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鸟鸣织成了一曲悠扬小调,隔着朦胧的距离,在玻璃窗外蹁跹盘旋。
耳畔仿佛笼罩了一层透明的隔膜,一切声音都显得不分明,直到突兀的闹钟铃声打破了晨间的寂静,喋喋不休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段殊蓦地睁开眼睛,头顶的白墙上垂下璀璨繁复的水晶吊灯,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像从一场万里长梦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的杂音亲切又渺远,曾回荡在每个如此醒来的早晨,暗红色的被罩依偎在他下颌,柔软地抚慰着皮肤,他真切地被丝绒温暖的触感所覆盖,于是反射性地用手捏了捏被子,想要确认这是现实还是幻境。
他立刻感受到了藏在其中细腻蓬松的被芯,与现实里别无二致。
段殊的心中涌现出强烈的不可思议,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他早已做过心理预期,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fh掌握的技术能令虚拟世界达到这样的真实度。
要不是他在现实里的双手正处在失感状态,恐怕会真的迷失在如此逼真的幻境里。
用了片刻平复心情,段殊关掉手机闹钟,掀开被子下床,缓慢地走到了穿衣镜前,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在意识中被制造出的“自我”。
熟悉的面孔,温和疏离的眼神,久违的毫无异样的身体,连手背上不知何时留下的微小伤口都保留着。
他还没有做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准备,所以选择在虚拟世界里使用真实的外貌。
此刻全身上下,唯一让段殊觉得陌生的,只有看起来过分华丽的丝质睡衣,他更喜欢纯棉质地。
空气里流淌着馥奇调香薰温暖沉稳的气味,热烈的日色被窗帘缝隙切成细碎流光,鸟鸣尚未远去,一种久未进食的饥饿感从胃部传来,他渴望着新鲜温热的食物。
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无处不在的知觉。
段殊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这将是一种把人们带往全新未来的可怕科技。
不过他并不关心。
紧闭的房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段殊侧眸,听见真皮鞋底不急不缓地叩击着原木地板,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房门把手轻轻转动起来。
推开房门的男人穿着裁剪合身的手工定制西服,衬出高大挺拔的身形,手腕处的白金袖扣落在背光的阴影里,幽光点点,略带混血的面庞英俊不凡,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冷漠气息。
在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开口之前,段殊先叫出了一个名字,声音里透着些微犹豫:“陆执?”
来人的面色愈发沉郁,盯着他身上与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的睡衣:“你起晚了。”
段殊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表情里难得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新奇。
对方果然是故事的男主角陆执,一个由他亲手随机出来的名字。在正式进入这里之前,研究人员告诉他可以随意设定自己与主要角色的姓名和外形。
对有些人来说,这一步里就能体现拥有某种替代品的意图,但段殊没有这样的念头,索性选择了随机生成,好在数据库里预设的姓名和外形特征大体上都很顺眼,点了几次便确定下来。
这就是他终于见到真容的“同伴”,由他亲自命名的“同伴”。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鲜少有这样复杂幽微的情感波动,与此同时,齐宴同他简单讲解过的预置设定一并浮现在脑海。
陆执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人,他得不到那个人,就找来了一个与之相似的替身,就像阿波罗拥有了一顶用来怀恋达芙妮的月桂王冠,但这个替身始终没有成为他心上的王冠,最后只是成了一件褪色的道具,又被陆执亲手毁掉。
对于演过许多出色剧本的段殊而言,这是非常简单的剧情走向,很好理解,也几乎没有表演上的难度。
唯一的区别是故事里的两个主角都是男人,这也来自齐宴的建议,他知道段殊在太多电影里和异性发生过感情纠葛,只要段殊不反感,将主角的性别稍作调整,会带来更新鲜的冲击感。
段殊自然没有所谓,在他眼里都是虚构的故事而已,没什么区别。
但是——
陆执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浓眉微蹙,上前几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段殊。”
不是角色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设定新的外形,也没有更改自己的姓名。
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蔓延,段殊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他上一句话:“抱歉,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他躲开了陆执的视线,看向豪华卧室里附带的卫生间,准备朝那里走去。
同对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执抓住了他的手臂。
指腹的薄茧猛然刻下烙印,灼人的热度越过轻透的布料侵袭而来。
“你的手背上有伤口。”近在咫尺的陆执俯视着他被迫半垂在空中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那是一道一公分长的划伤,伤口不深,已经结出淡褐色的痂,微微隆起在光滑的皮肤表层。
段殊再一次感叹这无与伦比的真实度,然后还真的试着回忆起这个问题的答案。
前几天他的手一直处在失感状态,没有知觉,当然也没有痛觉,听起来是一件好事,实际上却很危险,他直到看见凝固的血迹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受伤了,幸好伤口不大。
段殊如实相告:“不知道。”
陆执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我会叫医生过来。”
“只是小伤,很快就会愈合。”段殊以为这是智能程序面对受伤的标准处理方式,当即回绝道,“没有必要叫医生来。”
语气冷冽的独/裁者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嘲弄似地重复着他的话:“没有必要?”
段殊目露愕然,惊讶于对方如此鲜活生动的即时反应,又听见他冷笑道:“你觉得我在关心你的伤口?”
陆执松开了眼前替代品的手臂,渐渐收起这鄙夷又不耐的神情,恢复了毫无瑕疵的冷漠。
“别再让我看到你身上出现多余的东西。”
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向敞开的房门,丝毫没有回头看。
“我不需要你受伤,你就不该有任何伤口。”
他重重地关上了门。
短促有力的撞击声在心头荡开涟漪般的余震。
门内的段殊被独自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鸟鸣声依然清越,好闻的馥奇香调被另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打乱。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但隐藏其后的是往日不存在的汹涌波涛。
——他错估了这个世界的模样,他不应该把这当成是一场单纯的、虚构的表演体验。
陆执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喊出他真实的姓名,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的替身,以最冰冷的态度打量着掌心里不值一提的玩具,仿佛真正的段殊就该被这样对待。
可陆执却不知道,连这个名字和这张面孔都是由段殊选择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陡然降临的背叛。
段殊冷静地想,齐宴说得很对,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第一次,他的心中涌现出难以自控的征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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