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温桓并没有睡好。他梦到了儿时养的那只小白猫。


    大概是天性使然,小孩子都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动物,温桓也不例外。


    那时他才四五岁,有一日,在后院瞧见一只小猫。


    小猫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绒毛在冬日的寒风中轻颤着,张着黑溜溜的眼睛,哀哀地叫。


    温桓将它带了回去,他没有玩伴,这只小白猫陪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冬。


    他读书习字时,它就卧在一旁打盹,睡醒时会挪过来蹭一蹭他,将一叠宣纸踩得乱七八糟。


    温桓的身上永远冰冰冷冷,那小猫却暖乎乎的,温桓会停下笔,摸一摸它软软的小耳朵。


    过了一冬,他习惯了小猫的陪伴。


    可等到冰雪消融的春日,它忽然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温桓张开眼,眸光幽深,胸腔有些难受。


    黑暗中,他瞧见窗边一团小小的影子。


    碎花兔子安安静静地卧在那里,上面沾着淡淡的苏合香,与沈姝身上的一般无二。


    温桓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收回视线,看着帷幔前的一地月光。


    他忽然回忆起来,其实那只小白猫不告而别时,他是很难过的。


    第二日晨起,温桓推开门,瞧见沈姝坐在一楼角落,正与卫让和楚行之说着什么。


    他顿住脚步,凭栏向下看去。


    沈姝今日穿了件绯色的小袄,发间别了朵盛放的白梅,眸中盛着灿暖曦光。


    不知对面两人说了些什么,她偏着头,眉目间带着柔和的笑。


    温桓看了一会儿,拾步走了下去。


    楚行之正在说话:“昨晚我梦到阿姊了,她说,阿行,这里好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的眼圈有些红,看上去是在难过。


    听到脚步声,沈姝回过头,同温桓招了招手,无声地冲他比了个口型:“楚行之心情有些不好。”


    温桓在心底轻嗤了一声,他并不关心什么不相干之人的痛苦。


    不过,瞧着沈姝眸中的担忧,他将这声轻嗤咽了下去,漫不经心地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是地狱中贪食他人苦痛的妖鬼,可沈姝却不是。


    所以,等有朝一日,她瞧见他的真实面目,大概只会觉得厌恶。


    或许就会同那只小白猫一样,离开得毫无眷恋。


    温桓在桌边坐下,想了想,朝楚行之略一点头。


    楚行之朝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继续讲了下去。


    卫让摇了摇扇子,桃花眼微眯,觉得这场面简直诡异至极。


    沈姝朝温桓笑了笑,推了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到他面前,小声说:“我想你大概不喜欢吃甜腻的红枣银耳羹,便叫小二上了碗清粥。”


    温桓抬眸看去,果然,其他人的碗中都浮着层红枣银耳。


    粳米粥热气腾腾的,他弯了弯唇角,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楚行之终于讲完了他的梦,他顿了顿,忐忑开口:“我阿姊是不是...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喉头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席间一片沉默,温桓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粥。


    楚行之的阿姊活不成了,而且,他最好祈祷着他阿姊得了个痛快。


    南巫族的手段,温桓再清楚不过。


    能活下来的,大都成了见不得人的怪物。


    最后,沈姝轻声安慰:“会好起来的。”


    楚行之垂头“嗯”了一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安慰有多苍白。可有时候,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能听到一声安慰,总要好过一些。


    沈姝极轻地叹了口气。


    昨晚温桓和卫让将事情细细梳理了一番,又发现了不少疑点,用过早膳,四人商议了一番,准备继续去茶楼打探消息。


    今日茶楼中来了位说书先生,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幸而四人来得早,下头尚且有空桌。


    沈姝拈着粒蜜冬瓜鱼吃,温桓垂着眸,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吃。


    上头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今日我们要讲的,正是这桃花朝的由来。”


    沈姝被温桓看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小声问:“你是想尝尝这个吗?”


    温桓收回视线,拈起一粒,却没有吃,只拿在指间把玩。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话说,这天上有位桃花神女,生得好看,心地也善良,一日,这桃花神女下到人间,本是想游山玩水,这一游,却游出段姻缘来。”


    说书先生在此处停下,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吊足了台下众人的胃口,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桃花神女遇到了个浑身是伤的少年,她生出恻隐之心,将少年带了回去,损耗自身修为,救回了他一条性命。少年的眼睛见不得光,神女遍寻仙草,只为让他重见天光,一来二去,两人也生出情愫。”


    “可等这少年张开眼,神女却发现有些不对。”


    台下众人纷纷问:“何处不对?”


    “这少年生着一双异瞳,乃是妖鬼之象。”


    沈姝端着杏仁茶晃了晃,对这故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其实就是市井中最为寻常的故事,大概只是幕后之人信口编来骗世人的,着实有些无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想问温桓,却发现他幽深的眸光落在说书先生身上,似乎听得很是出神。


    他的手搭在桌沿上,因着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沈姝微微一怔,没有打扰他。


    说书先生已经讲到了尾声:“自古正邪不两立,尽管少年尽力遮掩,桃花神女仍是得知了真相。今日这书便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众人议论起来,有人抱怨这说书先生忒会吊人胃口。沈姝笑了笑,转过头,却发现温桓不见了踪影。


    *


    说书先生掀帘进了后堂,刚想端杯茶水喝,却发现屋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鸦青衣袍的公子倚在窗边,抬起黑眸瞧着他。


    温桓的面色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一双眸子漆黑幽深,说书先生怔了怔,心中生出个不太恰当的念头。


    这公子倒是有几分像书中不见天光的妖鬼。


    “不知公子找老朽有何贵干?”他将惊堂木放在桌上,斟酌着开口。


    温桓弯了弯唇角:“我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他说得漫不经心,可袖中的十指蜷曲着,掌心被握得有些发白。


    连温桓自己都说不清,他今日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求一个结果。


    说书先生顿了顿:“公子若是想要知道结果,何不等到明日...”


    他的话说到一半,身子有些僵。


    一枚银针钉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温桓歪头朝他笑了笑,温和地开口:“我不喜欢等。”


    分明平淡的语调,却令人无端生出寒意。


    说书先生的手有些抖,他努力平静下来:“公子想知道什么结果?”


    “神女和少年,他们最后如何了?”


    说书先生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故事的主角并不是那位少年。


    温桓的眸色幽深,一眨不眨地看着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目光沁着冷意与执着。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这位公子想要的是什么答案了。


    “其实妖鬼也未尝得不到神明的垂怜。”


    果然,听闻此话,温桓的眸中浮出光彩。


    说书先生长舒了口气:“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一锭银子被丢到他面前,温桓淡淡开口:“这银子买你的故事,以后就这样讲下去。”


    说书先生有些楞,他不知道,方才的话,这位公子是信了还是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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