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祝仪手抖了一下,绢制的条子晃晃悠悠落在地上。
死,死了?
这么容易就死了?
其实也不能算容易。
为了这一天,她绞尽脑汁殚心竭虑,她以阿兄为数不多的桃花运发誓,高考她都没这么努力过。
只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谢年舟的死,怎么就没有让她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呢?
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仔细想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惋惜谢年舟的那张脸。
谢年舟的脸简直是精准踩着她的审美长,纯纯的,仙仙的,生人勿近不容亵渎,偏偏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脆弱,撩人而不自知。
这样的一张脸没了,爱慕美色如她,可不就惋惜伤感么?
祝仪叹了口气,别开眼不再去看绢条上的字,“阿兄越来越糊涂了,这是谢家的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莫说谢府只是抬出一具尸体,纵然被人一把火烧了,也与我毫无关系。”
捡绢条的琥珀以为祝仪被谢年舟的死打击得精神失常,捡起绢条后起身摸了一下祝仪的额头,“女郎不烧啊,怎么现在便说起了胡话?”
“女郎,我们知道您难受,难受就要说出来。但,但您也别太难受了,谢小郎君福大命大,那具尸体一定不是谢小郎君——”
“女郎该睡回笼觉了。”
珍珠推了一把琥珀,打断她的话,看了一眼窗外巡逻的亲卫,温声道:“琥珀,你的手艺好,你去给女郎熬个醒神汤吧,等女郎睡醒喝。”
琥珀看了看祝仪,一脸的担忧,“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祝仪莞尔,“去吧,去熬汤吧,我睡一会儿。”
——她真的很希望那具尸体是谢年舟来着。
祝仪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平日里往床上一躺,很快就能睡着,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她看着头顶上的承尘,想起昨天看到的谢年舟视角下的自己,骄纵娇俏的大小姐,嘴巴毒,心眼却很好,肉眼可见谢年舟待她与其他人的不同。
而谢年舟也的确待她不同。
如果被问责的是其他人,以谢年舟性子的漠然,莫说只是被问责,哪怕人在他面前,他眼皮也不会跳一下,更不会主动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就像系统所说,他在投桃报李。
她是世上唯一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他对她不信任过,小心翼翼试探过,最后选择报答她。
但她值得他的报答吗?
显然不值得。
她对他根本不好,她只是千方百计想要弄死他。
甚至他的死也是她一手促成。
她但不起他的报答。
更配不上他的好感度。
祝仪不敢往下想,心里莫名内疚,抬手拉起被子蒙着自己的脸。
——内疚归内疚,但她一点不后悔搞死谢年舟,如果谢年舟不死,死的就是她全家。
她没有那么善良,她很自私,她宁愿死的人是谢年舟。
她唯一能为谢年舟做的,是她恢复自由后给他收尸,为他寻一块风水宝地,让他体面下葬,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至于像这辈子这么惨。
乱七八糟的念头涌上心头,祝仪叹了一声。
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祝仪梦到了谢年舟。
谢年舟的脸还是那张谪仙似的脸,只是多了许多血,他似乎死得很惨烈,身上的每一处都是血,衣服早已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如同从血泊里捞出来的一般。
祝仪呼吸一紧,嗓子仿佛被人捏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个音节,甚至连害怕都忘了,呆呆站在原地。
“祝仪,你为什么要杀我?”
谢年舟清冷空灵声音变了调,如同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般,凄厉阴毒,让她无端打了个寒颤。
谢年舟的尸体向她走过来。
他的腿好像被人打断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还有奇怪的骨头错位的声音,和着滴滴答答流血的声音一起送到她耳畔。
祝仪有些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想跑,可身体却不受控制,死死立在原地,也死死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谢年舟的尸体。
“谢年舟......”
祝仪伸出手,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上一个梦境,梦到自己的家人,惨白惨白的脸呈现在她面前,让她差点疯掉。
祝仪触电似的缩回手,心脏柔软一瞬便恢复清醒,她不敢谢年舟的残破尸体,别开眼轻声道:“谢年舟,别怪我。”
“我只是自保。”
“自......保?”
“祝仪,纵我手段狠辣杀人如麻,可我从未害过你。”
“我什么都没做。”
“你,在自保什么?”
祝仪呼吸一滞。
她无法回答谢年舟的问题。
对于现在的谢年舟来讲,他是完全无辜的,他什么都没做,甚至还会信任她保护她。
不讲道义的人是她,因为未来的事情提前对他下手。
“谢年舟,我赌不起。”
祝仪艰难出声,“我不敢用我全族人的性命去赌你一直这样,不对我和我家人出手。”
“谢年舟,你恨我吧。”
“这件事本就是我错了。”
祝仪回头,直视着谢年舟冷冽眉眼,“但我,不后悔。”
“我不会拿我至亲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知。”
“我本就没你想象的那么善良。”
“我很自私。”
祝仪的梦醒了。
入目的是熟悉的宝相花承尘,霞影纱做就的帷帐如烟雾般垂下,仿佛给外面的景致拢上一层薄烟。
祝仪有一瞬的恍惚。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
她刚才在——做梦。
与其说梦到谢年舟的诘问,不如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来自她良心的谴责。
她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哪怕自己再怎么不后悔,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坚定搞死谢年舟,但她依旧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做出一个决定——她要现在去给谢年舟收尸。
就当,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
祝起身掀开霞影纱的帷帐,“琥珀.......咦,珍珠,怎么是你?你不是去找我阿兄了吗?”
看到来人是珍珠,她不免有些意外。
珍珠笑了一下,递来一盏漱口的茶,“我是女郎的人,自然是要守着女郎。”
“我又没挨打,你守着我做什么?”
祝仪就着珍珠的手漱口,抬手揉了下眉心,“算了,你在也好,正好我有事找你。你现在去给阿兄送个信,就说让他明天晚上亥时来院子后门接我,我会扮成你或者琥珀,跟他一起出去。”
珍珠似乎早就知道祝仪会这般做一般,丝毫不意外,伸手抬手拂了一下祝仪睡得有些散乱的鬓发,温声嘱咐道:“女郎路上注意安全。”
作为祝家的一家之主,祝仪让祝宁峰救自己跑路的事情很快被祝谦得知。
“我就知道她不会安分。”
祝宁峰剑眉微皱,“谢家虽多内斗,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旁支之后再三下死手,谢年舟的身份必不是普通旁支。而今朝堂不稳,朝中重臣逼迫各地太守归顺自家,祝家从不参与朝堂纷争,岂能在这个时候被人抓到把柄?”
“传我将令,今夜我要亲自镇守正门。”
余光瞥到屏风后夫人在小憩,祝宁峰曲拳轻咳,压低了声音,“此事莫叫夫人知晓,她若问起,便说我去城楼与众将商议军机。”
亲卫点头应是,想起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女郎约了郎君走后门,便多嘴说了一句,“太守,女郎意在后门。”
祝宁峰轻笑,“调虎离山之计罢了。”
“仪仪明夜必走正门。”
讲真,祝仪真的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她知道自己阿爹善于用兵,阿兄莽虽莽,但也自幼受阿爹熏陶,同样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将,跟他们比用兵,十个她也不是对手,她唯一的优势是知道善谋之人易多心,她的话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们会以小见大脑补出无数层意思,这样一来,就是无形中给了她机会,让她能顺利瞒天过海溜出去。
金乌刚有西坠的趋势,祝仪便换上提前让人准备好的亲卫的衣服。
——作为一个让阿爹头疼的闯祸精,她房间常备各种衣服,什么亲卫的,侍女的,甚至还能扒拉出几件道士道姑的,当然,阿兄的令牌更是必备之物,方便她及时甩锅。
她是阿爹阿娘的小棉袄,坏事什么的都是阿兄指使的。
人设不能崩。
后门虽然戒备森严,但祝仪偷溜出去的经验比祝宁峰挨打的次数都要多,再加上她换了亲卫的衣服,靴子里让珍珠加了厚厚的鞋垫,乍一看,还真像一个亲卫,只是比旁的亲卫稍稍瘦了些,矮了些。
祝仪有惊无险溜出后门。
出了后门,祝仪撒丫子往城楼跑,拿着祝宁峰的腰牌调了五个亲兵随她去乱葬岗找谢年舟的尸体。
——她胆大包天归胆大包天,但自我保护意识还是非常强的,自己一个人去乱葬岗这种蠢事她做不出来。
有了马,有了亲兵,祝仪再无顾忌,城门一开,她纵马狂奔,直往乱葬岗而去。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赶到城外的乱葬岗。
冷月高悬,乱葬岗上尸堆如山。
乌鸦怪叫,野狗逐食,仿佛炼狱一般。
祝仪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被尸臭味熏得差点吐出来,而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更是让她两眼发黑手脚发软,她颤着手去扶路边的树,入手却是一片黏糊糊,她哆嗦着去看自己的手,清冷月色下,树干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祝仪:“!!!”
“啊!!!!”
祝仪的惨叫声惊起大片乌鸦。
亲兵们忙不迭递水壶。
一阵鸡飞狗跳后,祝仪终于把手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手虽然洗干净了,但仍带着淡淡的令人呕吐的血腥味,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搓掉一层皮。
“我不行了。”
祝仪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留一个人陪我,剩下的人去找尸体。”
“尸体是前天刚送来的,从谢府运出来的,衣服上应该有谢家的标志。”
“年纪很小,大概十四五岁,很好看的一个少年。”
“对了,他胸口处有一道旧伤,应该是小时候受的剑伤。”
“你们要是认不准尸体,就扒拉尸体胸口有没有旧伤。”
那是她无意间瞧见的,几乎是烙在谢年舟胸口处的伤。
亲兵们应诺而去。
山上多风,刮得火把摇曳不止。
又一阵冷风袭来,挣扎着的火把终于灭了。
这种环境下的祝仪本就情绪紧绷,火把一灭差点把她送走,她手忙脚乱去找火折子,下一刻,不远处突然亮起一道光。
光亮处,是谢年舟清隽面容。
祝仪翻到的火折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火光向祝仪走来。
谢年舟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祝仪脸色极度精彩。
一瞬间,她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这种情况下,她的嘴往往比她的脑子反应快——
“谢年舟你别恨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索命应该去找谢延兴啊,是谢延兴害的你。”
“我是好心来给你收尸的,你不能恩将仇报找我索命啊!”
“我连棺材都给你备好了,城东老邢家棺材铺,金丝楠木的,我对阿兄都没这么舍得过。”
“我还给你预定了风水宝地,保佑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呜呜呜,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害我啊——”
祝仪迎风嘤嘤嘤。
她以阿兄上辈子的桃花运发誓,她两辈子都没这么巧言善辩过。
但面前的谢年舟不为所动,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她,阴冷鬼火映在他眼底,他清冷眸色像是着了火。
祝仪看得一怔,嘤嘤嘤的动作莫名止住了。
乱葬岗上的风格外喧嚣。
牛唇不对马嘴互相对视了半天,苍白纤细的少年无端别开眼,俯身捡起祝仪慌乱中丢在地上的火把,手里的火折子蹭地点燃火把,高燃的火把照亮周围一切,也照得他昳丽眉眼明明暗暗,如积云压日,让人窥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
“你果然会来。”
谢年舟像是吸了一口气,又像是在叹息,夜风中,他的声音有些哑。
“啊?”
祝仪此时还有些懵。
阴风阵阵似鬼叫,夜风缭乱中,谢年舟伸出手,像是要去拢祝仪被风吹乱的鬓发,但那似乎是她的一场错觉,谢年舟的手刚刚伸出,便在空中打了个转,最终落在火把上。
“走吧,我们回家。”
谢年舟换了一只手举火把,照着她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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