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的消息在叶家沟炸了锅。
高向红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披头散发,指着檐坎上一个冷着脸的妇女劈头盖脸骂开来:“我高向红真是瞎了眼,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原以为你是个好的,谁知道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抛夫弃子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被骂的妇女两手揣在袖子里,冷眼瞧着脚尖,一声不吭,像是听不懂人话。
周围早聚集了劝架的村民。
冯宝英左手挎着个篮子,右手试图将高向红从地上拉起来,劝道:“敬平她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都是一家人,大家伙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把话说开了。”
一边说着,又一边去劝一旁的胡秀芳。
胡秀芳生得高挑,当初刚来时瞧着也是个水嫩机灵的姑娘,来了几年,跟她们这些乡下老婆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当初高向红见人就夸,说她儿子叶敬平娶的知青媳妇又能干又有文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恨不得要将尾巴翘上天去。
这才得意几年啊?
冯宝英在心里窃喜,面上却不显,她拉住胡秀芳的手,微眯着眼劝她:“敬平她媳妇,你也别那么犟,一起坐下来说道说道,看看能不能有个折中的办法?”
胡秀芳瞅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折中的办法?做梦,这破地方,她就是死也不会再回来。
高向红瞅着胡秀芳无动于衷,又开始骂开来,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胡秀芳照样是一声不吭,夹在两人中间的叶敬平黑着脸,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夫妻俩生的儿子坐在泥地里,被高向红的嗓门吓哭了,嚎啕大哭起来,可愣是没一个人管他。
冯宝英见劝不动这一家子,便从人群里退出来。
不过她也没真想劝,就是看个热闹。
此刻嘴角还挂着笑,脸上是一副八卦欲被满足的神情。
身边跟着几个各自往家里走的婆娘。
“胡秀芳平时看着挺老实勤快,怎么这会儿铁了心要走?可怜那娃娃,才三岁,要真没了娘可咋整?”
冯宝英嗤笑一声:“人家是城里来的,哪看得上我们这小山村!”
有人问:“那你们家陆夏音呢?”
终于问到点上了,冯宝英嘴角咧得老开,几乎咧到耳后根,“她才不走,孩子还那么小,她能走哪去?再说她现在当着公社老师,每个月有二十块钱工资,读什么大学?”
看不出来呀!听八卦的几个婆娘有些不相信。
叶家沟里的人谁不知道,那陆夏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下地干个活都能喘半天,一看就是在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
要不是那年发大水,叶华施将人从水里捞出来,两人的衣裳都湿透了,几乎是身子贴着身子,冯宝英能同意让人进门?
同意归同意,冯宝英没少在她们面前诉苦,说什么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便宜了别人,有了媳妇忘了娘,可看到人家拿出来的嫁妆就不说话了。
那陆夏音也真是大手笔,竟然买了一个缝纫机。
这下冯宝英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媳妇有多么好。
可惜了,陆夏音竟然不走,叶华施没了两年,她还守着做什么?冯宝英还真是烧高香了!几个婆娘敷衍了几句,各自散开。
冯宝英刚好也到家了。她推开虚掩的木门,灶上烧了水,边上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跟前的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的菜也烧好了,飘出一阵菜香。
其他人还没回来,大门上了锁,只有侧边的新房半开着门。
冯宝英放下菜篮,悄悄走过去隔着窗户瞅了一眼。
陆夏音坐在缝纫机前,背对着她,好像在做衣服,而床上躺着三岁的孙女叶初,紧闭着眼睛睡熟了。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冯宝英眯了眯眼,从窗户跟前退了下来。
进屋里拿了两个热水壶,拿葫芦瓢往热水壶里装热水。
一壶给还没回来的小儿子儿媳用,一壶给丈夫和自己用。
装好了热水,又去灶房里看煮好的饭够不够,锅里是陆夏音做好的饭,萝卜丝拌了年前榨油剩下的油渣子,锅边上贴了掺玉米面的杂粮饼,底下的灶腔拌了灰,还有点温热。
冯宝英拿了勺子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她眯了眯眼,心情大好。
大约是五天前,陆夏音一觉醒来像变了个人,原本闷声不吭的人忽然一口一个娘的叫着,还早早地起床做早饭,家里的活都不用她搭手,前天她试探着提了一嘴高考的事情,倒把陆夏音吓得将刚发下来的布票粮票全部拿了出来,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孝敬她,这几年攒下来的工资也全部交了上来。
跟胡秀芳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冯宝英彻底放了心,再也不担心这个儿媳会跑去参加高考。
冯宝英哼着山里的调子出了灶房,把刚摘回来的丝瓜拿出来清洗。
陆夏音听着屋外院子的水声,停止了脚上的动作,将两块红底白点棉布从针上取下来。她做的是一件秋衣,还没加袖子。
陆夏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着衣裳在熟睡的叶初身上比划。
小孩子身体长得快,陆夏音特意做大了一码。旁边放着个小篮子,放了这几天陆陆续续给叶初做的衣裳,有夏衣和冬衣。
等这件做完,女儿接下来两年要穿的衣裳基本上都攒够了。
床上的叶初好像做了噩梦,双手忽然挣扎起来,翩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粉白的小脸皱在一起,嘴里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什么话。
陆夏音赶忙放下手中的衣服,将叶初托起抱在怀里,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她。
真好,她这回终于能真切地抱到女儿了。
陆夏音闭上眼睛,上一世发生的事情仿佛历历在目。
上辈子,她十七岁看清继母的真面目报名下乡。
十八岁落水被生产队队长叶华施所救,迫于无奈和他结了婚。
十九岁生下女儿叶初,那一年叶华施在修隧道的时候意外跌落悬崖因公殉职。
二十一岁想报名参加高考被冯宝英以女儿相威胁,逼迫她留下。
二十七岁劳累过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身边只有不到十岁的女儿陪着,哭着求她不要死。
死后灵魂被困在叶家十多年,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她死后没人庇护,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了,最后还要为了给堂弟娶媳妇被迫嫁给山里的鳏夫,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尚在弥留之际的叶初被人草席一卷扔到了叶家,然而屋里所谓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充耳不闻,没一个人搭理她,任她自生自灭。
叶初一遍又一遍地喊娘,喊到喉咙沙哑。
陆夏音悲痛欲绝,浑身仿佛被车轮碾过,她想抱女儿却怎么也抱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初在痛苦中死去,被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而冯宝英一家却只觉得她们娘俩晦气。
当初要陆夏音留下,也不过是看中了那份小学老师的工资。
等她一死,叶初还想有好日子过?
陆夏音悔恨至极,只怪自己太心软,白白拖累了自己一生,更害了女儿一辈子!
再一挣眼,陆夏音发现自己回到了恢复高考那一年。
不到三岁的叶初在自己怀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唇红齿白,像只乖巧的小兔子。
而她自己,也变回了21岁的模样,头发乌黑浓密,皮肤白皙。
她竟然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陆夏音抱紧了怀里的叶初,这一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心软,她要想办法带女儿走,走得越远越好,离这家人远远的。
冯宝英正干着活,她的丈夫叶富强扛着洋镐回来,双脚沾满了泥土,看样子刚从自留地里回来。
小儿子叶自刚和小儿媳孙桂兰紧随其后,一回到家,叶自刚便嚷嚷着肚子饿,孙桂兰却不急,两眼瞅着新房,那里坐着一道纤瘦的人影,缝纫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倒养尊处优。
孙桂兰恨得牙痒痒,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身边又只有个闺女,愣是霸占着新屋子不走。
而她只能跟着叶自刚住旧屋。
叶自刚舀了冷水洗了脸和脚,见孙桂兰站着不动,扯了她一把,“没事别乱看,快洗脸和脚。”
孙桂兰本来就心里有气,被他这一说,那火气就直往心口上蹿,扯开嗓子就骂:“我看什么了?这不是咱家吗?我想看什么不能看,她是刚出嫁的新妇还是未出阁的大家小姐,成天窝在屋子里!连活都不用干。”
“你少说两句!”叶自刚真头疼。
自从孙桂兰知道他哥叶华施和自己不是同一个爹后便三天两头地闹,原本安静贤惠的人愣是变成了一个母夜叉。
“我为什么不能说?她生的是个闺女,我生的是个儿子,凭什么好屋子让她给占了?”
两人在这里吵得起劲,叶富强却不管,洗完了脚进屋舀饭,叶华施是冯宝英嫁过来时一起带过来的,那新屋子也是叶华施自己起的,他作为一个后爸自然没资格做主分给谁,但孙桂兰要是争到了他也乐见其成,因此也没出声阻止。
冯宝英原先也会劝一两句,随着叶华施去世的日子久了,她的心也渐渐偏了。
陆夏音生的是个闺女,迟早要嫁出去,可叶自刚和孙桂兰不同,他们生的是儿子,将来可是要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不过她不好表现得太明显,陆夏音现在在公社当小学老师,每个月的工资很可观。
因此也和叶富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冯宝英和叶富强都不阻止,孙桂兰底气更足了,指着院子里晒的衣裳又骂开:“一天天的什么资本小姐做派,三天两头穿新衣服,你穿这么多新衣服给谁看?你男人前头刚死,这会儿就按捺不住了!”
屋里的陆夏音充耳不闻,等到手上的秋衣做完,她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衣柜收拾女儿和自己用的被褥衣裳。
她下乡时从爸爸那里哄来一千块钱和一大堆票,虽然结婚买缝纫机用掉不少,但叶华施自己能干又给她找了个小学老师的工作,结婚后就没用过自己的私房钱,因此她兜里还有几百块钱和一堆票。
这些钱和票她没给谁托过底,连叶华施都不知道,更别提冯宝英了。
怕被人发现,还把钱塞到叶初的里衣,匆匆收拾出来两大包行李。
温吞水地装了这些天,是时候离开这个烂泥坑了。
她本来还愁不知道用什么借口将女儿带去学校住,这会儿孙桂兰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陆夏音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扯了两条布带,将女儿背在身上,提起两包行李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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