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夏音一步跨出门槛,沉着脸不说话。
孙桂兰一看她手上挎着两大包行李就急了。
“哎,你这是要上哪去?大包小包的!”
陆夏音若是要跟他们换屋子,那她自然乐意,可如果陆夏音要走,那绝对不行。
她走了,活给谁干?孩子给谁带?还有她的工资。
冯宝英一听孙桂兰的话,立马放下手中的丝瓜,咋?她竟然想走?难道这几天都是装出来的,看向陆夏音的眼神带了几丝不满。
“夏音啊,你这大包小包的是要上哪儿去?”
陆夏音将门关上,也没锁,转过身时特意换了个表情,笑着道:“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接下来几个月学校忙,初儿还小,我怕您一个人带不过来,想把她带到学校去。”
为说这事,还损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呢!不过比起她的私房钱,这些都是小头了。
冯宝英记了起来:“是有这个事,那你吃了饭再走?”
说着还悄悄往陆夏音身上打量几眼,露在包裹外面的都是些旧的被褥衣裳。
陆夏音怎么可能走呢?粮食关系和户口都落在他们叶家沟,又带着个闺女,能上哪去?
思忖一番后,冯宝英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走了好,走了她就不用给看孙女了。
“娘,您真让她去啊?”孙桂兰有些不相信,双手插在腰上,怒目看着陆夏音。
陆夏音此时也看了过来,一双眼睛阴沉沉的,倒把孙桂兰吓得打了个寒噤。
“要死,你用一双死人眼看我做什么?”孙桂兰不自在地别过头。
陆夏音却笑了起来:“我走了这屋子正好让给你,门没上锁,今天晚上就可以搬来住。”
大剌剌地说出来,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冯宝英抿着嘴不说话,叶自刚闷头洗脚,叶富强假装没听到,继续吃饭。
孙桂兰却两眼放光,有新房子住,早把刚刚的怀疑抛到九霄云外。
虽说这新房子是叶华施起的,可人死了两年多,凭什么他们不能用。
她和叶自刚一家三口,而陆夏音只带着个闺女,按人数算怎么也得是他们家住新房子。
而且,陆夏音屋里还有个缝纫机,她还从来没摸过缝纫机呢!
孙桂兰退到一边,巴不得她赶紧走。
陆夏音将各人的心思看在眼里,在心底里冷笑一声。
“那娘我就先走了。”陆夏音两手挎着两大包行李,看向冯宝英。
冯宝英一阵脸臊,没抬头,却道:“行,你去吧。有空我去看你。”
可别来,再看你这老太婆一眼,她能恶心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陆夏音隐去眼底的厌恶,背着叶初出了屋。
刚跨出门槛,便加快了脚步,一路不带停地走出老远,陆夏音才敢深吸一口气,背上的叶初还在熟睡着,粉白的小脸带着婴儿肥,不是上辈子的骨瘦如柴。
陆夏音托紧背上的叶初,无论如何,她现在带着女儿逃出狼窝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要尽最大努力让女儿和自己过得舒服!
叶家沟隶属于红方公社,沿着大道上一直走三十分钟到了岔路口,拐进一条小道,再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公社办事处。
公社小学紧挨着办事处,周六下午和周日都不上课。
陆夏音是周六下午来的,学校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但她有办公室的钥匙,公社小学的条件还不错,每个老师都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陆夏音拿着钥匙开了门。
屋里面积不大,靠窗摆了一张办公桌,后面放着张单人床,铺了麦草和被褥,床边放了个蜂窝炉和烧水锅。
陆夏音解开布带,将背上的叶初放到床上,给她严严实实地盖上被子,再来收拾带过来的衣裳被褥。
把最上头的旧衣裳拿开,露出里面崭新的衣裳。
陆夏音的私房钱多,布票也多,生下女儿后就没吝啬过,一有空就给她做新衣裳。
可孙桂兰眼红嫉妒,经常把女儿的衣裳偷藏起来,再拆了给她儿子做衣裳。
陆夏音一个人在叶家势单力薄,去闹也掰扯不出个理,因此她便不再做新衣裳了。
不过这也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没钱没票了,要不是有这一茬,她还不能走得这么轻松。
屋里没有洗脸洗脚用的搪瓷盆,她原先在这里上课时只有中午才留下来休息,还有洗漱用的牙膏洗头膏等都没有,这些都得去县城买。
趁着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陆夏音解开包裹取了钱和粮票,肩上挎一个军绿色布袋,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叶初,这才走到门边上,打算搭公社里的拖拉机去县城。
叶初好像知道陆夏音要走,猛地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灰黑的天花板,看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两只小手也从被子里抽了出来,伸到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
陆夏音吓了一跳,回转身来将叶初抱了起来,一边哄着她一边在屋里转圈。
叶初靠在她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哄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止了哭声。
陆夏音拿了手帕给她抹眼泪,看着女儿的小脸布满泪痕,心疼得不得了,一边擦眼泪一边问道:“初儿怎么哭了?跟妈妈说说,是不是做噩梦了?”
叶初还一抽一抽的,转了转黝黑的眼珠,忽然抓住陆夏音的两只手,说:“妈妈不走。”
她以前一个人在家时,奶奶总是让她睡觉,说不睡觉就会有狼过来叼她。
叶初每次都被吓得爬上床睡觉,一边害怕狼什么时候会过来,一边想妈妈。
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妈妈还没回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她一个人。她每次都是哭着从床上爬起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
可奶奶嫌她哭,总是打她,还不许她在妈妈面前哭。
“妈妈不走,妈妈就在这里。”陆夏音忍着眼泪,仿佛是对记忆里快死了的叶初说话。
叶初点了点头,却不肯松手。
女儿不想她走,陆夏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重生回来的这几天,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叶初沙哑着嗓子喊娘,而自己漂浮在空中,无能为力地看着,既不能上前抱她,也不能回应她,叶初沙哑的哭声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身上。
陆夏音抹了把眼泪,然后拉出刚刚背着叶初的布带,在叶初眼前晃了晃,说:“妈妈把你背在身上,走到哪儿带你去到哪儿好不好?”
“好。”叶初兴奋地点头,眼睛一刻也不敢眨地盯着布带。
她刚刚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妈妈背在身上,没想到一觉醒来妈妈竟然真的要背着她。
叶初心里的恐惧消退了大半,把手松开。
陆夏音摸了摸叶初的脑袋,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黏在头上,及肩的短发没有打理,乱糟糟的。
陆夏音走到办公桌上,取来平时自己用的镜子和梳子,让女儿坐好,给她梳头发扎辫子。
叶初的头发细软不好梳,陆夏音小心翼翼,生怕扯疼了她,可叶初却一声不吭,看着镜子里的妈妈,一张小脸咧着嘴傻笑。
她不知道自己待的是什么地方,但是这里没有凶巴巴的奶奶,也没有讨厌的弟弟,而且还有妈妈陪着她。
有妈妈陪着,不管什么地方她都不怕。
陆夏音给叶初梳完了头发,又从热水壶里倒了点热水,把自己用的毛巾浸湿给叶初擦脸和手,再转过身把叶初背在身上。
叶初很乖,陆夏音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一会儿功夫,陆夏音就稳稳当当地把她背在身上。
去县里的拖拉机停在公社办事处,司机刘建平叼着根烟懒洋洋地靠在驾驶室里,转头一瞥猛地看见陆夏音背着女儿往这边走。
他打了声招呼:“陆老师,带女儿去县城啊?”
“哎,”陆夏音应了一声,走到拖拉机后边,两手一撑,爬到了拖拉机上面,问道:“还有多久才开啊?”
刘建平摸了摸板寸头说:“还得等会儿,张会计还没来。”
陆夏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车上也坐了其他人,不过不是叶家沟的,陆夏音不认识。
可李红艳却认得她,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陆老师吗?这背上的是你女儿吧?长得可真俊。”
说着挪了过来,从包里取出一块奶糖递给叶初,叶初缩着手,不敢拿。
陆夏音虽然不认识她,这会儿也笑眯眯地说:“孩子怕生,而且这奶糖太贵重了,可不敢给她吃。”
李红艳见叶初不肯收,便把奶糖塞到叶初的衣服口袋里,还说:“这有什么,我们家业成要不是有陆老师管着,都不知道皮成什么样了。”
原来是刘业成的妈妈。
陆夏音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妇人,穿着一件对襟梅色长袖,脸上吃得胖乎乎的,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和班上的刘业成倒有几分相像。
“您别这样说,业成是个好孩子。”陆夏音解开布带,把叶初抱到前面来。
叶初窝在陆夏音怀里,睁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李红艳,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刚刚塞进去的奶糖,递给李红艳。
这举动把李红艳逗乐了,笑道:“你这女儿倒挺实诚,我偷偷塞进去的她又还给我了。”
陆夏音也跟着笑,她的女儿一向很乖。
两人坐了一会儿,公社里的张会计也便到了,他坐进驾驶室后,刘建平这才启动拖拉机。
拖拉机慢吞吞地走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县城。
叶初抱着女儿从车上跳了下来,李红艳紧随其后,还问她:“陆老师,你是要去百货大楼吗?”
“是啊,”陆夏音点头,说:“这冬天不是快到了吗?买点抹脸的给女儿用,你呢?”
李红艳说:“我也是,业成他哥下个月就娶媳妇了,我到城里给他买点布。”
陆夏音和她一起往前走,百货大楼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她抱着女儿不方便,有个人陪着也是好事。
陆夏音笑道:“那真是恭喜了!”
原本只是一句客套话,却把李红艳的话匣子打开,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生孩子有什么好,一个个都是讨债鬼,要照顾他吃喝拉撒,还要给他娶媳妇,这娶媳妇也是一年比一年贵,城里结婚不是流行什么三转一响吗?业成他哥娶的新媳妇也要,咱们是山里人,就算买得起,也没那些票啊,好说歹说才让人不要这些了,你说这都是个什么事。”
李红艳啧啧两声,这架势看着没少在熟识的跟前说。
陆夏音却动了别的心思,笑道:“哎呦,您怎么不早说,我家里有早些年买的一架缝纫机,我不大会用,买了几年也是在那里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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