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以往游客稀少的长平岛,迎来了难得的喧嚣,在海风照拂下,电影《囚鸟》在这里举办了开机仪式。
作为一部注定与票房无缘的文艺电影,导演又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所以《囚鸟》从立项之时起,受到的关注并不高。
但今天到场的媒体数量,远远超出了同类影片应有的待遇。
至于原因,在场的人们显然都心知肚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
年轻的女导演显然缺乏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被日光晒红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紧张,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众星拱月般的男人,直到望见他始终平静的神情,才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安定。
“佳燕是第二次跟段殊合作了,上一次是四年前的《半场谋杀》,如今再次见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同样站在主创们中央的女主角章佳燕,笑着回答了这个明显是铺垫的问题。
“首先当然是要感谢段老师给我推荐了这个本子,非常动人,上次跟段老师没什么对手戏,这次终于可以……”
看着眼前娱记们的目光,她知道谁也不想听这些场面话。
在不算过界的范围里,章佳燕聪明地给出了一个大家想要的答案。
“要说到印象最深的,因为以前接触不多,只觉得段老师的演技非常好,但怎么说呢,好像离大家很远,结果这次我真的特别惊讶——”
娱记们的眼睛亮了,话筒凑得更近。
演技出众,远离人群,这是段殊留给外界的最深印象。
因为除了能在荧幕上看见的角色,人们没有任何直接途径去了解角色背后的那个演员段殊,他没有社交账号,不接代言,不上节目,不做采访,甚至连影片的路演都很少到场。
作为风头正劲的年轻影帝,这样的状态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起初还有人斥为炒作,但在往后的几年中,他主演的佳作频出,票房口碑双丰收,段殊本人却依旧保持着最极端的隐形,从不曾改变。
于是原本众说纷纭的声音,终于汇成了整齐划一、愈演愈烈的好奇。
开机仪式上的采访环节,是段殊鲜少无法避免的对外接触途径之一。
章佳燕转头看着站在她和导演中央的段殊,眼中染上几分真切的歆羡。
“我在谋杀里演了一个出场不多的配角,那时候跟大家也没什么机会聊天,杀青宴上倒是喝多了,说起过一直想演那种在痛苦中挣扎蜕变的角色,结果时隔四年,段老师通过朋友找到了我,说这个本子或许很适合我,封闭海岛上被囚禁的鸟,这是一个能让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女孩都有共鸣的角色。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也很感动。”
娱记们也随之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这是他们想要的新鲜故事。
为了避免这段叙述被扭曲成似是而非的绯闻,章佳燕继续说了下去:“在这部片子前期筹备的时候,跟段老师的接触变多了,我才发现其实段老师是很好相处的,他脾气很好,非常细心,也非常敬业,记得大家的很多小习惯,每次剧本围读都是来得最早的……”
这些话,在许多和段殊合作过的人口中都出现过。
“路导说过段老师是他合作过最过,我现在也有了这样的感受,所以特别期待这一次跟段老师的合作,我一定会努力演绎好这个故事。”
大方得体的回答结束后,镜头和话筒们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段殊。
“刚才佳燕说这个角色是段老师介绍的,为什么会想到找佳燕来演呢?真的是因为四年前偶然在杀青宴上听到了佳燕说的话吗?”
段殊将目光转向提问的那个记者,微笑着颔首。
同他对视的时候,记者竟然有一丝赧然:“哇,段老师记性真好啊!”
段殊摇摇头,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不是记性好,是因为我会记在文档里,合作过的老师们每人都会有一页。”
在场众人适时发出笑声。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玩笑,为了防止传出什么不必要的绯闻。
又有人问:“段老师和佳燕在《囚鸟》里再次合作,路导知道吗?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段殊笑容不变:“他知道了,很生气。”
他的声音是优雅的,念出这些不算常规的回答时,总带着一股轻盈随性的气质,似乎游离在认真与调侃之间。
笑声再度蔓延。
“那么路导正在筹备的新片,段老师还会继续饰演男主角吗?”
路明野和段殊是一对互相成就的黄金搭档,路明野至今一共执导了三部长片,处女作《白日森林》叫好不叫座,但为同样初涉电影界的段殊赢来了一座最佳新人奖的奖杯。
此后的《半场谋杀》和《幻夜》题材迥异,却连续创下票房佳绩,将路明野捧成了时下最具潜力和商业价值的青年导演,也为远离人群的段殊带来了高涨的名声和人气。
走神片刻后,他回答道:“应该不会了。”
话筒背后的人很机灵地附和着他的上一个玩笑:“为什么?是因为路导生气了吗?”
段殊语气随意:“不是,是我生气了。”
善意的哄笑声。
没人相信据传脾气很好的段殊,会真的跟当下最受追捧的商业片导演路明野一拍两散。
何况是在这样轻松淡然的口吻里。
在段殊极少接受的采访中,他几乎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所有简短又出人意料的回答,都被旁人诠释成一种独特的幽默,可以放在标题上博人眼球,又不至于闹出什么真正的风波。
对于这样一个神秘且不靠流量吃饭的演员,人们的好奇心里充满了对特立独行的渴望与宽容。
记者正想继续往下挖这对黄金搭档的逸闻轶事,却有一道年轻毛躁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问段老师为什么一直保持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呢?按照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为了打造某种人设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一瞬间,许多记者齐刷刷地朝这个自以为犀利辛辣的愣头青投去责备的眼神。
这是所有来到这里的娱记都应该事先清楚的提问禁忌。
段殊慷慨展现的幽默会到此为止,他甚至不会再回答接下来的任何一个问题。
果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人群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叹。
“我不需要人设,只需要对剧本里的角色负责。”
他已经说过这些话许多次,但每次都完全发自肺腑,哪怕那个提问的记者眼中似乎写满了嗤之以鼻。
“角色诞生后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观众,我不应该打破观众对上一个角色的任何想象,也不应该为观众想象下一个角色制造任何障碍,所以我选择藏起来。”
段殊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又语气柔和地补充道:“今天是《囚鸟》的开机仪式,这是一个很真诚的故事,有着一群认真负责的主创,你应该把视线放在这个电影上,而不是关注我。”
然后他再也没有开口。
海风潮湿,吹乱他额前的碎发,拂过平静无波的眼眸。
短暂的寂静过后,心知这次采访已经宣告结束的记者们,只好转向其他剧组成员,提起那些最常规的问题。
一刻钟后,在众多长/枪短炮的注视下,主创们齐声喊着开机大吉,一起掀开了盖在摄影机上的红绸。
在每个镜头里都处在焦点位置的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遥远空茫的前方,秾艳的红绸翻飞,远处海岸的浪花拍打着褐色礁石。
他就站在那里,却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因而每个人盯着这张为银幕而生的脸庞时,都迫切地想要知道隐藏其后的秘密。
看到了宣传通稿后的路明野亦然。
他愤怒地摔开了捏在手里的美术气氛图,一旁的助理立刻噤声,小心地退出这片空间,轻轻关上了门。
躺在墙角的华美纸页被摔出了褶皱,沉静地与他对视。
段殊接到路明野电话的时候,正在宾馆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出神。
电话接通,两端俱是沉默,段殊没有在意,打开了免提放到一边,顾自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在噼里啪啦的敲击声里,路明野先败下阵来,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地开口:“我不找你,你就准备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我不会做一辈子这么长的设想。”段殊平淡地纠正道,“目前来说,我确实没什么事要找你。”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路明野大概是爆了句粗口,深呼吸后忿忿道:“你今天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拍垃圾电影,一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大梦的男一号一直给你留着,赶紧拍完回江都——”
段殊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演大梦,囚鸟不是垃圾电影,一定要说的话,大梦才是垃圾,路明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手上打字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在稳定的机械击打声中,路明野奇异般地收起了愤怒,试图冷静地跟他解释。
“我知道,现在故事还不完整,我会调整的,几个编剧一起在写了,至少概念已经在那儿了,这次盘子很大,我不能埋头只弄剧本,很多新的东西要接触要学,这个项目毕竟要做成奇幻大片工业化的标杆,那么大的投资砸进来……”
“你是为了拍大梦,顺便竖立标杆……”段殊的语气很冷,“还是为了成为标杆,才选择了拍大梦?”
路明野焦躁道:“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背后的区别。”段殊意识到这场对话依然会无功而返,“路明野,你变了。”
他跳过了追忆往昔的步骤,冷静地宣布了这个结论。
半晌之后,路明野再次响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是,我变了,我拍得越来越好了,资本和观众也越来越信任我,我有能力和资格去追逐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东西,为什么你非要把这说成是一件坏事——”
“那你自己呢?”
这个问句脱口而出的时候,段殊蓦然感觉到一阵刺痛,深重的疲倦随之涌上来,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会有很多人愿意陪你玩这场游戏的,不一定非要是我。我该休息了,晚安。”
他挂掉了电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最终转入深不见底的漆黑。
在起身去洗澡之前,段殊轻轻移动着鼠标,犹豫地审视着电脑上刚刚新增了一页的文档。
属于章佳燕的那一页里,多出了一行“善于跟媒体打交道,说话有分寸”的记录。
而《囚鸟》剧组其他主创的名字下面,或多或少地都多了一些文字。
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能在这个文档里找到姓名。
除了路明野。
曾经他唯一的朋友。
段殊的记性确实不好,他没办法把那些只是认识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就用文字记录下来,在可能会用到的时候,当作剧本般提前进行温习和记忆。
路明野是唯一一个不在剧本里,而存在于他生命里的朋友。
但就在刚刚,他们结束了一路以来的同行,彻底分道扬镳了。
他不再犹豫,缓慢地为最新那一页打上了姓名。
内容是空白的,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概括这个相识多年的人,也许等明天再写。
段殊伸手合上了电脑,灯火斑斓的玻璃窗上叠印出他清寂的身影,朦胧的影子正疲惫地走向浴室。
他有令人惊叹的表演天赋,能将活在剧本里的角色演绎得真实贴切,他太习惯剧本这种东西了。
所以这份关系到他工作和生活的剧本,他也能演得很好。
他从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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