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陵命人寻回沈逢姝所有的遗物,又按照她生前的摆设归置回原位。
仿佛这样,她就还在。
长随婢女在外面布置,北野陵就半靠在暖阁的软榻上,信手翻着沈逢姝留下的字迹。
他大病初愈,即使是在暖阁围簇着铜炉,也要披上风氅。
过了一会儿,外头匆匆进来一个长随,低声道:
“殿下,有个物件儿,属下也拿不准如何安排,您看看?”
北野陵没抬眼:“嗯。”
亲卫很快就把东西呈上来了,细长一支,用描金麂皮裹得严严实实,能看出沈逢姝生前很珍重它,
北野陵放下那一叠稿纸,从亲卫手中接过那东西,垂眸细细看着。
“属下不敢贸然拆开。”
长随在一旁道,“是从偏殿找出来的,看着像是弓。”
北野陵唔了一唔,抬手拉开麂皮外捆的丝绸。
麂皮缓缓滑落,展露出一根线条流畅的阴沉木错金弓臂。
北野陵一怔,抓着麂皮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白。
离弦弓。
三年前那场秋猎,沈逢姝的弓在混乱之中扔了出去,北野陵许诺给她一个新的。
川渝最出挑的阴沉木,千年不腐,万年不朽,打磨成手串都价值连城。
北野陵用整整一块木头,为沈逢姝做了一张弓。
虎筋作弦,千锤百炼,又淬以火陨火。
最后做出的这张弓,就是离弦弓。
这张弓用了很久才做好,久到沈逢姝都忘记了北野陵还许诺过一把弓。
冬至前后,沈逢姝跟着北野陵去演武场练兵。
她身上披着北野陵的风氅,与北野陵并辔而立。
北野陵要先去点兵,抬手为她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等我回来,嗯?”
“放心。”
沈逢姝侧过身,把他喉结下的珐琅盘螭扣整理好,又很响地亲在他的脸颊,笑嘻嘻道:“快去啦。”
北野陵的呼吸一促,眯了眯眼,声音也沙哑几分:“听话。”
不远处还有数万骑兵严阵以待,他耽搁不得。把小姑娘安置好,就一夹马腹,向骑兵中间奔驰而去。
不一会儿,山呼海啸般的低吼响起,旋即战马长嘶,甲兵碰撞声起,大地也随之开始震动。
这是沈逢姝第一次陪北野陵练兵,即使是远远看着,还是忍不住害怕。
……真正的战场,应该会比这骇人一百倍吧?
她忍不住去想。
沈逢姝想了这样久,以至于北野陵回来都没察觉到。
织金箭衣很好地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年轻的小王爷噙着笑进来,一身戾气尚未褪去,身后隐约可闻金戈杀伐之声。
北野陵手里抓着一张弓。
亲卫伸手要接,他却没有给,而是径直向沈逢姝奔驰而来。
在沈逢姝面前勒马立定,带着皮手套的手牵起柔荑,他低声笑:
“姝姝,上来。”
“咦?”
沈逢姝怔了怔,“不是要去跑马吗?”
“要跑。”
他探身,将小姑娘抱到自己的马背上,揽住她的腰。
“一起。”
响鞭清脆,战马长嘶,后蹄扬起雪尘,载着两人向后山跑去。
树影不断消失在余光边缘,风声劲疾,在沈逢姝耳畔呼啸。
她却不怕,依偎在北野陵的胸口,抬起头:“王爷,是要行猎吗?”
北野陵垂下眸,望着沈逢姝,吻在她的额头:“等等。”
“哎呀!”
沈逢姝脸立刻红起来,她拽过北野陵的风氅躲进去,“好好骑马嘛……”
北野陵似乎笑了。
沈逢姝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低沉磁性的笑声从胸腔传来,忍不住心跳得飞快。
他们又跑了一会儿,突然远方传来几声尖锐的雁鸣。
沈逢姝从北野陵的风氅中探出头,几只大雁盘旋在长空,油亮的羽翼反射着远处雪山的皑皑白光。
北野陵抽出箭,端起那把弓,缓缓将弓弦弦拉满成一轮圆月。
羽箭撕裂长空,发出龙吟般的尖啸。
两只大雁甚至没有啸叫,只是在空中的身形一滞,旋即直直坠落下来。
北野陵利落翻身下马,抓着雁腿把它们拎起起来。
他这一箭极为精妙,同时穿过两只大雁的双眼,没有伤到皮毛半分。
年轻的穆王噙着笑,走到他的女孩面前,把弓和雁都托着放在双手上呈给她。
“——此鉴寒暑双飞客,惟愿卿卿挽情弓。”
他的身后,关河万里,日光盛大,皑皑白雪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沈逢姝呼吸几乎都停滞了。
她只觉得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膛,天地间万物无声,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北野陵的手还抬着,阴沉木弓臂在阳光下熠熠。
沈逢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随后,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把弓柄握在手心。
仿佛接过的不止是弓,更是北野陵的许诺,一个关于后半生的许诺。
尚未回过神,北野陵拉着弓臂轻轻一带,沈逢姝就跌进他的怀中。
他低头蹭着她小巧的鼻尖,亲昵地厮磨,在她耳畔低声道:
“按照额吉家乡的传统,我以弓与雁作聘,姝姝可愿嫁我?。”
沈逢姝的心脏都要酥软了,脸烫得要命,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要是以后欺负我,我就不和你玩了……”
北野陵低笑,将她往怀中搂紧。
温存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姝姝,我定不负你。”
“我相信你。”
她听见自己说。
他们还年轻,日子这样长,好时光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
沈逢姝给这张弓起名叫“离弦”。
北野陵问她为什么。
沈逢姝红着脸,躲开他要抱住自己的手:
“不是都用离弦的箭形容速度快嘛,就,就这么用啦。”
北野陵失笑:“你倒是省事。”
“不许笑话我!”
沈逢姝说着,悄悄把一本翻开的诗集往旁边藏了藏。
打开的那页上,写着一首诗。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离弦箭。
虎筋坚韧如钢,平时制弓,鲜少用之作弦,寻常羽箭根本承受不住它强大的冲力,北野陵甚至还特地命火器司为沈逢姝定制了一批钢箭。
后来在白凝霜遗体里发现的,也是来自火器司的箭簇。
可如今,离弦箭静静躺在北野陵膝上,弓弦已断。
断口利落整齐,是有人用刀挑断的。
一张泛黄的纸从层层麂皮中抖落。
上面是北野陵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此身误在我生前。”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弦断可续,人去难留。
北野陵的胸口像是被人豁开了一个口,呼啸的北风席卷而过,只留下撕裂般的痛。
他不知道沈逢姝在振归殿的这几个月是如何度过的。
北野陵明明答应过沈逢姝,绝不负她。
可是他却扔下她。
扔下她独自面对那些折辱、痛苦和愧疚。
把她逼到了以死求证的绝地。
“姝姝……”
北野陵死死抓抓着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填上那块空洞。
“对不起……”
在她生时,他没有回护她半分,甚至不知道她在何时已经永堕玄海,求岸不得。
在沈逢姝死后,北野陵的意识第一次如此清明。
他痛苦而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辜负了她交付后半生的信任,逼死了那只纯良的小羊羔。
如果……
如果当时他肯回身,看她一眼。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刺痛又一次袭来,冲击得北野陵意识又一次昏沉起来。
寒毒发作了。
……
叶太医跪在北野陵的床前,收起迎枕,犹豫道:
“殿下,覆黄泉是北疆的毒,到底还是焚雪散更对症,太医院的药,只是治标不治本……”
北野陵披着风氅,靠在软枕上低咳。
“我知道。”
小可汗岑真的手腕狠辣,向来是赶尽杀绝。
一年前北征,北野陵不仅是中箭那么简单,那箭上还淬了一种寒毒,名唤覆黄泉。
覆黄泉以天山顶峰千年冻雪入药,辅以至寒奇毒,每每发作,经脉成冰,碎裂断绝,神仙难医。
此毒无药可解,只能压制。
太医院对于这种毒束手无策,后来一日,白姣姣突然求见,怯生生道:
“亡姐早年辗转北疆,收集了不少珍奇药材,其中有一位药叫作焚雪草,听闻对寒毒有奇效,王爷可要试试?”
焚雪草确实发挥了效用,但实在是一叶难求,很早就用完了。
最后一棵草呈上来时,白姣姣还哭了。
她抽噎着说,若是姐姐还在,王爷如今也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坐在北野陵床边的沈逢姝一怔。
那时候她与北野陵的关系已经很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望向北野陵,北野陵却连半分目光都未给她。
他已经连恨都不愿去恨她了。
绣花针扎破手指,血无声滴在香囊上,又被泪水晕开。
“无妨。”
北野陵低咳,对叶太医道:“先继续用太医院的方子。”
叶太医犹豫了:“可……”
可没有焚雪散,寒毒依旧会蔓延,不出半年,定会有性命之虞。
“白姣姣还有药的。”
北野陵突然听见沈逢姝道。
他猛地睁开眼,死气沉沉的眸子终于鲜活几分:
“姝姝?”
“她还有焚雪草。”
沈逢姝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她姐姐留下六株草,如今只用了两株。”
“王爷,去找她要吧……”
她小声道,“没有焚雪散,会出人命的。”
北野陵没说话。
沈逢姝以为他在生气自己把弓弦割断,于是小心翼翼道:
“王爷,我再惹你不高兴,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置气……”
“如果我死了,就能看见你了吗?”
他突然道。
沈逢姝一怔,又听见他低声道: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鬼是不能流眼泪的,可是沈逢姝却感觉凉凉的,自己好像哭了。
“别走,姝姝,求求你。”
北野陵沙哑道,“陪陪我,求你了。”
沈逢姝轻轻叹息一声:
“我们错过啦。”
她仿佛一抔沙。
他努力把她握在掌心。
沙却流逝于指缝。
尖锐的砂砾将他的掌心磨得血肉模糊。
北野陵从来没有学会过爱人,也不知道如何被爱。
在沈逢姝死后,他开始慢慢学着爱,去爱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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