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豪车自地库驶出,穿过宽阔花园与庭院大门,消失在视线尽处。
浅褐色的鸟儿从海棠树上惊起,张开翅膀倏地飞走,鸟鸣声也随之远去。
别墅顶楼的玻璃窗前,眉眼冷淡的青年慢慢收回了视线,清透倒影与一树繁花相映。
他仍穿着那身不合心意的丝质睡衣,径直走进一旁的衣帽间。
悬挂整齐的衣柜格子里只有两种颜色,深酒红与毫无杂质的黑。
这并不像是一般人为自己购置衣物的方式。
段殊想起刚才暗红华丽的被罩,稍加思考,伸手取下一件深酒红的衬衣。
他知道陆执是一名家境优渥的律师,在家人的反对下一意孤行走上了这条道路,因为陆执喜欢赢,法庭上的输赢很可能会决定某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样的赢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感。
当陆执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遭遇失败的时候,他困惑地看着孤零零坐在对面的那个当事人,直到这种困惑渐渐转化成难以自拔的沉迷。
他爱上了自己唯一的败绩,对方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而“段殊”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爱慕虚荣,所以机缘巧合之下,偶然相遇的陆执选择了他与白月光七分相似的面孔,他也顺理成章地选择了陆执能提供的物质与浮华。
这是段殊知道的基础人物设定,至于更细节的内容,齐宴建议他试着自己去故事里发现。
一刻钟后,他走下楼梯,来到位于二楼的餐厅。
长长的餐桌上只用玻璃瓶插着一束混合鲜花,隔壁的厨房里空无一人,瓷盘里散落着洗到一半的新鲜草莓,台面上水渍点点。
没有准备好的早餐,也没有理应出现的佣人。
段殊有些意外,正想打开冰箱门看看食材,体验一下在虚拟世界里进食的感觉,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响亮的动静,和一连串窸窣的脚步声。
头发染得过分乌黑的中年女人,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进来,厌烦地叹了口气,提步上楼。
她一看见站在冰箱前的段殊,立刻皱起了眉头:“今天一个两个都不守时!点心送得晚,你也起得迟!今天的画要是画不完,看陆先生怎么收拾你……”
在絮絮叨叨的抱怨声里,女人将手中的盒子猛地搁在餐桌上,扬起头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继续洗着草莓。
楼下隐约传来一阵机车的轰鸣声,又渐渐远去。
点心盒子上扎着漂亮精巧的蝴蝶结,丝带下面衬着一张卡片:巧克力布朗尼,祝您生活愉快。
段殊诧异地拿起这张卡片,又望了望陌生女人的背影。
他不觉得这样一个脉络简单的故事里,会出现陆执带着情人与亲戚同住这样的特殊情节,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应该只是陆执家的佣人。
女佣对待主人名义上的另一半竟然是这样毫不收敛的态度。
再结合早晨陆执对自己说过的话,不难想象“段殊”在这座房子里的地位如何。
他在脑海里收纳细节的当口,女佣洗完了草莓,拢进瓷盘,擦干净水渍,转身出来。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还在没好气地小声嘀咕:“就你事多,非要吃这家的点心当早饭,也不嫌腻得慌,害我天天要跑上跑下……”
她端着这盘为自己准备的草莓,步伐丝毫没有停留,直到在客厅的大屏电视前坐下,拿来遥控器,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剧,音响里瞬间传出男女主角爱恨交织的对话。
段殊的诧异淡去,他很快适应了自己在这里最初面临的处境。
他在餐桌前坐下,略带好奇地打开了点心盒子。
里面的确是一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布朗尼。
段殊拿起盒子里备好的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勺,送进口中。
很甜。
味蕾上如熔岩蔓延的甜蜜鲜明而真实。
段殊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安静地吃完了早饭。
他不讨厌这个能真切尝到甜食的世界。
而且这个世界里充满了未知的秘密。
伴随着可可香气一并涌入呼吸的,还有桌上那束鲜花正在盛放的芬芳,青绿的花茎被紧紧地束缚在狭窄透明的瓶口里,枝蔓纠缠,顶端的各色花瓣依然艳丽如火。
他神思游离地想着,“段殊”在这段关系里得不到任何尊重,陆执控制了他的一切,甚至没有穿衣和受伤的自由,连家中的女佣都能肆意责备他而不怕被告状。
他的生活中只有负面的东西,却似乎唯唯诺诺地忍受至今,即使有爱慕虚荣的性格设定,即使陆执能带给他足够奢华的生活,段殊也依然不觉得,这能令一个人甘愿放弃所有的尊严。
齐宴留下的这个谜题让他很好奇。
脾气暴躁的女佣沉浸在电视的世界里,段殊吃完了布朗尼,独自走到楼上徘徊,想要找到更多关于自己生活的细节,来补全这个角色的形象,他还拿不准要以什么样的性格对待其他人。
别墅大而幽深,一扇扇房门紧闭,走廊昏暗,段殊原路返回,打算先从自己的卧室开始探索。
温度渐冷的丝绒被还乱作一团,床上只有一个靠左的枕头,临近的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纸巾盒,还有早晨他随手放下的手机。
右侧的床头柜空无一物。
所以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住,陆执似乎并不会来。
整个卧室,包括附带的衣帽间和卫生间里,都没有任何会让人觉得特殊的东西,只有最常见的生活用品。
段殊转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这个离“自己”最近的左侧床头柜上。
他在床边坐下,试探着拉开了柜中的抽屉。
上层抽屉里摆着一个不大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和一张已然过期的学生证。
学生证照片上的“段殊”面露青涩,目光明亮,与段殊本人大学时代的模样几乎一致。
学校则完全不同,平澜音乐学院,声乐系。
下层抽屉里是两本仍包着塑料薄膜的证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侧边的空隙里放着一支透明的水晶奖杯,底部镌刻着某个声乐大赛一等奖的署名。
段殊的目光在这些代表了“自己”过去的物件上游移,略感惊讶。
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曾经选择的专业。
却把象征着荣耀的奖杯埋在了暗不见光的柜子里。
为什么?
段殊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些碎片,早晨他关掉手机闹钟时,隐约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通知栏。
就在他回忆的时候,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戚闻骁:段哥,醒了吗?]
在他好奇这个陌生名字之前,锁屏最上面的那道通知先一步落进了视野里。
[距离戒烟已经823天]
看到这行字,段殊更觉得错愕,他以为会是跟陆执有关的纪念日,结果却是戒烟的日子。
他眉头微蹙,将手机解锁,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
可惜这个手机里应用极少,通讯软件里只有寥寥几个好友,聊天框一片干净,此刻仅剩一个来自戚闻骁的红点,“段殊”像是会随时清理消息,以应对某种检查。
唯独相册里有许多照片,放眼望去,满目都是不同油画在各个绘制阶段的照片,随着日期与时间变化,画面会越来越丰富,直到彻底完成,就换成了新的一幅。
——今天的画要是画不完,看陆先生怎么收拾你。
女佣随口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段殊顿时了然,再结合每张照片拍下的时间,原来这就是自己每天待在这所幽深别墅里的全部生活。
“段殊”要保持外貌的无暇,要遵照某种特定的穿衣风格,还要准点起床像完成任务般去画画。
他彻底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段殊看着相册,手指不断上滑,幅幅不同的油画仿佛没有尽头,足足绵延了两年时光,数百个日与夜。
他又想起那个戒烟的日子。
823天,两年零三个月。
于是他再将相册往上滑,找到了那一天。
没有任何照片,只有一段视频。
这里或许藏着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刻。
段殊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点开了这段视频。
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瞬间在寂静的卧室里响起。
光线很暗的ktv包间,有人握着话筒在唱歌,茶几上放着一个蛋糕,蜡烛已经吹灭,头戴生日帽的寿星正在低头切蛋糕。
镜头摇晃着,背后传出一道清澈透亮的声音,如同近在咫尺:“开灯了,我录个视频作留念。把靠边的位置切给我吧,突然想吃奶油了。”
有人就笑:“老段你是真的不怕胖啊!牛逼!”
声音的主人便将手机挪过去,对准了他,笑骂道:“滚蛋!”
他的声音很好听,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化成歌声后极具辨识度的样子。
调侃他的人笑呵呵地拿着话筒凑上来:“来,给今天的寿星露一手,你可是我专门请过来的大明星。”
黑色的话筒横亘在画面中央,他毫不怯场,听着抒情的伴奏声,随口接了下去。
在骤然响起的优美歌声里,一群不算熟悉的朋友先是鼓掌起哄,然后很快安静下来,专心地聆听着。
镜头随意地对着大屏幕,静止了半分钟,只有歌声悠扬,直到包间门被人忽然推开。
这个极近的歌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手机也一并移动,看向了门口。
穿着西装的男人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包间顶部闪烁的绚烂彩灯,流转过他深邃的眉眼,在暗夜里尤为耀眼。
是陆执。
他定定地看着镜头背后的那个人,目光遥遥相交,晦暗的眼神在呼吸里悄然浮沉。
沉默片刻后,陌生的闯入者语调微哑:“抱歉,认错人了。”
他转身离开,大门合拢,深色的影子在玻璃窗外一晃而过,身后的朋友们很快又热闹起来。
声音的主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微微摇晃的镜头里,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再也没有人突兀地推开门。
那个相熟的朋友走过来:“怎么不唱了?要不换一首?”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来:“有烟吗?我出去抽一根。”
“靠,你居然还抽烟,嗓子不要紧啊?”
“没关系,偶尔一次。”
他接过递进镜头的烟和打火机,独自往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关掉视频录制。
在经过每个包间的门口时,流动的画面就会稍稍慢下来,但一直走到了一楼侧边的出口,他仍一无所获。
从小门出去,是条长长的巷子。
他倚在路灯下,单手点了烟,另一手握着手机,一动不动,似乎在发呆。
视频里的画面一直静止着,映出眼前黯淡的墙面,被踢翻的垃圾桶,流淌蔓延的污水,还有在夜空里盘旋的白色烟气。
然后那道低沉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
“你在抽烟?”
镜头慌乱地随着主人的动作转过去,刚才见过一面的男人从同一个出口走出来,昏黄路灯映亮了俊美的面孔。
那时的陆执看起来并不冷漠,眼里甚至还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
“你唱歌很好听。”他说,“别再抽烟了。”
于是在猝然而至的无措中,那个橘红的光斑被丢落地面,烟气逸散湮灭。
“……好。”
清亮的声音染上喑哑和小心。
“这是最后一根。”
他将手机放进口袋,画面变得漆黑,视频到此为止。
段殊握着安静下来的手机,手指微微发紧。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跟着第一人称的镜头,他仿佛身临其境地体验了那一晚的相遇,也始料不及地走进了这个陌生又真实的世界。
他再一次望向那些被妥帖收拢在抽屉里的物件,心绪难平。
视频里那个惊鸿一瞥的闯入者,和他早晨时亲眼见到的陆执相比,容貌未改,性情却完全不同。
陆执很聪明,职业的熏陶让他相当擅长于捕捉旁人的弱点,并以此来博取最大化的利益。
年轻气盛的“段殊”是有一些小毛病,喜欢出风头,爱听溢美之词,被浮华迷眼,或许的确爱慕虚荣……所以最终接受了这桩看似公平的交易,成了陆执见不得光的情人。
但他最大的弱点,在见到陆执的第二面,就被那个陌生男人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他喜欢陆执。
所以823天前,他戒掉了烟。
也戒掉了曾经最钟爱的声音,和属于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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