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戚如泱进宫陪皇后说话,出宫的时候已近傍晚,残阳染红了天际。
她与常修约了在东华楼见面,正欲上车,却忽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唤她:“阿容!”
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戚如泱猛然转身,只见不远处玄色的车辇内,武英王冲她招了招手。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与蜀皇有着五成相似,只是更加锋利,像是武将手里的剑,出鞘便要见血。
“见过叔父!”她赶忙躬身一礼,“叔父今日进宫来了?”
“怎么可能?”戚风行鹰目中闪过一丝嘲讽,却是转瞬即逝,朝她扬了扬下巴,“特地来等你的。”
“我?”戚如泱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他恐怕也是为了她武功一事来的来的。
景随风是武英王的养子,她监督夺旗的旨意到了北山大营,只怕也直接传进了戚风行的耳朵里。
“家里菜已经备好了,走吧。”
戚风行的声音低沉而随意,语罢便撩了帘子。
玄色的马车朝着武英王府的方向慢悠悠地离开,也不管她跟没跟上。
戚如泱忙不迭地坐上了马车,跟在戚风行身后一路朝着武英王府行去。
武英王府位于通京南,距离皇宫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待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王府门口的时候,夕阳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只剩下最后一道霞光给黑沉沉的云彩镶上了金边。
晚膳不算丰盛,三道家常菜配上一钵蛋花汤。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原本门庭若市的武英王府早已没了往日热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只是戚如泱始终挂念着这位叔父对自己的好,逢年过节的,从宫里出来必要往王府跑上一遭才是。
“临时准备的便餐,你将就着吃。”
戚风行说着,顺势往她碗里夹了一片五花肉。
戚如泱急忙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将就这一说。”
戚风行睨她一眼,话锋忽转:“陛下派你督查夺旗?”
还是提到了这茬儿……
戚如泱又夹了一筷子的菜,假装不在意道:“您都听说了?”
“武功既然没废,为何不再领兵?督查?那算是个什么职务?”
戚如泱垂目,遮掩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意,再次抬头,却笑了笑:“侄女儿懒嘛,在西北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不想再领兵了。”
“你这是什么话?”
“哐当”一声,戚风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严肃看她:“你是武将,以武立身,领兵打仗是本分,怎可倦怠?”
戚如泱沉默一瞬,却是话锋一转,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肉丝,讨好似的道:“叔父,您都瘦了,快多吃点儿……”
戚如泱笑眯眯模样让戚风行怔愣片刻,月色在他墨黑的眼中折出些莫名温柔的光亮。
当年他进宫看她的时候,也是这样……豆点儿大的人攥着他的衣摆,笑眯眯地在他跟前撒娇,唤他“叔父”。
这些年来,他也算是好好地见识了一把人情冷暖,原来那些对他毕恭毕敬,攀附巴结的人,一转眼便是另一副模样。捧高踩低,从前他是那个被捧着的高,如今他却是这个被踩得低……
形形色色的人中,唯有这个姑娘,十年如一日地在他跟前撒娇耍泼,毫无顾忌。
无论他是好是坏,是荣是辱。
“行了行了,”带着茧子的食指在戚如泱光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低沉的声音似是无奈,“你要胡闹便由得你去吧,左右吃了苦头不要来找我哭。”
见武英王没有再苛责的意思,戚如泱咧嘴一笑,殷勤而狗腿地为他夹着菜。
屋外,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缓缓停下。
用过晚膳,两人又在后院的石山旁立了个小木桌子,借着月色对酌起来。
三巡酒过,戚风行忽然道:“阿容,怎的忽然想要和离?”
戚如泱一愣,借着酒意笑道:“厌了。”
戚风行嗤笑一声,明摆着不相信。
当初大婚时候的那个热切样子,任谁都不相信她会忽然“厌了”。
戚如泱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却是话锋一转问他:“叔父,我们六年前打退了北魏人,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戚风行对战事的感觉向来十分敏锐,她故此一问。
戚风行皱了皱眉:“不好说……去年北魏新皇登基,手段很是了得,若是能快速平定国内动荡,兴许……”
他呼吸里带着浅浅的酒气萦绕在戚如泱鼻尖,问道:“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事?”
“没什么,这几日太闲,胡思乱想呗,”戚如泱敷衍道。
浅浅的酒意让两人逐渐放松下来,戚风行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忽然站起了身。
“来!”
“什么?”戚如泱转头望去,却见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下意识地反手一接,这才发现是把木剑。
“武功不是没废吗,让本王看看,可有长进。”
戚如泱定定地看着手中木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戚风行,苦笑道:“长进不可能有,只求别退步得太厉害才……”
她话音未落,戚风行的剑已经向她袭来,戚如泱反手一挡,跃上木桌与他对阵起来。
戚风行的剑招干脆而有力,每一击落下都重如千斤,戚如泱连番抵挡,只觉手心有些发麻。
“当初教你,习武最重要的是什么?”
戚如泱紧了紧喉咙:“勤学苦练。”
“脑子倒是记住了,就是不练!”
说着,戚风行的剑向她急速劈来,戚如泱狼狈一躲,堪堪闪过,却不料戚风行一个剑花一挽,剑尖调转方向,直向她胸口袭来——
戚如泱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剑尖击伤,戚风行赶紧撤力,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抬头只见戚风行的眉头皱紧,声音含怒:“你是该好好练练了!”
“谢叔父手下留情。”
她双手抱剑,对着戚风行郑重一礼。
“身为武将,武乃立身之本,怎可轻易荒废!”
“叔父教训得是,阿容懈怠了。”
戚如泱垂首听训,心服口服。
月色下,面容娟丽的女子脸色微微发白,却是一片凝重。
戚风行见状,即将脱口而出的训诫忽然留在了舌尖,摆摆手只道:“罢了,我知你这几年心思也不在练武上,如今既然在陛下面前露了底牌,也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乌云后面,夜晚的空气潮湿,仿佛呼进呼出的都是水汽,弄得人心胸沉闷。这天晚上,戚如泱离开武英王府的时候,不由有些失神。
六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人人都在前进的路途上行走着,她却回到原点,甚至还不如从前。
原来人生一步走错,真的是会付出代价的。
一阵夜风吹过,花园里的梧桐树发出哗哗声响。
戚风行望着戚如泱离开时沉重的背影,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六年前的事情,毁掉的不仅是他,还有这个意气风发的姑娘。
刚才戚如泱说的什么“懒了”的借口,他一个字都没相信。
她不是“懒”,她是心灰意冷,是不敢再领。
戚风行心中怒火熊熊——
他也好,戚如泱也好,他们兢兢业业,不求回报地为皇庭,为蜀皇卖命,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什么?
是夺权,是警告,是战战兢兢地做人,浑浑噩噩度日。
这又是哪里的公道?
风声萧萧,大地漆黑一片,原本清亮的花园变得莫名有些阴沉。
“王爷,”王府管家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隆昌宫那位送来了东西,说是谢礼。”
戚风行哂笑一声:“没用的东西,在蜀皇身边伺候了小二十年,竟然还争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
叶鸢身后有狄家,她前些日子传信来的时候,自己本不欲理会,怎料那悦贵人的亲爹竟是沈岩,这倒是巧了。
他手下人不过稍加打探,就发现那悦贵人有个青梅竹马。
略施计谋,那男人就像是见了火的蛾子一样飞进了宫,宁愿当个阉人,也要和那悦贵人长相厮守。
这下好了,和心上人做对鬼鸳鸯,也算是遂了心愿。
而他,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帮了叶鸢,也除了沈岩。
没办法,谁让陛下快要盯上他了呢?
戚风行冷笑一声,神色阴鸷,与刚才戚如泱面前的清朗叔父判若两人。
“那这东西?”管家有些小心翼翼。
夜风吹拂起散落的发丝在空中打着旋,遮住了他目中冷色:“拿去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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