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盛大如潮水的掌声,一阵阵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浩荡深海,头顶的水晶吊灯异彩纷呈。
段殊忽然想起那部电影里的自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距离片尾二十分钟的时候,灵魂黑夜结束,他从人生至暗时刻的沼泽中爬出来,重拾光彩,举办了一场不需要观众的演奏会。
他在空荡荡的音乐厅里演奏了一首又一首,乐声华美浩瀚,直至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然后颤抖着起身谢幕,在无数观众的幻象里,在自己鲜活的心跳声里,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被影像保存的回忆,与此刻在意识层面制造出来的景象重叠,令他的心中重新涌上曾熟读过千百遍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不是台词,也不是动作与神态提示,是无法拍摄出来的内心活动,是编剧在心潮澎湃时洋洋洒洒写下的文学性段落。
但现在,段殊仿佛体会了那种心情,替另一个“段殊”。
台下最近的圆桌旁,黎嘉年刚刚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目光炽热地望过来,陆执恰恰相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动不动,周身的空气似乎也是凝滞的。
段殊的视线从他身上毫不留恋地掠过,转向了一旁也在鼓掌的主持人。
主持人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带了几分真,她看到的不再是某个和画家长得很像的人,而是那个刚刚从琴凳上起身的耀眼的陌生人。
“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奏,像是真的看见了风暴。”主持人赞叹道,“再次感谢段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段殊颔首道:“音色很好,非常好的钢琴。”
他只是上来试音色的。
简单的对话过后,段殊下台,在万众瞩目中,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优雅坐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火热,这架施坦威钢琴被推上了一个超出想象的高价。
而戚闻骁手中本该用来出价的号码牌,一次也没有动过。
从风暴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心中似乎只剩下不解与迷惘。
等段殊走过来时,他甚至有些刻意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常常附和他的朋友同样有些怯怯的,不敢兀自开口。林子则面露担忧,他紧张地观察着戚闻骁的反应。
主持人落槌定音的时候,段殊像是松了口气,主动对戚闻骁道:“看来你举牌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弹得还不错。”
戚闻骁放在桌沿上的手指紧了紧,语调干涩:“你让人很意外。”
段殊闻言,诧异地回眸看他:“意外吗?”
这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富二代,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揽尽光芒的眼睛,一时慌乱,只好从喉间挤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
段殊笑了:“那你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然后他回头,再也没有看戚闻骁一眼。
在风暴与风暴的交相辉映之后,后续的拍品和节目都显得苍白无力,时间流逝,这场慈善晚宴渐渐走到了尾声。
主持人讲完了结束致辞,于是不断蔓延的交谈声盖过了一整晚的文雅矜持。
平日里难得见到的一些人齐聚一堂,当然会有个寒暄的环节。
在觥筹交错中,无心社交的段殊准备独自离开,脑海里想象着今晚回家后见到的陆执会是什么样子,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段先生,等一下。”
璀璨的灯光下,黎嘉年丢下了一众想要找他说话的陌生人,快步朝他走来。
段殊停住脚步,便听到他很是自来熟的招呼声,像是多年老友般:“我还以为结束后你会来找我,怎么走得这么急?”
他微微挑眉,并不排斥黎嘉年带给他的这种微妙的越界感:“你好,黎先生,我该回家睡觉了。”
黎嘉年展颜一笑,相当顺畅地接下了他的话:“今天可以晚一点,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非常喜欢你送给风暴的这首曲子,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东西……如果我会弹钢琴的话,你简直像是另一个我。”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很像,对不对?”黎嘉年热切地看着他,言语间并无异样含义,仿佛只是单纯的喜悦,“我从不相信缘分这种陈词滥调,但是今天,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黎嘉年的身后站着一天未见的陆执,段殊一边耐心听他说话,一边感受到陆执冰冷的视线越过正主的肩膀,落到替代品的身上。
更远一点的戚闻骁见到他与黎嘉年交谈,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所以,为了纪念这次缘分,我想把《风暴》送给你。”
说着,黎嘉年恍然般回眸看了一眼浑身低气压的男人:“不对,不仅仅是我,还有陆律师,这幅画之前被他拍下,但他愿意割爱,让风暴吹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去。”
他打了个俏皮的比方,段殊很配合地笑了。
陆执讨好心上人,花了大价钱拍下油画,又为了满足对方一时的兴起,不得不把画送给心上人的替代品,还不能流露出一丝异样,以免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关系被心上人察觉。
黎嘉年真的送了一个他喜欢的礼物。
段殊的笑容更深。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戚闻骁拳头紧握,似乎随时都会冲上来说些什么,但在这个笑容里,他停住了动作。
“太贵重了。”段殊推辞道,“我只是有感而发,黎先生能认可我的演绎,我已经很高兴了。”
“叫我阿年,别这么生疏。”黎嘉年的口吻十分孩子气,“如果你觉得太贵重,那就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做交换。”
“什么事?”
“明天来我的画廊,我想让你看看我其他的画。”黎嘉年的热情溢于言表,“我不想给任何其他人介绍我的画了,毫无意义,我只想带你参观。”
出人意料的邀请。
段殊稍加思考,然后爽快地答应了。
他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又有种莫名亲切感的人,也充满了好奇。
黎嘉年的眼睛更亮:“太好了,那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今晚我就派人把画送过去,然后明天我来接你。”
家里的地址。
他跟陆执住在一起。
段殊不动声色地等了两秒钟,陆执始终没有说话。
看来黎嘉年并不知道他的别墅在哪。
于是他和黎嘉年顺理成章地互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明天我要先办一点事,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过去。”段殊笑道,“我听说过,市中心新开的那家画廊最近很有名,堆满了别人送来的花。”
听到花,陆执紧绷的神情终于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黎嘉年似未察觉,又同段殊聊了几句,然后笑着和赶着回家睡觉的他挥手道别:“那就明天见……段殊。”
“明天见。”
在他们的目送中,段殊从容离去,抛下了身后的一切喧嚣。
戚闻骁不再是他的“朋友”,陆执也不再是他的“爱人”。
他替“段殊”撕掉了这层美丽却虚伪的外衣,露出伤疤,和血淋淋的真实。
本应对立的黎嘉年却成了和他距离最近的人。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夜晚的别墅区,灯火错落,家里的女佣早早地进房休息,说不定是陆执提前吩咐的。
段殊回到这间忽然成为他“家”的别墅,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沉浸在深海般幽然的黑暗中,等待着大门再一次响起。
也许是黎嘉年派人送来的《风暴》,也许是另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安静地坐着,聆听着窗外漫进来的簌簌叶声,隐约模糊的猫叫,像一条看不见的绵密围巾,柔软地缠在他颈上,等待随时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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