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阴风来得怪异,昏惨惨,黑煞煞,侵骨冷,透肌寒,直吹得风流才子慌忙寻扇,貌美佳人香帕乱飞,开门的店家收起幌子,摆摊的小贩满地拢货。
顷刻间黑云堆积,日头隐没,天地间无光无亮,朗朗白日化作茫茫黑夜。
宿州城中一片惊惶。
“明明是白日,为何天黑了?”
“怪事!怪事!”
年岁不大的小儿啼哭起来,闹嚷嚷要找爹找娘,家中大人一把将孩子抓进屋内,关门闭户不许出来。
猫也叫,狗也跳,驴马嘶鸣,人心惶惶。
有见识的老人猜测道:“莫不是天狗食日?”
读过书的学子却道:“不像是天狗食日,倒像是阴云把日头遮住了。”
正议论时,当空里黑气升腾,阴云密布,至幽至暗之处,浮现出一座阴森森的牌楼,牌楼上书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无数幽冥鬼火涌动浮现,霎时间鬼气冲天。
无论城里城外,凡是宿州百姓,个个都亲眼见到了这座鬼门关!
“天老爷,鬼门关现世了!”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满城百姓陷入莫大的恐慌。
无数鬼怪从鬼门关中涌出。
打头的是日游神与夜游神。
日游神头戴纱帽,身穿白袍,足踏黑靴,长须虬髯,作吏员打扮。
夜游神头戴儒巾,身穿襕衫,鬓角簪花,白净俊秀,作书生打扮。
两位阴神手提引魂灯,灯中两朵绿油油鬼火,散发着森森寒气。
其后是八位勾魂使者,又叫勾死人,分别是:黑无常鬼,白无常鬼,牛头鬼、马面鬼、豹尾鬼、鸟嘴鬼、鱼腮鬼、黄蜂鬼。
黑无常身宽体胖,肤色微黑,神情凶悍,白无常身材高瘦,面色苍白,笑容满面,两个无常鬼手执脚镣手铐,专抓为非作歹的恶鬼。
牛头鬼长着牛头,马面鬼生着马面,专勾死人魂魄。
豹尾鬼生有豹尾,专勾走兽魂魄。
鸟嘴鬼生了张尖嘴,专勾飞鸟魂魄。
鱼鳃鬼两颊有腮,专勾游鱼魂魄。
黄蜂鬼头生触角,背生蜂翅,专勾昆虫魂魄。
八位勾死人之后,两队肤色青灰的铁甲阴兵手执长矛,骑着无影马,从鬼门关鱼贯而出。
乌泱泱的阴兵当中,簇拥着一位鬼女,那鬼女身着红衣,骑巨犬,面容十分熟悉。
有认得她的忍不住惊呼道:“那不是是马尾巷孟婆婆的孙女小怜!”
“是她!是她!她常在码头与孟婆婆一道卖羊肉汤和烧饼,所以我认得她!”
“可她分明已经死了!”
“听说是被人害死的。”
“难不成她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要寻害死她的人报仇?!”
无数个角落里传来紧张的窃窃私语。
家家户户关紧门窗,胆小的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胆大的偷偷从窗缝中观看街上路过的鬼差与阴兵。
这些鬼差阴兵只在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听到过,要说亲眼见到,这还是头一次,百姓们一面怕得腿肚子打哆嗦,一面忍不住看了又看。
其中骑着巨犬的鬼女最为显眼,因为她是个熟人,所以尤为令人震撼。
当阴兵经过衙门,衙门里的官差也挤挤挨挨缩在窗后,彼此悄声议论:“当日从乱葬岗掘出来的那具尸首,可是同这鬼女一般无二?”
“怪不得尸身不腐,原来变作厉鬼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厉鬼?”
“穿红衣的不是厉鬼是什么?”
众人偷偷看那袭红衣,果然殷红如血,看着十分不详。
正在这时,红衣突然起了变化,现出千百种鬼怪模样,那些鬼怪不单单是衣裳上的纹样,竟然活蹦乱跳地跳了下来。
赤发鬼满头赤发,青面獠牙,独角鬼头顶独角,面目狰狞,夜叉鬼挥舞着钢叉,吆吆喝喝,还有那罗刹鬼,男的极丑,女的极美,吊死鬼吐着又长又宽的舌头,杀身鬼拖着血淋淋的肠子,无头鬼脖子上空空荡荡,婴儿鬼发出阵阵尖利啼哭,淹死在水里的水鬼浑身缠绕着水草,一步一个水淋淋的脚印,被火烧死的火鬼焦黑如炭,七窍中冒着火焰……
看到这些各色各样的鬼怪,怎能不令人害怕?
有小娃娃见到这一幕,吓得放声大哭。
这一哭惊动了街上行走的恶鬼,便有些鬼物脱离队伍,把脸贴在窗上,往屋内张望。
胆小的当场吓晕过去,胆大的虽然没有吓晕,背上也冒出许多冷汗。
每家每户都把自家孩子的嘴死死捂住,生怕引来鬼怪。
好在那些恶鬼也只是贴在窗上吓一吓人,过不了多久就自己离开了。
然而来不及进屋的人却倒了霉。
几个贩马的客商,因舍不得外头的马儿,没能第一时间躲进屋里,鬼怪经过身边时,这些人抱着头,闭着眼,一味地装死。
其中一个年轻客商却经不住好奇,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竟有一张脸紧贴在他面前。
那张脸也熟悉得很。
年轻客商仔细一看,不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他“啊呀”一声,两眼一翻,彻底失去意识。
另一个“年轻客商”嘻嘻一笑,把脸一抹,回到众鬼之中,原来竟是个画皮鬼。
这些阴兵、鬼差,以及恶鬼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马尾巷,那里正是小怜生前居住的地方。
先前在附近吹喜乐的喜事班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没命磕头,班主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横死的小娘子变作了鬼物,还从地府回到了阳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贪图王官人的财物,跑到这鬼女的灵堂外吹什么喜乐。
坏了人家的灵堂,结下的是血海深仇,万一鬼女发怒,把他们这些人一并带下去可如何是好!
见众多鬼怪逐渐走近,班主心一横,磕头忏悔道:“鬼娘娘,不干我的事,是那王官人叫我来你的灵堂外吹喜乐的,你把他带走,不要带我!”
他以为自己在灵堂外吹喜乐的行为把鬼招来了,更以为人家是专门来报复他的。
锣夫争先恐后道:“对,都怪那遭瘟的王官人,若不是他逼着我们,我们又怎会做这些事!”
鼓手也跟着喊冤:“他家大业大,我们怎么敢得罪他,实在无可奈何才来的。”
在灵堂外放鞭炮的执事也纷纷推脱责任:“王官人叫我放的炮,说是要‘气死那老婆子’,他不干人事,是个畜生!”
王礼本人早已吓呆了,他做尽了歹事,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直面自己害过的恶鬼。
众鬼从他身边经过,他想要跑,腿脚却都软了,哪里跑得动。
好在这些鬼物并未理会他,唯独那条口生獠牙,足踏烈焰,身形犹如一座小山的巨犬经过他身边时,扭过头来,冲他喷了一股恶气。
王礼以为这条狗要把他活吃了,顿时失了禁,□□里湿漉漉一片,满是尿骚味儿。
也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口里疯疯癫癫地嚷着什么,像个疯子一般没头没脑地乱跑。
小怜并未去追,一来是因为她如今还有正事要做,二来对方早晚要落到她手里,不急于这一时。
王礼一跑,整条马尾巷鸦雀无声。
眼见得家门近在眼前,小怜竟有些近乡情怯。
她在门外踌躇片刻,方才缓缓步入,见到院子里的孟婆婆,轻轻唤了一声:“阿婆。”
孟婆婆浑身一震,喃喃道:“我好像听见小怜在叫我哩。”
此时崔文许,几个前来祭拜的邻居,以及帮忙守灵堂的小叫花都在院中。
邻居声音打着颤儿,说:“孟婆婆,你没听错,你孙女从阴曹地府找……找回来了。”
孟婆婆听了,双手在空中乱舞,一声声叫道:“儿啊,你在哪里。”
小怜上前握住孟婆婆的手,道:“阿婆,我在这里。”
孟婆婆反复摸着孙女的手,又一寸寸抚过她的脸,忽然间老泪纵横:“小怜,你身上摸着冷得很,你在阴司里有没有衣穿?”
小怜哪里忍得住泪,泣道:“阿婆不要忧心,我在阴司里万事顺心,蒙阴天子垂怜,命我做了幽冥使者,在阴世与阳间来往传信,我这一趟便是来接你与崔判官的。”
孟婆婆闻言,便道:“孩儿啊,阿婆舍不得你,莫说阴曹地府,哪怕是无间地狱,阿婆也随你去。只是崔判官是个好人,更是我们孟家的恩人,你看在阿婆面上,不要勾他的魂。”
小怜解释道:“我不是要勾他的魂,而是你与崔判官本就是地府中的阴神,如今功德圆满,应该回归正位,阴天子特令我来迎接。”
孟婆婆问道:“果然如此?”
小怜道:“一字不假。”
她转身看向崔文许,插烛也似拜了三拜,谢道:“崔判官,蒙你多番为我身后事奔走,又蒙你看顾我阿婆,此番你功德圆满,我来接你回归阴司,拜见天子。”
见到半空里的鬼门关时,崔文许的唯物主义观已摇摇欲坠,如今又见到众多鬼差、阴兵、恶鬼,还有小怜这个活灵活现的幽冥使者,他的唯物主义观彻底宣告崩塌。
崔文许艰难道:“这世上原来真有鬼物,也真有阴曹地府。”
小怜笑道:“你这个阴司判官也是真的,如今地府秩序重立,正需你这个判官执掌阴司律法,你可愿回归?”
崔文许为难道:“既是我的职责,本也不该推脱,然而我阳世里还有父母要奉养,有小妹未发嫁,有一双孩儿要养育,我若走了,我那娘子如何承担得起这副重担?”
小怜道:“崔判官莫要忧心,你做了阴神,一样可以看顾阳世家人。”
听她如此说,崔文许再无疑虑。
小怜往停在门板上的尸身一指,那具伤痕累累的尸身便恢复如初,她“穿”上身子,竟又成了个活生生的人。
崔文许看得满脸惊奇,暗暗想道:鬼神法力,果然玄妙。
旋即小怜朝着半空中的鬼门关拜了拜。
只见鬼门关阴气涌动,鬼火炽盛,深处竟现出一间飞檐斗拱的天子殿,殿上点着引魄灯,挂着招魂幡,一白发天子身穿玄衣,头戴十二旒冕鬼面冠,高居御座之上。
那天子抬眼朝鬼门关外的阳世看来,谕旨天音遍传宿州:“地府重立,鬼门再开,孟婆崔判,还不速速回归正位,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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