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拍摄的第一天。
剧本和拍摄通告单被翻花了边,凌乱地放在折叠椅上,咸涩的海风透过敞开的窗户涌进来,纸页翻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差点要被吹走。
一瓶半满的矿泉水及时压了上来。
眼疾手快的赵媛松了口气,顺势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目光却胶着在这张被填写得满满当当的通告单上。
这是她的剧组。
不再是学生时代的小打小闹,而是一个正式的电影剧组,有着缜密精确的人员安排,每个部门各司其职,如齿轮般一刻不停运转着。
赵媛想起昨晚那篇热度很高的报道,由一个在电影圈里知名度极高的媒体发布,标题是这样写的——段殊再次出演学院派新人处女作长片,能否造就下一个路明野?
脑海里浮现出文章里那些把她和路明野作对比的句子,赵媛心里产生了某种荒谬般的感受,此刻望着通告单上演员那一栏里段殊的名字,也仍觉得不可思议。
赵媛对一年前毕联展映结束后接到的那个电话记忆犹新,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天听到的每一个字。
“你好,我看到了你的短片《囚鸟》,很有感染力,你想把它做成一个长片吗?”
“谢谢,当然!”正在忧愁毕业后能不能留在这个大城市的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请问您是哪家公司……?”
另一端被电波渲染得失真的声音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平静至极。
“我是段殊。”
在这年全校毕业生拿出的二十部毕业联合短片中,那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学长选择了她的故事,从此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在走神的间隙,那道清朗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起。
“上午顺利吗?”
赵媛下意识站了起来,挺直了背,转头看他:“很顺利,今天时间很宽松,主要是磨合……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段殊笑了笑:“待在房间里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尽管项目前期筹备的时候,赵媛已经跟段殊接触了许多次,但仍然无法摆脱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拘谨。
她考进江影导演系的第二年,深知自己和城市孩子的艺术积累有多么大的差距,便成天泡在老电影里分析镜头拉片,而那时的段殊已经凭着《半场谋杀》里在天真和阴郁间徘徊的侦探角色,以绝无仅有的表现力捧下了自己的第一座影帝奖杯。
这个气质独特的名字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赵媛也从同学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段殊的故事,却从来不敢幻想能有和他共事的一天。
但此刻的段殊近在咫尺,正打量着片场里井井有条的一切,波澜不惊的目光唯独在经过录音师手中的挑杆时,多停留了几秒。
开工前几天会拍些非重场戏,帮助整个剧组相互磨合,今天段殊的戏排在傍晚,只有一场,他本可以到那时才过来的。
“如果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可以告诉我,或者多跟制片老李沟通,他的经验很丰富。”
他的语调舒缓,蕴含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明白,我会的,谢谢师兄。”赵媛应下他的话,又忍不住重复道,“谢谢你,师兄。”
段殊比她高很多,闻言垂眸看她,很轻地笑了:“没关系。”
赵媛不知从哪涌上一股勇气,小声感慨道:“要是我能早生几年,跟师兄同时在校就好了,真想亲眼看看那年的毕联。”
段殊并不感到意外,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见过这句话。
于是他微微颔首,像是应下了这句话,也应下了背后未竟的话语。
要是时光能重来就好了。
但那不可能。
最初段殊在江影并不起眼,他不是表演科班出身,反而来自八竿子打不着的录音系。
有些系会要求拍短片作业,需要学生自己找不同系的同学帮忙,分工合作,至少要凑出一个包含了导演、摄影、录音和演员的迷你剧组。
段殊很好说话,技术也好,所以很多同级或不同级的学生都会找他来做录音,意外的转折发生在他大二那年。
某个组提前找好的男二号临时生病,那是个只需要表现一腔深情的花瓶角色,导演急病乱投医,抓着当时在现场所有男生中外形最好的段殊,拜托他帮忙顶替一下。
这是学生剧组里经常会出现的状况,谁都有可能被临时抓壮丁出演角色,段殊答应了,导演和其他人集体松了口气,庆幸着能照常完成拍摄计划。那时没人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把录音包和挑杆交给顶替自己的场记,教会他操作开关,看了五分钟剧本,换了身衣服,然后走进镜头。
这是一个简单轻松的校园爱情故事,活泼靓丽的女主角在两个倾心于自己的男生中,选择了更有内涵也更有趣的那一个。
摄影开机,导演顶替场记打了板,女主角和男主角在空教室里笑着聊天,路过的男二号敲响了门,很难过地注视着心上人,然后低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剧本中的女主角应该动摇,但在犹豫之后仍旧留在了原地,看着这场感情角力中的失败者沮丧离开。
可在现实中,她看着那双写满落寞和深情的眼睛,忘记了该说的台词,甚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整个剧组都傻了。
大脑宕机的导演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喊卡,这一声后,段殊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女主角却半天没有回神,别人好奇地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他看起来太难过了,好像一转身就会消失,而且他看着我的时候,像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我,是那种真正的喜欢。”
在段殊饰演的花瓶男二号面前,幽默风趣的男主角完全失去了魅力。
一群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决定现场魔改剧本,改成了再有趣的灵魂也比不过美好皮囊的走向。
课堂放映那天,导演的老师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这个价值观跑偏的故事,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成功:“抛开价值观不谈,这个短片的逻辑是自洽的,但跟剧情无关,全靠这个男演员撑着,他的表演为故事赋予了极大的说服力——他是哪个系的?还是你从外面找的演员?”
从此,来找段殊出演角色的人,比来找他担任录音的人要多得多。
只要腾得出时间,段殊便不会拒绝,他的面孔常常出现在不同班级的投影幕布上,但没有人觉得厌倦。
他是好看的,却从不会因外貌盖过人物特质,他能毫无障碍地融进每一个角色,在化妆与造型之后,就彻底成为了那个原本只存在于剧本中的人,很多时候,等到出了片尾字幕,学生们才反应出来:哦,原来又是段殊。
在毕业前的一年,各系学生们都会申请由学校支持并资助的毕业联合作业名额,成片质量会比普通的学生作业高很多,对很多家境普通的学生来说,这是走上导演之路的最好机会。
这些短片中,有些人能请到知名演员担纲主角,为短片带来商业电影的质感,但更多人做不到,好在他们知道一个尚未被外界发现的瑰宝。
于是段殊大三那年的毕联展映上,师兄师姐们带来的二十部短片中,十部里都有他的出现,从青涩初恋演到中年失意,全都准确且令人难忘。
被校方请来观展的影视公司代表,坐在荧幕前看到第五部时,终于按捺不住惊诧的目光,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很好说话的录音系学弟,成了那年毕业季最耀眼的人。
那年的毕联也成了最让学生们津津乐道的一届,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特殊的盛况,标准放映厅里的大银幕被同一张面孔长久地占据。
而很久以前在镜头里起身向段殊走去的女主角,暗恋了他一年,终于在放映周结束后,偷偷地决定放弃。
她知道那个看起来很难过的男二号,将要走向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段殊的未来不会仅限于此。
当时的段殊浑然未觉,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这些或真挚或匠气的作品,其中他最喜欢的一部,是导演系师兄路明野拍摄的《白日森林》,恰好由他主演,他饰演一个在生活困境里逐渐失控的普通人,最终沦为走投无路的杀人犯。
几天后,路明野兴奋地找到了他,说有公司想要给他投资,让他把这个故事扩展成长片,那些人说了很多话,犯罪悬疑是当下很受资本欢迎的一种类型电影,成本低廉,容易出黑马,文艺点也没关系,票房和口碑总能占一样……诸如此类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不用管那些废话。”路明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重要的是我能拍电影了!段殊,跟我一起拍电影,男一号依然是你,只能是你。”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跟我一起,我们把它做成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长片,我还有好多个本子,全是我喜欢的故事,以后我要一个个把它们拍出来,我要拍那些能永远留住的故事,那些能刻在观众心里的故事,是我的电影——也是你的电影!”
段殊看了他很久,看着这张年轻热烈的面孔在太阳下闪着光,然后他笑着点点头:“好。”
他没有告诉路明野,自己拒绝了多少家艺人经纪公司的邀约,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跟大多数同班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成为一名录音师。
段殊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声音,所以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录音专业,他也不讨厌演戏,只是前者更让他觉得自在。
但与声音为伴是孤独的,那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会用自己灼热纯粹的梦想照耀着他,令他仿佛也间接地触到了这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他默不作声地修改了人生规划,走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
段殊对金钱和名声都没有什么欲望,于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故事和角色本身,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几年来,他始终如一地认真对待着那个属于路明野的梦想,就像自己也拥有了梦一样。
有梦的感觉很好,有同伴的感觉也很好。
直到路明野在日渐浓重的光环和荣耀里,忘记了自己最初的那些话,丢下了案头那些在旺盛表达欲下一气呵成的故事,选择了做一场更大的梦,被浮华和虚名包裹的大梦。
段殊比路明野本人,更早地窥见了这种改变。
他无力回天,只是在一年前的某个夏夜,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母校,静静地看完陌生的学弟学妹们拍摄的毕业作品,然后从里面选择了赵媛。
赵媛是热忱的,《囚鸟》是动人的,年轻人的心里总是装满了用真心征服世界的美梦。
但有些东西,永远无法重来。
在陡然侵袭而来的回忆里,段殊失神了很久,直到赵媛忧心忡忡的声音将他叫醒。
“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回过神来,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没什么,只是走神了。”
“那就好,但是师兄你看起来好像很累。”赵媛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需要换房间吗?”
段殊摇摇头:“不用麻烦,不是因为房间,我先回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赵媛自然没有意见,关切地送他离开,很快便投入到下一场戏的拍摄中,雀跃地盯着导演大监上显示的画面。
而段殊独自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灰蓝的风景,发了一下午的呆。
在永不停歇地奔涌着的海浪声里,他几乎无心思考《囚鸟》的剧情,将这个带有导演本人半自传色彩的成长故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在当年那道命运的分岔路口,也许他应该走向另一侧,从一开始就被孤独浸没的那一侧,总好过得到后又失去的落寞。
可现在的段殊,已经不能当回一个普通平凡的录音师了。
——而且似乎也失去了这样做的必要。
他衣食无忧,什么也不缺,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在路明野的前车之鉴下,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自然而然地将赵媛的梦当成是自己的。
没有人会永远不变。
在被海风填满的房间里,段殊凝视着从岛屿上空飞掠而过的鸟。
纯白的尾翼像从云里流淌而下的诗。
远方传来片场时而响起的喧嚣声,可他的周围是寂静的,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只有明明灭灭的诗,和灼热深重的呼吸。
他似乎经历过相似的场景,背对着人群的独处与秘密,连耳畔仿佛都残存着隐约的触感。
但段殊忘记了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
他不记得许多人和事。
所以无关紧要。
傍晚时分,段殊面色如常地回到了提前搭建好的片场。
他已经换好了服装,也上好了妆,这个角色的造型令他失去了昨日的俊朗与风光,看起来落魄不已,像是变了个人。
这座布景朴素的老房子是燕子的家,也就是影片中章佳燕饰演的角色。
影视剧拍摄时一般会把场景相同的场次排到一起,节省转场和布景的时间与成本,而不会完全按照情节顺序来拍。
《囚鸟》的场景几乎全都在这座海岛上,置景也不复杂,所以预计拍摄周期不到一个月,其中段殊的戏份集中在前十天。
这是一个略带奇幻色彩的故事,出生在偏僻海岛上的女主角燕子,终其一生都想跳出这个被贫穷和愚昧锁住的囚笼,在她与周围人漫长的斗争中,总能看见一道过去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幻影。
那是一个热爱画画的男人,一个村民眼里精神错乱的异类,也是燕子感到痛苦时唯一的慰藉。
燕子会和只有她能看见的画家说话,这道无比真实的幻影也会隔着漫长时空回应她,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今天拍摄的这场戏,是燕子最后一次在这座房子里看见那道影子,也是整个故事里情绪最明亮的一刻,赵媛想把这种明亮放在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的第一天拍完。
燕子终于偷到了那把锁住小船的钥匙,在漫天红絮的黄昏,她回头望向这座囚住自己二十多年的旧房子,看见衣着陈旧头发凌乱的男人坐在墙角,将怀里刚刚完成的画作递给她。
画里是模样稚嫩的燕子,眼中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期待,这是幻想与现实交错的一刻,而笼罩在黄昏里的燕子早已成年,她朝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伸手接过了这副不存在的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将要去往没有桎梏、无限明亮的未来。
无人知晓的画家依然坐在那里,他的脸庞上洋溢着同样的笑容,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其实他的确消失了,他只是一道已经在囚笼里死去的幻影,再也不会有明天,但他仍然笑着,如同不知道一切早已结束。
指腹残留着尚未凝固的颜料,黯淡的身影被绚烂的色彩与夕阳浸没。
镜头沿着轨道慢慢拉远,画面定格在破旧房门合上的那一刻。
没有人喊卡,整个片场都被那种强烈的情绪吞没,过了很久才逐渐有声音复苏,恍然地从这场荒诞破碎的梦里醒来。
场工打开了房门,对这一条非常满意的赵媛快步走过去,想要同发挥出色的男主角说些什么,镜头之外深受感染的章佳燕平复了心情,带着满腔热情走回了屋子,摄影师反复回看两个机位里的素材,检查着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想要确保它的完美无瑕,助理拿着纸巾和水杯后知后觉地迎上来……
但坐在地上的段殊把头埋进了膝间,久久没有动作,落魄的画家蜷缩在墙角,散乱一地的颜料静止着,仿佛构筑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在由温热身体构成的黑暗里,段殊闭上眼睛,异常冷静地想着一件事。
他不是故事里的画家,他没有消失,这里也不是充满幻想的电影世界。
但他却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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