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走吧。”
刑部地牢的大门打开, 陆歩俨被狱卒押着从阴暗牢房里推了出来,脚步踉跄了两下才算站稳。
他迎着刺目的阳光抬头,浑浊的双目许久没有聚焦, 憔悴苍白的面容上到处布着血污,狼狈落魄, 微弯的背脊更是没有了一点往日的翩翩风度。
“陆大人。”
听到熟悉的少女嗓音,陆歩俨缓慢转过目光, 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才浅弯下腰道:“见过公主, 陆某如今一介白身,不是什么大人了。”
雾玥紧蹙起眉头, 看到当初御街夸官, 那么意气风发的郎君落得这样的下场,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百感交集。
站在陆步俨的立场, 他注定不可能与谢鹜行成为一路人, 而她纵然唏嘘叹惋, 也不可能站在他那一边。
雾玥低了低眸, 轻声对合意道:“送陆公子去府上。”
“是。”合意应声走上前。
陆步俨摆手制止,看着雾玥虚弱开口:“陆某还有一言。”
雾玥颔首, “陆公子但说无妨。”
“远离谢鹜行。”陆步俨目光如炬。
雾玥心口微窒。
合意闻言当即拧眉呵斥,“陆公子慎言。”
陆步俨不为所动,只紧紧盯着雾玥,“陆某与公主相识一场,斗胆与朋友自居, 不忍见朋友在被此等歹人蒙蔽欺骗。”
雾玥沉默了许久,反问:“陆公子为何觉得我一定是被欺骗。”
“因为我有眼睛, 公主心地善良,绝不是善恶不分之人。”因为身负重伤,陆步俨说话气息十分不稳。
他大口喘气着说:“若不是被蒙骗,公主怎会与那样的人为伍。”
陆步俨言辞锋利如刃,雾玥握紧手心,眸光尤为复杂。
她确实不是被蒙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善良,但她知道她有私心,很大的私心。
“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朝堂之上,凡是谏言之人,都已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责罚,滥用权柄,亏官损民,以谋私利。”
陆步俨的义愤填膺,满腔愤慨被雾玥轻轻打断。
“陆公子。”
陆步俨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事,雾玥也无法告诉他,只是,眼下的局面注定他们或许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雾玥心里苦涩叹息,看着他极为认真地说:“他把所有的好都给我了,我怎么能怪他对别人不好。”
陆步俨重重一震,雾玥的话对他而言简直比受刑来的冲击更为大,他如同不认识她一般,“公主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还能。”
荒唐,简直荒唐。
他不信他所认识的雾玥,是一个不明是非大义之人。
“公主难道真的以为先帝是被三皇子所害?”陆步俨原本不忍心告诉雾玥这些,可他此刻怒气填胸,无法忍受雾玥再被蒙骗,甚至助纣为虐。
合意见陆步俨越说越过激,又看到远处走来的谢鹜行,压声对雾玥道:“公主。”
雾玥也看到了谢鹜行,微沉下声打断陆步俨的话,“陆公子不要再说了。”
陆步俨话音嘎然断在喉间,低垂下头微偻的身躯愈加显得神形落魄,半晌,苦涩笑笑,他能说得都已经说了。
陆步俨抬眸凝视向雾玥,“谢鹜行这样的乱臣贼子,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
纵然没有杀了谢鹜行,他也落得个被削官的下场,但万幸三皇子已经顺利从嵩县离开,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
“还盼公主能早日醒悟,陆某言尽于此。”
陆步俨的话如同一片沉积的阴云压上雾玥心头,将她的不安放大,没人知道,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明明已经熬过风浪,可她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忐忑。
“咱家一介阉人,小人做派,是比不得状元郎高风峻节,可也知道不在人后闲言。” 谢鹜行走上来,经过陆步俨身侧,站在了雾玥身边。
陆步俨已然连面上的功夫都不再做,冷冷盯着谢鹜行,“即是对待小人,又何须风范。”
谢鹜行语态悠然,“状元郎骨头硬,就是不知道府上二老禁不禁的住一而再的打击。”
陆步俨紧抿住唇,表情变得难看,谢鹜行那一声声状元郎更是刺耳至极,他无愧于心,却有愧于爹娘的栽培。
雾玥心下也跟着发紧,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陆步俨真的丢了命,毕竟清堰江旁的相互是真。
“想必陆父陆母都在等着陆公子回去。”雾玥话是对着陆步俨说的,眼睛却看着谢鹜行。
谢鹜行沉了沉嘴角,“还不走。”
若不是看在这姓陆的像个人样,总要留点能用的,当真是一点不想留他的命。
陆步俨咬下牙关,口中血沫布满口腔,托着伤重的身体,一步步往外走去。
待人离开,雾玥连忙对合意道:“我们也回去吧。”
她生怕谢鹜行揪着自己来见陆步俨的事磨砺她,说完自顾走得飞快。
合意落在后头,左右为难的在两人中间来回送着目光。
谢鹜行看着逃也似的小公主,似笑非笑的哼了声,对合意道:“去罢。”
雾玥只顾着溜走,等坐上马车才回味过来不对,要是过去谢鹜行哪能那么容易让她走。
她推开车轩望着渐渐落在身后的刑部衙门,蹙起眉心思忖,自从回到京城后,只要是在人前,谢鹜行都不会离她太近。
就连刚才,他也只是站在离她三五步远的地方。
就好像,他在刻意表现着与她的生疏。
陆步俨方才说的那番话回响在脑中,雾玥慢慢攥拢搁在膝上的手。
*
雾玥心里存着事,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的,连沐浴时都趴在浴桶边沿走神。
一直听兰嬷嬷说起谢鹜行,出神的眸子才转了转。
“嬷嬷说什么?”雾玥以为自己听错了。
兰嬷嬷愁蹙着眉,一边给雾玥擦洗着身,一边重复,“你跟着掌印一同出的宫,可有见他与太监。”
兰嬷嬷说着难以启齿的抿了抿唇,“掌印当真好男风?”
如今宫里都传遍了,甚至还有不少人往他身边送男子,若真是这样,她可怎么跟娘娘交代,兰嬷嬷只觉得眼前发黑。
“咳,咳咳咳。”雾玥忽然咳的停不下来,满脸涨的通红。
兰嬷嬷急忙给她拍背,“怎么了这是。”
“吃了口风。”雾玥心虚的胡乱眨着眼,兰嬷嬷这会儿还没意识到那太监就是她,等反应过来,她怕是要糟糕。
“哪来的风?”兰嬷嬷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又扭头看着雾玥涨成通红的脸,脑中闪过不对劲。
兰嬷嬷狐疑凝起眉,正要开口,“笃笃”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嬷嬷。”是心檀走了进来。
兰嬷嬷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到玉屏后说:“怎么了?”
“云娘娘有事寻您去一趟。”
兰嬷嬷看了眼黑透的天,“这会儿?”
心檀颔首:“奴婢来伺候公主就是了。”
雾玥在里间竖起耳朵听着两人说话,又听得兰嬷嬷离开的脚步声,才松下紧绷的肩头。
她拿手贴了贴自己烫红的双颊,长长吐出一口气。
感觉到心檀进来,拿了巾子给自己沐浴,雾玥慢慢将身体靠到浴桶边沿,光洁的背脊触到身后人布着薄茧的指腹才意识到不对。
她急转过身,对上谢鹜行专注垂低的眉眼,惊讶问:“你怎么来了?”
谢鹜行继续鞠着水往雾玥肩上淋,薄唇轻轻启合着吐字,“公主当真以为逃了就完事了?”
雾玥想起白天的事,支支吾吾嗫嚅,“我,他。”
谢鹜行抬起眼看她,雾玥心口莫名一栗,反应极快的伸长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娇糯糯的说:“我只是觉得他人不坏。”
谢鹜行顺势揽住她,宽大的衣袖落在水中,被打湿一片他也不在意,用指缘轻轻刮在雾玥一节节微微突起的脊骨之上,“那是我坏。”
后背升起的酥痒麻意让雾玥齿根都在轻轻打颤,扑闪着羽睫在他怀里摇头,万分笃定道:“你是最好的。”
“当真?”谢鹜行低头看她。
雾玥仰着诚然的小脸点头。
看到谢鹜行唇畔漾笑,正要松口气,整个人就被他从水里抱了出来,她慌忙箍紧他的脖子,身上的水滴全洇在他青色的衣袍上,还有许多顺着足尖淌到地上。
雾玥嗓音发急,“我都说了你是最好的。”
小公主分明是哄他,他会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好?他与这个字就不沾边。
谢鹜抱着她迈步往床帏走,用无比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我也只是想对公主再好一点,想帮公主擦身而已。”
雾玥才不信他,踢晃着小腿表示不满,湿哒哒的脚在他衣袍上留下一个个印子,偏偏又不重。
谢鹜行垂目,小公主分明气恼又包容着他的所作所为。
她现在包容着他,将来不了呢?
谢鹜行抱着雾玥坐下,低首将额头轻轻贴在她肩上,“我知道我不好,这辈子都不可能像陆步俨一样遵照着仁善做事,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报仇,这是在遇见公主前唯二的念头。”
雾玥茫然停下踢动的脚,稍偏过头,只看到谢鹜行叠拢的眼睫。
“直到有了公主,这烂泥一样的人生,才终于有了些光亮。”他低声喃语着,箍在雾玥腰上的手臂颤抖着收紧,仿佛陷在自责中,“可我却变得越来越不知足,贪婪无度的想要公主的一切,不正常的像个异类。”
耳边谢鹜行低迷的嗓音让雾玥心口生疼,回想起当初他被人欺凌,眼里没有一丝光亮的模样,又听他说自己是异类,更是呼吸都揪紧了。
“不是的。”她抬手扶上谢鹜行的手臂,指尖因为急切而嵌的很紧,“谢鹜行你是最好的,比任何人都好。”
谢鹜行在她颈边微微漾笑,如同得逞一般,轻启着唇贴上坠在她肌肤上的水滴,再慢慢轻吮去,“那我接着帮公主擦身。”
皮肤窜起的颤栗让雾玥呼吸乱了乱,她轻轻攥起细指,眼眸浮红着小幅度点头。
……
兰嬷嬷从云兮柔房中出来,又往雾玥寝殿去,守在外头的心檀看到她过来,忙迎上前去说:“嬷嬷,公主已经睡下了。”
“睡了?”兰嬷嬷往殿门处张望去。
雾玥恍惚间听见了兰嬷嬷的说话声,湿迷的眸子微微缩紧,抵在谢鹜行肩上的双手仓皇屈拢,使着力道想要将人推开。
谢鹜行头颅底埋在她心口,感觉到肩膀被掐紧,反吃的更大口。
雾玥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同时想起方才嬷嬷问自己的话,昏沉沉脑袋也变得清醒。
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外头。
好在殿外兰嬷嬷见果真熄了灯,也没有坚持进来,点点头就离开了。
听到心檀送嬷嬷离开的声音,雾玥凝满仓皇的眸光一松,小口喘着声,气息不定地轻声说:“嬷嬷都误会你……好男风了,将来,要怎么解释。”
谢鹜行闻言停住了吞吻,迷沉的黑眸化进一点清明。
雾玥又想起心里的那些不安,“谢鹜行,你为什么任由那些人误会你喜癖,谢鹜行,你在外头都不与我说话了。”
他这样的乱臣贼子,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
陆步俨的话又一次在雾玥耳边响起,她扣紧按在谢鹜行肩头的十指,“谢鹜行,现在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下颌被扣起,雾玥那些忐忑不安的话都被谢鹜行吞进了口中,须臾才松开。
黑暗中,雾玥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含笑的嗓音,“不过是还有一些烂摊子要收拾罢了。”
雾玥还想要追问,谢鹜行抱着她揭过话题,“对了,贺兰绾送信来了。”
雾玥一愣,忙撑坐起身,惊喜道:“表姐来信了?”
她回到京城才知道,她离开没多久,表姐就收到姨母染病的消息,所以提前回了月夷。
雾玥急着想要看信,催着谢鹜行问:“信呢。”
“我去拿。”
谢鹜行点了一盏灯,从丢在一旁的外裳里翻出信递给雾玥。
雾玥急忙拆开信,谢鹜行重新将人抱进怀里,问:“说什么了?”
“信上说表姐已经回到月夷,姨母身子也已经无大碍,等有机会她会再来看我。”雾玥说完把信叠拢抵在心口,不舍和落寞涌上心头。
皇嫂和陈太医离宫,现在连表姐也走了,虽然表姐说会在来看她,可也不知道是何日。
雾玥嗓音闷闷的,满是遗憾的说:“都没跟表姐道别。”
她说着仰头看向谢鹜行,“也还没让表姐知道你的身份。”
谢鹜行若有所思的沉吟,月夷么。
“有机会的。”他敛起眼里的深色,低头在雾玥脸畔吻了吻,“不早了,公主睡吧。”
*
最炎热的一段夏日在沉闷中度过,九月的天终于带来了些许凉爽,可谢鹜行越来越忙碌,雾玥时常几天都见不到他。
只是每当她问起,他总是言语轻松的揭过,雾玥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她甚至感觉整个皇宫都压抑一股推不散的阴翳。
晌午时分,用过午膳,雾玥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子边摆弄着插花,抬眸就见合意兴冲冲的从中庭跑来。
“公主。”合意笑着跑到廊下,隔着窗对雾玥道:“公主之前让人去寻的会打铁花的匠人已经到京城了。”
“真的。”雾玥眸光一亮。
总算赶在谢鹜行生辰前把人请来了。
“快带我去瞧瞧。”她快走出寝殿,走了两步又回头警惕看着合意,“你没让谢鹜行知道吧。”
合意赶忙说:“哪能呐,奴才嘴可严实着呢。”
雾玥弯唇一笑,“那就好。”
*
金銮殿上,谢鹜行一把掷了官员呈上来的纸张,“咱家让你们抓逆贼,你们就拿回来这么些东西。”
漫天得纸章飞扬后又散落到各个官员脚边,每一张上面写的都是一首打油诗,
奸臣持政乱朝纲,
欺君罔上背道行。
奸臣不除灾祸起,
天下将乱家国亡。
跪在殿中央的官员额上浮汗,“回内相,这些都是地方官员呈上来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首打油诗就在百姓间流传开了。”
谢鹜行走到他面前,皂靴踩在纸上,“为何传的,何时传的你们不知,那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奸臣是指的谁?”
官员伏身在谢鹜行脚边,脊背僵硬说不出话,良久硬着头皮才道:“定是有人在背后散播谣言,故意抹黑内相。”
“原来指的是咱家。”谢鹜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官员背后冷汗直冒,“下官的意思是,将造谣者全部抓起来,以儆效尤。”
谢鹜行反身道:“凡是传谣者,一律杖毙。”
“至于萧沛,咱家再给你们半月,抓不到,就提头来见。”
……
连着几日雾玥都忙着给谢鹜行的生辰做准备,担心他知晓,都是悄悄去见打铁花的匠人。
这天她正沿着金銮殿外朝房往宫外去,就见一行官员面色凝重的走大殿出来,待人走远,她注意到一张飘落在地上的纸,好奇走过去捡起。
看清纸上的一个个字,雾玥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
“公主,倒时我们就先把柳架搭起,旁的都方便。”匠人在雾玥面前比划着说。
雾玥魂不守舍地点头,满脑子都是那首打油诗的内容,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传来的,都已经传到宫中,那说明在百姓中可能都已经传遍了。
她抬眸问面前的人,“几位师傅一路进京,可有听说什么关于宫内的谣传。”
“这。”几个师傅面面相觑,旋即纷纷摇头。
若说谣传那定是有的,只是谁也不敢说而已。
雾玥按下心里的忐忑,吸了吸气又问:“这个打铁花,真的能保佑人平安顺遂么?”
师傅重新挂上笑脸,“这是自然,见了这铁花,保准福顺平安。”
“那就好。”雾玥抿着微笑点头。
雾玥开始盼着谢鹜行生辰这日早早到来,而临近的这几日整个京城就像变了天一样,连接的阴雨不断。
雾玥看着窗外的雨帘,自昨夜起,这雨就不曾停过,倾泼的仿佛要将这天地都淹了。
“轰隆——”凭空砸下的一记雷响让雾玥眼帘重重一颤。
中庭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人,是兰嬷嬷,手里的伞吹得半飞,露出她凝满慌急的脸。
而紧跟在她身后的合意似乎是想阻止,又拦不住。
雾玥心里顿生不安,快步走出寝殿,“嬷嬷何事这般着急。”
兰嬷嬷丢了手里的伞,用冰凉的手紧紧握住雾玥,焦急地声音被大雨冲刷的朦胧模糊。
“急报传到宫中,萧沛召发檄文上表天地,奸臣谋逆,祸乱朝纲,以清君侧的旗号在瑾州起兵。”
第092章
十月末, 萧沛起兵的消息已经彻底在百姓中炸开,他有刘将军的兵马支持,自瑾州挥军北上一举夺下两郡。
谢鹜行则先后调遣朝廷的军队, 一路自边城截断刘裕后方援军,一路守城抵挡萧沛先行军的攻打。
叛军支援久未抵达, 萧沛攻城的破竹之势就被拖滞,两军僵持于泽州北古口。
朝廷可以多番调遣兵马, 而萧沛一旦落势将士军心便会不稳, 于是他命人在百姓之中大肆宣扬奸臣罪状, 为除奸臣保萧氏江山,向藩王诸侯诏借兵马。
民心动荡, 京城中更是人心惶惶。
一封封军情送到宫中, 养心殿内,谢鹜行面无表情的翻看过密信。
自琉璃灯罩下映出的烛光投在他侧脸上,明暗交错, 一双黑眸恰好落在暗处, 眸色深不可辩, “靖王应召借兵支援萧沛, 他是忘了自己还有个次子在京城,抓起来, 明日于城楼前斩杀,再将其头颅送去靖王封地。”
仲九低垂着头拱手,“是。”
“磨墨。”谢鹜行道。
仲九走上前,拿了墨块研磨,谢鹜行提笔在展开的纸上快速落字。
逆贼萧沛罪犯滔天, 罪一残害手足,计杀太子, 罪二谋逆弑父,罪三起战至民不聊生,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人不仁,伤廉愆义,讨缴逆贼萧沛乃社稷之役。
凡是与逆贼勾结,动荡社稷者,诛。
谢鹜行摆了笔,抓起纸丢到仲九怀里,“发下去,让各府衙广召天下,再传令,取萧沛首级者,赐封忠义候。”
仲九拿着檄文退下,谢鹜行将身体后靠进椅背中,这天下终于是乱起来了,只是还不够乱。
他击掌两下,一道暗伏在梁上的黑影无声跃至殿中,低首道:“掌印。”
谢鹜行看着他吩咐,“我要离宫一段时日,在这期间,有任何吩咐会让仲九告诉你。”
“是。”暗卫走上前,接过谢鹜行送来的两件东西。
一件□□,一件是用来控制暗卫的毒。
他戴上面具,抬起头,一张脸已经是和谢鹜行如出一辙。
“那公主那边。”暗卫犹豫着问。
谢鹜行起身往殿外走,准备连夜就动身,听见身后暗卫的问话,脚步微顿,“若是公主单独要见,一律推了。”
“是。”
谢鹜行却迟迟没有迈步,漆黑的眸子里罕见的浮上挣扎之色,指腹碾压着手指的关节,半晌,才敛目走出殿。
*
雾玥日日盼着要给谢鹜行看的那场铁树银花,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自萧沛起兵的消息传到宫中那刻起,整座皇宫仿佛在一息间变了天,人人惶恐自危,生怕叛军会攻到京师。
她与其他人一样害怕,萧沛已经连攻下两座城,若是北古口失守,只怕杀到京师是早晚的事。
而且谢鹜行奸臣之名昭著,百官不过是敢怒不敢言,萧沛又是皇家血脉,他打着除奸佞的旗号,官员先会拥护他。
现在朝中局势紧张,谢鹜行要应对战事,还要控制朝中那帮官员,她已经月余没有怎么见过他。
偶尔见面,他除了让她安心,从不多提。
她怎么能安心,雾玥只能每日让合意去前朝打听军情,合意起初还想瞒着,还是她扬言要自己去问,他才肯将事情打听回来。
初秋的天风里已经带了凉,雾玥却开着窗子,这样她可以第一时间看到院中进来的人。
她手里捧着茶心不在焉的在喝,看到合意,忙搁了茶盏,待人一进殿就问:“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合意支支吾吾的,神色踌躇。
雾玥握紧双手,莫非是萧沛的军队攻过了北古口,她心急的催他快说。
合意硬着头道:“回公主,是掌印在宫外险些遇刺。”
合意话还没有说完,雾玥就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他连忙说:“掌印没有受伤,刺客也已经被抓拿。”
茶水留到掌心下,雾玥手发着抖,连挪开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他现在在哪里?”
“大约是在养心殿。”合意也不确定。
雾玥没有忍住还是去找了谢鹜行,仲九守在养心殿外,见雾玥过来,迎身上前,“公主怎么来了。”
雾玥道:“我要见掌印。”
听说他险些遇刺,她如何也控制不了,只想亲眼确保他无恙。
仲九为难道:“掌印这会儿正在与官员商谈军情,公主若是有什么事,奴才替你转达。”
雾玥闭了闭眼,嗓音有些发哑,“我要见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从他开始在人前避着她她就有感觉了,越是如此,也越不安,他不把她放在身边保护了,说明他身边危机四伏。
雾玥努力控制住情绪,对仲九道:“你告诉他一声。”
说完便转身往照月楼的方向去。
仲九看着雾玥离开的背影,目露忧愁,掌印如今还没有回宫,必然是不能去见公主的。
雾玥等到天黑,都不见谢鹜行过来,只有仲九来传了话,说法也如过去一样,无事,让她不要担心。
兰嬷嬷送走仲九,回来看雾玥魂不守舍的模样,宽慰道:“眼下时局紧张,掌印抽不出身也是正常,公主不要太过担心了。”
自兵变起,她同样悬心吊胆到了现在,她比雾玥还要恐慌,这样的场景她在萧临谋反时就经历过一次,朝廷军队节节败退,最终仁宣帝殉国,她想不到会又一次起战事,殿下现在处境比当初的仁宣帝还要艰难,他又能否有不同的结局。
“不是的。”雾玥忽然说。
兰嬷嬷看向她,就见她两眼无神垂着头,“他是想保护我,所以不见我。”
兰嬷嬷揪心不已,若是真的落败,至少对外,公主还是萧家血脉,萧沛不会动到她头上。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她心里愈发惶恐,还要按下心慌说:“掌印也是万全之策,公主既然知道就更应该保护好自己。”
“我不怕的。”雾玥紧紧看着兰嬷嬷说,“可我怕见不到他。”
她眼圈满满蕴湿,眼里流露出的无助和依赖让兰嬷嬷心头一紧,脑中闪过什么,“公主……”
她想到早前被打断的话题,又想起雾玥当初跟着谢鹜行离京时一身小太监装扮,一个猜测在心中慢慢形成,“公主不会与掌印。”
兰嬷嬷抿了抿发干的唇,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回想起两人从微末的年少时,相伴到现在,无分彼此的感情在此刻回想起来,都过于亲密了,而她因为两人的身份,竟从来没有怀疑过,也没往这处想过。
“公主是那个小太监?”纵然对方是谢鹜行,兰嬷嬷也严肃了脸。
雾玥堪堪欲垂的泪珠子悬在眼睑处,对上兰嬷嬷的视线,目光慌闪了一下,可她已经不想瞒了。
轻轻点头说:“是我。”
这天夜里,雾玥就听兰嬷嬷叹了无数声气,似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憋了回去。
而她一鼓作气豁出去承认之后,旁的是一句都不敢说了,不过兰嬷嬷的话倒是给她提了醒,谢鹜行不见她,她可以悄悄换个模样去见他。
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
入了夜,合意关上照月楼的宫门,收拾收拾便回了罩房打算歇下。
才躺下就听见两声极轻的扣门声。
“笃笃。”
这时候能是谁?合意困惑起身走过去拉门,一开门就见雾玥站在外头。
“公主?”
雾玥四下瞧了瞧,“给我一身你的衣裳。”
夜沉如墨,只有宫道两侧的石灯亮着稀薄的光,两个太监一前一后快步走在夜色中。
一直来到宣铭阁外的小径上,走在前头的合意终于忍不住停下步子,而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抬头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雾玥眨眼问他,“怎么不走了。”
合意满脸恳求,“公主,奴才还是觉得这样不妥。”
都走到这了,她今日怎么也要见到谢鹜行,雾玥轻轻跺脚催促,“快些。”
合意张张嘴,又懊恼闭上,心一横,带着雾玥往宣铭阁去。
两人还未走到月门下,就被值守的内侍给拦下,内侍见来的是合意,又看看他身后低垂着头的太监,疑惑问:“公公怎么这时候来了。”
合意道:“我带人来见掌印。”
“掌印还未回来。”
“那我进去等。”
因为谢鹜行早前就有交代,若是合意来寻可不报就放,内侍没有多犹豫,就让他进了宣铭阁,又命人去养心殿通传。
雾玥一进到宣铭阁,便朝着合意使了个眼色然后溜进了谢鹜行的寝殿。
另一边仲九得知合意去了宣铭阁,还带了个小太监,心里就生出不妙,先行回去查看。
他走进院中,只看到一脸心事重重的合意,快步走进问,“怎么这时过来,带了谁来。”
合意蹙凝起眉,压声说:“公主。”
果然。
仲九暗道这下麻烦了,掌印至今没有回京,公主来了见谁去。
他朝着寝殿的方向看了眼,思索再三推门进去,雾玥安静坐在桌边,闻声欣喜抬头。
见是仲九,眸子又暗了下来。
仲九笑说:“公主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掌印事忙,这会儿还在养心殿呢,恐怕过不来。”
雾玥攥紧手心,“我等他。”
“公主。”仲九还想再劝,雾玥已经侧身把脸偏过一侧。
仲九一时束手无策,也没法将人送回去,干脆就让暗卫来见公主一面,可掌印有令不许。
仲九苦恼发愁,也只能先拖延,“那奴才去催催。”
仲九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养心殿不多时,谢鹜行就已经回到宫中。
换下装束,谢鹜行一路脚步不停地朝着照月楼去,暗卫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与他汇报这些日子来宫里阵前的情况。
“靖王的三万叛军拖延了朝廷的第一批援军,无法及时赶至北古口增援,萧沛的叛军已经开始攻城,因为没有掌印的指令,所以一直没有再增派援军,照此攻势守城将士不出半月就要失守。”
谢鹜行沉默听着,看到远处的照月楼,摆手示意暗卫退下。
暗卫领命,掩身进黑暗中。
兰嬷嬷深夜睡不着,独自走到殿后的寒泊树下,双手合十低声做祈,“娘娘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公主与殿下。”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才反身往回走,没曾想刚走到中庭就与进来的谢鹜行打了个照面。
“掌印怎的这时候来了?”兰嬷嬷困惑问。
说完朝着雾玥的寝殿望了眼,迟疑道:“公主已经睡下了。”
她知道公主想见殿下,可眼下局势,为保周全,两人确实该保持距离,若真的有万一……
兰嬷嬷握紧双手,不敢再往下想。
谢鹜行看出兰嬷嬷眼中的重重顾虑,吹来的夜风将他心中漫涨的思念吹凉了些许,“那就让公主睡吧。”
仲九还在愁眉不展的想着怎么劝雾玥回去,见到自月门下走来的谢鹜行,他还以为是暗卫,上前行了一礼,压着嗓音说:“别进去,公主在里面。”
谢鹜行脚步微顿,倏忽抬眸望向门窗紧闭着的寝殿。
兰嬷嬷不是说小公主已经睡下了,怎么会在他这里,又如何进得来。
谢鹜行突然迈快了步子。
仲九也跟上,“你还是别进去了,我想办法劝公主回去。”
他话说到一半,谢鹜行摆手示意他住口。
“退下。”
仲九愣了一下,暗卫不可能明知公主在里头还要进去,他带了几分不确定的说:“掌印?”
谢鹜行没在理会他,大步上前,将手抵在门框上,犹豫了片刻,推门进去。
雾玥以为来得还是仲九,默默坐着没有动,反正打定主意不走。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说话声,她心口忽的跳快了一下,似有所感的快速转过头。
视线就这么撞进了那双紧紧纠着自己,深绻如旋的眸子。
雾玥眼睛发酸,眨了好几下眼才把泪意逼回去,亲眼看到他没事,她高悬了几天的心终于可以落回了肚子里。
雾玥掐住指尖小声说:“我问合意要的衣服,别人不会知道我来见你,你不用担心我有事。”
在雾玥看来,谢鹜行一直都在宫中,他们只是见得少了而已。
只有谢鹜行自己清楚,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他的小公主了,如滕蔓一样的情思在他眸中疯狂滋长,织成密网,将她笼罩在全部视线中。
娇糯绵软的声音是他做梦也想听见的,离宫的每一日他都在后悔,后悔放手去博这一场,已经到了此时此刻,他不往下走都不行。
雾玥说完紧抿住唇,抬起到底还是沁上了湿意的眸子望着他,又似发恼一般,轻轻跺了跺裙下脚,“你怎么还不来抱着我。”
谢鹜行几步走过去,一把揽住雾玥的腰将她抱进怀里,手臂一寸寸收紧,如锁链嵌合进她腰身的曲线,将她轻颤的娇躯紧紧按进胸膛。
第093章
雾玥闭紧着眼, 将脸颊贴在谢鹜行胸膛,大约是被夜风所侵染,他衣袍上携着刺骨的寒意, 触到肌肤上,凉的雾玥轻轻一颤。
谢鹜行感觉到雾玥的瑟缩, 有那么一瞬,犹豫着想要松开些, 结果只搂得更紧, 低声喃语, “马上就暖和了。”
他以为小公主是要躲,却反而将自己无比温软的娇小身子整个都埋进他怀里, 圈在他脖颈上的纤细双臂紧了紧, 又紧一些。
谢鹜行轻震,激荡心脏跳动更迅猛,他将视线低下, 只能看到小公主的发顶, 轻轻拱蹭着他的胸膛, 就像是要给他取暖一般。
雾玥交叠的羽睫随着呼吸不平稳的颤抖, 过往谢鹜行抱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无比暖和, 仿佛能抵挡一切风雪,此刻他透凉的怀抱让她心慌,她只想快些驱赶走这些寒意。
雾玥感觉到颈项被掌握住,继而宽大的手掌轻抚至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托起,雾玥轻翕开眸子, 铺天盖地气息就笼罩了上来。
“谢……唔”
未说完的话被谢鹜行尽数吞到了口中,余音化成了吟唔。
雾玥唇齿被他撬开, 舌头不温柔的冲撞进她口中,粗粝勾卷住她柔软的舌,搅缠吞吮。
口中的空气被剥夺,鼻息也全部被搅乱,所有的感官都被谢鹜行的气息充斥满,他遽升的体温终于穿过衣衫,烫进她的身体,以极快迅猛的速度攀绕,绕住她那颗惶惶难安的心。
暌违的熟悉温度让雾玥忍不住轻啜哽咽出声。
谢鹜行迷沉的眸子划进清明,略微退开一些,抵着她的额,眸光紧纠着她被泪水染湿的双眸,心中生出万般不舍,“公主不哭,是我不好。”
雾玥有满腹的话想要与他说,到嘴边却只哽咽问出,“谢鹜行,你是不是会有危险。”
谢鹜行目光微滞,旋即笑道,“瞎想什么。”
怎么会是瞎想,他都险些遇刺了。
雾玥还要说话,谢鹜行赶在她开口前先一步错开话题,“倒是公主,夜里不睡觉,扮了小太监偷摸过来。”
谢鹜行垂眸,好整以暇的端看着她的装束,半晌轻勾着薄唇笑说:“那么想我?都怨我这些时日太忙,顾不上我的心肝儿。”
雾玥不顺着他的话走,而是很认真的看着他问:“谢鹜行,现在情形很不好是不是,你一直不见我,在人前与我撇清关系,也是怕牵扯我是不是。”
谢鹜行眼里的笑意不变,语态轻松,“萧沛就算有靖王的支持,兵力也远远抵不过朝廷军队,至于不见公主。”
他若是矢口否认,小公主只怕会更加认定心中所想。
谢鹜行用掌心抚着雾玥的脸庞,温声喟叹着哄慰:“是因为我得保护好公主呐,不敢有一丝纰漏。”
雾玥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想说自己不怕,可她也清楚,他这么做不仅是在保护她,如此节骨眼上,她也不能让自己成为旁人要挟他的负累。
雾玥把所有话都咽下,只执着问,“那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谢鹜行默了默,战事一起,变数就不再在他的掌控内,他就算布划再周全,也无法笃定结果。
牵一发动全身,稍有不慎,哪怕是一环出错,他都没有第二次机会。
“就是为了公主,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谢鹜行低声说着,抬起她的下颌一下一下细细密密的落吻。
不能,更不敢。
“公主不用担心会与我撇清关系。”谢鹜行口吻变得凝沉,吻也加重,“撇不清的。”
雾玥被他愈加深切的吻夺去空气,喘气变得吃力,一直到谢鹜行的吻滑到脖颈,她才有机会喘口气,随之而来的颤栗却更强烈。
谢鹜行吻得痴迷,视线触及雾玥身上的衣服,他停住动作微抬起头,目光莫测,“合意的衣裳?”
看到雾玥点头,他没有一丝迟疑,利落解了衣裳掷到地上,眼里翻着不能平息的异色。
在雾玥迷惘惊愕的轻呼声中,谢鹜行将头埋低,再次落下的吻远比方才来的更为凶猛。
他闭着眼,所有的情绪都在被放大。
重要的不是合意,而是现在他能解了这衣裳,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幸死了,就连这简单的事也没法做到,也再没办法在小公主身上染上他气息。
他的一切会在小公主身上慢慢淡去,念及此,一股带着恐慌的戾气在胸膛窜起,横冲直撞。
他一把将雾玥抱起,甚至不等走到塌边,就掀了衣袍握住她的腿环到腰上。
填实后的心安勉强将他的戾气压下些许,成王败寇,若当真到那日,他认就是了。
但他得带着他的公主一起走,否则他死都没法瞑目。
……
风停雨歇后,雾玥虚阖着湿肿的眸子,浑身无力的软伏在谢鹜行怀里,呼吸轻的几乎听不出,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软绵绵的由着他给自己穿衣。
谢鹜行拿得是自己的衣裳,宽大的青衫将雾玥从头罩到脚,还长出一截。
谢鹜行将衣带系好,抬起眼看她,眸子里还噙着餍足后的风流,“怎么早没想到,公主往后就着这身,日日在我身边可好。”
雾玥潮\\.红未散的雪腮又红了几分,轻声呸了口,“要是不担心你,我才不来。”
谢鹜行笑笑没再说话。
他也确实只是说说而已。
*
这天之后,雾玥仍是只有偶尔才见到谢雾行,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寒,临近年关前,萧沛的军队还是攻过了北古口。
年廿八,萧沛率军驻扎进城中。
这一场仗双方将士皆死伤惨重,纷飞的战火更是让城中百姓流离失所,严冬的寒冽笼罩在残破的城池之上,本该和乐团圆的喜庆日子,长街上却随处可见伤亡的将士,还有家园被毁的百姓。
萧沛负手站于城墙之上,神色漠然地看着长街上的景象,一个执军报的将士从伤残的士兵中疾步跑来。
“报——”将士跪在城墙石阶下。
萧沛朝进安睇去眼神。
进安向守卫一摆手,守卫撤械将将士放了进来。
将士快步上前,躬腰奉上手里的密信,“禀殿下,从京城送来的急报。”
萧沛将握在手里的玉兰雕件收回胸前衣襟,才接过信件展开。
进安站在萧沛身边,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微凛,他们才打退了朝廷军队,攻下北古口,莫非是有什么变数。
“殿下。”进安沉声道:“可是朝廷又派来增军?”
萧沛冷笑,“是赵铭率着那批流窜的余孽,打着要推翻我萧家江山,匡复邺朝的名头,在多地招兵买马,举兵造反!”
进安大惊,看到纸上的几行字——
萧贼谋朝篡位,倒行逆施,天道不容,故天降惩戒,前有手足相残,弑父大逆不道之事,后有奸宦乱政,至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我辈顺应天意,诛除萧贼,拨乱反正,光复邺朝。
萧沛怒撕了手中的信纸,邺朝,哪还来的什么邺朝,这天下江山姓萧,是他萧沛的。
谢鹜行那蠢货,与他内斗以为扶了那毛头小儿上位就能高枕无忧了,这江山到他手里都端不住,现在民心大乱,连赵铭那帮丧家犬也敢造反,想乘乱分一杯羹,痴心妄想!
“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休整三日,随我挥军北上!”
*
除夕夜,宫中出奇的清冷,没有办宫宴,也没有百官守岁,只有漫天飘扬的大雪纷撒落下,堆积在一盏盏宫灯之上,遮蔽了光晕,萧索凄寒。
照月楼里,雾玥与兰嬷嬷,云兮柔,合意,心莲,心檀一同吃着团圆饭。
几人也没有主仆之分,坐在一桌,雾玥竟有一种回到了过去在长寒宫的感觉。
只不过那时宫外热闹喧嚣,长寒宫清苦冷寂,她与嬷嬷云娘娘互相说着扶持安慰的话,而现在恐怕整座皇宫里,也只有他们这里还有些和乐气氛。
只是这和乐不知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雾玥不止一次望向漆黑的中庭,已经快到子时,谢鹜行大约是不会过来了。
她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现在不仅萧沛的叛军在一路北上,还有前朝的起义兵,雾玥心里隐隐猜测这或许是一个契机,可是三方交战,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战事动荡,京中看似还是风平浪静,但百姓早已是人心惶惶,为了驱散恐慌,上元节这天满城百姓都热闹的走到街上,彩灯游街,在河边放花灯祈福颂悼,愿天下能早日太平。
雾玥也在暗卫的跟随保护下去到宫外,她随着人群跟着游街的花灯队伍一同走着,热闹的气氛仿佛真的让人暂时忽略了战事。
心檀与合意仔细的隔开着人群,合意见天色已经晚了,对雾玥道:“公主,咱们该回去了。”
雾玥点点头,将提在手里的花灯晃了晃,“将灯放了就回去。”
几人去到胧西河边,雾玥待前面的姑娘放完花灯,走上前拢着裙蹲下,将花灯小心翼翼的放进水中。
花灯在水中沉浮了两下,她也紧张提起心,见它终于稳住往前头飘去,才松下目光抿唇微笑起来。
视线扬起,对上湖对岸静静望着自己的男子,雾玥微怔。
是久未见过的陆歩俨。
……
两人就近选了胧西河旁的一间茶楼,坐下后雾玥率先问:“陆公子近来可好。”
陆歩俨清简许多,眉宇间依旧温朗,含笑说:“无官一身轻,空身无累。”
雾玥知道他是心怀抱负之人,怎么会真的淡出不闻天下事,她扶了扶手里的茶盏,思忖问道:“如今战局剧变,前朝起义军打着拨乱反正的口号起兵,陆公子怎么看。”
陆歩俨蹙起眉。
雾玥紧着又说:“如今朝局乱做一团,天下在萧氏手里是不是真的违背天意,所以现在民不聊生,或许前朝真的可以复朝,百姓也可以安定。”
陆歩俨对她口中的萧家二字略有困惑,但没有深想。
至于雾玥的话,他不是没有想过,如今战火四起,已经超出他的预计。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始终认为,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能让家国富强的君主才配做这天下之主,而百姓在萧家的掌政下,身处水深火热,这样的朝廷究竟还配不配做掌权。
但皇权之挣从来都是用实力说话,喊得口号无非是为了个师出有名。
如果不是三皇子起兵在先,动荡了局势,这些起义军恐怕前脚揭竿后脚就会被歼灭。
陆歩俨如实道:“起义军兵力太薄,是怎么也敌不过朝廷军队的,但若是谢。”
陆歩俨说着看了看雾玥,“但若是谢鹜行与萧沛再自相残杀下去,渔翁得利也不是没有可能。”
雾玥听完轻轻点头,“我懂了。”
雾玥没有久留,与陆歩俨道别后就回了宫。
走到通往照月楼的宫道上,雾玥反复想着与陆歩俨的对话,心中越发笃定了一个猜测。
前朝军起义,或许有谢鹜行的操控。
他或许是想要将萧家的江山彻底毁了。
雾玥捏了捏手心,忽然看向合意。
合意上前两步,“公主有何吩咐。”
雾玥犹豫再三,只轻声道:“今日是上元节,你让谢鹜行不要忘了吃元宵。”
“欸。”合意欠着腰应声,“奴才知道了。”
养心殿内,谢鹜行阖眼坐在宽大的龙案后揉着眉心。
果然赵铭起军的消息一传开,传到那些藩王耳中,都开始坐不住要借兵相助萧沛,毕竟若没有赵铭,再怎么打,这天下只要姓萧,他们就能高枕无忧。
赵铭那区区几万人也确实难成气候,他就是再喂兵马过去,想要与朝廷抵抗也是如螳臂当车,而且他若是真的壮大,一旦不可控,也是麻烦事。
倒时,他可能就未必愿意做个统帅了。
所以这权衡之势还不能破。
仲九端着碗热腾腾的元宵走进来,“掌印吃些东西吧。”
谢鹜行眼皮也没抬,虚一摆手,示意他拿下去。
仲九犹豫了一瞬道:“是公主嘱咐的,上元节得吃元宵。”
谢鹜行睁开眼,没有说话,接过碗安静将元宵吃下。
*
在平稳度过中元节之后,就是接连沉池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京中,萧沛所率的叛军兵马在集结多位藩王的支援后,一路北上攻占多座城池。
而所有人以为不足为惧的前朝起义军,竟也一路收召兵马在四月末的时候打过了两江!
幸而朝廷派来的援兵抵达及时,死守显州,起义军才没有进一步攻过来。
但是时至今日,朝廷腹背受敌,被两方分去兵力,竟以隐隐落到劣势。
那批拥护谢鹜行的朝廷官员也意识到局势的严峻,若再下去,就不仅仅是皇位之挣,而是这大胤朝要没了!
老太傅在金銮殿上痛斥奸臣乱朝,要谢鹜行自戕谢罪,被下令当场斩杀,血溅满了大殿,百官无不骇然惊栗。
这场仗也到了无法再拖的地步,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有朝廷军与萧沛的军队整合,内方稳定,才能保天下不会易主。
七月暑至,萧沛的八万先行军已经顺利驻扎在峡裕江畔,只等渡江长驱直达京师。
营帐内,萧沛身穿甲胄站在舆图前插旗摆阵。
如今朝廷兵力仍是最多,但一部分被拖在了显州,驻守皇城外几到关卡的兵力与他相去无多,加上一路败退,军心早已不稳,他战胜的把握不低。
怕就怕两军交战的时候,赵铭那帮叛军也打过来,到时候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萧沛沉着嘴角,他是真没想到,谢鹜行连那区区万的人叛军都挡不住,能让他一路打到显州,招兵买马壮大至七八万。
他闭上戾气涌动的眉眼,深深呼吸。
帘帐被挑开,是进安走了进来。
“殿下。”进安站定在舆图前拱手。
萧沛,“说。”
“前方探子来报,谢鹜行为增将士势气,要亲自率兵上阵。”进安说罢递上手里的信封,“这是京城送来的密信。”
萧沛接过信拆看,信上说,是赵京玉劝笼了大部分朝臣,谢鹜行顶不住压力所以才会亲自率兵。
“自作主张。”萧沛神色变得凌冽。
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一举攻入皇城,谢鹜行前来必然会拖长战期,倒时两军伤亡少不了,朝中毕竟还有一个姓萧的坐在皇位上,若是赵京玉也想做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人……
虽然赵京玉未必有这个胆子,但他不能不防。
萧沛思忖着摩挲着手里的玉,片刻后低下视线,看着掌心的玉问进安:“找到了么?”
进安知道他问得是顾意菀,在北上行军的路上,他们在一个流民孩童身上发现了一方绣有玉兰的手绢,那绣花与顾意菀所绣的如出一辙,而听那孩童的描述,给他手绢的人也与顾意菀相符。
顾意菀恐怕是真的没有死,据说在她身旁,还有一个男子。
进安摇头,“还没有找到。”
“继续找。”萧沛重重合上眼。
这场仗他无论如何都要赢,他还要找回他的菀菀。
*
谢鹜行出征的前夜,彻夜都将雾玥捉在床帏内,他发着狠,雾玥也竭力承载着,手臂紧紧圈着他,不断地问:“你会没事的对不对。”
谢鹜行沉黑染欲的眸子紧盯着她,里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挣扎。
她交扣在手臂上的指深掐出印记,又问:“谢鹜行,你会没事的对不对。”
“公主愿意跟我一起走么?”谢鹜行问。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生死就是一线之间的事,他还没有看透天机的本事,只有把小公主带在身边,他才能确保他们到死也在一起。
雾玥没有犹豫的点头,透过眼前的水雾看着他,“你不是问过我,愿不愿意死在一起。”
谢鹜行一句话没有说,就这么紧紧看着她,忽然笑出声。
粗哑的笑声凝满了畅快和也满是不舍,当初是这么想的,可他不舍得他这般漂亮美好的公主,变成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
舍不得可怎么办呐。
谢鹜行低头深切吻住她,用力到恨不得将她吞进腹中,“公主不用担心,我就是死,也会回到公主身边死。”
从他下颌滴落的汗水砸在雾玥身上,与布她肌肤的涔涔香汗混掺,稠缠的气息丝丝脉脉的深搅在一起,两人都希望这天不要亮起来。
可时间不会偏爱他们半分,雾玥醒过来的时候,谢鹜行已经不在。
*
谢鹜行率朝廷军队与萧沛的叛军对峙在峡裕江,两军数次交战峡裕江易守难攻,萧沛想要率军渡江,唯有两条路,从山涧夹道走或是横渡江面,夹道行军难,将士只要进入就会遭遇埋伏,死伤惨重。
而一旦想要渡江面,驻守在江河对岸的将士就会射来漫天飞箭,同时投石砸船,两军交战数次,萧沛这边将士死伤万余,却始终难以攻破。
直到一夜大雾,谢鹜行预判失误,萧沛趁夜色遮目,命三千将士渡江杀进对方阵营,借着大乱之际,大批军队过江,直接打的对方退兵十里戌守。
索性援军很快抵达,战势又一次拖了下来。
营帐内,萧沛与将领商谈过战事已经是深夜。
烛火照着他厉怒森冷的脸,到此关头,谢鹜行与他都清楚,只有统帅两军将士,才能对抗起义军,所以两人都有所保留的在打。
“如此拖下去,赵铭的起义军恐怕就真得要收鱼滃利了。”
他们两人之间,必须要死一个。
*
皇宫一处开阔的空地上,雾玥一手执着特制的木棍,木棍的凹槽处盛了水,她抿紧着唇,用手里的另一根棍子狠狠敲击在下面,被大散的水花立刻飞上天,再如蒙蒙雨雾般洒下。
“公主可真厉害!”站在一旁的合意和心檀满嘴夸赞。
雾玥自己也十分满意,她扭头兴冲冲的去看一旁的师傅,眼里闪烁着希冀:“我这样可以打铁花了吗?”
“不成不成。”师傅连连摆手,“这水打的还不够散,若是换成铁水,公主身上可就要被灼伤了。”
自来就从没有姑娘家学这手艺的,只有皮糟肉厚的男子才敢做这危险的事,公主来找到他说要学打铁花时他都蒙了好一会,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娇滴滴的小公主能干这事。
万万没想到,她竟真的坚持了下来,日复一日的练着。
如此的坚韧连师傅都咂舌刮目相看。
雾玥闻言落寞的垂了垂眼,今天是谢鹜行的生辰,说不定他回来,她便便日日练习着,没成想还是不行,他也还是没回来。
谢鹜行离京的三个月,她除了从那一道道传回京的军情中寻到一点点他相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师傅见她情绪低落,宽慰说:“公主已经打得十分好了,倒时必能打出最漂亮的铁树银花来。”
“嗯。”雾玥勉力挽出笑,没关系,等她学会了他一定也就回来了。
往后就都是平安顺遂。
……
“嗡——嗡——”
沉压浑厚的鸣哨声响彻军营,将士从哨台上急奔下来,口中高喊:“叛军又攻来了!”
谢鹜行靠坐在圈椅上,漠然听着营帐外将士奔走整军的重踏声,仲九站在一侧,垂低着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交代你的事都记住了。”谢鹜行启唇淡淡说。
仲九沉声答:“掌印放心。”
没听到谢鹜行再说话,仲九略微抬起视线。
烛火明明灭灭的照在他脸上,漆眸沉黑,稀薄的光投在其中都被吞噬的干净,似是怎么也难以照亮。
直到他眨动眼帘,仲九才从他眸中读出一丝情绪,是惶恐。
仲九震惊不已,他怎么会从掌印眼中看到惶恐?等再看过去时,又什么都没有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戾气。
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停在营帐外:“末将求见内相。”
“进。”谢鹜行站起身,展开手臂。
仲九取来甲胄为他穿上,谢鹜行低头佩戴着护臂,副将程士毅拱手道:“萧贼率军自南崖袭击,末将已经命先锋将士迎战,弓箭手和炮车皆以排阵备战。”
阵前,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席卷着扑面的血腥味和喊杀声,两军将士冲陷在沙场之中,一具具身躯倒下,紧接着又是一批批将士前仆后继的冲上前。
铁骑马蹄踏过尸体,扬起漫天的沙尘残肢,厮杀声滔天。
谢鹜行骑在马上,眯眸望着地方阵营旗帜上“伐奸除逆,扶颠持危”的几个大字,迅疾的狂风吹得旗帜翻飞不止。
谢鹜行冷默勾唇,伐奸除逆,究竟谁是奸谁是逆。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剑锋映着凉月,冷冽透寒,“给我杀!”
谢鹜行策马疾驰杀进战场,凌厉的剑势招招直取对方性命,狠戾杀出一条血路,剑身逐渐被鲜红的血液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颜色。
将士气势大增,嘶吼着冲杀在前,月影笼罩着这片巨大的修罗场,刀剑碰撞发出的铮鸣,火花迸溅,哀嚎咆哮,形如炼狱。
程士毅杀到谢鹜行身旁,高声道:“内相,萧贼见不敌,带着人马往西崖逃了!”
就在这时,迎面冲来的敌军嘶喊着朝着谢鹜行挥刀劈来!
谢鹜行眸光一厉,执剑的手腕灵巧一翻,剑锋直取对方心口,拔剑撤势的同时,大片的血迹喷洒而出,溅在他眼下,衬着冷白的皮肤如同鬼魅。
“率人马,随我去追!”谢鹜行一夹马腹,率先朝着萧沛退逃的方向追去。
一路追踪进西崖山涧,除了一路过来地上的尸首,谢鹜行始终没有发现萧沛的踪迹,他拉停缰绳,缓慢驱着马绕着空寂的山涧处查看。
飒飒的风凌厉刮在谢鹜行耳畔,如刀锋剜肉,束发被风吹得翻飞扬起,敏锐听到林间有动静,谢鹜行眸光一厉,执剑的手慢慢握紧。
数十道黑影从暗中跃出,萧沛骑着马自人群中缓缓上前,微笑看着谢鹜行。
谢鹜行目露讥嘲笑看着面前的埋伏,“殿下不会以为,凭这几人就能奈何的了我罢。”
且不说程士毅马上就会带人赶来,即便没有,这些人他也不放在眼里。
萧沛挑眉摇头,“我是想与内相商量件事。”
谢鹜行一副倾听的姿态。
萧沛道:“想来内相也清楚,只有这天下姓萧你我才安枕,现在我们僵持下去只会使兵力越来越弱,让赵铭那帮逆贼得逞。”
“那殿下投降就是了。”谢鹜行笑得散漫。
萧沛心头怒沉,面上却不改丝毫神色,“朝中早已无人服你,现在全天下都要你死,你吃不下赵铭,你与我顽抗也是因为你没有别的出路。”
谢鹜行唇边的笑意慢慢敛起。
萧沛接着道:“这荣华富贵你是没本事要了,与其落得个不得好死,我可以现在放你走。”
谢鹜行沉默不语,仿佛在权衡,忽的,他弯唇一笑,“来了。”
谢鹜行好整以暇的吐字,“我吃不吃得下赵铭,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萧沛抬眸看向他身后,是程士毅带着围堵的人马赶了过来。
“内相恕罪,末将来迟。”程士毅策马高喊,“都给我上,拿下逆贼。”
萧沛看着越来越近的人马,也笑起来,“是啊,来了。”
他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怎么可能放谢鹜行走,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只是若直接动手,他确实没有把握。
但是他可以策反。
谢鹜行意识到不对,脸色骤变快速回头,程士毅手里的弓箭已经破空射出,淬着寒光的箭头朝着他飞射而来。
谢鹜行瞳孔陡然缩紧。
……
夜风拍打在窗棂上,没有关紧的窗子被吹得摇摆作响,“哐嘡,哐嘡。”
雾玥猛得从睡梦中惊醒,“谢鹜行!”
黑暗中,雾玥惧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帐顶,她心脏在狂跳,呼吸急切,强烈的不安急涌进心口。
第094章
崖顶狂风肆虐, 呼啸着如同巨兽嚎叫,凌厉割在皮肤上好似刀刃,萧沛紧锁着眉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
他一路追杀谢鹜行至崖边, 亲眼看着他身中数箭,坠入悬崖。
进安紧跟着冲到萧沛身边, 目光如炬巡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殿下, 谢鹜行被程士毅命中要害, 又从这里摔下去, 必死无疑。”
萧沛眼里满是鄙夷,翻身上马后如同施舍一般道:“派一队人马下崖去搜搜……找到, 就碎尸万段。”
“是。”
程士毅冲回阵前, 举箭一击射穿帅旗,酣战厮杀的朝廷军看到帅旗轰然倒塌,顿时乱了军心, 而在这时不知哪里来的高喊声——
“谢鹜行已伏诛, 投诚者不杀。”
“谢鹜行已伏诛, 投诚者不杀。”
……
喊得人越来越多, 一声高过一声嘶吼盖过了战场的厮杀,主将被诛, 所有将士军心溃散,惊惧恐慌蔓延在每个人心中,乃至被打得节节败退。
萧沛站于高台之上,眼里映着熊熊的战火,进安看到他投来的目光, 下令鸣鼓停战。
程士毅高举着萧沛阵营的旗帜,对着所以将士高喊:“奸宦谢鹜行扰乱朝纲, 挑起战事,祸国殃民,你们都是大胤的将士,与你们对战的乃是你们血脉同族!如今奸臣贼子已除,我们再无需自相残杀,众将士都应随我效忠殿下,保家国安宁!”
万千将士悄寂无声,只有粗重的鼻息和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没错!奸臣乱朝,三皇子才是天命所归之人,我们都应效忠三皇子。”
有了一个人的声音,接着就是千千万万的声音。
左、右两名统军率先丢了兵械走上前朝着萧沛的方向跪叩,“末将听从殿下统帅。”
伴着甲胄碰撞的声响,一个,两个,齐刷刷所有将士都跪了下来,萧沛眼里肃杀的凌冽之意慢慢化为成竹在胸的笑意。
谢鹜行虽然除了,但还有赵铭这一心腹大患,开战至今朝廷兵力损去半数不止,他需保存最大的兵力来应敌。
“报——”探子执军报策马疾驰而来。
他跃下马奔至高台前,“禀殿下,赵铭等叛军已于十日前夺下显州!”
萧沛凝眸神色骤沉。
*
“嗡——嗡——”浑厚嘹亮的鸣号在皇宫内彻响,不绝于耳。
雾玥枕臂伏在窗前的桌案上出神,忽听得那嗡嗡的响声还有些发怔,紧接着直逼灵台的声响让她脑袋眩晕,心惊不已。
她撑坐起身,疾步走出殿外,就见兰嬷嬷面色慌张的也跑了过来。
“嬷嬷,这是什么声音?”雾玥迷惘不安的问。
兰嬷嬷眼里噙满恐慌,“出事了。”
这声音她听过,当初萧临的叛军攻进皇宫,吹得就是这石别拉,鸣号响了整整一夜,叛军也杀了整整一夜。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雾玥听着兰嬷嬷说得那三个字,无声的眼泪就顺着面颊淌了下来,那夜的噩梦之后,她一直害怕,那个梦就像一个预兆。
鸣号声却忽然戛停。
一瞬间安静的雾玥能听到自己胸膛里的震跳声,兰嬷嬷惊疑不定的望向照月楼外,不确定到底发生什么了。
雾玥顾不得旁的,她要知道到底怎么了,快步朝着宫外走去。
“公主别!”兰嬷嬷反应过来紧跟上去。
合意从宫外匆匆跑来,“公主别出去!”
雾玥一把抓住合意,垂泪的眼眸里满是慌张,“出什么事了?”
话音方落,就听纷踏的脚步声自宫道上传来,是大批禁军,他们奔走在皇宫内,将各宫都围了起来,包括照月楼。
合意与心檀心莲满腹戒备的守着宫门,索性禁军并没有闯进来。
合意回身看着雾玥,反复张嘴,艰难道:“公主……”
萧沛统帅两军之后,压着谢鹜行的死讯,一路直逼京师,大军兵临城下朝中才知道谢鹜行战败。
而幼帝还不过一个蹒跚小儿,谁敢拦着萧沛入京,鸣号停下前,他已经率兵踏入金銮殿。
雾玥浑身发抖,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合意后面说得什么她都没有听见,用了全部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说……你说,谢,谢鹜行怎么了?”
合意也红了双眼,忍着悲痛道:“掌印,坠崖,战死。”
甚至连尸身都没有找到,也无人再在意,就这么丧命异乡。
活着的时候人人忌惮,死了却连尘沙都不如。
兰嬷嬷脸色煞白,捂着嘴惊叫出声,脚步踉跄着后退,整个人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着险些跌倒在地,是心莲扶住了她。
殿下,死了……
雾玥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目光空洞扩散,泪水一滴滴砸落,彻骨的寒意沿着四肢爬满全身,她忽然觉得好冷,好冷。
直到濒临窒息,她才张开口涩哑艰难的深吸了一口气,灌进肺腑的刺痛让她难以承受,死死捂着心口蹲了下来。
雾玥将瘦弱的肩头拼命缩紧,好冷还是好冷。
他不是说了会回来的,不是说了死也要回到她身边再死。
雾玥努力呼吸,每一下都痛的她不敢再继续,喘息变得越来越艰难。
合意和心檀大惊失色,连忙蹲下唤她,“公主!”
兰嬷嬷听到两人慌急的声音,从悲痛中惊醒过来,跌跌撞撞的跑到雾玥身前,看到她泪流满面,双眸涣散近乎崩溃,慌忙蹲下身将她抱住。
“公主,嬷嬷在呢,还有嬷嬷。”兰嬷嬷同样泪流不止,心痛如绞,“公主不能再出事了啊。”
她悔啊,当初她就应该咬死不说出殿下的身份,这样他就不会为了复国而丢了性命。
雾玥在兰嬷嬷怀里放声痛哭,像幼时宁贵妃去时那样,紧紧抱着她,哭哑的声音里满是无助,“嬷嬷,只剩下我们了,又只剩下我们了。”
*
金銮殿上。
官员面对重回朝堂之上的萧沛,无不是神色凛然,尤其那些过去拥护谢鹜行的官员,低垂着头,身体都在打颤。
赵京玉率先走到殿中拱手说:“幸得殿下为朝廷铲除奸佞,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击退赵铭所率的叛军,陛下年幼难以当政,臣恳请殿下摄政,以保社稷太平。”
萧沛睥睨着众人,“我乃萧氏血脉,自然不会任由乱贼毁我江山。”
赵京玉将腰沉得更低,“臣参见摄政王。”
摄政?萧沛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唇,他要得是皇位。
三天后的深夜,幼帝所居的永秀殿走水,漫天的大火烧了整夜,由于救驾太迟,幼帝没能逃脱,生生烧死在了永秀殿中。
说不蹊跷都没人信,可满朝文武谁也不敢有所置喙,宫里一边筹备着国丧,萧沛则龙袍加身,以极快的速度登基。
没有谢鹜行搅局,萧沛拨大军挥师南下攻挡赵铭的叛军,虽然暂时挡住了攻势,但也丢了数十座城池,而朝廷兵力损伤太重,这场仗并不好打。
长期耗下去只会劳命伤财,萧沛坐了这皇位,却也焦头烂额,更没有功夫管别的事。
注意到雾玥是在大行皇帝的出殡之日。
雾玥身穿着素服,面容憔悴黯淡,巴掌大的小脸消瘦了不止一圈,她垂着头走在人群中,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
萧沛看了她片刻,命进安将人请来。
进安颔首快步朝雾玥走过去,“公主。”
雾玥目光微晃,抬头看向进安,声音冷淡,“何事?”
进安低了低腰,“皇上请公主过去一趟。”
雾玥握紧垂在袖下的手,“我知道了。”
雾玥跟着进安去到养心殿,萧沛坐在桌案后执着书在看,她走上前欠身行礼,“见过皇上。”
萧沛抬眸,神色温和,“五皇妹。”
“不知皇上召见臣妹,是为何事?”雾玥垂低着眼睫,她怕自己一旦抬眸,就会藏不住眼里的恨意。
萧沛端看着她,“五皇妹不必紧张,朕知道谢鹜行过去是你的内侍,他虽犯下滔天罪行,但你是无辜的。”
雾玥咬紧牙齿,恨不得扑上去与他拼命,杀了他,怎么才能杀了他。
口中泛起的血腥让她冷静下来,谢鹜行这样护着她,她不能白费他的苦心,而且她还有嬷嬷云娘娘和照月楼的所有人要保护。
雾玥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无比懊悔的说:“奸佞乱政,若早知他会如此,臣妹当初如何也不会救他。”
萧沛颔首,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似是不经意地问:“朕听闻你与顾意菀交好,她为何会自戕。”
雾玥心口紧凝,当初萧沛只是皇子都不肯放过表嫂,更遑论现在,若是让他知道皇嫂没有死……
雾玥不敢再往下想,平了平心绪道:“皇嫂身子本抱恙,围场事变更是让她遭受了不小的惊吓,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恐怕是积郁太过,承受不住,才想不开。”
萧沛执杯的手握紧,菀菀可是因为他……
他很快否了这个念头,她是为了逃离,萧沛眸色变暗。
他的目光让雾玥心惊。
“皇上。”进安从殿外进来,弯着腰说:“陆大人说有要事求见。”
雾玥低垂的目光动了动,萧沛登基后,不仅重新恢复了陆步俨的官职,破格升他做吏部侍郎。
“传。”萧沛道。
雾玥屈膝告退:“臣妹告退。”
绕过屏风,雾玥与快步进来的陆步俨打了个照面,陆步俨眉心微凝,见她无事才松了松眉,拱手道:“见过公主。”
“陆大人。”雾玥轻轻回了话,往外走去。
陆步俨双手握紧,雾玥看似无事,可往日那双总是闪烁着细碎光亮的眸子,在谢鹜行死后,似乎再没亮起过。
他敛下心绪,进殿面见萧沛。
“微臣见过皇上。”陆步俨拱手行礼。
“何事要禀。”萧沛低眸翻开手边的折子。
“微臣得到消息,叛军现在又多了个名头,前朝的谢将军一直深受百姓敬重,他们放出谢将军后裔还活着的消息,打着追随谢将军后裔的名头,让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发加入叛军队伍。”
萧沛蹙眉抬眸,这事他已经知道,“领兵的是赵铭,现在却让别人来分功,恐怕是内部要起乱了。”
什么心怀天下,为了大义,最初或许是的,可真的掌权之后几人能保有初心,萧沛不屑嗤笑。
“臣担心的是,他们大肆造谣皇上杀害先帝,以此搅乱民心。”陆步俨说着,吐字缓了下来,他最初不信萧沛会杀太子,弑父谋逆,可幼帝莫名被烧死,绝不会是意外。
蹒跚的孩童他尚且下得了手,做那些事,也不足为奇。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进安传见雾玥时,急忙赶来。
陆步俨继续道:“臣以为,皇上现在必要以安定民心为首要。”
萧沛何等敏锐,结合之前听闻的陆步俨心悦雾玥的事,眯了眯眸冷色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如常,有弱点的人,才是最好掌控的。
萧沛笑道:“陆卿还没有成亲吧。”
陆步俨顿了顿,“是。”
萧沛又道:“不如朕将公主许配给你如何?”
……
显州城都。
孙猛拍案站起,在厅堂内来回急走,语气暴怒不满,“大哥,我们拼死拼活,死了多少兄弟才打到这里,那姓迟的倒好,在这时散播谢将军的名号,把功劳都归了过去。”
“孙猛。”赵铭呵斥住贺猛,“若不是迟先生一直暗中报信,送来对敌之计,我们怎么能顺利打到这里,追随谢家这样的忠诚良将,是我们的光荣。”
“大哥你能服?”孙猛转过身,虎目拎起,“我不服。”
“现在最重要的推翻萧贼,大业未成,难道我们要先内乱?你若如此不服,这统帅我让你做。”赵铭冷喝,话里话外皆为大义。
孙猛粗吸了几口气,“我都听大哥的,也只服大哥,若是将来谢家那个连面都没有露过的主子想要白捡便宜,我孙猛第一个不答应。”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赵铭拍了拍他的肩,眼里快速划过一丝逐权之色。
*
初春的雪下得纷纷扬扬,雾玥出神望着窗外那株枝桠被积雪压弯的树,当初谢鹜行送她的那只雕鹤停在指尖摇摇晃晃。
她看了许久,俯下身将脸埋进臂弯,同时握紧手里的雕鹤。
恍惚间,谢鹜行离开前说的话又一遍遍回想在耳畔,“公主不用担心,我就是死,也会回到公主身边再死。”
“就是死,也会回到公主身边再死。”
谢鹜行坠崖后,尸身一直没有被找到,或许他没有死,对,他答应过她就是死也要死到她身边,她要等他回来。
发顶被温柔抚揉,雾玥呼吸一紧,倏忽抬起头,“谢鹜行。”
看清面前的人,雾玥微亮的眸光黯淡了下来,迷恍的思绪也清醒过来,低声道:“嬷嬷。”
兰嬷嬷心疼万分的看着她,想劝她不要再想,又怎么也说不出口,抚着她的发轻轻叹了口气。
雾玥勉励弯出微笑,“嬷嬷,我没事的。”
“我还要等谢鹜行回来呢。”
兰嬷嬷悲恸不忍,怎么还可能回得来,她要开口,雾玥却急了,“他会回来的。”
“公主。”合意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他从殿外跑进来,“陆大人求见公主。”
……
“陆大人请坐。”雾玥引着陆步俨在凉亭中坐下,抿着笑问:“不知陆大人寻我是有何事?”
陆步俨没有拐弯抹角,“公主可愿嫁我。”
雾玥斟茶的手一顿,茫然看着他,半晌才道:“陆大人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那日对于萧沛的问话,他没有直接回答,回家想了数日,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公主在宫里并不安全,我未必能给公主多显赫富足的生活,但会尽全力保你无恙。”
萧沛心狠手辣,谢鹜行甚至会用命保护雾玥,但萧沛不会。
“陆大人。”雾玥抿了抿唇,心里是感动的,但是她不能答应。
她看着陆步俨,如同当初将耳铛还给他时一样的说:“对不住啊,陆大人。”
陆步俨沉默许久,苦涩笑了笑,“因为谢鹜行。”
雾玥点头,“因为他,也因为我不能拖累你。”
两人对坐了许久,陆步俨起身告辞。
“陆大人。”雾玥轻轻叫住他,看着他的背影说:“陆大人往后不要再管我了。”
陆步俨没有说话,迈步离开。
……
散朝后,萧沛在御书房与赵京玉等人商谈战事,现在朝廷军打不退叛军,叛军也攻不过来,想要在短期内获胜,恐怕没有可能,时间拖的越长,局势就越难测。
萧沛烦躁的摆手:“都退下罢。”
官员陆续往外走,萧沛看了眼走在后面的陆步俨,“陆卿。”
陆步俨停步,“皇上还有何吩咐。”
萧沛问他,“朕上回问你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陆步俨拱手:“微臣谢过皇上的美意。”
萧沛眸色微冷,“陆大人是觉得朕的皇妹配不上你。”
陆步俨压住唇角,他拒绝赐婚必然会惹的萧沛动怒,若是他询问雾玥,或是得知她与谢鹜行之间的其他关系,虽然谢鹜行现在死了,可他未必就不会迁怒雾玥。
陆步俨心中犹豫再三,正想要先答应,进安急匆匆跑进殿,“皇上,贺兰公主求见。”
贺兰绾。
陆步俨和萧沛皆是一愣。
……
贺兰绾入了京后,一路策马到宫门口,进到御书房面圣时都还喘着气。
萧沛审视着贺兰绾:“贺兰公主独自一人千里迢迢进京,不知是为了何事?”
贺兰绾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道:“和亲!”
“和亲?”萧沛反问。
贺兰绾重重点头,“我也不是一人来的,提亲的使臣和队伍就在关外,我先行一步而已。”
贺兰绾迎着萧沛的目光继续道:“我代表月夷来向五公主提亲。”
“若是皇上答应,月夷愿意借兵给皇上,助皇上剿灭叛军。”
第095章
雾玥得知贺兰绾来了宫中, 一刻不停出了照月楼。
她越走越快,一直来到金銮殿外,看到从殿中出来的贺兰绾, 提裙急奔了过去。
“表姐。”
贺兰绾正想去找她,见她过来眼睛一亮, 惊喜万分道:“雾玥!”
跑了两步,看清雾玥泫然欲泣, 蓄满湿泪的双眸, 贺兰绾心头拧紧, 加急步子过去。
雾玥跌跌撞撞,最后几步几乎是扑过的, 紧紧抱住贺兰绾, 哑着嗓子啜泣唤她,“表姐……表姐。”
一声声溢满了无助与委屈。
她不敢在嬷嬷面前哭,怕惹得嬷嬷与她一样悲痛, 人前努力表现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拼命拼命维持着不让脆弱的心防崩塌。
直到此刻见到贺兰绾, 她才敢发泄般的放声哭出来。
贺兰绾心口揪疼的回抱住她, 不停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没事了啊, 没事了,表姐来了。”
她没想自己才回到月夷没多久,大胤就发生战乱,更想不到谢鹜行会死,若早知道会这样, 她说什么也要留下来保护雾玥。
萧沛不知何时也从大殿走了出来,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 淡笑着打趣说:“皇妹怎么哭成这样了?”
雾玥呜咽啜泣的声音戛然了一瞬,她放开贺兰绾低头擦着泪,报赧说:“臣妹久未见表姐,心中思念,一时失态,让皇上见笑了。”
萧沛摆摆手,仿佛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你们姐妹情深,朕瞧了也感动。”
雾玥缓慢呼吸着,让自己平复下来,只听萧沛又接着道:“也难怪贺兰公主千里迢迢代表月夷来向朕提亲。”
“提亲?”雾玥错愕重复着,扭身看向贺兰绾。
贺兰绾点头,“回去我慢慢与你说。”
“是,不急。”萧沛笑说:“等使臣到了,我们再作商议。”
既然月夷愿意借兵,他自然要好好利用。
雾玥还处在震惊之中,提亲,那必然是向她提亲。
一个侍卫跑来,在进安耳边低语了几句,进安听罢快步走到萧沛身旁。
“皇上。”
萧沛见他神色急切,稍低了低头,侧耳听着进安说话,从容的面上一寸寸失了平静,“当真?”
进安颔首,顾意菀找到了。
萧沛压着心中翻腾的狂喜,嘱咐雾玥招待好贺兰绾,就带着进安一同离开。
……
“和亲!”
照月楼里,兰嬷嬷在听完贺兰绾的来意后,与雾玥先前一样的震惊。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方法了,但她就怕公主不愿意。
雾玥什么也没说,只是固执地摇头。
贺兰绾见左右说不通她,急得“哎呀”直叹气,在屋内来回踱着步,“现在这里局势混乱动荡根本不安全,而且。”
而且一旦她和谢鹜行的过去被抖出来,谁都不敢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贺兰绾忍了忍,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转而劝道:“你嫁回月夷,不仅是你自己,兰嬷嬷和照月楼里的人都可以安然无恙。”
雾玥攥紧揪着裙摆的手,若只是她自己她可以什么都不管,可表姐说得没错,还有照月楼上下的人。
她反复抿紧唇瓣,却仍开不了口,说不出答应的话。
贺兰绾怎么看不出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她早就说那死太监靠不住,哄骗了她表妹的心,现在不仅护不住人,还把自己的命丢了。
贺兰绾心中愤懑发苦,顾不得兰嬷嬷也在场,急道:“他已经死了!”
雾玥眼帘重重一颤,倏忽抬眸,素来和软的眸子第一次带了冷凝的肃然,继而又慢慢透出难以承受的无措。
兰嬷嬷见状急忙拉住贺兰绾,“贺兰公主别说了。”
贺兰绾也不忍心如此,可她更不能放让雾玥消沉下去,她干脆挣脱兰嬷嬷的手,“你不能那么自私。”
贺兰绾凌厉的斥责让雾玥抖了抖,“……表姐。”
雾玥小幅度的摇着头,想要解释,她不是自私,她只是想等谢鹜行,再等等他。
贺兰绾红着眼声音哽咽,“你要是有个万一,你让我,兰嬷嬷云娘娘那么多关心你的人怎么办,还有谢鹜行……他也不会愿意见你这样。”
雾玥呼吸发堵,哽在喉咙口,让她快要窒息。
她忽然不能确定,谢鹜行是更希望自己陪着他,还是希望她平安。
想起分别那夜,他紧揪着她目光,那么深那么浓,雾玥觉得表姐说的不对。
他才不会放了她,他说过的,可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再不回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雾玥心里第一次生了怨。
“而且这事关两国,皇上他一定会同意的。”贺兰绾硬着心肠说。
贺兰绾的话让雾玥的心绝望下坠,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
没错,她不愿意,又有什么用。
贺兰绾放心不下雾玥,直接就宿在照月楼。
夜里,她与雾玥并躺在一张床上,黑暗中听着雾玥轻忽的呼吸声,想起白天自己说的那些话,贺兰绾自责万分。
“我知道你心中放不下,可人死不能复生。”
贺兰绾说着抿住嘴,眼中闪过懊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想了想又说:“等到了月夷,我带你去看雪山,去塞外骑马,我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雾玥轻轻拉住贺兰绾的手,想说什么,却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
贺兰绾反握住她的手,“至于那宁弈,你也不用担心他欺负你。”
雾玥眼睫颤了颤,六王子宁弈就是她要嫁的人。
她咬住唇,直到齿尖在唇上咬出深陷的印子,痛楚升起才松开力道,用轻弱的声音问:“六王子为什么愿意娶我。”
说起这个贺兰绾撑着身体半坐了起来,偏头思忖着说,“其实我与他也不熟。”
这话让雾玥听得奇怪,怎么还能有不熟的。
贺兰绾解释说:“宁弈是舅舅侧妃所生,可是幼时就在一次狩猎中丢失了,直到一年前才寻回来,就是在我回去月夷之后。”
其实她与宁弈只见过没几面,话都没说过几句。
大胤的事情传到月夷,她知道谢鹜行死了,就明白出大事了,她急的不行,找阿爹想办法,后来也不知阿爹与宁弈怎么商议的,就有了和亲借兵的事,她才一起跟了过来。
雾玥听贺兰绾说六王子是一年前才找回,眸光微动,有什么在心中闪过,深究过去,又抓不住什么。
贺兰绾解释完,郑重其事道:“反正有我护着你,等到了月夷,谁也不敢欺负你。”
其实她觉得雾玥嫁给宁弈也不错,虽说两人是和亲,可雾玥那么招人喜欢,宁弈只要见了必然也会喜欢,至于雾玥……那人都死了,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贺兰绾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反正过两日宁弈也该到了,等两人见上面,她再多撮合撮合,就什么都成了。
五月廿七,月夷六王子宁弈携使臣一同进京。
金銮殿,萧沛高坐在龙椅之上,文武百官立于两侧,内侍在殿外扬声唱:“月夷六王子到!使臣大将到!”
官员纷纷朝着金銮殿外看去。
为首踏进大殿的男子一身月夷装束,束发高扬,身形颀长英挺,不似他身后的大将魁梧粗犷,却是浑身透着临人之上的肆意倨傲,深眸幽邃似鹰隼,嘴角噙着的笑也显得漫不经心。
一头硕大骇人的狰狞猛兽跟在后面,一步一动荡,仿佛只要侍卫一松手,就会飞扑过来。
但凡当年见识过提苍有多凶猛的官员都白了脸,没见过的更是心里发慌。
宁弈朝着高坐之上的萧沛行了礼。
“六王子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赐座。”萧沛含笑说。
宁弈不紧不慢的坐下后才道:“想必皇上已经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萧沛颔首。
“月夷想要与我朝和亲,求娶公主。”他说罢笑笑,“只是朕与皇妹感情甚笃,倒是不舍得她远嫁。”
宁弈抬眸,“是我父王始终顾念两国邦交,又念着五公主有月夷血脉才愿以和亲为条件,借兵十万给大胤平定内乱。”
他话一出口,百官皆变了脸色,过去是月夷巴巴送来和亲公主,如今却变成了要大胤将公主嫁过去,言语还如此狂妄。
萧沛同样冷了眸,倒是没成想这个六王子做派比当初的宁滦还要嚣张。
若非情况迫在眉睫,岂能容这些蛮夷犯上。
现在赵铭的叛军已经拥兵近二十万,边防守军不能调,皇城关卡亦不能减兵调去增派,他能调动的也不过二十五万兵,但只要加上月夷的十万,赵铭就难以翻身。
萧沛计较过后,从容不迫的说,“小小叛军不足为惧,朕只是不愿百姓受战事所扰,月夷愿意借兵,朕自然会记其情谊,但此事还得要公主同意。”
宁弈不怕他不答应,“那皇上好好劝劝,父王现已将十万月夷勇士交由我统帅,整装待发。”
“只要公主肯嫁,十万大军皆交由皇上。”
*
另一边,贺兰绾陪着雾玥在鹿鸣谷散心。
雾玥一路走走停停,偶尔抬指触触枝头的花,贺兰绾可没心思看花,跟在她身后,犹豫着问:“你不去见见宁弈?”
雾玥默了默,道:“早晚要见到的。”
她也不知道她躲什么,或许是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雾玥想着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左右不会再有什么变数。
凄然认命的模样让贺兰绾心里不是滋味极了。
她还想说什么,远远瞧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朝她们走来,眯起眼一看,认出是陆步俨。
她原本是同宁弈一同进京的,因为得知萧沛有意将雾玥嫁给陆步俨才赶紧先过来。
贺兰绾在心下感慨,要是当初她极力撮合两人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不过她这话只敢在心里想,可不敢说给雾玥听见。
思忖的功夫,陆步俨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
“陆大人。”雾玥奇怪他怎么会来这里。
陆步俨看了她一眼,对贺兰绾道:“贺兰公主,我有几句话与公主说,不知方不方便。”
贺兰绾想着陆步俨也是个痴心人,于是点点头,“方便方便。”
她说着就朝一旁走去,给两人留了说话的空间。
贺兰绾一路朝着反方向走,还在摇头感叹世事无常,就与迎面走来的宁弈撞个正着。
“你怎么来了?”贺兰绾吃惊问,“你见过皇上了?和亲的事谈妥了?”
贺兰绾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宁弈一言不发的听着,目光投在她身后那两道并走在一起,略显模糊的身影上。
贺兰绾见他不说话,皱眉道:“问你呢。”
宁弈漠然道:“皇上说要问过公主的意思。”
贺兰绾点点头,“那就不打紧了,我已经说服她了。”
“是么,那么容易。”宁弈轻忽的声音显得有些莫测。
贺兰绾当然不好说雾玥其实不是心甘情愿,甚至为了个太监伤心欲绝,言简意赅道:“和亲又没有坏处,她当然愿意。”
宁弈轻抿唇角,先揭过了这点,微抬了抬下颌示意贺兰绾看远处的两人,“这叫说服好了?”
贺兰绾回身看了眼,神色略有不自在,宁弈也知道陆步俨想娶雾玥的事。
不过她的不自在也只是一瞬,旋即理直气壮的说:“雾玥与陆大人就是旧相识罢了,陆大人为人坦荡,知道轻重,不是纠缠的人,只是说几句话。”
“嗯。”宁弈慢条斯理的点头,目光睥向身后牵着提苍的侍卫。
侍卫会意松了手。
提苍迅疾冲出的瞬间,贺兰绾都被吓了一跳,拔高声音失声道:“你干什么!”
远处,陆步俨走在雾玥身侧,他也不知道自己急着过来是为了什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想说什么最后都变成了苦涩的笑,只道:“公主去月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
雾玥垂着眼轻轻点头,“是。”
长久以来,陆步俨都在尽力护着她,只是她回馈不了什么,她想对他道声谢,一抬眸却被朝着两人扑过来的巨兽吓得花容失色。
她慌忙后退,同时大喊,“陆大人小心!”
陆步俨快速回身,张着巨大兽口,獠牙森森的提苍已经扑倒了面前,吼出的热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面。
雾玥骇得紧闭上眼睛,脚下踉跄撞绊着,身体一下就是了平衡向后跌去。
没有预想的摔倒或者疼痛,纤弱的背脊撞进一堵坚实宽阔的胸膛,腰侧也被一只大掌虚揽住。
男人略低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小心一点,公主。”
第096章
雾玥惊慌未定, 身子微微轻颤,虚扶在她腰侧的大掌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五指在不经意间急剧收拢。
很快又松开。
一瞬即逝的强劲力道, 和那骤然袭上又极快消散的困缚感,让雾玥紧绷的神经如遭雷电击中, 思绪空白了一片。
她几乎是在瞬间睁开眼,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印入眼帘的是一袭玄色暗绣纹兽腾的锦袍, 雾玥眼里的细光明显变得黯淡, 又不死心的抬眸去他的脸, 俊朗却陌生,陌生的面孔, 陌生的装束。
方才腰被揽住的一瞬, 迫人气息的力道,竟让她以为是……
雾玥发蒙的脑子清醒过来,垂睫极快的从他怀里退出, 那只虚扶的手也顺势松开。
宁弈曲了曲指, 残留在指尖的温度消散的很快, 视线落向已经退到几步外的少女身上。
垂低的羽睫挡住了雾玥的眸子, 宁弈只看得到她微微洇红泛潮的眼尾,凝白的鼻尖也布着浅薄的粉, 樱唇抿的极紧,如同受惊后坚强想要忍着不哭,又掩不住委屈脆弱的可怜小动物。
“吓着了?”宁弈放低的嗓音里,夹杂着不易觉得小心翼翼。
连嗓音也是陌生的,雾玥心里的那点荒唐希冀彻底消散, 听到身后提苍发出的骇人低吼,她顾不得回话, 急忙转过身。
陆步俨已经被硕大的提苍扑倒在地,动弹不得,提苍锋利前肢压踩在他的肩上,只要稍一用力,利爪就能撕去他的手臂。
“陆大人。”雾玥大惊失色,紧紧盯着提苍,生怕它一动陆步俨就要没命。
全然没有注意到,宁弈在她转过身后骤然沉冷下来的眸色。
雾玥想要上前,陆步俨立刻道:“公主别过来。”
雾玥紧张喘着气,她也害怕提苍,虽然当初提苍被谢鹜行压着跪在她面前,可她也不确定它现在会不会听她的。
雾玥朝着一旁的两个月夷侍卫道:“还不将提苍拉走!”
侍卫去看宁弈,宁弈好整以暇的睥着被踩在地上的陆步俨,迟迟不下令。
好在贺兰绾紧跟了过来,她脸色难看的瞪了宁弈一眼,怎么也没想到他一来就给了陆歩俨这么大个下马威,不至于啊。
“提苍!”贺兰绾大喊了一声,“回来!”
宁弈抵了抵齿根,不满却也没有阻止。
提苍这才低吼着从陆步俨身上下来,陆步俨紧凝的眸子骤然一松,神色尚算镇定,只是额头上的冷汗显得有些狼狈。
雾玥快步跑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宁弈冷冷出声,“还不将陆大人扶起来。”
再次听到宁弈的声音,雾玥停下步子,心中对他的身份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大约他就是那个六王子。
她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抬眸看去。
宁弈也在看着她,雾玥来不及躲闪,紧攫来视线在顷刻间把她捉到了眼里,眉角眼梢皆透着肆意且兴味的倨傲,似在审视着她。
两个侍卫已经将陆步俨搀扶起,雾玥没再理会他,望向陆步俨关切万分的问:“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就在开口的刹那,她分明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变得迫人且浮躁,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罩在她四周,企图要收拢将她抓回。
同样只是一瞬就消散,仿佛就是她的错觉。
可这万分熟悉的感觉令雾玥又一次恍惚。
她掐住指尖,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他揽自己一下,看自己一眼,她都能胡思乱想。
余光悄悄窥向那张与谢鹜行没有丝毫相似的面容,呼吸变得生疼泛涩,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你一直不肯死心,抱着谢鹜行没有死,能回来娶你的可笑想法还不够么,难道难道还要将旁人想象成是他。
“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听到陆步俨的声音,雾玥才止住险些溃散的思绪。
她勉励收拾起情绪,回了他一个笑,“那就好。”
宁弈凝着雾玥唇畔的那抹笑意,眸色深得让人看不出情绪,只听他淡淡对陆步俨道:“下头的人没牵紧,陆大人可别介意。”
陆步俨今日在金銮殿上就见识过宁弈的狂傲做派,掸了掸衣袍看向他,笑得斯文,“无妨,只是六王子下回可要牵住这凶兽,吓着陆某不要紧,若吓着公主可就麻烦了。”
宁弈轻抬着眼皮,上下看扫了他一遍,眼里带着明晃晃的讥诮,似是在笑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有心思顾别人。
“陆大人放心,公主既是我的表妹,将来极有可能是我的妻子,我自会好好护着。”宁弈说着走到了雾玥身旁,将她娇小小的身躯被半笼在自己身影之下。
这一举动,已然彰显着占有。
雾玥没有作声,怔怔看着自己被宁弈吞没,又交合在一起的身影,这一幕是何其的熟悉,多少次,谢鹜行都是这样站到她身边。
她多希望抬起眼,看到的就是谢鹜行,可她知道只要一抬头,一切就都幻灭了。
陆步俨则是沉了心,可就是不甘他也知道事已成定局,无力的挫败感油然上心头,无论何时,他都要不起雾玥。
虽然萧沛没有直接答应和亲,但她嫁给宁弈已经是势在必行,他若再说什么,就只会给她带去困扰。
陆步俨将所有情愫都压下,神色坦荡自若,“这是自然,陆某还有事在身,就先走一步。”
说着他朝雾玥拱手,“微臣告退。”
雾玥轻含下颌,“陆大人慢走。”
她看似望着与陆步俨走远的方向,余光却在注意着宁弈,模糊了眉眼之后,他的身廓与谢鹜行竟是那么相似。
她不由得出了神。
见陆步俨已经走远,小公主还在不眨眼看着,谢鹜行眼里冷冽终于是藏不住,伴随一闪而过的还有急剧的慌恐。
他可以伪装自己的皮囊,装得视若无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就像是心被放在火上煎。
他离开得太久了,抵京之前,他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小公主,想得浑身发疼,无时无刻都在濒临发疯,只要一想到小公主在知道他的死讯后会有多无助伤心,他就无法冷静。
终于进京,得知萧沛那狗东西有意将小公主嫁给陆步俨,他愤怒过后,变得更加不安。
他开始不敢去想,不敢去想在他离开那么久之后,小公主是不是还记得他,是不是像当初他离开长寒宫一样生气不再要他,不然她怎么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和亲。
又想是不是有人乘虚而入,陆步俨就没死过心,他不在了,小公主是不是就动摇了。
谢鹜行幽邃的漆眸紧盯着雾玥,薄唇轻启,意味不明的问:“我来之前,听闻皇上有意将公主许配给陆大人,倒不知是真是假,别是我棒打鸳鸯了。”
贺兰绾在一旁险些跳起来,她觉得宁弈简直有病,哪有人上来问这个的。
谢鹜行经过伪装的嗓音也将雾玥从恍神中拉回,心头那些迷乱的情思如同被绕了冷水。
她淡淡解释,“六王子误会了。”
没有任何温度,冰冰冷冷的六个字让谢鹜行心头生绞,小公主几时对他这么冷漠过。
他用力按着指节,反复告诉自己,是因为小公主不认得他。
是,这也就说明了,小公主并不情愿嫁给“宁弈”。
谢鹜行积郁的眸子蕴进光亮,而且小公主也说了是误会,误会就好,误会就好。
贺兰绾悄悄剜了他一眼,走过来打圆场,手指远处的水榭提议说:“我们去前面坐会儿吧。”
雾玥没有心情,摇头拒绝,“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才迈出步子,手腕就被一把握住,雾玥眼帘慌颤,“六王子这是何意?”
贺兰绾也急了,“你怎么还上手了?”
谢鹜行也不解释,目线朝前睇了睇,不紧不慢道:“公主小心脚下。”
雾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几步前横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她不留心的话,确实会踢到。
雾玥小小吐出口气,抽手说:“多谢。”
谢鹜行五指反复屈拢,想要握紧又抗争着克制。
雾玥抽手的动作也不知在何时僵顿住,从宁弈手掌温烫出的热度,比方才腰间的一揽还要清晰,正一点一点蔓延缠绕上她的手臂,烫进肌肤,太熟悉了。
若说之前是错觉,但这次一定不是。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因为忍耐的太过用力,而微微带着颤抖。
就仿佛最初时候,谢鹜行兴奋迫不及待的想触碰她,又不得不苦苦克制,屏息凝神不让人发现。
隐忍,压抑……却又猖獗。
可为什么她会在宁弈身上感受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不应该的,哪怕他们要成亲,现在也只不过是才见了一面的陌生人。
贺兰绾见宁弈半天不松手,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巴掌,怒冲冲地说:“放开。”
谢鹜行蹙了蹙眉,依言放开手。
怎么不管何时,贺兰绾都惹人烦的很。
贺兰绾也没给他好脸,她原还想让两人熟络熟络,这会儿防宁弈就跟防贼似的,忙不迭牵着雾玥就走了。
雾玥被贺兰绾拉着往鹿鸣谷外走,走出一段,又不受控制的回头看去。
她看到宁弈还站在原地,方才握过她手腕的手垂在身侧,五指缓慢搓捻,透着难解的眷缠缱绻。
“那混账小子八成是对你一眼倾心了,先是放提苍吓唬陆步俨,又拉着你不放。”贺兰绾没好气的说。
“提苍是宁弈故意放的。”雾玥有些吃惊,她还以为是意外。
“可不是,还没嫁他呢,就跟个饿狗似的。”贺兰绾一点没顾念宁弈的身份,往死里埋汰着骂。
雾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第097章
萧沛在宫中摆宴, 接待宁弈,贺兰绾以及月夷使臣。
夜幕渐沉,金銮殿内仍是灯火熠熠, 华光投到殿外,照的白玉石阶都泛着莹莹光辉, 殿内舞姬乐师不休,官员与月夷使臣推杯换盏, 谈笑风声。
“六王子今日见过朕的皇妹了?”
谢鹜行支着一条腿散漫倚靠着凭几而坐, 小臂随意搭在膝上, 指尖随着舞姬翩翩的舞姿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动着。
听到萧沛的声音,偏头似是回想一瞬, 才颇为满意颔首, “早就听闻五公主仙姿玉色,今日一见,果真极美。”
萧沛一时分不清他是说真说假, 雾玥貌美他自然清楚, 只是宁弈的态度……夸赞的话倒是不吝啬, 就是也不似有多上心, 又或者是笃定他不会拒绝和亲。
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属实让他不虞。
萧沛端了酒杯饮了口, 殿外的太监在这时朗声道:“五公主到。”
谢鹜行点指的动作微顿,太监声音落下的当时就朝殿外看了过去。
最先入眼的就是那一抹繁复嫣色的华裙,坠在腰间的珍珠禁步随着步子缓动摇曳,偶尔裹进裙摆间,又吞吐露出, 就仿佛有意勾着人的眼睛。
谢鹜行压着舌根,目线往上, 神色倏然暗了下来,小公主盈盈一握的腰线掐裹着过分满盈的雪脯,勾出的线条袅娜分明,如同一只窄颈玉瓷瓶。
谢鹜行眸中跳动起灼列火簇的瞬间,想掐死人的念头也烧得强烈,尤其那些将目光停在小公主身上的狗东西,一个都留。
还想将小公主也抓起来,再教她该怎么好好把自己藏起来。
雾玥走进大殿,朝着萧沛行礼,“雾玥参见皇上。”
萧沛抬手免了她的礼,“皇妹来得正好,朕正与六王子说起你。”
“是么?”雾玥转头抬着盈透的水眸望向谢鹜行。
忽然迈步朝他走去,隔着案几朝他微微欠身,羽睫半遮着美目,柔声轻语,“雾玥见过宁表哥。”
自手臂悬下披帛垂在案几上,纱影朦胧。
说完雾玥便转过身,谢鹜行看着那一抹披帛从他眼下一点点溜走,彻底离开桌面的那刻,他险些伸手去抓。
谢鹜行虚握起手,指腹碾压着关节,目光盯着雾玥的背影,莫测晦暗。
过去让小公主唤声哥哥难如登天,怎么现下这声表哥叫的如此熟稔……好听。
雾玥在谢鹜行对面的席位落座,略垂着眼不疾不徐的整理着裙摆,心脏却在狂乱挑着。
她知道宁弈在看她,若有若无的目光带着玩味,可她分明感受到深眸之中藏着的危险。
白天从鹿鸣谷离开后,她一直在想表姐说的话,只觉得尤其耳熟。
终于她想起来了,在当初扮做小太监和谢鹜行一同离宫时,曾发生过一件让她感到奇怪的事。
在善水镇,马大人府宴上,谢鹜行对她的态度就好似变了个人,明明样貌都一样,可就是让她觉得奇怪。
回来在马车上,他坦言笑语说“定是因为我没有无时无刻的将目光放在公主身上,也没有像饿鬼一样,第一时间将公主手上的荔枝连果肉带甜汁一同吃下,没有无时无刻的想着公主,只想着公主……这才是我会做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谢鹜行那时的语态,就仿佛在说宴上的对她态度冷漠的人,不是他。
或许是有什么改变容貌之法,若不然,她怎么会对那个“谢鹜行”感到陌生,又对眼前的“宁弈”觉得熟悉。
而且,宁弈又是突然出现被月夷王找回,而谢鹜行却始终没有找回尸首,这一点也十分蹊跷,最重要的是,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
也许,他真的回来了。
雾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毕竟这太过离奇,但她只能这么想,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抱着一点点希冀也好,万一呢。
雾玥思绪纷乱交缠在一起,见宁弈已经把目光移开,她又一次试探着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贴到唇上浅饮。
一滴酒水不经意的从唇角溢落,她屈指轻轻拭去,舌尖则快速扫过唇缝。
看到宁弈眼尾轻眯起,雾玥心跳得快不能遏制。
他明明看着别处,说明他其实一直注意着她,他对她的态度,分明就像谢鹜行自己说过的那样。
无时无刻都像个饿鬼。
谢鹜行搓指的动作变得烦躁,何必偷偷地看,他干脆抬眼带着侵略的视线轻易笼罩住雾玥,“不知和亲之事,皇上考虑的怎么样了?”
萧沛抬了抬眼梢,宁弈是对雾玥有心思了,他自然是乐见如此,求娶和上赶着嫁意义可不同。
“朕说过,此事还得皇妹自己的答应。”他说着假模假样的问雾玥:“你可愿意?”
雾玥仓皇望向谢鹜行,对上他的目光又快速避开,抿着唇如同羞怯一般的模样让谢鹜行心更沉。
雾玥轻眨着眼睫,犹犹豫豫的说:“雾玥不知,雾玥听皇兄的。”
见她没有当场应下,谢鹜行弥在心里的燥郁才散去一些。
“六皇子也听见了。”萧沛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朕是真舍不得这个皇妹。”
贺兰绾听罢抢着话说:“雾玥如今和宁弈还不相熟,多相处相处,自然就有情意了。”
她虽然对宁弈嫌弃,但和亲的事还是不能有变。
谢鹜行赞同般颔首,眼睛始终看着雾玥,“我初来乍到,不知明日公主可否陪我四处走走,领略一番大胤的风情。”
雾玥沉默的时间,谢鹜行只觉得煎熬,他要她答应,又盼着她不答应。
“既然表哥开了口。”雾玥抬睫睇望向他,柔柔抿笑说:“当然是好的。”
话音落下,那道笼着她的视线忽然变得莫测之极,就连唇畔的笑意也好像有些凶。
“如此甚好。”谢鹜行慢悠悠的颔首。
雾玥弯唇维持着甜软的弧度,放在膝上的手攥的很紧,心里那个猜测变得越发笃定。
她把一切都寄托到了那个猜测上,也麻痹着自己去相信。
激荡过后,酸楚委屈冲上心头,恨不得现在就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让她那么伤心,那么害怕,为什么不与她透露一点。
*
雾玥几乎一夜未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天亮,精神却出奇的清醒,似乎根本不倦也不累。
贺兰绾来时,她已经梳妆妥帖坐在窗子前,细柔风扶在脸畔吹起鬓边的几缕发丝,整个人显得乖巧又沉静。
看到贺兰绾进来,雾玥眼睛亮了亮,提着裙起身走到她面前,“表姐,我们要走了吗?”
贺兰绾点着头,眼睛却暗暗狐疑的打量着雾玥,明明之前还因为谢鹜行的事怎么也劝不好,怎么转眼就变了态度,莫非也是见了宁弈后,觉得他好?
可这才见了两回,而且雾玥怎么看也不像轻易会移情的性子。
贺兰绾揣着满腹困惑又不敢多问,就怕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起码这也是好事,或许是雾玥想明白了,自己想走出来,贺兰绾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两人乘了马车一路去到城郊的春繁林,那是皇家园子,占地百亩里头更是种了上百种花不止,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马场。
雾玥和贺兰绾去到时,谢鹜行已经在那里,他坐在重檐翘角亭内,提着茶壶自斟自酌。
雾玥才走过月门,谢鹜行就看见了她,秋月白的百褶裙上绣着素银的蝶,腰间的珊瑚细珠却点睛夺目,青丝如墨,不施粉黛的芙蓉雪面清皎脱俗,描绘在眉心的花钿却又将她的娇媚放大到了极致。
小公主分明精心装扮过,用了过往在他面前不曾用过的心思。
她是打扮给宁弈看的,谢鹜行心口发闷,又难以挪眼,紧紧盯着她,
距离隔得远,雾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那股掩在散漫之下的凌厉劲儿却是一点遮不住。
她暗自皱了皱鼻,与贺兰绾一起走进了亭子,在他开口前先唤道:“表哥。”
甜耳的嗓音落进耳中,谢鹜行感觉皮下血脉涌动的都快了一些,一时竟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慌怒。
“公主今日很漂亮。”谢鹜行意味不明的夸赞。
雾玥抿着唇羞赧垂睫。
谢鹜行压下舌根,心里更加烦躁。
雾玥抬着澄澈的眸子看他,无辜又乖巧,“表哥可要随我一同去走走?”
谢鹜行根本拒绝不了,颔首道:“好。”
一旁的贺兰绾已经惊愕的快眨不动眼了,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好事,这事好事。
她干笑着冲两人说,“那你们去吧,我坐会儿。”
雾玥与谢鹜行并肩往林深处走,她垂头看着两人的步伐,她又发现只要她慢一点,他也会自然的放慢步子。
雾玥悄悄弯眼,分明一样呢。
她眼里笑意甜甜,尖利的牙却咬得又紧又用力,仿佛想要从身旁的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看到不远处的马车,雾玥乌眸轻闪,仰头看向身边的人,“表哥可以教我骑马吗?”
“公主想学骑马?”谢鹜行略微蹙眉,小公主娇滴滴的,连伸手摸一下都小心翼翼,这会儿倒是胆子大了。
“可以吗?”雾玥软声软气地问,同时抬指轻轻捏住他的袖子,小幅度的摇了摇。
谢鹜行眼中柔色和郁气并掺,半晌才点头答应。
“表哥真好。”雾玥雀跃说着先一步朝着马场小跑过去。
谢鹜行一瞬不瞬的纠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扯一下嘴角都是件费力的事。
或许小公主只是因为他这个表哥的身份,对他信任,所以与他亲近。
见鬼的表哥,谢鹜行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一想到小公主或许真的忘了他,他就按不住想要杀人的戾气。
谢鹜行走到雾玥身边时,她已经选好了一匹马。
雾玥踯躅着一直不敢上前靠近,待谢鹜行过来才怯怯问:“表哥能不能扶我一把,我不大敢。”
谢鹜行沉默颔首,上前一手拖住她的手臂,同时扶紧她的腰,手掌握上她腰枝的瞬间他脑中窜出的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握紧一些。
自后腰升起的压迫感让雾玥不住颤睫,仿佛无数的藤蔓窜动着企图爬到她身上。
“公主小心扶稳。”
谢鹜行嗓音显得有些沉。
他撤手的同时,雾玥只觉得恍惚了一下,垂下眼睫小口呼吸,看起来就好像是因为第一次骑马而紧张。
她勉励缓了缓急跳的心脏,羽睫却还是扇动个不止,小声对谢鹜行软央,“我还是怕,表哥……怎么办。”
谢鹜行压紧着舌根,小公主就是站着一句话不说他都难有抵抗力,何况是这娇怯的姿态。
“我与你同骑罢。”谢鹜行没有再给雾玥说话的机会,答应或者拒绝他都不想听见。
跃身马上,从后将日思夜想的娇躯圈揽进怀里的时候,谢鹜行呼吸都在发颤。
雾玥咬痛了舌尖才没有让自己表现出异样,纤弱的脊背被身后那具宽大的身躯贴紧着,强势又急剧侵略性的气息将她裹缠的不留余地,灼人的热度不断透过单薄的衣衫烫到她身上。
必定是他,绝对是他!
雾玥眼眸湿热洇红,紧紧看着他拉缰的手,手背上一根根经络突起跳动。
手臂被一双轻颤的小手握住,谢鹜行五指握的更紧,他低下眸,只能看到小公主迭颤的鸦羽。
将视线移到那双柔荑上,漆眸内倏忽跳起快要按不住的祟念。
雾玥用颤巍巍的小嗓子说:“我可以扶着你一些吗?我怕掉下去。”
可以,怎么不可以。
可紧接着他又听小公主那把软乎乎的嗓音唤,“表哥。”
谢鹜行眸色淡了下来。
小公主要不要看看她到底扶着的是谁,谢鹜行粗呼出一口气,“放心,不会不让你掉下去。”
“嗯!”雾玥极信赖的点头。
谢鹜行闭了闭眼,拉动缰绳让马慢慢走起来,鼻端不断萦绕上独属于小公主的香甜,让他迷醉沉沦。
脑子却清醒,本来想等带小公主离开后再告诉她真相最稳妥,现在却一刻都不想等下去。
“公主。”
“表哥。”雾玥轻声咬着那两个让谢鹜行无比厌烦的字。
谢鹜行默了默,问:“怎么了?”
雾玥隔了一会儿,才无比郑重其事的开口:“等一会儿回宫,我就告诉皇兄,我愿意嫁给你,好不好?”
粗噶缓长的呼吸一下下落入雾玥耳中,良久她才听到谢鹜行的说话声传来。
“公主愿意嫁给我?”谢鹜行眼里凝上寒霜,郁气满罩,沉压的嗓音下是不可觉察的惶恐和不甘。
“我觉得表哥是个很好的人,应当会照顾我,疼我,待我好。”雾玥一本正经的说完后,还嫌不够似的补了句,“我愿意的。”
小公主说愿意嫁给他呢,不对,不是他,她是当真忘了他,不要他了。
如果今天来得是真的宁弈,或是别的什么人,她是不是也会愿意嫁。
谢鹜行喉咙翻滚,晦涩的呼吸如钝刀子割着他,他不受控制从牙关里挤出话:“我怎么听贺兰绾说,公主曾经与那谢鹜行有过一段,情深缠绵,公主这么快就忘了他了?”
苦楚一涌上心头,哽堵在雾玥的喉咙口,他也知道她忘不了,那他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每日盼着,越盼越怕,越怕越盼。
雾玥扭过身用力盯着他,对上谢鹜行暗得不见一点光亮的眼眸,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凄然咬了咬唇,故意说:“表哥知道了……可人死不能复生,我除了忘了他,还能如何。”
谢鹜行脑中的弦唰的崩断,什么冷静理智都荡然无存,戾气浮上眸,而戾气之下是如同坠入绝境的心如死灰,晦涩无望。
雾玥将身子轻轻偎过去,细指瑟缩着揪攥住他的衣襟,“我若说心悦表哥,表哥一定不信,但是一见表哥,我就忍不住想要靠近,觉得亲近,或许,表哥才是我命中真正的归属。”
谢鹜行目光森森盯着软伏在怀里的雾玥。
勃发的戾气与那一丝从躯壳内生出得激荡,贪恋,扭曲揉掺在一起。
第098章
日头不知何时已经升到了正当空, 刺目燥人,谢鹜行却觉得浑身被灌进了凉风,冷飕飕的寒意爬进他的脉络, 冻得他血液仿佛淬了冰。
偏偏嵌在怀里的柔软娇躯,绵绵不断往他身上送来热意, 乖乖将自己的气与他交织。
盛怒变得恍惚,小公主眷缠的其实还是他。
无论是谢鹜行还是宁弈, 都是他。
然而又一个声音在冷嗤着告诉他, 谢鹜行就是被小公主抛弃了, 你看,只是那么短的时间不在她身边, 她就忘了自己是属于你的, 将你的一切印记抹得干干净净。
谢鹜行五指轻抖着抚上雾玥脆弱细腻的后颈,指节绷的极白,好像随时要冲破隐忍掐握下去, 又像是被躯体内的渴盼催着, 想要深切的抚柔。
煎熬折磨。
雾玥看似信赖乖软的贴在谢鹜行怀里, 人却一直警醒着, 无论是他胸膛里越来越沉的心跳声,还是后颈虚虚柔柔的指触, 都透着一触即破的危险和压抑。
她扬起下颌,眸中漾着不安,抿动着唇吞吞吐吐的问:“表哥不信我?”
谢鹜行没说话,但凡开口,他无法确保自己是不是能冷静。
雾玥落寞地垂了垂眼, 须臾,又攥着他的衣襟将自己靠的更近, “我确实……”
雾玥不明不白的话让谢鹜行枯死的心脏猛地一跳,可紧接着他又听小公主说:“但我保证会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如同泼进余烬未熄的火堆,爆裂出呲呲的声响,旋即火势猛增,急剧窜起燃烧至熊熊。
“我以后,只喜欢你,好不好。”
小公主澄澈的眼眸里印满了他此刻的身影,谢鹜行牙关咬出血沫,好,真是好的很。
雾玥分明看到他眼尾抽跳了一下,心头一个咯噔,一时有些退缩不敢再去气他,可又不甘心自己被蒙在鼓里,伤心害怕那么久。
不只是她,还有兰嬷嬷也暗暗哭了多少回。
“表哥要怎么才能相信。”雾玥十分焦急地抬起腰企图对视他的眼睛。
又似够不到一般,只能抬起下颌,檀口停在他离紧抿的薄唇不过分毫的地方,“怎么才能相信?”
谢鹜行沉怒的眸子就这么被她开开合合的两片唇瓣捉去了视线,呵出呼吸扫拂在他鼻端,若有似无的萦绕进他的感官。
怒气全都被抛到一边。
日思夜想的甜美就在眼前,体内那些早就快被他压制疯了的腕足顷刻窜起,肆虐叫嚣着,处在狂躁脱控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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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玥心尖儿已经开始急跳,还要装着镇定一点点将手松开,“……算了。”
现在跟他说算了?
谢鹜行扯了扯嘴角,按在她的后颈的手掌倏忽收拢,压身欲欺吻上去的瞬间,听得雾玥似不经意的,用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他与你有些像呢。”
谢鹜行僵顿住,谁像谁?
雾玥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抬眸看他,连唇瓣擦过他的嘴角都没有觉察,闪烁的双眸紧紧望着他,像是在分辨他有没有听见。
嘴角一瞬即逝的柔软让谢鹜行呼吸骤乱,只是他现在更在意的是雾玥那句话,抬起深幽的黑眸问:“公主说,谁像谁。”
雾玥见他还是听见了,无措的捏紧手心。
谢鹜行看在眼里,心里升起卑微的希冀,或许小公主是有所感觉,觉得宁弈与谢鹜行相像,所以才会主动与他亲近。
谢鹜行嗓音发沉,“公主是将我当替代了?”
“只是身形有些相似。”雾玥迫切解释,“表哥比他好得多的多。”
“好在哪里?”谢鹜行略微和缓下眸子再度愠怒,问得咬牙切齿。
“总之他不好,我不喜欢他了,我注定要嫁给表哥,一切过往如云烟,就都让他过去吧。”雾玥这般说着,即像是真的不再喜欢谢鹜行,又像是为了顾全大局。
总之说得每一个字,都让谢鹜行的怒气暴涨一分,心口的剜痛远比利箭贯胸还要来的让他窒息。
小公主说不喜欢他了,谢鹜行眼睛一下变得迷茫,那他怎么办。
似乎这天地间的一切,他拼命谋夺的一切,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直到一抹湿软的温热在他唇上一扫而过,谢鹜行僵硬的低下视线。
恰好看到小公主把一点粉舌抿回口中。
雾玥气息有些不稳,平了平呼吸才抬起惶惶不安的眸子巴望着他问:“表哥别生气可以吗?”
小公主用从他这学得哄人方法,来讨好别的男人。
谢鹜行紧抿起唇,尝到残留在的唇上湿意,怒极反笑,他的心肝儿不是最怕羞的么,这会儿倒是主动的很。
若是平常,他又怎么会注意不到这其中的不对劲,可此刻他的理智早就被绝望吞没。
雾玥悄悄用余光注意着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的贺兰绾,找好了后路,胆子也更加大,“表哥还不能消气么?”
雾玥轻轻咬唇,齿尖将娇嫩的唇肉扯的微微泛白,“可我不会别的哄人法子,再亲亲表哥,能有用么。”
雾玥就是故意气他,正要抬眼看他是什么表情,脸庞先一步被捧起。
她一下就被拉入了谢鹜行那双深暗弥满浓雾的双目里,以往更强烈的危险气息自他周身散出,正一寸寸的裹上她。
雾玥顿觉不妙,想要开口喊表姐,谢鹜行就将苍白没有血色的唇压了上来。
“能。”
简短的一个字,又低又哑,一并被压进雾玥口中,紧接着就是如同狂风骤雨的席卷。
雾玥没有一丝抵抗的余地,被他用舌头用力挤开了牙关,似蛮兽一样横冲直撞的搅进来,近乎肆掠的力道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雾玥忽然有一种让她心颤的认知,过去谢鹜行都已经是在克制,他真的发起狠来,她根本招架不住。
贴合上小公主的唇,尝到裹满她气息的津涎,谢鹜行绷紧的戾气溃塌了一个口子,如同濒死之人抓到救命绳索。
可是不够,本根不够。
他不断吃吞着雾玥口中的一切,没有闭眼,就这么紧攫着她,凝着她因吃痛蹙起的细眉,黯淡如死灰的眸子里跳跃着不同寻常的极端情绪。
“这样公主还觉得我比谢鹜行好么?”谢鹜行略微退开一些,捏住她的两腮,喉间粗喘着,一字一句要逼出个不同的答案来。
雾玥张着被撕磨到红肿不堪的唇,费力的吞咽着稀薄的空气,唇上的丝丝痛楚让她更恼,泄愤似的点头。
小小的一个动作,谢鹜行却坠进了万丈深渊,早知如此,就不该温柔的,一早吞了她,吃了她,让她彻彻底底融进骨血就万事太平了。
不该因为担心意外,因为不舍而把她留在宫中,大不了一起死,一起死了就圆满了。
他如同魔怔的想着,狰狞可怖的眸子里却又流露出迷惘无助,过去这些念头会让他兴奋发狂,现在却不能满足,他执着于小公主不再喜欢他,原来得到过之后,根本无法接受失去。
他如同困兽寻找出口。
连吻都变得极为不稳,从最初的灼急肆掠变为小心翼翼的舔舐。
感觉到他褪温变冰凉唇以及微微的颤抖,雾玥心上一疼,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了强烈的思念,双手情不自禁的攀上他的肩头。
这个动作无疑让谢鹜行心沉得更落,又发疯的渴望小公主能再喜欢他,喜欢他吧,不然他会死的。
他竟又一次开始说服自己,宁弈也是他。
眼里的神色更是复杂诡异到了极点。
直到枯寂的黑眸中慢慢浮上让人心悸的癫狂,麻痹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无妨无妨,总归小公主喜欢的还是他。
这一次,他会让小公主一刻都不敢忘了他,到死也不能,怎么才能留下去不掉的烙印。
有法子的,一定有法子。
……
贺兰绾远远就看这两人就不对,走近几步终于看清是怎么回事,惊得大声喊:“宁弈你要死!”
雾玥昏沉晕眩的脑子一下炸开,手忙脚乱的去推谢鹜行。
好不容易挣脱开,贺兰绾已经冲了过来,看到雾玥两侧脸上还留着指印,唇也被折腾的没法看,气得抽了腰上的鞭子指着谢鹜行骂,“人还没嫁给你呢,你犯什么浑。”
谢鹜行掀起眼帘,眸子漆黑如深旋,唇边的笑意有些森冷,是他犯浑么,他倒是想犯浑。
他此刻没有一点与贺兰绾掰扯的耐心,目光落向懊恼掩面的小公主,头颅埋的极低,连抬一下眼不都敢,露出的耳朵红的仿佛能滴血。
谢鹜行胀痛的脑子划过清明,这才是小公主会有的模样,偶尔做些坏事,也唯恐被人发现,乖巧的让人只想疼爱。像方才那般大胆的作为,他与她在一起那么多年,就不曾见过一次。
她得要多喜欢宁弈,才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主动送吻。
他是气昏头了,竟然连这都没有发现,思绪越来越清醒,双手紧握,小公主一贯敏感聪慧,又喜欢藏小心思,既然能发现他与暗卫的不同,或许。
“还不赶紧把人放下来。”
思绪被贺兰绾打断,谢鹜行不耐的蹙眉,“早晚要嫁。”
贺兰绾还要说话,谢鹜行一夹马腹,带着雾玥朝马场深处疾驰而去。
“宁弈!”贺兰绾的气骂声落在了后头。
雾玥被突如其来的颠动震的失了平衡,失声轻呼着惊惧抓住谢鹜行的手臂,马匹奔跑的速度令她睁不开眼,也不敢睁,两旁飞掠的树影让她有一种自己随时要飞出去的错觉。
直到谢鹜行用手臂圈住她的腰,她把身子紧紧偎嵌进去,才不那么害怕。
一直到寂静的林深处,谢鹜行终于把马拉停,雾玥眼帘一个劲的扇动,小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平缓下急促的心跳。
扭身闪着眼睫恼瞪着他,嗓音虚软,“你干什么?”
谢鹜行视线凝的她很紧,“即使这样,公主也觉得我比谢鹜行好么?”
雾玥还未说完的斥责断在口中,反应过来他是在计较,越是如此越不想如他的意,故意放软声音,善解人意的说,“表哥是在教我骑马,也不是故意吓我,自然是好的。”
谢鹜行垂下眼睫,眸光被半遮去,阴影落在眼下,显得落寞寂寥,就连唇畔勾出的笑也尤为苦涩。
用他最会伪装的可怜模样,及其勉强地说:“嗯,公主说得对。”
“他那么坏的人,确实不配公主喜欢。”
第099章
雾玥仔细瞧了谢鹜行许久, 也没有窥到他的眸色,只能来来回回的将目光落到他唇边那抹苦涩自嘲的笑容上。
本就动摇的心嚯开一个小小口子,雾玥迟疑着轻轻启开檀口, 软语盘桓在唇边,意识到自己险些就要心软, 雾玥连忙把唇抿紧。
细眉懊恼蹙紧,怎么那么久了, 她都改不了对他心软的毛病。
总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被自己捡回长寒宫, 无依无靠的小太监。
雾玥又望向谢鹜行, 他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垂着眼,听之任之, 好似已经灰败无望, 分明还是那个没有了她就要糟糕的小太监。
打住打住。
雾玥按住自己又不受控制的思绪,故意硬着心肠开口,“表哥能这么想就最好了。”
谢鹜行眸光微折, 真是狠心的小公主。
谢鹜行大约是想克制一下, 只是这番话听到耳中着实让他肺腑生疼, 得要小公主好好安慰才行。
“那……”谢鹜行再抬起眸, 浅浅的莫测就浮了上来,“公主当真会一心一意喜欢宁弈?”
迷稠的嗓音, 则又好像是求而不得,隐忍压抑着自己做出让步。
雾玥睁圆着眼睛,把头点的别提有多诚恳。
点晃的下颌被捏住,雾玥略微一怔,想要开口, 谢鹜行已经抬指压住了她的唇,指腹缓慢摩挲, 娇嫩的唇轻易就被揉的嫣红。
谢鹜行俯身一压近,她呼吸就紧绷了起来。
丝丝缕缕的麻意沿着粗粝的指触渗进她心口,方才亲吻时的记忆全都回来,气息微微发乱,“……表哥。”
他不是应该生气,怎么。
谢鹜行一寸寸欺进,就在堪堪要吻到的时候,停住问:“不是说喜欢我么?”
说着话间,薄唇反复擦过雾玥嫣红饱满的唇瓣,玲珑的唇珠让他想要下去。
他用齿尖轻扯了扯,感受到小公主颤栗起来,哑声又问:“还是说,公主其实心里放不下谢鹜行?”
雾玥全部思绪都用来控制自己不被他的气息搅乱,闻言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谢鹜行眼里划过笑意,“那就是了,证明给我看。”
扣在雾玥下颌上的指收紧,她被迫着仰起脖颈,谢鹜行喉间喷洒出的气息交缠住她的鼻息,不似之前那样疯魔的让人心慌,而循是序渐进的侵着她的感官,一寸寸蔓进她的血液脉络,如同过往的每一次。
雾玥乱了心绪,连喘气都变得极为吃力不平稳,心口不定的起伏着,不知何时,两人主导位就调了个个。
“公主也知道,月夷人生来血性蛮猛,比不得大胤的男子温柔体贴,公主当真要喜欢我?”谢鹜行目光复杂锁着,似乎还在不甘心。
雾玥此刻整个人昏昏沉沉,思绪也乱糟糟,勉励抓住一丝清明,若是她现在摇头,岂不正中他下怀。
他还说大胤男子温柔体贴,分明是说他谢鹜行自己,他怎么好意思说的。
雾玥胡乱想着,不经意就点了头。
谢鹜行眼里闪过近乎恶劣的笑意,不客气的就吻了上去,雾玥慌声颤吟着去推他的肩。
她大抵是想推据的,可细指触到谢鹜行身躯的瞬间,肆意的气息就仿佛化实成了无形的藤蔓,不放过两人每一处相贴的部分,迅疾卷缠了上来。
雾玥瞬间没有了力气,推不开,也不想推开。
这些时日,她就像被抛弃在了荒野,寻不到心安的归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孤寂,此刻的缠缚让她终于能不再忐忑害怕,烫紧身体的灼炙气息将寒意躯散,雾玥喉咙不禁发着抖,眼帘簌颤蕴泪。
他终于回来了,被裹缠的脆弱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委屈溢出泪珠的滚进发间,所有的埋怨恨恼都抵不过思念。
雾玥紧闭着眼睛,瑟瑟的缩着舌,渐渐回应他的吻,将自己的舌交给他吮搅。
雾玥感觉自己快脱力支撑不住,双手攥紧他的衣襟,竭力仰着细颈好让自己被裹缠的更深。
她的贴近让谢鹜行狂喜,手臂箍紧她的腰,不断吃吞着她口中的蜜涎,湿濡发腻的水泽声伴着两人纷乱的呼吸声,越来越迷沉燥灼。
雾玥逐渐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被反汲走水分,即将干枯的花,她竭力吞了吞干涩的嗓子,舌尖轻轻抵推,想要缓一缓。
谢鹜行自然听出小公主已经过分艰难的喘息,他倒是想克制,可体内那些脱控的腕足肆虐发疯着,岂是轻易能压下。
谢鹜行试着调息安抚下焦灼,无果。
干脆不再尝试,手掌虚握住雾玥柔软的颈,迫使她继续受着,直到迭起的簌颤传进掌心,他才大发慈悲的松开了一些。
意犹未尽的蹭着雾玥红肿盈透的唇,漂亮的唇珠比刚才还要肿,谢鹜行看得心头起火,哑声说:“公主这就受不住了,不如还是去寻那谢鹜行。”
雾玥紧阖着湿潮的眼帘,急促凌乱的喘着气,好不容易平复下一些纷乱激荡的神魂,听到谢鹜行话,眼睫又是重重一颤,羞恼气急一拥而上。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再被这样亲下去,兴许就要渴死了,必然又会中了他的套。
雾玥抿住唇,勉励调息下呼吸,轻颤着嗓子低语,“表哥,我是喜欢你,可我们毕竟还没有成亲,你这样作为,可是轻看我?”
“你是不是介意我与谢鹜行的过往,若真是那样,你不娶就是了。”
她眼尾本就洇着湿意,说这番话的时候又挤了两滴泪,愈发楚楚可怜,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谢鹜行压着唇,想笑是真的,气堵也是真的,哪怕知道小公主的心思,这话听在耳朵里也难受的很。
只是小公主还生着气,不想原谅他呢。
谢鹜行配合着又摆出一副如同受伤落寞的模样,盯着她看了良久才低声道:“公主回去莫忘了告诉皇上,愿意嫁我。”
他无不温柔的抚着雾玥的脸庞,自嘲半苦涩笑笑,“只要愿意嫁就好。”
雾玥早就溃塌了心防,心上跟着一紧。
好在这时贺兰绾也追了上来,她才没有被谢鹜行这可怜样子迷惑,收拾过就赶紧跟着贺兰绾离开。
回宫的路上,坐在马车里,贺兰绾不停追问着雾玥和宁弈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被欺负了。
雾玥双颊泛红着,轻轻摇头,她本想跟贺兰绾解释,可想到既然一开始他们都瞒着表姐,还是不说为好。
毕竟一旦走漏风声,之前的布局筹谋就有可能要功亏一篑,或许这些事谢鹜行选着瞒着所有人的原因。
雾玥想了一瞬,拉住贺兰绾的手解释说:“不是表姐说得要往前看,既然我注定要嫁给表哥,何不真心实意的去接受他,将来日子也能和满些。”
雾玥这话说得是没错,可就这两次看下来,贺兰绾觉得将她的乖乖表妹嫁给宁弈那个粗鄙的莽夫,就是便宜了他。
跟饿狗见了肉包子似的,他也不怕把人折腾坏了。
雾玥看贺兰绾脸色说不出的变扭古怪,心虚的移开视线。
……
回到宫中不多时,萧沛就派人来传召雾玥。
雾玥跟着来请的太监去到御书房。
谢鹜行也在,雾玥一进去,他目光就大大方方的落在她身上。
雾玥快速朝他看了一眼,走到殿中想萧沛行礼,“见过皇上。”
萧沛摆了摆手,假模假样的问雾玥,“朕听闻六王子说,今日与你相处甚是融洽,可是如此?”
雾玥似乎是想起白天在马场的事,脸上薄薄的泛起一层红晕,赧然低眸道:“六王子见多识广,能言会道,与臣妹确实相谈甚欢。”
“岂止相谈甚欢。”
谢鹜行悠悠开口,半截子没说完的话让雾玥浮想联翩,先前是装得羞耻,这会儿却是真羞耻,雪腮上的红意一直烧到了耳廓。
谢鹜行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欣赏着她艳灼可人的娇态,太过霸道恣意的目光让雾玥有一种自己是猎物被盯上的错觉。
谢鹜行转开目光,气定神闲的对着萧沛道:“公主还亲口答应了,愿意嫁给我。”
萧沛眼梢轻抬,正色问雾玥:“六王子所言属实。”
雾玥螓首低垂,扇动的眼睫将少女的娇羞表露无疑,双手揪紧指缘泛着浅浅白,几番抿唇后才怯声开口,“臣妹,愿意。”
萧沛听罢颔首,没有当即答应,只让雾玥先回去。
御书房就剩下谢鹜行与萧沛。
萧沛端着茶盏,不紧不慢饮了一口,淡道:“公主出嫁马虎不得,等六王子送来军符将士,婚事应当也筹备的差不多了。”
“皇上说得有理,我本来也不急。”谢鹜行语气悠然,“何时筹备好婚礼让公主出嫁,十万将士就何时归皇上所用。”
萧沛面色微冷,“六王子是要公主先嫁。”
谢鹜行一改方才对雾玥饶有兴致的模样,漫不经心挂在面上,“是父王要我娶五公主,索性公主貌美,倒是也得我心,但若皇上真的不舍得嫁,也无妨。”
谢鹜行撇了撇嘴角,神色倨傲无谓。
眼下急得是萧沛,不是他。
看着萧沛一再变难看脸色,谢鹜行似乎也有了几分顾虑,退让道:“如今将士整装于关外,不若这样,宫里自管筹备公主出嫁的婚仪,我亲自去率队伍来迎亲,只要公主出了皇城,十万将士连同金银聘礼,一同送给皇上。”
*
萧沛没有立刻答应谢鹜行的要求,他的做法摆明是没有将大胤朝放在眼里。
偏偏赵铭攻城形势陡然变得激猛,应是知道了月夷有意借兵的消息,所以狗急跳墙,加上军报一封封的送来,萧沛知道不能再拖。
他题笔正准备写和亲诏书,一个后宫的宫女着急求见。
萧沛摆笔道:“宣。”
宫女着急忙慌得跑进来,跪在殿中说:“皇上,娘娘不吃不喝整整两天了,奴婢担心。”
不待宫女说完,萧沛已然怒拂衣袖,“朕不是让你们好好照顾菀儿。”
宫女低低磕着头,“皇上恕罪。”
玄金色的蟒袍自她眼前快速掠过,萧沛已经走出了御书房。
……
雾玥再被传召,已经距上次御书房面圣过去了快十日。
“皇上,五公主来了。”进安进殿通传。
萧沛靠坐在龙椅里,略显疲惫的揉捏着眉心,听到雾玥请安才睁开眼睛。
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朕已经下旨,让你和亲月夷。”
没有伪装的兄妹情深,他与雾玥本就没有什么兄妹情意,那些不舍得说辞也不过是对外,更不会真的在意她是不是愿意。
进安闻言将双手托请着的明黄色锦缎圣旨递给雾玥,“五公主接旨吧。”
雾玥抬眸望着那一道圣旨,袖下的手轻攥起,那日之后萧沛一直没有下旨,她还在揣测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臣妹领旨。”雾玥压着急切的情绪,恭敬接过那道圣旨,忐忑的心也随之落定。
“六王子不日就会亲自去率迎亲队伍来迎娶你,回去安心待嫁吧。”萧沛摆手示意她退下。
雾玥听得他说谢鹜行又要再一次离开,眼帘跳了跳,心里生出惶恐,她害怕这又会是一次一去不回。
“慢着。”
听到萧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雾玥不安的神经跟着一紧,转过身佯做镇定问:“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萧沛紧锁着眉宇,神色并不好。
“秦美人近来身子不是很好,你正好去看望看望她,陪她说说话,开解一二。”
雾玥知道这位秦美人是早前被萧沛带进宫的,只是这秦美人一直深居简出,她并没有见过她。
可萧沛怎么会想到让她去看望?
雾玥眼里流露出困惑,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什么,点头应下。
进安得令引着雾玥去到栖梧殿。
一跨进栖梧殿的宫门,雾玥就闻到飘散在空气中浓烈的药材味,而整座宫殿内只有两个宫女,冷冷清清。
她听闻,萧沛应是十分宠爱这位美人,几乎日日会宿在此,怎么这院子里还如此空沽,没有一点生气。
思忖间,她已经跟着进安来到了正殿的廊下。
进安略欠着腰道:“公主请进吧。”
都无需通传一声么,雾玥更觉得奇怪,困惑看向进安。
见进安神色如常,她才推门走进去,殿内的药味比外头还要浓郁,加上门窗紧闭着,空气更加沉闷浑浊。
光线也暗,雾玥只看到靠窗的贵妃榻上躺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对背着她,似是在熟睡。
雾玥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只是一时想不来。
“这位就是秦美人吧,是皇上让我来看望。”她说走上前。
雾玥说完才发现秦美人并没有睡着,因为她明显看到她的身子僵颤了颤。
雾玥只当是自己唐突进来,所以吓到了她,放轻声音笑说:“忘了说,我是五公主,皇上的妹妹。”
她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光线已经足够她看清躺在榻上的人,苍白病态的肤色,柔婉似水,却枯寂无光的眉眼。
雾玥如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原地,瞳眸一寸寸急剧锁紧,不敢置信的紧紧看着面前的人,又快步走过去。
秦美人仿佛也惊回过神,抓了锦衾想要盖住自己的容貌。
雾玥已经急扑了过去,顾不得膝盖撞上塌边升起的剧烈疼痛,紧抓住秦美人的手,颤抖着张开口,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才用不能成调的嗓音唤:
“……皇嫂。”
第100章
“五公主, 怕是认错人了。”顾意菀从苍白颤抖的唇瓣里挤出一个个干涩之极的字。
雾玥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就这么红了,胸膛因为愤恨而激烈起伏急喘着。
不会认错的, 就是皇嫂,不是逃了吗, 不是一切都好了吗,她怎么又会被萧沛抓回来。
雾玥双手死死攥紧, 握到顾意菀瘦削凸起的骨骼, 慌忙把手松开, 泪珠一颗接一颗的往下落,语无伦次道“皇, 秦美人, 我是不是抓疼你了。”
无能为力的悲哀让雾玥心头大恸,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点,回到入牢笼一样的宫殿, 吃不完的药, 无休无止的绝望, 甚至皇嫂的情况比之前还要糟糕, 仿佛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皇嫂都这样了,那陈泠呢?
雾玥根本不敢往下想, 顾意菀从被萧沛带回来,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她恨不得冲到御书房,将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给杀了!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替顾意菀揉着瘦的只剩皮包骨头的手腕, 哑着嗓子痛心万分地问:“是不是很疼?”
顾意菀重重阖眼,泪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无声淌落,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流干了泪,没想到还能哭出来。
她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雾玥的手,和暖有力量的温度似乎也能传一点到她身上。
她明白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不是什么秦美人,她是顾意菀,曾经的太子妃,现在皇上的妃子。
只有雾玥会在给她温暖的同时,保留她最后一点体面。
顾意菀压抑着艰难哽咽,把悲戚吞进肚子,撑坐起身,温柔抚着雾玥的脸,缓缓抿出一个笑,“我没事,别担心。”
雾玥逼着自己点头,心却早就落到了谷底。
没事?怎么会没事?
皇嫂还那么年轻,可从相识起,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糟糕,仿佛她周围的光一直在越来越暗,直到没有一丝希望,她没有能力把她从黑暗中救出。
她以为离开了皇宫,一切都会变好重新来过,可她还是被那个畜生抓了回来。
雾玥呼吸都在发抖,她用力吞咽着哽痛的喉咙,对着顾意菀柔柔笑起来,“我把窗子打开,换些新鲜空气进来,咱们再吃些药,我再陪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顾意菀其实没有一点胃口,因为是雾玥,才点点头说好。
雾玥立刻将屋里的窗子都打开,又走到门口吩咐送药送膳。
进安听后脸上露出松神的喜色,“奴才这就去吩咐准备。”
顾意菀努力让自己吃得多一些,可吞咽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极为费力的事,雾玥看在眼中,心急万分。
到底怎么才能好起来,难道真的就要一直这样下去。
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如一团阴云压在雾玥心上,她透过窗子望出去,现在已是时近黄昏,半遮的日头难以穿透云层,更让人喘不过气。
想到谢鹜行又要离开,雾玥心里的不安更是强烈到了极致,她忽然好想见他。
若非为了大局,他不会这么做,置之死地,他冒的危险更不会小,无论是负箭重伤,还是坠落悬崖,有一点差池,他都未必能回来。
她怎么还能浪费时间与他置气。
想见他,这个念头强过了一切。
雾玥正想跟顾意菀说,明日再来看她,此间的宫人就跑了进来通传说:“五公主,贺兰公主来寻你,在外头等着呢。”
顾意菀闻言手一握紧,旋即又放松开,没有萧沛的允许,旁人根本进不来。
她藏下眸中的讥讽与恨意,朝雾玥笑笑说:“五公主快去吧。”
雾玥点头,她此刻有些着急,起身对顾意菀道:“我明日再来。”
贺兰绾候在栖梧殿外的宫道上,见雾玥出来,上前两步往向她身后望了眼,随口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雾玥清楚顾意菀不会愿意别人知道她就是现在的秦美人,想了想道:“听说秦美人身子抱恙,便过来看看。”
“倒是不凑巧。”贺兰绾颔首说。
雾玥听她这话是有事,“怎么了?”
“也没什么。”贺兰绾满不在乎的说:“就是宁弈动身出关去率迎亲队伍,想与你道声别,结果你不在。”
雾玥脚步一顿,声音急了起来:“他走了?”
贺兰绾点点头,转过眼看见雾玥眼里的急切不由微愣住,便是真的对宁弈有些好感,也不至于这般不舍吧。
这会儿再回头想想那尸骨无存的死太监,好像也挺惨的。
雾玥却顾不得别的,今天顾意菀的事让她彻底害怕了,她怕他又一去不回,若再有一次,她真的就承受不住了,她甚至开始怀疑,宁弈是不是真的谢鹜行,会不会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的错觉。
她心中慌乱不止,抓住贺兰绾问:“表姐能不能追上他,就说我要见他。”
宁弈刚走不久,追上倒是方便,可是没必要啊,贺兰绾安慰道:“要不了多久他就来娶你了。”
“表姐。”雾玥央着她。
贺兰绾拗不过她,“成,我让人把他追回来。”
雾玥用力点头,催着贺兰绾快去,自己则往照月楼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去看那座悄寂的栖梧殿。
为什么悲苦永远都驱不散,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好起来……
雾玥陷在不能解的苦困之中,忽然想到什么,迷惘的眼眸微微亮起,调转步子从新走回去。
雾玥离开后,顾意菀就又恢复了神思涣散的模样,不声不响的呆坐在窗子前。
“秦美人。”
听到雾玥的声音,顾意菀迟缓回身,转过身笑看着她,“怎么又回来了。”
雾玥没有回答,而走到顾意菀身边,从她的方向往窗口望出去,“从这里,可以看到照月楼。”
这个方向正对着照月楼的后面,看不见房子,但能看到那株巨大的寒泊树顶,如今不是开花的时候,枝叶并不繁茂。
顾意菀点点头,“可以。”
雾玥唇边绽开笑意,“我有一件东西想给你看,今夜戌时过后,你就在窗边好不好。”
顾意菀目露不解,“什么东西?”
“是会让所有的不好,灾祸都消散的东西。”
……
雾玥回到照月楼,天色已经沉进了黑暗中,她一刻不停,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着急让合意与心檀准备起来。
两人听了雾玥的打算,纷纷表示不成,“这柳架也没搭,而且公主好些时候没有打了,万一失手可就麻烦了。”
雾玥知道来不及,所以她没打算搭柳架。
她绕到殿后,来到那株寒泊下,巨大的寒泊树正适合用来打铁花,而且,这是母妃种下树,她一定可以保佑她,保佑所有人。
*
谢鹜行是在城郊被赶来的贺兰绾追上的,得知小公主要见自己,没有多犹豫就回了皇宫。
只是去而复返,总需有个应付萧沛理由,等他见过萧沛从养心殿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沿着走了无数遍的宫道往照月楼去,谢鹜行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心莲照雾玥的吩咐候在宫门口的石阶下,看到宁弈过来,拘谨恭敬的走上前,“见过六王子,公主请您进去。”
谢鹜行颔首,示意她带路。
心莲一路引着他,绕过回廊还要往殿后走,谢鹜行略微蹙拢眉峰,愈发好奇小公主专程让他回来,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临分别,还要气他一回?
谢鹜行思忖着,勾了勾唇。
心莲带着他停步在廊下,朝着静静站在寒泊树下的雾玥道,“公主,六王子到了。”
雾玥闻言回过身,“表哥。”
谢鹜行笑着要开口,瞥见角落处的合意与心檀,两人围着处火堆,火上还架着口过,而里头烧得赤红的,是铁水。
谢鹜行折起眉心,“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雾玥没理他,示意合意把东西拿过来,合意迟疑了一下,把烧至滚烫的铁水倒入特制的柳木之中,小心翼翼的拿去给雾玥。
“站住。”谢鹜行沉眸喝止。
若说话的是谢鹜行,合意必然要听,可现在他是宁弈,合意自然不会理会。
担心时候差了铁水变凉,赶忙把柳木棒交到雾玥手里,口中提醒,“公主千万小心。”
谢鹜行看到雾玥拿着那么危险的东西,顿时变了脸色,不管她到底要做什么,身形微动就要过去阻止。
“别过来,看着!”雾玥急转过头朝他轻喝,旋即扬臂,挥动手里的另一根柳木朝着滚烫火红的铁水击打过去。
谢鹜行倏忽抬眸,瞳眸随着急缩。
他看到极致的绚烂随着那一下猛烈的敲击,在数米高的夜空中炸开,如从满天的星子撒在了那一株寒泊上,开出了世上最夺目、耀眼、绝美的花。
雾玥轻喘着一点点放下手臂,飞掠的宽袖落下,露出她被火花照亮的绝艳面容,照出她凝满在眉眼间的惊喜。
雾玥仰头望着满天的绚烂,嫣然绽笑,成功了!
谢鹜行就这么痴看着她,忘却了一切,在纷飞的星火间,他的公主美的惊心动魄。
心脏狂乱跳动,谢鹜行阔步走到树下,走到她面前,雾玥也转身望向他,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你看了吗,谢鹜行。”
这一次,你一定要平安顺遂。
谢鹜行浑身的血液激荡澎湃,视线紧紧攫着她,喉咙翻滚发干,“看到了。”
……
于此同时,顾意菀一直站在窗子前,她不知道雾玥要让她看什么,只是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她落寞的垂了垂眼,正想要转身,一道灼目的火光炸亮在眼前,她微愣,快速抬起眼帘,不见光亮的灰败眸子里映照进一片华光星璀。
是照月楼的方向,她没有听到声响,分明不是烟火,那是什么东西?竟会比烟火还要璀璨夺目。
光影不断照亮她的眼眸,顾意菀攥紧手心,脸上滚过湿意,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菀菀在看什么?”
萧沛不知何时推了门,正朝她走来。
顾意菀眼里的光再次暗去,她面无表情的将窗子合上,“没什么。”
雾玥说,这是可以驱灾避害的,他不配看到。
*
随着谢鹜行的离开,宫里也开始操办起雾玥出嫁的事宜,从婚服嫁妆,仪仗乐队,再到随行宫人没有一样草率。
雾玥并不关心这些,宫里怎么安排就怎么来,她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事到如今她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去最大程度的保护身边人。
可对于顾意菀,她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尽可能的在出嫁前的这段时间多陪着她,好让她能重新拾起希望。
从栖梧宫离开已经是傍晚,雾玥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司设监的太监迎面朝她走来。
“可算找着公主了。”太监躬着身满脸笑意的说。
雾玥看向他,“寻我有何事。”
“公主出嫁乘的金铜罗纱檐子已经扮造的差不多了,想请公主去瞧瞧,还需添些什么,奴才好让人添上。”
雾玥随着太监往司设监走去,看到那座快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檐子,属实吃了一惊。
旁边堆放的一抬抬朱红色描金木箱,则是她的嫁妆。
太监堆笑道:“皇上交代了,公主出嫁不能有一丝纰漏,这檐子高有五尺长八尺,里头椸枷书橱一样不少。”
太监说了一堆后问:“公主可还要添什么?”
雾玥听得都头晕,“就这样吧。”
离开司设监,雾玥看到一行官员从武英殿走去,其中就有陆步俨的声音,她始终放心不下顾意菀,想了想对合意道:“你去帮我请陆大人来相见。”
合意颔首:“奴才这就去。”
雾玥等在一处角楼下的石亭内,听得脚步声,抬眸看着来人笑道:“陆大人。”
“公主。”陆步俨朝她略欠了欠身。
雾玥主动找他的次数屈指可数,陆步俨猜她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知公主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雾玥难以启齿的轻轻抿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主但说无妨。”
“我想请陆大人帮我多留意一下宫中的秦美人,若是她有朝一日有困难,希望你可以出手帮扶一把。”雾玥说完立刻道:“陆大人若是为难,就当我没有说过,再有,若将来你发现这个忙不好帮,凡事也一定都以你自己为先。”
陆步俨笑了笑,她难得对自己开口,他怎么好拒绝。
也没有问原因,点头应允,“我尽力而为。”
雾玥长松出一口气,感激道:“多谢你。”
两人如寻常友人般对坐着闲谈,直到天色变暗,雾玥才起身告辞。
“公主留步。”陆步俨在她身后站起。
对上雾玥疑惑的目光,陆步俨笑笑说:“给公主备了份新婚贺礼,一直没机会给你。”
“清风。”
清风闻声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副短卷,陆步俨示意他递给雾玥,“金银之物公主不缺,也俗气,当初因一副题字与公主结识,思来想去还是赠公主一副字,还请公主笑纳。”
雾玥心下触动,接过卷轴,千般想说的话盘桓在嘴边,到最后也只化成了“多谢”二字。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六月最末的这天,迎亲的使臣率先进了宫。
使臣于金銮殿上向萧沛行礼,“六王子所率的月夷将士会于三日后抵达居庸关外,届时公主出嫁,送亲队伍一出关,六皇子便会将兵马交付给大胤。”
萧沛高坐在龙椅之上,颔首默许,对大殿上的刘裕道:“三日后就由刘将军送公主出嫁,接受兵权。”
他事先与宁弈有过协商,月夷将士不得过居庸关,且入边防前就已经全部缴械,待归兵大胤之后,再统一拨调。
赵铭那帮叛贼,也该彻底收拾了。
照月楼。
雾玥得知使臣已经入宫的消息,惊喜的直接站了起来。
贺兰绾眼里要多不满有多不满,原来她是不喜欢谢鹜行,现在是嫌弃宁弈,“至于么,宁弈要是知道你如此日思夜盼的,不得得意死。”
雾玥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不寻常,她收敛起笑意,没到离开这日,都不可以松懈,她终于明白谢鹜行为什么瞒着所有人,一旦走漏风声,事情都不可能顺利,若是贺兰绾提前知道,现在也不可能日日轻松的在宫里玩乐。
出嫁的前日,雾玥又去了栖梧殿,她已经向萧沛求得圣旨,照月楼的里人都随她一同去月夷。
在这宫里她不能放心的就只有顾意菀了。
知道分别就在眼前,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只有无言的不舍,双手紧紧交握。
“一定要好好的。”雾玥喃喃说着,抬起湿红的眸子牢牢看着顾意菀,“一定要好好的成么。”
顾意菀心口顿疼,她是真的舍不得让如此关心在意自己的人失望,想起那夜的绚烂,她用了全力鼓起勇气点头,“好。”
雾玥扑过去抱住她,哽咽着说:“我舍不得你。”
顾意菀眼圈也慢慢变红,轻拍着她的肩,“不哭了,红了眼睛,明日怎么做新嫁娘。”
雾玥听话的把眼泪眨去,顾意菀拿了帕子把挂在她脸上的水渍一同拭去,愧疚道:“我这样子,明日怕是不能送你出嫁。”
雾玥摇头,“我明白。”
雾玥想起那日嘱咐过陆步俨的事,又对她说:“陆步俨陆大人是可以信任的,你若是遇到难处,他兴许可以帮你。”
顾意菀喉间发苦,她这样的只会给人带去麻烦罢了。
不想雾玥担心,她还是点了点头。
这天,雾玥一直在栖梧殿留到了萧沛过来才告退离开。
翌日,雾玥一袭凤冠霞帔,迎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在心檀心莲的搀扶下走出照月楼。
金銮殿外,仪仗送亲队伍列于汉白玉铺成的宫道之上,再过去是文武百官。
雾玥缓步走上石阶,华盖彩亭内置有节案,香案,执宝册的典仪在旁高唱:“跪。”
心檀和心莲扶着她跪在香安前,在典仪的唱词下向列祖列宗行叩拜礼后,而后又朝萧沛叩拜,“臣妹叩别皇兄。”
萧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眸微微含笑,“此去山高水远,朕与你的姊妹都会挂念你。”
“吉时到。”唱声又响起。
一旁的女官嬷嬷拿来盖头替雾玥盖上,就在此时,原本艳阳高照的万里晴空被忽然沉来黑云挡去了天光,死气沉沉的,直透着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连同雾玥身上的喜服颜色也失了华光。
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进程仿佛被打断,所有人都张望起了这怪异的天象。
注意到萧沛蹙眉,雾玥心里起了慌张,藏在袖下的双手攥紧。
一个宫女跑了过来,附在进安耳边说话,她认得是栖梧殿的宫女,莫非是皇嫂出什么事了。
萧沛也被分去了注意,摆手道:“吉时不可耽搁,去罢。”
大红的盖头在面前罩下,雾玥视线都挡住,心檀和心莲过来搀扶她走下金銮殿,雾玥忍着回头的冲动,一步步走上金铜罗纱装扮的檐子。
随着仪仗队鸣锣开道,送亲队伍如游龙往宫外走去。
奇怪的是,一路的阴云在队伍出了皇城了一息间全被拨散,耀目的日光洒下,整条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喜庆热闹,仪仗队的鸣鼓声也越来越响亮。
雾玥一直安静坐在檐子内,直到感觉到队伍渐渐慢下来,耳边风沙声吹卷的越来越响,猜测已经出了关,心也立马高悬了起来。
紧张、忐忑、急切。
关口风沙迷眼,刘裕隔着尘沙,远远看到骑在马上的六王子宁弈,在他身后开排的是接亲的仪仗队伍,数百上千抬的聘礼望不到头,再之后乌泱泱才是大军队伍。
刘裕让送亲对于停下,策马上前与宁弈会晤。
“见过六王子。”刘裕朝宁弈客气拱手,“公主就在后头。”
言下之意,便是他该守诺交付兵权了。
谢鹜行不紧不慢的往他后面的送亲队伍看去,面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兴味笑容,“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一睹公主的娇姿。”
刘裕为人刻板守古,对于宁弈的做派看不顺眼,眉头拧的死紧。
待人一接走,他想怎么看都不管他的事,偏偏现在要看,是还要把大胤的脸面踩上一脚不成。
刘裕开口想以不合规矩拒绝,就见宁弈从衣襟内取出了那块墨玉雕成的虎符。
他沉吟了一瞬,挥手示意抬檐子的队伍过来。
“怎么,还不舍得出来让我看一眼。”
雾玥坐在檐子内,就听一道戏谑的嗓音伴着风沙一同刮到耳中,呼吸停在喉间,心口却跳的更快,是谢鹜行。
檐子火红的帐帘被挑起,看到一袭嫁衣的雾玥被搀扶走下来,谢鹜行散漫的黑眸轻眯起,艳烈的红直烫进他眼里。
翻身跃下马,一眼不错的盯着小公主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曲起指节轻抚过盖头上的鸳鸯刺绣,眼里的眷缠就这么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刘裕看不下去,移开目光道:“六王子可以将兵符给刘某了吧。”
对于刘裕的问话,谢鹜行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隔着盖头轻捧住雾玥的脸庞,“若是毁了这场婚事,公主会怪我么?”
他的话让刘裕觉得奇怪,什么叫毁了亲事?
雾玥同样顿感到不对劲,视线被盖头遮挡着,她看不到谢鹜行的神色,但是她相信他。
轻轻摇头。
下一瞬,面前的盖头就被一把揭了去。
风沙扑面,雾玥被吹得睁不开眼,勉励睁开一道缝,就看到谢鹜行深绻含笑的眸。
刘裕已然警觉,神色肃凛。
“刘将军不是要兵符么?”谢鹜行慢慢递出兵符。
刘裕伸手去接,却看到百米外的迎亲队伍将那一抬抬的聘礼打开,然后将聘礼就这么丢了出来!
“六王子这是何意!”刘裕惊声怒喝,话音却猛的戛断。
他看到除去最上面的一层是聘礼,底下竟然全部是箭矢兵器!
谢鹜行揽着雾玥入怀,同时高举起手中兵符,“众将士听令。”
“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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