
“父皇!”
众人大惊,高全照立刻扶住元武帝,“皇上气不得,气不得啊。”
元武帝粗沉喘着气,高全照连忙从袖中摸出玄清道人炼制的丹药,“皇上,快服下。”
萧沛若有所思的看了谢鹜行一眼,上前拱手,忧心忡忡的道:“父皇保重身体,儿臣一定会捉拿到杀害皇兄的乱党。”
元武帝咽下丹药,缓了许久粗乱的呼吸才压平些许,眉眼间沉着痛色道:“朕命你协三司并查。”
萧珏脸色难看至极,父皇让萧沛查,就是已经对他存了疑心,而萧沛又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是不是他陷害的他!
*
萧沛奉命连夜彻查,东西两厂,所有牵涉案子的人都要被逐一问话。
谢鹜行自然也要被问话,萧沛屏退一干人等,走上前凌厉逼视着谢鹜行,“谁让你自作主张。”
他要将萧衍萧珏一并铲除,如今他坏了他的事。
“殿下恕罪。”谢鹜行不卑不亢的回话,“属下早前便留心到陈苍多此密见太子而不报,但因为都没有危及到殿下,所以只是让人盯着,此次殿下让其取太子性命,他却再次密见太子,可见是已经有不臣之心,若是他向太子揭发,届时殿下就是自投罗网。”
萧沛眯起眼眸,半晌又恢复了一派清正姿态,退开两步说,“如今西厂掌印之位悬空,把刺客抓回来,别让人捷足先登。”
“是,属下决不辜负殿下所托。”谢鹜行恭敬欠身,漆黑的眼里流淌笑意。
*
太子薨逝,天下共哀,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皆摘冠素服一月。
法华寺的圣僧昼夜不停在太子灵前诵经念佛,哭天喊地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歇,悲戚哀痛的让人喘不过气,雾玥同样穿着素服跪在灵前,饱含泪水的双眸无神涣散。
她难以接受皇兄就这么死了,虽然他对自己的好存了利用,可那也是好,他也是她的兄长。
心口抽紧,泪水连接的淌落,落在红肿脆弱的肌肤上又疼又涩,也比不过心里的悲戚。
从白天到晚上,兰嬷嬷担心雾玥身体受不住,扶着她回去休息。
“我回去也睡不着。”雾玥摇头不肯回去,央求道:“我想去佛堂给皇兄祈福。”
兰嬷嬷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去佛堂。
走过回廊,雾玥不妨看到萧沛从另一头过来,稍欠下身请安,“三皇兄。”
萧沛目光微顿,继而叹着气点头,“五皇妹怎么来此。”
雾玥解释道:“我想去前面佛堂为皇兄祈福。”
“你有心了。”萧沛抬手拍拍她的肩,继而离开。
雾玥走进佛堂,看着哭伏在蒲团上的顾意菀,心中有事一阵难受,皇嫂一定伤心至极。
雾玥走上前想将她扶起,“皇嫂。”
顾意菀却是一颤,反应激烈的回头,看是雾玥才掩面哭起来。
雾玥也跟着落泪,“皇嫂当心哭坏身子,你这样,皇兄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心。”
顾意菀哭得说不出话,雾玥越安慰,自己也哭的越凶,兰嬷嬷上前道:“我先扶太子妃去休息吧。”
雾玥点点头,看着顾意菀离开,转身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望着面前的慈悲怜悯的佛像诚心祈福。
佛堂外有人缓步走来,谢鹜行站在廊下没有靠近。
小公主不该伤心的,她怎么可以为这些人哭,不仅萧衍,他要萧氏子孙全都一个个死绝,她怎么可以哭呢。
“佛祖保佑,早日抓到那些杀害皇兄的人,给皇兄偿命。”
雾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里的是带着恨的,那恨意让谢鹜行如坠冰窟,他已经掐熄了所有妄想,可绝不能再接受小公主恨他。
兰嬷嬷送顾意菀去休息后回来,看到佛堂外的谢鹜行,轻声叫住他。
谢鹜行迈出的步子停住,回身看着兰嬷嬷。
兰嬷嬷走上前,忧心忡忡朝佛堂内看了一眼,“你来的正好,去安慰安慰公主,兴许能好受一些。”
兰嬷嬷以为他是要安慰?
谢鹜行摇摇头意味不明的说:“公主不该哭,更不该难受。”
兰嬷嬷紧皱起眉,谢鹜行的目光让她觉得不安,“你什么意思。”
“嬷嬷觉得,应该让公主为了仇人哭么?”
兰嬷嬷脸色顿变,一把将谢鹜行拉到僻静处,神色凌厉,手心里却全是冷汗,“你知道了什么?”
谢鹜行也不绕弯子,“嬷嬷一直将公主藏在长寒宫,难道不是因为,她其实是前朝惠帝的骨肉么。”
兰嬷嬷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四肢冰冷,整个人如临大敌,神色紧绷到了极点。
“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兰嬷嬷脱口道,看到谢鹜行皱眉,又急忙问:“你想干什么?”
谢鹜行讥嘲勾唇,“嬷嬷以为我会伤害公主?嬷嬷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公主,我只是认为她该知道真相。”
谢鹜行言罢转过身欲走,兰嬷嬷惊慌失措的拦住他,“不能说。”
“公主承受不了的。”兰嬷嬷恳求的看着他,语无伦次道:“公主若是知道真相,她怎么受得了。”
谢鹜行眼里松动出不舍,他又如何舍得伤公主的心,可若不这样,有朝一日,小公主一定会恨他。
“就当老身求你,让公主安安稳稳。”兰嬷嬷说着就要跪下。
谢鹜行眸色一沉,拖住她的手臂,兰嬷嬷低低落泪,口中喃喃,“贵妃娘娘嘱咐过要让公主无忧无虑。”
谢鹜行压紧舌根,口中苦意浓烈,他没说话将兰嬷嬷扶起,转身离开。
兰嬷嬷犹如虚脱般佝偻下背脊,许久才直起身体向回走,看到雾玥彷徨站在佛堂外,兰嬷嬷心头一紧,“公主怎么在这里。”
雾玥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低声解释,“我看嬷嬷许久没回来,就出来看看。”
兰嬷嬷这才放下心,雾玥似体力不支的将头靠在兰嬷嬷肩上,喃喃道:“嬷嬷,我有些累,想回去了。”
见雾玥终于肯休息,兰嬷嬷连忙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回到照月楼,雾玥倒头就睡,她似是累极,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才抽噎着醒过来。
兰嬷嬷心疼的上前,给她擦掉眼泪问:“公主还在为太子的事伤心。”
雾玥哽咽着摇头,纤弱的肩头跟着一抽一抽,“我梦到母妃了。”
梦到母妃病重时,一直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她。
梦魇一直纠缠了雾玥许久,直到太子出殡,压在皇宫上方的悲戚阴云渐渐散去,她才好起来。
*
得知刺客被抓获,贺兰婠忙不迭就来告诉雾玥,“当真是前朝余孽,虽然还有一部分逃窜在外,但迟早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贺兰婠以为雾玥必然会高兴,却只听她轻声道:“真好。”
“还有。”贺兰婠又想起说:“之前你那内侍被皇上提拔成了西厂掌印。”
雾玥眼眸闪了闪,终于抿出点笑:“真好。”
“不过听说不服他的人也多。”
“为什么?”雾玥提起腰坐正问。
“年纪轻轻就爬上了掌印之位,谁能服气?”贺兰婠有板有眼的说:“只怕少不了要被针对弹劾。”
雾玥却因为她的话而担心起来,枪打出头鸟,她知道的。
不过他现在早就不是她能保护的小太监了,雾玥眼里微微划上落寞。
她将雕鹤托在指尖上,又用另一只手点点它的翅膀,翅膀长硬了呢。
*
雾玥还是开始留心起谢鹜行的事,但凡路上听人说起掌印如何如何,她都要把耳朵竖起来,须得听明白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她才能放心。
这天,雾玥抱着从御花园摘的一捧木槿花往照月楼走,就见两个宦官从面前急急忙忙的跑过去。
“快去告诉仲九公公。”
仲九?雾玥凝眸思索片刻,出声道:“站住。”
两人火急火燎的停下,见是雾玥才恭恭敬敬的行礼,“奴才见过五公主。”
雾玥问:“出什么事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神色犹豫,合意斥道:“没听见公主问话?”
其中一人这才道:“掌印在宫外遇袭,奴才去禀告仲九公公。”
雾玥僵在原地,怎么会遇袭,他又不会武功,雾玥心慌意乱,捧着花束的手捏紧,“他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也不清楚,“应是不打紧,奴才只是奉命传召仲九公公。”
雾玥想再问又怕耽搁事,让两人快去,又对合意道:“你快跟去打听打听。”
要是谢鹜行出事了,要是……雾玥紧紧抿住唇,呼吸发堵。
合意连忙道:“奴才这就去。”
雾玥坐立难安的等在照月楼内,见合意回来,连忙起身问:“如何?”
合意顾不上擦汗,“公主放心,掌印无事,只是抓了那些人在审。”
雾玥只觉得抓在心上,让她难以喘气的那只手终于松开,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坐回凳子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雕鹤,气恼的小声骂,“掌印并不是很厉害的吗?还要我担心。”
合意站在一旁窥着雾玥的神色,五公主这是在担心掌印吧,掌印知道了必然高兴,只可惜,自公主生辰那日之后,掌印便不再让他日日去汇报。
*
仲九候在养心殿外的玉阶上,看到谢鹜行出来,弓腰迎上去道:“掌印。”
谢鹜行一袭青衫将整个人衬的清远雅致,眉眼间又携着股醉玉颓山的漫不经心,若是第一眼见,只会觉得是哪家矜贵的公子。
仲九离得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从金銮殿带出来的靡重的丹药味。
元武帝因太子一事震怒,加之过于悲恸累损心脉,便更依赖于炼丹。
仲九问:“掌印是回西厂还是?”
为方便召见,元武帝在宫中也给谢鹜行赐了处住处。
谢鹜行看了眼西沉的金乌,“回宣铭阁。”
这就是不离宫了。
仲九犹豫着要不要将五公主派合意来过的事说出来,掌印嘱咐过,除非公主有危险,或是有人要对公主不利,其他一律不用禀。
仲九还在拿捏不定,就见一个内侍堆笑走来,“奴才见过掌印。”
谢鹜行睇向他,“何事。”
内侍道:“我家娘娘请掌印过步。”
*
雾玥无精打采的伏在软榻上,手里拿这枝木槿在辣手摧花。
“去,不去,去,不去……”
雾玥口中念念有词,一片片的花瓣在手里掉落,脚边更是一堆,能看出已经反复了无数次。
扯到最后一瓣,“去。”
雾玥一撅嘴,重拿一枝,桌上已经空空如也,早前摘得木槿全被祸祸到了地上。
雾玥撒气般迭声道:“不去,不去,不去。”
直到最后一瓣,她万般犹豫的咬住唇瓣,似泄气,又似认命般小声说,“去。”
他送了自己生辰礼,就是示好的意思,那她就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他有没有受伤就回来,也算礼尚往来。
雾玥在心里说服自己,便不再犹豫,提着裙就往屋外跑。
另一边,谢鹜行随着内侍来到秋水殿。
“掌印请,娘娘在里头等您。”
谢鹜行漠然推门进去,殿内熏香浓烈,临窗的贵妃榻上依靠着一个姿态娇纤的女子,狐裘搭在身上,露出一张莹莹楚楚的脸。
谢鹜行不含情绪的低眉,“见过娘娘。”
楚妃吩咐身旁的宫女,还不给掌印看座。
谢鹜行从容不迫的在离贵妃榻不远的椅子上坐下,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气味愈发浓烈,令他不适欲呕,面上则不显半分,“不知娘娘找咱家来,是有何事吩咐?”
楚妃向后舒展身体,魅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如今太子的案子虽然已经破获,阴霾看似散去,但暗地里的局势却更为汹涌诡谲,如今储君之位悬空,只怕还有风波。”
谢鹜行不知可否,“无论谁为储君,都是西厂之主。”
楚妃低眉看着他,微挑的长眸媚眼如丝,“掌印入宫不到两年,就从监栏院的小太监,坐上西厂掌印的位置,真是让人不得不叹服,本宫还想依仗掌印一二。”
“娘娘说笑了,娘娘从秀女一跃成贵嫔,再封妃,也不过两年。”谢鹜行若有所思的勾唇,“当初咱家在这座秋水殿,可挑了不少的泥。”
楚妃目光一转,脉脉的视线粘缠在谢鹜行身上,“如此,本宫更要回报掌印了。”
从前她不敢争,可现在太子死了,储君之位悬空,她又怀了龙嗣,若所生是皇子。
楚妃咬着唇,虽说眼前之人是个太监,但若能帮她争夺储位……楚妃心思迭起,将一直裹在狐裘下的手伸出来,紧闭的唇微启,悠长轻喘着,将那在手里的东西丢到几上。
滚了两圈,轻轻贴在谢鹜行伏在桌沿的手背上。
谢鹜行低眸看着手边的玉料,上头带着湿,再看楚妃绯红的眼眸,以及说话时夹带的异样喘声,脸色一下阴沉的难看。
撤手起身,东西滚到地上碎了满地,“咱家不过一个残缺卑贱的太监,娘娘自降身段讨好,岂不作践。”
被当面戳破,楚妃脸上落满难堪,气愤交加可谓精彩。
谢鹜行直接无视她,转身一把将门推开。
仲九见谢骛行脸色铁青,顿感不妙,“掌印。”
谢鹜行一言不发的往外走,眸光沉戾,那股挥之不散的靡浓味让他恶心的无以复加。
离开秋水殿,他扶着宫墙难以遏制的干呕起来。
回到宣铭阁,谢鹜行冷声吩咐,“打水。”
内侍连忙打来水,谢鹜行将手浸到水里,发了狠的搓洗。
“换水。”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了,一遍遍的换水,谢鹜行就一遍遍的洗,直到手背的皮肤搓红,沁出血丝,那股恶心的感觉还是驱散不去。
“掌印。”仲九想要阻止。
谢鹜行充耳不闻,真恶心,真恶心。
直到一道清清凌凌的声音落入耳中,谢鹜行才停下。
“你干什么呢?”
雾玥一进来就看到他似疯魔一般搓洗着自己的手,流出的血将清水变得浑浊。
谢鹜行瞳孔涣散不聚焦的看着眼前只会出现梦里的人,直到手被执起,他猛然惊醒,不是梦,那为什么小公主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拢在雾玥掌心里的,丑陋脏污的手,一把收回,声音干哑,“公主别碰。”
“别动!”雾玥气恼的瞪了他一眼,重新抓起他的手,硬生生搓破的伤口,开多疼啊。
谢鹜行缩了缩指尖,试图将手收回,“脏,公主别碰。”
低哑轻忽的声音让雾玥心头一疼,她仰头看着谢鹜行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从没觉得你脏。”
谢鹜行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被压抑至麻痹枯死的心脏,因为这简短的一句话重新复苏。
砰,砰。
继而,砰砰砰砰,以极为凶恶的速度狂跳。
他已经接受了小公主不要他,接受了独自沉没在这黑暗里,可她却又一次来拯救他。
告诉他他不脏。
让他如何抵抗,让一个濒死的人,如何能抵抗可以救命的解药。
“公主,还要奴才么。”
雾玥很生气,他不照顾好自己,又让她担心,赌气转过身,“不要。”
不成了,不能不要了。
谢鹜行一把扣住她的腕子,缓缓靠近,将额头低在她的肩上,犹如一头受伤的兽,“公主,奴才好疼。”
第039章
抵在肩上的分量不重, 可是谢鹜行呼吸沉颤的厉害,粗重的喷洒在雾玥颈项之上,扫过她的肌肤, 刮过她的耳畔。
灼烫,不稳。
雾玥感到不知错所, 她猜测谢鹜行是真的很痛,连转头看他都小心翼翼。
谢鹜行紧阖着眼, 几缕散下的额发落眼前, 透过间隙可以看见他浮红的眼尾, 也更衬的他面白如玉,抿紧的唇角似在隐忍, 神形脆弱。
“谢鹜行。”雾玥担忧的小声唤他。
谢鹜行没有作声, 用纷乱的呼吸回应。
那股怎么样驱散不了的恶心感就这么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让他从魂到身都在颤抖的难言满足。
雾玥见他不说话,又叫他, “谢鹜行。”
再多唤几声吧, 小公主已经多久没有把他的名字含在口中了, 辗转过唇齿, 细细咀嚼,再甜软唤出。
“谢鹜行, 你怎么了?”
直到雾玥嗓音里都是焦急,谢鹜行才从喉咙里滚出声音。
“嗯。”
又低又哑。
他让自己抬头,从使人沉溺的气息里抽身,看着雾玥默然不语。
眼尾隐忍出的薄红不是因为痛,而是在控制身体里那股颤动灵魂的亢奋, 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忘形堕欲。
小公主那句不脏,才是解开他压抑, 否认,困缚着自己锁链的钥匙,彻底脱困后的妄念猖獗肆虐,冲击着他的神经。
一根根如同怪物腕足般的邪思再次从心上生出,蠢蠢欲动,叫嚣着迫不及待想要纠缠住小公主。
唯一的区别,这次他可以控制。
谢鹜行安抚着将它们压下,让自己不要操之过急,反正,不会让她再有机会说不要他了。
谢鹜行低声道:“公主要走,我让人送公主回去。”
扣在雾玥手腕上指却不松。
看到他这样折腾自己,可怜的就像被受了伤,独自舔舐伤口的兽,雾玥心早就软了。
把人拉到一旁坐下,吩咐仲九,“快去拿药白布过来。”
仲九从震惊中回过神,应声去拿东西。
走出屋子,仲九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眼前这个乖觉坐在公主对面的人,是连杀太子都不眨一下眼的掌印……吧。
仲九很快回来,“公主,东西拿来了。”
雾玥一手托着谢鹜行的大掌,拿了帕子小心把上面的血渍擦去,烛光映着她的侧脸,柔软细腻眼睫偶尔扇动两下,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心。
“为什么将手弄成这样?”
谢鹜行轻描淡写,“沾到脏东西了。”
雾玥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么个回话,她还以为发生什么了。
抬睫又气又无奈地瞪向谢鹜行,“那也不用这样洗。”
他这用力的样子,自己若是不来,把皮搓掉一层都有可能。
小公主凶着脸瞪他的模样,让谢鹜行恍惚回到了过去在长寒宫的时光,真的太久了,他离开了她近乎一年。
“我知道错了。”
雾玥心更软了,在记忆里翻出当初自己说得再也不原谅他的话,稍抿了抿唇,语气却不受控制放轻,“还疼吗?”
谢鹜行轻点下颌,“疼的厉害。”
仲九看似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心里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莫非,过去掌印在公主身边也是这样?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真不能相信。
“真麻烦。”雾玥口中抱怨着,俯身凑近他的手背,轻轻吹气。
若有若无,似烟柳拂波。
无需再压抑,谢鹜行近乎放肆的看着他的小公主。
柔软细弱的脖颈弧度幽美,适合握在掌中,感受呼吸时在掌心里的起伏,视线移向她两片莹润的唇瓣,透过微翕的唇缝,可以看见藏在里面的一抹淡粉,适合……
谢鹜行暗暗咬住齿根。
雾玥给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他的手放回到他膝上,才说,“我走了。”
谢鹜行声音隐隐带着急切,“公主。”
“你别误会。”雾玥抢在他前面说,“我就是看在那个雕鹤的份上,礼尚往来,过来看看你而已。”
话音落下雾玥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不吭声的把唇抿紧,只有神色仍然倔强就是了。
乖怜的让谢鹜行心口生柔。
“那公主能再与我礼尚往来吗?”
无非就是谁给台阶的问题,雾玥翘了翘嘴角,故作冷漠,“再说吧。”
然而看见谢鹜行站起身,冷漠就被抛到了脑后了,“你又是遇袭又是弄伤手的,好好休息,不准乱走。”
谢鹜行弯唇,“是。”
他示意仲九送雾玥回去。
谢鹜行将被包扎起的手举到眼前,轻轻笑出声,清润的黑眸倒影出暗中的祟动。
*
雾玥没想到谢鹜行说礼尚往来,就真的日日命人往她宫里搬东西,首饰珍玩几乎找不出重复的。
雾玥起先还与他较劲不收,可她这边自管退,他那里自管送,压根儿拿他没办法,雾玥也就不拒绝了。
只不过谢鹜行没来过倒是真的。
她让合意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奉命暗查地方私抬盐价一案,人不在京中,她就也不急着礼尚往来了。
冬日容易发软犯困,外头天又冷,雾玥怕冻也不太出屋子,用过午膳就拢着衾被小憩。
才睡醒起身,眼里朦胧的水雾还没消,就听合意在外头禀报:“公主,贺兰公主来了。”
雾玥简单整了整衣衫,起身道:“快请表姐进来。”
贺兰婠走进屋子,解下身上的斗篷说,“还是你这里暖和。”
“表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雾玥笑着拉贺兰婠坐下,又让合意去小厨房端来燕窝薏米甜汤。
“来看看你成天猫在屋子里干嘛呢。”贺兰婠是闲不住的性子,看雾玥脸上还印着睡觉时压出的印记,打趣儿说:“我看你再睡就要冬眠了。”
“哪会。”雾玥拿手心揉揉脸,她每日也就睡一小会儿。
贺兰婠吃了几口甜汤,感觉胃里暖烘烘,舒适的叹了声,与她说起临阳郡主在鹿鸣谷设冬宴的事,“你到时可去?”
不等雾玥回答,她抢先说:“你得陪我去。”
以往到了冬天,她早日日跟阿兄他们去山里打猎,将猎物带回来烤着吃。
哪像现在,成天在这宫里,她憋都快憋死了。
雾玥看出她眼里的怨气,只怕自己一摇头,表姐就该爆发了。
雾玥点头,“好。”
“这才乖。”贺兰婠笑捧住她的脸,滑溜细腻的像剥了壳的鸡蛋,让她爱不释手。
雾玥想躲没躲开,只能委屈兮兮的让她蹂\.躏。
“公主,掌印求见。”合意在殿外道。
说是求见,谢鹜行人已经站在了门口,扫在贺兰婠手上的视线看似淡淡,微蹙的眉心却彰显不虞。
谢鹜行走进屋子,“见过公主,贺兰公主。”
合意接过他解下的大氅退出去。
“你怎么来了?”雾玥理了理被贺兰婠弄乱的鬓发问。
眸中是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惊喜,他何时回的宫她都不知道。
谢鹜行不满足将人尽数纳入眼中,细看着她的每一寸,“等不来公主的礼尚往来,奴才只能自己过来了。”
雾玥忙说,“你不是不在京中。”
可不是她有意不去的。
谢鹜行轻笑了笑,“公主怎么知道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雾玥红了脸,不想承认是她特意打听,她朝贺兰婠看去,“方才听表姐说的。”
贺兰婠都不知道两人说得什么,感觉到雾玥在桌下轻轻扯自己的手,接话道:“是我说的。”
小公主抹不开面,就让他来哄着罢。
“原来如此。”他淡淡说着,看似不经意的抬了抬仍用白布包扎着的左手。
果然,雾玥一看到就忍不住问,“你的伤还没好?”
谢鹜行不甚在意的垂睫,跟着看向自己的手,“好得慢,公主知道的。”
早早好了,还怎么让小公主疼惜,怎么用她软腻的小手捧着自己的手吹气。
雾玥猜他又是改不了那坏毛病,自己不看着他就这样,蹙眉板着脸道:“过来给我看看。”
谢鹜行走过去,缠在手上的白布被解开,犹如在层层解开他的渴念,手掌被拢住的同时,他屈拢指尖虚握住,清霁的眼眸深处暗流浮动。
想揉进去。
雾玥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些无形在她周围贪婪觊觎着,随时可能的缠绕上来的藤曼。
仔细检查过他的伤势,倒是没她想的严重。
贺兰婠诧异看着雾玥熟练习惯的给谢鹜行处理伤口,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恍然,还没见过公主给内侍包扎伤口的,不过看两人自然的模样,约莫是过去就如此。
那时一个是无人问津的公主,一个是受人欺凌的小太监,也算共患难过,所以把他当自己人了。
谢鹜行没有打算多留,待雾玥给他包扎好,便放下手道:“多谢公主,我刚回到宫中,还有些事要去处理,等得空再来看公主。”
雾玥点点头,又叮嘱道:“回头我要检查你的手。”
谢鹜行笑笑,向贺兰婠示意告退。
贺兰婠看着谢鹜行走远的背影,扭头朝雾玥道:“你们和好了?”
想起之前自己的信誓旦旦,雾玥不自在将鬓发挽到耳边,“你不知道他有多不会保护自己,还说什么掌印,也就听着威风,实际不知怎么被人欺负,看他实在委屈可怜,好歹主仆一场,我总要照顾一二。”
雾玥絮絮的找了一堆借口。
贺兰婠总觉得她口中的谢鹜行和自己听到的不是同一个。
可怜?怕是除了雾玥没人会用这个词形容他吧,她听到的可都是什么不择手段,乖张暴虐。
谢鹜行走过中庭,看到兰嬷嬷在廊下神色紧张的看着自己,弯笑朝她略一颔首,“嬷嬷。”
兰嬷嬷走上前,试探道:“掌印来看望公主?”
谢鹜行知道她担心自己会把小公主的秘密说出来, “嬷嬷不必如此不放心我。”
兰嬷嬷依然警惕,一年的光景,眼前之人已经与当初长寒宫那个老实内敛的小太监相去甚远。
清远雅致的气度让人一不小心忘记他西厂掌印的身份,带笑的眉眼更是不露山水。
谢鹜行见兰嬷嬷没说话,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不会告诉公主。”
至少现在不会,但小公主迟早要知道。
过了半晌,兰嬷嬷才道:“我相信掌印。”
谢鹜行颔首往前走。
“等等。”兰嬷嬷叫住他。
兰嬷嬷似探究一般深看着他的眉眼,许久摇头道:“没事了,掌印慢走。”
离开照月楼,天上就忽然飘起了雪粒子,仲九想给他打伞,谢鹜行摆手,就这么往养心殿走去。
高全照站在大殿外,看到谢鹜行过来,走了两步到台阶上,“咱家盼了掌印许久。”
谢鹜行笑说,“有劳高公公通传一声。”
高全照引着他往前走,“皇上正等着掌印。”
谢鹜行走近殿中,朝着龙案后的元武帝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元武帝正翻看着谢鹜行先一步让人呈上来的折子,片刻,抬首看向他,“办得不错。”
元武帝面色如常,身上隐隐一股的硫磺混杂着草药的味道,是长时间服用丹药所至。
谢鹜行低敛着眉眼,“微臣不敢居功,为皇上解忧乃是微成本职所在。”
元武帝满意颔首。
谢鹜行清黑的眸子里划过讥讽,狗皇帝拿他当刀,什么让人诟病的勾当都让他去做,待到他日无用时,弃了来平众怒便可。
谢鹜行从袖中取出一个玲珑的锦盒,“微臣此次离京寻到一枚据传乃是无爻真人所练的丹药,特奉给皇上。”
“哦?”元武帝深眸一聚,示意高全照。
谢鹜行将锦盒递给高全照,就听元武帝道:“拿去给玄清子。”
谢鹜行眼中波澜不动,叩首告退。
*
自从萧衍死后,雾玥隔三岔五就回去看望顾意菀,几次下来两人的关系也亲近不少。
临到冬宴前,她特意去邀顾意菀一同去。
顾意菀知道冬宴的事,只是她不想去,也没心情去,于是摇头婉拒:“我就不去了。”
看着顾意菀日渐消瘦憔悴,郁郁寡欢的模样,雾玥实在难以放心,“皇嫂这么整日待在屋里也不是办法。”
顾意菀想让她宽心,借口说,“你也知道我怕冷,等开春了我再与你去春宴便是。”
顾意菀都如此说了,雾玥也不好勉强,“那嫂嫂可有服药调理。”
“老毛病了。”顾意菀含糊道。
“不吃药怎么行。”雾玥想起陈泠,“我认得一位太医,医术了得,不如请他来给你瞧瞧。”
顾意菀多年来不知找多少医者看过,怎么看也都是这样了,但又不忍心拂了雾玥的心意,“那好吧。”
雾玥见她答应,松神一笑吩咐合意去太医院请人。
陈泠很快过来,弓腰向两人行礼,“微臣见过太子妃,见过五公主。”
“陈太医不必多礼。”雾玥客气道:“我让你来是想让你给皇嫂诊诊脉。”
顾意菀朝陈泠微微一笑,“有劳。”
陈泠拿出搭脉枕,示意顾意菀将手放上去,陈泠搭指上枕脉,片刻收回手起身回话:“据臣诊断,太子妃乃是胎中所带的痼疾,导致身体亏虚,想要调理恐怕需要一段时日。”
与顾意菀所想无二,她只含笑点点头,让人总陈泠出去。
陈泠却拿笔写了药方,“太子妃先按此方服用,待一段时日后再做调整。”
顾意菀愣了愣,点头让宫女收下东西。
陈泠走后,雾玥陪着顾意菀又坐了许久,直到暮色四起,才与她道别,回到照月楼。
翌日清早,贺兰婠就来照月楼等着与雾玥一同出发去鹿鸣谷。
相比贺兰婠的精神十足,雾玥则有些打蔫,起身时感到一股热涌,才发现自己信期到了。
虽不至于太难受,但总归不适。
一直等马车到了鹿鸣谷,看到山间积雪凝霜的美景,雾玥才恢复精神,迫不及待的就与贺兰婠一起跟着下人往里走。
宴席摆在溪边的靠山亭内,里面已经到了不少人,男女皆有,雾玥走到亭内才发现陆步俨也在。
陆步俨似乎一早就看到了她,视线对上的同时,遥朝着她点头,“五公主。”
雾玥回了一笑,“陆大人。”
雾玥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反观贺兰婠尤其兴奋,拉着她坐到离陆步俨相近的位置上。
陆步俨顺手给两人各倒了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雾玥接过饮了一口。
靠山亭虽然三面敞开在山野间,但亭中摆了多个燎炉,炭火烧旺着,倒也不会觉得冷。
贺兰婠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凑近雾玥耳边笑得暧昧,“进来先与你打的招呼,倒茶也是先给你,说暖身子时,眼睛也看得你,不错不错。”
雾玥偏头看着她,双眸澄澈也茫然,“这说明什么?”
“笨蛋。”贺兰婠轻嗔,“你回头看再有人进来,他理不理就是了。”
雾玥听话的看着又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好巧不巧,正是萧汐宁。
萧衍与她是一母所生嫡亲的兄妹,显然这事对她的打击不小,整个人的面色看上去都不太好。
待萧汐宁落座,贺兰婠就拽拽她说,“你看,状元郎可跟她打招呼,给她端茶了?”
雾玥到这时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贺兰婠又说:“只怕连我都是捎带的。”
雾玥眨眨眼,稀奇不已的看着贺兰婠,“你是说他。”
雾玥想了想措辞,轻声问:“他心悦我?”
莫说陆步俨,这宴上多少男子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她,至于她这么惊讶?不开窍的样子让贺兰婠忍不住扶额,“不然呢。”
雾玥扭头看向陆步俨,见他也微笑看着自己,脸上不由得升起点红。
她竟然被人心悦。
可怎么没有话本子说得脸红心跳,更多的是一种新鲜和陌生感。
贺兰婠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指望她能有什么长进了。
恰好这时听到临阳郡主说,鹿鸣谷后头有一片小的猎场,若是想小试身手,可以前去。
贺兰婠立刻对陆步俨道:“我可要去后头射猎,烦劳陆大人帮我照顾表妹。”
一旁的合意脑中警鸣大作,掌印可是素来最烦这陆步俨,忙不迭道:“贺兰公主放心,奴才守着公主呢。”
贺兰婠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主子不开窍,下人还不会看眼色。
她又朝陆步俨道:“陆大人?”
陆步俨欣然应下,“没问题。”
等雾玥从思绪中抬起头,自己就已经被贺兰婠转手到了陆步俨手里。
原本只当朋友雾玥倒也自在,可现在她该怎么办,雾玥求救的看向贺兰婠,后者头也不回。
生涩懵懂,娇怜的没有一点做作,陆步俨柔声道:“听说这鹿鸣谷景色绝艳,五公主可要一同去看看。”
雾玥思索一瞬,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头道:“好。”
陆步俨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雾玥与他一同走出亭子。
萧汐宁目光阴怨如毒蛇盯着雾玥的方向,皇兄死了她一点不见伤心就算了,还招摇过市的同男子野会。
枉费过去皇兄对她那般好,兴许就是她克死的皇兄,她在冷宫时,一切都是好好的,扫把星。
胸膛里的恨意不可遏制,萧汐宁冷声吩咐身旁的婢女,正要开口,注意到远远走来一人,青衫简雅,身长玉立。
“那人是谁?”
“那不是西厂掌印,怎么也来了?”
“莫不是来拿人?”
周围人细细碎语,话里话外不难听出对其的忌惮。
萧汐宁也没有继续再吩咐。
谢鹜行走进亭中的同时,临阳郡主就站起了身,“不知掌印前来也是为一赏冬日之景,还是有公务在身?”
谢鹜行语气温淡,“偶然路过进来一瞧罢了,郡主不必在意咱家。”
临阳郡主心中戒备,瞧?有什么可瞧的?
那些没见过谢鹜行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西厂掌印竟是生得如此的郁秀好看,说话的声音清冷沉静,不说谁能知道他是个宦官。
谢鹜行无所谓他人的目光,环视过亭中的一干人,“不知五公主在何处?”
第040章
雾玥随着陆步俨走到鹿鸣谷深处, 才领会到什么是真正的误入仙境,崖边枝头红梅凝霜,崖壁上的瀑布看似冻住, 冰晶之下却仍然有水潺潺在冲下来,绝美的景色让雾玥挪不开眼。
一只雪白的小动物从眼前快速跑过, 一溜烟就蹿到了林子里,躲在石头后面探头探脑。
“还有猫呢。”雾玥惊喜的朝陆步俨道。
陆步俨也看过去, 眼中透着点笑, “唔, 那好像是只雪貂。”
雪貂?
雾玥仔细看过去,脑袋比猫尖, 身体也更长确实与她见过的猫不一样。
雾玥脸上升起赧然, “我认错了。”
雪腮漾红,与她身后缀在白雪中的红梅一般娇艳。
陆步俨十分体贴解意的说:“公主没见过雪貂,认错很正常, 我也认错过。”
听他这么说, 雾玥才没再羞红脸。
陆步俨问:“再去前面看看?”
“好。”
两人走出一小段, 碰巧在林间遇上了一名来寻陆步俨的男子, 雾玥不认得,猜测应当也是今科的进士。
陆步俨向雾玥解释, “这位是孟溯,与我同在翰林院当值。”
孟溯朝雾玥行了一礼,“微臣见过五公主。”
雾玥也浅笑点头。
孟溯熟络的朝陆步俨道:“来迟一步见你不在宴上,追了许久,可是也去围猎处, 走走,一同去。”
陆步俨笑着婉拒, “我就不去了,有要事在身。”
孟溯不解。
陆步俨笑看向雾玥,“我可是领了保护公主的任务,恐怕子崮兄得自己去了。”
陆步俨朝他投去眼神,孟溯一下心领神会,笑拱着手告辞。
他与两人错身而过,打算往围场去,就一个穿青衫的男人驻足在皑皑白雪中,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
孟溯定睛认出此人是西厂掌印,神色不由得一紧,不待他出声行礼,对方缓缓举起一指虚置于唇前,是要他噤声。
看到站在谢鹜行身后的太监,同样使眼色让他离开,孟溯心生疑窦,可一个初入翰林的小小进士,哪敢违背。
只好装做没看见,快步离开。
仲九窥着谢鹜行的神色,见他一言不发,冷眸轻睇在陆步俨身上。
寡淡的神色看似与平常无异,可就他所知道的,掌印对公主在意的程度,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而五公主和陆步俨还一无所觉。
让陆步俨陪着自己不能去狩猎,雾玥有点过意不去,于是道:“你与孟公子一同去狩猎便是,正好我也去找表姐。”
陆步俨对上雾玥纯然的眸子,便知晓她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略思忖后问:“我听闻月夷女子都善骑射,五公主与贺兰公主是表姐妹,不知五公主是否也善骑射?”
“不善。”雾玥轻声细语,略显得有些难为情。
莫说骑射,她就连表姐的鞭子都挥不动,她都不好意思吹嘘自己身上有一半月夷人的血。
陆步俨却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雾玥困惑看着他,无声询问。
陆步俨屈指摸了摸鼻子,“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是托词,其实对于骑射功夫是真的不擅长,所以还是不去献丑了。”
雾玥没想到是这样,想起他方才说自己也认错过雪貂,也不会骑射,觉得巧合极了,连带感觉两人的距离都拉近不少,连局促都不见了。
陆步俨笑问:“那就,再去前头走走?”
“好。”
两人朝前走去。
仲九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奈何没有内力,耳力也不佳,根本听不清楚,但是掌印应当不成问题。
仲九低下视线,谢鹜行双手背在身后,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手背。
突然,敲击的动作突兀停顿,仲九眼皮跟着一跳。
谢鹜行眯起眼眸看着并行的在一起的两人,小公主有多单纯好骗他自然知道,至于这陆步俨在打什么注意,他亦清楚。
眸中透出寒意,脚下缓慢迈开步子。
“公主让奴才好找。”
清冽的声线与夹着雪籽的风一同飘入雾玥耳中。
合意早一步就发现谢鹜行过来了,同样被暗示不能出声,一直忐忑到了现在。
这会儿终于听见掌印的声音,他反而有一种早死早超生的解脱感。
雾玥自然也听出是谢鹜行的声音,回过身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你怎么过来了?”
陆步俨跟着回头,看到来人是谢骛行皱起了眉,西厂的恶名他早有耳闻,一帮仗着皇权为非作歹,横行暴戾的阉党。
“如此天寒地冻,公主跑来外头,奴才怎么能放心,不过来看看。”谢鹜行说完才淡淡扫向陆步俨,“陆大人也在。”
后者笑笑,纵然他唾弃阉党,面上的客套总是要的。
然而不等他回话,谢鹜行已经移开目光,走到雾玥身旁将她肩头微松的斗篷系好,又伸手触了触她手里已经凉下来的手炉,“公主忘了这几日是什么日子,也敢来这里受冻。”
谢鹜行不提倒还好,一提,那股被遗忘的不适就又升了起来。
雾玥感觉到身上暖意所剩不多,尤其双脚,绣鞋单薄,粘在鞋面上的雪花化开后,凉意就渗了进去。
雾玥小幅度的缩了缩冰凉的脚,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谢鹜行的眼睛,原本不显的郁气,隐隐上浮。
“公主该随奴才回去了。”
陆步俨对此人没有好印象,虽然也听闻他是从长寒宫出去的内侍,但此一时彼一时,这样一个危险的人,五公主应当早早与他切断关系。
“天是有些冷,不如五公主随我去亭中烤烤火,等贺兰公主回来再一同走。”陆步俨朝谢鹜行虚拱了拱手,“掌印见谅,陆某答应了帮贺兰公主照看五公主。”
陆步俨似开玩笑般说:“若不把人保护好了,回头贺兰公主找陆某麻烦可就糟了。”
雾玥也想着不能把表姐留下自己先走,于是对谢骛行道:“我们等等表姐吧。”
“贺兰公主难得遇上高兴的事,只怕舍不得早走,倒不如让她玩得尽兴,我差人与她说一声就是了。”谢鹜行说着话,漆眸睥向陆步俨。
保护?他是个什么东西,轮的到他来保护?
看似随意的一眼,竟让陆步俨感到一股直逼骨髓的寒意,心中对他更为提防忌惮。
“公主自有咱家保护,就不劳陆大人费心,毕竟陆大人事忙,咱家也但心你顾不过来。”谢鹜行面上扬出的笑远比他的眸光柔和的多得多。
陆步俨分明感觉到他话里有深意,而这时清风急急忙忙跑过来,朝几人匆匆行了礼,附在陆步俨耳边说话。
陆步俨神色逐渐变凝重,倏忽抬眸看向谢鹜行。
而谢鹜行只朝他轻一勾唇:“看来陆大人确是有急事。”
雾玥闻言道:“你若有事就先去忙。”
“大人,许翰林让你立刻过去。”清风语气焦急。
事出紧急,陆步俨只能先离开,“陆某先走一步。”
他与清风快步往林子外走去,口中问:“祭文怎么会被毁?”
后面的话雾玥就听不清楚了,只是不放心的望着两人走远的方向。
谢鹜行冷眼看着。
小公主的眼里映着别人,还是一个对她居心叵则之人,光是这一点就让足够他受不了。
“外头冷,我们也走吧。”雾玥手臂被谢鹜行托起,身子也被带着往前走。
她都没有机会去向临阳郡主告辞,人就被带到了马车上。
谢骛行跟在她后面挑了帘进来。
“你别忘了让仲九跟临阳郡主说我先走了。”雾玥回身提醒他。
不告而别太失礼了,要不是她因为受凉,小腹坠得难受,定是要自己去说的。
“还有表姐,也别忘了对她说一声。”
“也不知道陆大人遇上什么事了。”
谢鹜行起初都应着,雾玥最后的一句话,让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陡然升起危险。
连在自己身边,小公主还惦记着别人,她这一颗心就这么点,为什么就不能全放下他,让他来填满。
独占欲涌动在眼底。
扣在桌案上的长指微微屈紧,隐忍。
再抬眸已恢复如常的神色,谢鹜行走到雾玥面前,将她身上被寒意浸透的斗篷解下,“再穿着反而着凉,奴才给公主脱了。”
过去谢鹜行也是如此伺候她的,雾玥十分自然的没有动,只觉得他一嘴一个奴才听得难受。
但他也不是总一直自称奴才,有时是我。
似乎有一些她分辨不出的蹊跷,又好像只是因为顺口。
雾玥沉吟思索着,又听他缓沉的声音在耳边砸落,“公主可是信期不适?”
他眼睛看着雾玥拢在自己小腹上的手。
确实坠坠的不舒服,尤其受了凉之后,更是难挨。
在他面前雾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然而脑袋才点一下,雾玥就看到自己的手被谢鹜行拉开。
继而用他自己的手,取而代之,覆了上来。
雾玥目光发怔,有些回不过神,谢鹜行替她暖肚子,好像没什么不对,又好像极其不对。
“奴才手暖,替公主暖身正合适。”谢鹜行没有抬头,低声吐字,小公主本就荏弱的娇躯,在他的手掌之下,尤显得纤细。
雾玥怔晃的抬头,略带迷惘的乌眸对上他清润带笑的眼,“过去也不是没帮公主暖过。”
雾玥应着他的话回过神,确实,自己从前也拉着他的手暖过肚子,而且他是宦官,若不是去了西厂,也还是自己的内侍,确实也没什么不对。
似乎是这个道理。
雾玥松开心里的迟疑,小幅度点点头。
谢鹜行弯唇,顺势走到她背后,拦紧她的腰,没有一点征兆,没有一点让她反应的机会,雾玥就跌坐在他的膝上,后背撞进他怀里。
“你怎么……”雾玥睁圆着眼睛失声。
怎么抱她。
周身被一股不属于她的气息包裹,是来自于谢鹜行,起初是虚虚柔柔的游弋,逐渐融进的越来越深,直到他的温度彻底染上她。
高于原本身体的温度让雾玥思绪也跟着乱糟糟的发烫。
除了嬷嬷,母妃,云娘娘,就没人抱过她,就是她们,上一次抱自己也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公主身上也凉,靠着奴才能舒服些。”
雾玥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听出他声线里的喑哑。
谢鹜行漆黑幽暗的视线落在雾玥发颤的眼睫上,小公主僵硬靠在他怀里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不是。
俨然一只被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弄得不知所措的小动物。
把人抱在怀里,贴近她的身体,汲取她的气息外,猖獗的侵入,勉强安抚下身体里那些躁动的腕足,谢鹜行才能沉下气跟她说话。
“公主今日怎么同陆步俨在一起。”谢鹜行虚阖着眸,漫不经心的问,手掌轻轻揉着她绵软的肚子。
雾玥此刻脑子还懵懵的,不知道该想什么,谢鹜行平静的样子,又让她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悄悄仰头,不确定的目光落在他似玉的侧脸上,很快又收回。
他是太监,是太监,又是自己早早养在身边的,就跟兰嬷嬷,云娘娘,表姐一样。
对,一样。
他就是想对她好,才用身体给她暖身,自己如果突然起来,会伤他心吧。
雾玥在心里说服完自己,才抿抿唇瓣说:“表姐要去狩猎,就劳烦陆大人照顾我。”
贺兰婠自己就不安分,打的什么主意她都不需要猜,他在意的是,小公主知不知道。
先是在聚贤阁押绸花的时候押中了陆步俨,而后送礼,生辰宴,再到今日。
谢鹜行眉梢裹上冷意。
小公主是顺应而为,还是像此刻一样。
低下眼帘,毫不遮掩的妄念迷乱与那随时可能被触动的戾气揉掺在一起,显得整个人危险至极。
还是像此刻一样,被他抱在怀里,还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怎么就找的陆大人?”
谢鹜行说着话,半弯下腰,握着雾玥的小腿抬起,脱了她的绣鞋,在捏住她脚上罗袜的时候,一直顺从的小公主挣扎了起来。
被他握在掌心的小腿试图往回缩。
“怎么了?”谢鹜行扭头问,顿了一下解释说,“公主鞋湿了,寒从脚起,一直这么冻着,不脱下捂热了,会生病的。”
看着谢鹜行清明的眸子,雾玥将还没来得及问的话咽了下去,轻轻的哦了声。
谢鹜行的一连串举动,让她有点缓不过神,思绪也不灵敏。
应该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谢鹜行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长指捏着她的罗袜,视线随着下滑的罗袜轻动,眸色越发深幽,罗袜坠地,小公主白生,细腻,润泽的一双脚暴\\.露在空气中,也袒露在谢鹜行眼前。
脚趾似不安的轻蜷起,谢鹜行大掌一拢,将她两只脚一并握在掌中,再裹进青衫的宽袖之中。
滚烫的掌心贴着冰凉的脚,实在太舒服了,雾玥实在舍不得抽出来,再看谢鹜行一脸坦然,清正的不见一点异样,果然是宦官。
雾玥也彻底没了顾虑,就这么让他揉着自己脚,只是偶尔他指腹在脚心刮过痒的她忍不住打颤。
随着心里的积郁散去些许,谢鹜行又问:“公主还没回答呢?”
雾玥愣了一下,才想起谢鹜行刚才问自己的话。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表姐猜测陆步俨心悦自己的说出来,说实话,她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而谢鹜行又与寻常男子不同,她跟他说这些男女之间情爱的事,一来他也不懂,二来,还怕会让他自卑受伤。
雾玥想了想道:“大约是觉得与陆大人相熟吧。”
雾玥想起陆步俨方才走的那么匆忙,又不免升起愁绪,“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公主不必担心,即是身边随从来传的话,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个小小教训而已,前提是他得识相。
谢鹜行偏头凝着雾玥澄澈的乌眸,看来小公主是真的不懂。
眉宇彻底舒展,周身的危险也淡去不少。
然而,此消则彼长。
似在抚弄着美玉的手心越来越烫,直烫进他的皮肤,难以言喻的愉悦从两人每一处紧贴密不可分的部分窜起,颤麻着他的灵魂。
小公主是如此契合在他怀里,被他握在掌中,小娇的身段可以让他轻易吞噬。
邪思猖獗,他就知道会是如此,哪有见好就收的道理,要了,就只会要的更多。
欲壑难填,贪得无厌,根本无法满足。
雾玥却因为暖和的温度而昏昏欲睡,眼帘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眨一眨,逐渐越来越慢,眼睫几乎交叠在一起。
“回宫还要些功夫,公主睡会儿吧。”稳沉绵长的声音刮过耳畔,引着人不自觉地沉入梦香。
谢鹜行也像累了一般,阖眸将下颌轻靠在雾玥鬓边,虚虚蹭着她的发,云淡风轻。
看不见的是,宽袖笼罩下的手,在近乎狭旎的抚揉。
他告诉自己急不得,如今小公主对他没有防备,若太过激会吓到她。
叫嚣的妄念撕扯,折磨着他的理智,他却在极致的压抑下幻想等真正占有的时候,会是如何的快意,定是将灵魂填满到极致。
光是想象已经让他疯狂。
睁眼,总是清冷寡情的黑眸里浮着水色,放肆让自己沉沦的姿态,颓靡的活像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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