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苍在柳河两岸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丰年回公主府看过了,戚如泱并未回府,沿河两岸也找不着他的人影。
心急如焚之时,他刚刚动了去大理寺报关的念头,却忽见天际一束烟火闪烁,绛色的烟火勾勒出鸢尾花的图案,精巧非凡,十分罕见。
那是戚如泱的信号。
她常年在袖中带着一个不到巴掌大小的烟火,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
崇苍急忙朝着烟火燃烧的方向赶去,出了城门一路来到狄家这间隐秘的私宅,宅门半掩,崇苍推门而入,却闻见极为浓烈的血腥气。
一路走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崇苍心里越发慌乱起来,却强压着心中恐惧,沿着血迹快步往前。
不多时,终于见到了那个让他提心吊胆一整晚的人。
戚如泱一身银裘立于月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见了他来,眼中却未起半点波澜,只是如常道:“你来了,处理了吧。”
崇苍这才望向院子周围,还有四五具尸体倒在地上,他不由皱了皱眉:“是谁?”
“狄修德。”
戚如泱声音淡淡,“他的尸体在屋子里,处理得隐蔽些,别叫人发现了。”
火光电石之间,崇苍反应过来今晚的一切,都是狄修德布下的一场局,急忙跪地:“臣罪该万死!”
“无碍,”戚如泱声音仍旧没什么变化,“你不在,我不是也没事儿。”
说着,她走回屋子里,抱出被她击昏的阿昭,离开了宅院。
寒风吹在脸侧带走了温度,戚如泱眉头微蹙,回头望向崇苍,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眼里似是有些担忧。
她忽然笑了。
当初她执意要嫁给崇苍,便是因为他从不问缘由的忠心。
战场上的生死一瞬,皇庭里的诡谲欺诈,父辈的算计,血腥的搏杀……她原以为嫁给崇苍,将这般忠心的人变成她的丈夫,便能有人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分担她心里那些苦闷纠结,便有人为她挡过这些腥风血雨。
可是她从一开始便想错了。
这么多年过去,崇苍依然是崇苍,一如当年那般值得信赖,遵从她的命令,为她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可是也仅是如此罢了。
绝对的忠心,也只是忠心。
崇苍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干净,狄修德仿佛一夜之间人身蒸发。
守城的侍卫只知他深夜出城回到了私宅,除此之外,他再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好端端地一个人,就这么在上元节消失了。
此事在通京着实轰轰烈烈地传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随着大理寺数月调查一无所获,便成了一桩悬案。
任凭狄家悬赏告示一张张地往外贴,叶贵妃在蜀皇枕边风吹得飞起,却毫无用处。
在所有人当中,唯独狄修贤知道他的弟弟为什么会消失。
都是那个女人,他弟弟那晚应当是没听他的劝,给戚如泱下了套……可是戚如泱还活着,他弟弟却消失了,连带着宁儿也不见了踪影……
戚如泱,戚如泱就是罪魁祸首。
狄修贤将那晚的事情猜了个五六成,却始终不能将心中猜疑言说。
狄修德是刺杀戚如泱失败,反丢了性命。
此事,他不能说。
书房里,狄修贤握着狄修德最后留下的那纸书信,额头青筋暴起。
他与戚如泱,杀弟之仇,不,共,戴,天。
上元节那日回来之后,公主府内一切如常,崇苍在戚如泱面前跪地请罪,得到的,却是她轻飘飘的一句“无碍”。
她甚至都没有问起过宁儿。
至于宁儿……崇苍想起今日上午去到那所宅院,院里已是空无一人,宁儿大概是听说了什么风声,一早跑得没踪没影。
年节以后,戚如泱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时常出门与人聚会,有时是去戚静姝那里听曲逗孩子,有时是与常修和景随风小聚,京中人时常能见大公主的明黄轿撵从街上行过。
“金御镇国公主”这个沉寂了六年的名号终于再次被人议论开来。
面对戚如泱这一系列的变化,崇苍有些无措,更多的,却是不明不白的惶恐。
过去六年间,他与戚如泱朝夕相见,她的一颦一怒,嗔痴嬉笑,都与他有关。他惶恐而小心地应对着她的反应,却时常惹得她勃然大怒。
那时的他,虽然不解,可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安。
恍惚之间,戚如泱似乎是不再需要他了。他成了她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他更加殷勤地往凤鸣轩跑,换来的,却是戚如泱的躲闪。
这日一大早,崇苍来凤鸣轩请安,却只见戚如泱穿戴整齐,正要往外走。
“殿下,今日要外出?”
戚如泱点头,崇苍却抿了抿唇:“昨日,前日,加在一起,殿下这小半个月都在府外……”
他的声音淡淡,叫人听不出是指责还是叙事。
戚如泱偏了偏头:“春日甚好,一个冬天都没见着太阳,如今正适合踏青……驸马也别窝在府里了,出去转悠转悠吧。”
她理所当然地敷衍,话罢,却是头也不回的拉着阿昭离开了。
今日,二皇子戚和雅在府内举办兰亭宴。
正值春日好时候,春光明媚,二皇子府后院的竹林郁郁葱葱。流水潺潺,清溪两旁植被繁密茂盛,远远看去深深浅浅的绿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画卷。
戚如泱,戚静姝和戚明娇三姐妹在凉亭乘凉,说起了过几日北魏使臣来访之事。
戚明娇着了一袭绯衣明媚,头上的衔珠步摇随着她身躯转动不住摇摆,碎玉叮当。
她红唇微抿,声音不屑:“不过六年光景,刚刚苟延残喘得以休息,这又闹腾起来了。”
六年前戚如泱大破北魏,北魏便与蜀国签下了每年进贡的合约。
北魏因此一战,国力大减,外忧内患,着实闹腾了好几年。然而前两年北魏新皇登基,这新皇颇有手段,去岁以雷霆之势平定国内动乱,今年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出访蜀国,为的便是要重新签订和约,减少每年进贡的财物。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起此事,戚明娇颇为不屑。
二皇子戚和雅乃是戚明娇的胞兄,在礼部领了差事,最近正在负责接待使臣之事。
那些北魏人,人还没到,要求倒是不少,又是要住驿馆北苑,又是要每餐有牛羊猪肉,吃相难看得很!
“他们只怕是忘了六年前如何被大皇姐打破了胆,不识好歹。”
戚静姝闻言笑笑:“北魏人本就这样,得寸进尺也不是第一次,父皇碍着两国的面子容忍罢了。”
“就该再让他们看看大皇姐的厉害!”戚静姝声音娇俏里头还带着些骄傲。
然而话罢,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讪讪住了嘴,偷偷打量了戚如泱一眼,却见她似是在发怔。
戚明娇心里暗道不好。
六年前的戚如泱班师回朝之时的确威风凛凛,可是她却也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没了武功,只怕是这辈子也领不了兵了。
戚明娇自觉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手臂。
“大皇姐,对,对不起……”
听见小姑娘娇软的声音满是歉意,戚如泱一下子回了神,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无碍,我不伤心。”
北魏这回是为了减少纳贡的事情而来……
她等了许久的契机,就是这个了。
“大殿下!”熟悉的男声传来,戚如泱眯了眯眼,转身只见狄修贤往这边走来,见了他们三人,先行了一礼。
“驸马怎得过来了?”戚静姝挽过狄修贤的胳膊,笑容温婉。
“快开膳了,臣来请三位殿下赴宴。”
狄修贤说着,眼睛却看向戚如泱,又问:“今日大驸马怎的没来?”
“她身子不舒服。”戚如泱微微勾唇,答得敷衍。
“大驸马放心让殿下一人来赴宴?”狄修贤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仍带着笑意,眼中的阴鸷却是遮掩不住。
“青天白日,又是在皇子府,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戚如泱毫不在意他的目光。
她知道狄修贤怀疑自己,也知道他不敢贸然将事情抖出来。
狄修德所做之事一旦暴露,遭殃的,只会是狄家上下。
“二驸马不是来叫我们赴宴吗?咱们走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拉着戚明娇往前院走去,路过狄修贤的时候,望着她笑容如常,眉宇之间戾色近乎快要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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