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段殊保持着埋首膝间的姿势,额头明明抵在柔软温热的臂弯里,越靠近手腕却越觉得麻木,酸涩鼓胀的感觉沿着神经蔓延,源头是无比陌生的手心。
方才拿画的双手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于是他将那种迷失般的情绪诠释得极为到位,因为他捧着画望向章佳燕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这副道具油画会不会突然跌落在地,他失去了对双手的感知,所以身体脆弱又茫然地微颤着,准确地诠释了这个人物应有的心情。
纷杂的声音在耳旁嗡嗡作响,段殊无心理会,努力试着在一片空茫里找回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力,然而双手仿佛被鞭笞了千百次,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深渊吞噬。
但在外人看来,他只是那样独自待着,悄无声息,唯有被发丝拂过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在这个突发状况里,畅快淋漓地完成了今日戏份的女主角章佳燕,要比缺乏经验的导演赵媛淡定得多,她放轻了语气,关切地问道:“段老师怎么了?”
段殊没有回答,于是章佳燕接着望向他还在发呆的助理:“笑笑,段老师是不是不舒服了?”
姚笑笑抓着纸巾和水杯,被她一问,才从愣怔中醒来,恍然大悟道:“噢,可能是低血糖了,我带了巧克力!”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动作熟练地从随身小包里摸出一排巧克力,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又顺手拉来一把椅子,准备叫段殊坐着缓一会儿。
见状,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什么事。
章佳燕反应很快地对赵媛道:“反正今天的拍摄也结束了,让段老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对了导演,明天有场戏我还有点疑问……”
说着,她便同赵媛一道往外走去,赵媛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及时地对其他剧组成员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收工,先去吃晚饭吧,可以晚点再来收拾。”
无论是低血糖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现在应该把空间留给段殊自己。
片场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嘈杂淡去,剩下笼罩在夕阳余烬里的寂静。
陷在黑暗里的段殊不由得想,在说话有分寸之外,还应该给章佳燕加上一条“机灵又敏锐”的注解。
姚笑笑原本半蹲在段殊身边,见周围没人了,索性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轻巧地撕开了巧克力的塑料包装袋,随时准备递给段殊。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如名字一般的明亮感:“段哥,难受得厉害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我之前没见过你在拍戏的时候低血糖发作呀,是午饭没吃好吗?”
段殊从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我没有低血糖。”
姚笑笑作势捏住了鼻子,把巧克力递过去:“好好好,你没有低血糖,只是喜欢吃甜食而已,快点吃吧,这个牌子好香,每次拿出来我都要跟自制力作艰难的斗争,我还在减肥呢……”
她实在很难把段殊和嗜好甜食联系在一起,又因为他每次吃糖之前的状态很像是身体不适,便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有低血糖。
在她一如既往的碎碎念里,段殊总算抬起了头,他望着这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伸出了那片空洞,仿佛在操作娃娃机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抓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用视觉判断着它与巧克力之间的距离,指尖触到光滑包装纸的时候,他毫无知觉。
姚笑笑观察着他的表情,把这种堪称复杂的情绪,以及他略显迟钝的动作,理解成了一种因戏而生的难过。
“段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看到段殊疑惑的眼神,她紧接着道:“刚才那场戏连我看着都很伤感,段哥的情绪是不是受到影响了?而且,今天下午……”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今天下午,路明野的账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相当夺人眼球的美术概念图,没有任何配文,很快被外界解读成是对那篇流传甚广的报道的无声回应。
段殊去拍新导演的小众文艺片了,而他走上了一条国内尚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舆论热烈地讨论着与之相关的一切,还有人根据段殊新鲜出炉的采访内容,煞有介事地分析起这对黄金搭档分道扬镳的可能性。
姚笑笑的话音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段殊不会主动去看这些,现在也不是一个向他汇报这种事的好时机。
她是极少数知道这两个人正在闹矛盾的人之一。
段殊了然于她的迟疑,他开始用比往日迟缓很多的动作吃巧克力,语气却很平常:“路明野又干嘛了?”
“唉,没干嘛,就是发了点新片进度。”姚笑笑托着腮,用她标准的一本正经开玩笑的语气安慰道,“路导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冲动呢。”
如她所料,段殊笑了,脸颊上属于画家的颜料痕迹被霞光染得更浓,他总是会被这样故作老成持重的口吻逗乐。
姚笑笑终于放下心来,体贴周到地把水杯挪到他身边。
他不再问,专心地咬开被一片空白托举起来的褐色甜食,唇齿间绽开清脆的碎裂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可可味的糖分在口腔里迅速融化,多巴胺在大脑里疯狂滋生。
他闭上眼睛,低垂的睫羽轻颤,在斜阳里投下浓密深重的阴影。
再睁开眼的时候,落寞的画家彻底消失,被快乐的错觉覆盖。
段殊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攥着单薄的包装纸,一点一点,慢慢地握成了拳,如同凝视隔着玻璃的机械抓手,不知道是握得很紧,还是松软无力。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温文尔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然后他轻声道:“笑笑。”
姚笑笑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嗯?”
她正在计划马上请一位相熟的营养师到这个偏远封闭的海岛上来,虽然段殊的戏份只有十天,但饮食很重要,不能让他再犯一次低血糖了,这是她的责任。
而段殊看着她,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已经做了他四年助理,染过三次头发,现在是棕色短发,肉肉的圆脸,浅蓝的小包上挂着时下流行的企鹅玩偶,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桌面是和男朋友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很傻,怀里全是玩偶娃娃。
到处洋溢着丰沛的活力气息。
那个在风里摇晃转圈的企鹅玩偶离他很近,小黄帽戴得很端正,细密的毛毡看起来绒绒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戳一戳。
可他做不到。
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准确地触到那一抹不断流动的暖黄。
他甚至有预感,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就自然好转。
“不用找营养师,帮我联系医生。”段殊平静地说,“也许,我真的需要看医生。”
两周后。
宽敞明亮的诊疗室里,年轻的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正专注地敲击键盘记录着什么。
有人敲了敲门,他反射般坐直,应声道:“请进。”
戴着粉色护士帽的女孩探出脑袋朝里张望,小声道:“陈医生,你的病人还没来呀?”
陈医生顿时又坐回了老样子,挥手道:“去去去,别来捣乱,没到时间呢。”
护士眨了眨眼道:“告诉我是哪个明星嘛,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边说了要签保密协议的。”陈医生正直地摇摇头,“行了,忙你的去吧,小心被张姐抓到你离岗。”
“那肯定是大明星啦!”护士朝他做了个鬼脸,没再坚持,轻轻地关上了门。
陈医生失笑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随着鼠标滚轮的滑动,许多被他特意放大的关键词一闪而过:体像障碍、躯体失认症、科塔尔综合症、biid……
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从神经领域转向心理范畴,他却依然没有什么把握。
虽然在护士前面一脸淡定,但陈医生其实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病人是谁,只是在线上沟通的时候听对方描述了大致症状,并提到了自己从事影视行业。
再加上对方最初由助理代为联系,所以他估计大概率是个明星,在光顾这家收费高昂的高端私立医院的病人中,有不少是注重隐私的艺人,员工们大多习以为常,除非来的是大牌明星。
不过今天这位病人的症状很特别,导致陈医生难得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列了列自己有所耳闻的明星里,身体受过严重创伤,或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那些人——这与他目前能想到的病症比较相关。
可这些人似乎并没有签署保密协议的必要,这算是非常郑重的双保险措施,这家医院本就以保护隐私而闻名。
正在他思量的当口,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很平缓的两声。
陈医生便又挺直了背,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几张三四线艺人的脸,他清清嗓子道:“请进。”
房门被慢慢推开,出乎他的意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身边的棕发女孩将他推进屋子,才松了口气般关上了门,脸上透出一股连口罩都挡不住的忧心忡忡。
而轮椅上的男人只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朝他打招呼:“陈医生,您好。”
陈医生立刻站起来,将办公桌前为到访者准备的椅子挪到一边,很贴心地提醒道:“您好,如果不方便的话,其实我可以提供上门看诊的服务。”
他完全想不出来,娱乐圈里有哪个明星是需要坐轮椅的。
可对方的声音却格外熟悉。
“没关系,只是暂时不方便。”
轮椅上的男人像是笑了,眼眸里漫过窗外明亮的日光,语气平淡。
“之前同您说过,先是双手出现了症状,后来转移到了背上,现在又变了,双腿没有知觉,走路变得很困难,所以只能先坐轮椅。”
“根据之前的规律,明天就会好转,也许是新的位置,也许又回到手。”
棕发女孩将他推到办公桌前,然后安静地退出了诊疗室,只留下有些发怔的医生和从容自若的病人。
即使是在对此类疾病研究更早的英文文献中,陈医生也没有看到过与眼前人所述症状完全一致的病例。
他下意识地动手记录了下来,很自然地询问道:“能跟我详细描述一下发病的过程吗,这位——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抱歉,忘记了。”病人摘下了口罩,露出了颇为歉意的表情,“我姓段。”
陈医生抬头望过去,动作忽然僵住。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因为他曾看过很多次由对方主演的电影,那是近年来最好的国产电影之一,年轻的导演与男主演常常被视为一种象征着国产电影灿烂未来的美好希望。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签保密协议。
如果这种感官失灵的症状无法好转,甚至情况再恶化下去……
段殊将永远消失在大银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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