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道道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戚闻骁听到段殊说的话之后,像是有些懊恼地小声对他道:“不好意思啊段哥,我记错了,不知怎么就记成钢琴了……”
他拉长了语调,不确定道:“你应该会弹钢琴吧?现在的歌手不是都会搞创作嘛——要是你不会,我替你上去吧,我倒是学过一点。”
戚闻骁像绝大多数来宾一样,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段殊,却在等他露出努力隐藏的慌张,反正他已经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陆执和黎嘉年回头时的表情,目的达成,好戏还在后面。
段殊看着他作势要起来的姿态,空气不过沉凝了片刻,眉梢眼角随即漾开出人意料的雍容气度。
“没关系,我刚好想试一试。”
他没有让不知内情的宾客们等待太久,在众目睽睽中以微笑回应,然后起身,朝最前方的舞台走去。
掌声礼貌性地响起,在清一色的响动中,戚闻骁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桌的两个朋友,耳畔还残留着段殊起身时悄然送来的低语。
“谢谢你替我举牌。”
淡淡的馥奇香气萦绕在鼻间。
段殊不急不缓地走过红毯,越过众人,在经过陆执身边时,也丝毫没有停留。
他本该将自己藏得很好,避免在黎嘉年面前出现,保守好替身的秘密,才能尽量令自己悲惨的结局延后到来。
但段殊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现,甚至要想方设法让黎嘉年记住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筹码。
台阶之下,黎嘉年望着那个即将走到钢琴前的优雅身影,侧眸看身边的陆执,语调惊奇:“我第一次见到跟我这么相像的人。”
“要不是爸爸发过誓,说我是他唯一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我差点要以为他也是我的亲生兄弟。”
陆执熟知他家族的秘辛,摇头道:“不会,你就是唯一的。”
闻言,黎嘉年笑了,神情柔和无害:“你认识他吗?”
白金袖扣微微一颤,西装笔挺的律师不动声色地收回胶着在钢琴前的视线,低声应道:“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画家倦懒地放松了身体,向后倚去,语气随意:“我发现你一直看着他。”
陆执的后背紧绷,面色如常:“他很像你,我觉得意外。”
“是啊,我也很意外。”黎嘉年随口应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饶有兴致地将目光移到了台上,“要开始了。”
一袭长裙的主持人对这个陌生又特别的客人充满好奇,她握着话筒走过来,试着挑起话题:“这位……”
段殊应下她的疑问:“我姓段。”
居然不是黎。
主持人笑意盈盈:“好的,谢谢段先生愿意上台,您要试弹片段,还是想给大家带来一支完整的曲子呢?”
“完整的乐曲,升c小调前奏曲。”
段殊从容自若地在琴凳前坐下:“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的前奏曲之一,它很适合上一件拍品的气质。”
“上一件拍品是油画《风暴》……”主持人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您是要将这支曲子送给黎先生吗?”
台下顿时难掩哗然,原本或多或少在走神的宾客们纷纷来了精神,以为将要见到这场漫长无聊的晚会上,突然上演的精彩片段。
段殊微微一笑,专注地看向眼前错落的黑白琴键,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送给风暴。”
修长手指有力地按下左侧三个低沉的音符,沉重的共鸣响彻整片空间,慢板起奏,追光灯落下,于是一切杂音便都隐没了。
第一乐段,结构重复的低音,被叫做命运主题,节拍缓慢,像教堂庄重的钟声,轰然响起,惊起在穹顶上停泊的白鸽。
一片黯淡的光线中,黎嘉年真正被勾起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犹如同胞兄弟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陆执亦然。
他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豢养在别墅里见不得光的替代品,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大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中,熟悉的手指在琴键上缓缓流连,他清楚地见到了手背上那道突兀的伤疤。
不被他允许的伤疤。
画中人被耀眼光芒笼罩着的右手,渐渐加快了落下的节奏,像蹁跹的羽毛,轻盈又缠绵。
第二乐段,情绪持续推进,白鸽动荡不安,剧烈地扇动起翅膀,令人目不暇接,急促的快板,鸟儿匆忙地飞向天空。
在交错迷离的旋律中,段殊的双手本能般按下每一个琴键,没有半分失误。
他对钢琴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曾经在某部电影中饰演过一个钢琴天才,为此专门苦练了三个月,自然记得几支练到了深深刻入灵魂的曲子。
恰好其中有一首曲子,与黎嘉年的那幅油画极为相衬。
双手的律动越来越快,缠绕着揪紧了心脏,遥远的天际涌来一阵狂乱的风暴,狂潮肆虐,没过穹顶,风声里传来绝望的哀号。
来宾们屏住了呼吸,静默地听着,人群里的戚闻骁紧紧捏住了冰冷坚硬的酒杯。
身旁的朋友大感震惊,倾身过来低语,诧异那个仅有金玉其外的笼中鸟,怎么变得如此不同。
于是他平静点头,悄然松开了手心。
第三乐段,重回慢板,命运主题再现,力度却渐渐增强,风暴越来越大,吞噬了挣扎的白鸽,染成凄怆的霞光。
乐曲接近尾声,段殊闭上眼睛,光束在面颊蜿蜒,他想起那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栗色卷发的画家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神色晦暗不明,酒红衬衣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浓重。
陆执依然不明白缘由,但在宏大悲怆的乐声中,他心荡神驰,目光缭乱,再也看不清那道淡褐色的伤口。
天与地,教堂与穹顶,一并消失了。
暗红的霞光蔓延,虚无里淌出汹涌浓稠的海,风暴尚未停息,席卷了一切,只剩破碎。
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叩下琴键,长音和弦持续,深海破碎的漩涡里响起渺远寂然的钟声。
直至消弭。
乐曲结束,被调暗的灯光慢慢亮起,等待着来宾们找回失落的呼吸。
陆执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身边人叹息似的低语。
“我后悔了。”
他茫然地转头看黎嘉年:“什么?”
“我不应该把那幅画捐出来的,反正总会被你买下。”
黎嘉年精致的眉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豫,口吻却是孩子气般的天真:“我不想卖给你。”
第一场风暴结束,技艺高超的演奏者躬身谢幕,在热烈绵长的掌声中,眉目间如有积雪融化,明艳恣意,神采飞扬,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想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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