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姣姣的册封典礼那天,去的人并不多。
几位皇子,后宫中位份高的嫔妃。帝后二人都没去。
皇帝钦点北野陵为她授印。
那天晚上,白姣姣几乎是头也不回地逃出了穆王府。
她甚至做好落入隐狼军手中、生不如死的准备,可北野陵却没有什么动作。
提心吊胆地进宫,第二天晚上才听到外头传来消息,说是穆王殿下又病了。
她敛下眸细细思量,立刻意识到,可能是覆黄泉发作了。
当年若不是沈逢姝跪下求自己,白姣姣是断不会出手救北野陵的。
毕竟……
白姣姣比沈阁老还要盼着北野陵死。
她知道,只有北野陵死了,自己这枚棋子才算真正自由。
今日一见,确实病气又重几分。
北野陵瘦了不少,显得眉骨更加英挺锋利,一双眸子隐藏在阴影中。
他一袭墨色织金盘蟒过肩曳撒,墨发用掐丝蟒冠一丝不苟地束起。
面无表情读罢圣旨,北野陵从宦官手中接过金印。
白姣姣跪在他面前,不敢抬头。
北野陵没有看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金印,漫不经心道:
“那天晚上的事情,你还没有给本王解释。”
白姣姣一怔。
“殿,殿下,臣女不知道。”
她磕磕绊绊地开口,“臣女只是听闻您还未卸歇下,晚膳又用得那样少……”
北野陵冷冷打断她:
“本王那夜入口的只有一盏茶,这茶还是你呈上来的。”
“那茶,那茶是春绯准备的。”
白姣姣的眼泪夺眶而出,“王爷,臣女不知啊。”
她抓着北野陵的织金下摆,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立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哀声求道:
“王爷,王爷,臣女前几日又找出了两株焚雪草,臣女用它将功赎过,好不好?”
北野陵冷冷垂下眼:
“你当真还有焚雪草?”
“是,臣女不敢妄言……”
白姣姣忙不迭地点头,“臣,臣女回宫去拿……”
手腕却被他一把钳住。
白姣姣惶然抬起头。
她以为北野陵会松口,没想到他眸中阴鸷更甚。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你有焚雪草,沈逢姝怎么会知道?”
白姣姣闻言,如被当头棒喝一记,登时怔住了。
沈逢姝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不,那北野陵绝对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他会直接把白姣姣杀掉。
白姣姣想起那日的光景,内心冷笑。
沈逢姝是在半夜匆匆赶去芳华院的。
她脸色苍白,额上的碎发被雪水打湿,狼狈地贴在额头上。
“白小姐,求求你,救救王爷。”
沈逢姝的眼睛已经哭得泛红,抓住白姣姣的手时,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求求你,我知道,你有焚雪草……”
白姣姣冷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永远被北野陵捧在掌心的沈逢姝,看她如此狼狈,心里莫名有些痛快。
“你是怎么想的?”
她冷冷甩开沈逢姝冰凉的手,讥笑道:“我有焚雪草,是姐姐生时告诉你的吧?王妃娘娘,您杀了我姐姐,又用她留下的遗物去讨好王爷,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沈逢姝一怔。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白姣姣,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姣姣……”
“还有啊。”
白姣姣步步紧逼,“王爷已经厌恶你了,你不会是……想要靠着献药复宠吧?”
眼泪从沈逢姝的面颊划过。
“我没有。”
她的声音颤着,“我只是想求你,救救王爷。”
白姣姣盯着她眼角晶莹的泪珠。
少女一双玲珑眼潋滟出绯红,端的是我见犹怜的风情。
她怎么这么漂亮。
漂亮到……白姣姣只能做她的替身。
白姣姣心念一动。
“跪下求我。”
白姣姣轻笑着开口,“求我,我若心软了,就答应你。”
她说完,好整以暇地端起臂,等着沈逢姝暴怒或者抽她一记耳光。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首辅嫡女,她不信沈逢姝受得了这种折辱。
可是都没有。
沈逢姝只是抬眼盯着白姣姣,然后提起前摆,在冬青的惊呼声中,缓缓跪了下去。
“求求你。”
她的声音沙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跳脱,“救救王爷。”
……
那天晚上,沈逢姝冒雪赶去芳华院,第二天就发起高烧。
白天瑶池进来送药,沈逢姝挣扎着睁开眼,沙哑道:
“王爷那边怎么样了?”
瑶池一怔,挤出一个笑:
“娘娘放心,焚雪草很有用,殿下的寒毒已经压制住了。”
“嗯。”
沈逢姝又阖上眼。
她一直觉得自己比北野陵壮,但这次却病来如山倒,昏昏沉沉烧了好多天。
每天都在做噩梦。
梦里只有北野陵失望的目光。
他甩开她的手,沉声道:
“姝姝,你为什么要骗我。”
沈逢姝急得要哭了,却张不开口。
随后光影变幻,她好像回到了高中教室,暖气烘烤着油墨味儿的空气,白炽灯管在头顶忽闪忽闪。
黑板上是各科作业,沈逢姝眯起眼,想要看清角落里的字。
“姝姝!”
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把,旋即一张密密麻麻记满字的记事贴推倒她面前:“我帮你记好啦!”
沈逢姝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旋即睁大眼:
“菲……菲菲?!”
在这里太久,她已经快要忘记原本身边亲朋好友的样子。
“看看我准备了啥。”
索菲菲似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沈逢姝的迟疑,她环视四周,确定班主任不在,立刻从包里掏出手机:
“今天你过生日呢,虽然学校不放假,但是我们几个偷偷给你买了蛋糕,一会儿一起去后门取啊!”
看着屏幕上的蛋糕,沈逢姝眼睛一酸。
“我们给你准备了好几个礼物呢!”
索菲菲摩挲着沈逢姝的肩膀,“你肯定超级喜欢。”
“嗯。”
沈逢姝低低笑了一声,眼泪却无声滑了下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陪她过生日。
北野陵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也不在乎别人的生辰。
他的母妃去世得早,提起他的生辰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她理解他,因此很乖地一次也没向他提过。
可是沈逢姝多希望,在生日的时候,爱她的人能陪在身边,祝她无风无浪,平安顺遂。
她想家了。
沈逢姝看着屏幕上的蛋糕,还欲说话,头顶的吊顶忽然闪了闪,旋即所有的灯都熄灭,四周重归黑暗。
外面隐约传来鞭炮声。
烧还没完全退,头昏昏沉沉,仿佛装满流沙,稍微动弹,都会碾压摩擦过每一根神经。
“瑶池?”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像话,“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冬至,娘娘。”
瑶池为她倒了一盏参茶,撅撅嘴:“院里那些下人,趁王爷进宫赴宴,可逮着机会放鞭炮了。”
沈逢姝握茶盏的手一用力。
真的是她的生日。
可是北野陵却没有陪在身边。
与北野陵相识相爱三年有余,她包容他所有的偏执乖戾。
世人皆言穆王冷酷多疑,沈逢姝则心疼他早年在血海深处独行。
她爱他,就会爱他的全部,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沈逢姝突然感觉很累很累。
好像心冷下来了,听到他的名字,不再小兔乱撞。
“我今天,十九岁了。”
她突然说。
瑶池一怔。
“娘娘?”
沈逢姝把茶盏递给她,对着窗外绮丽而转瞬即逝的烟火,轻轻阖上眼。
她许了一个愿。
“我想回家。”
……
白姣姣正欲开口,忽然听见一把尖锐的嗓子:
“六殿下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秉笔监掌印拎着前摆跑来,手里还举着一卷圣旨。
北野陵剑眉蹙起。
“殿下,册封典礼恐怕要取消了。”
秉笔监掌印气喘吁吁跑道近前,先给北野陵行礼,还不忘瞪白姣姣一眼。
“严少卿翻查旧案,发现给白凝霜验尸的仵作李锋收受贿赂,尸检恐怕有误。”
说到这,秉笔监掌印毕恭毕敬地将圣旨呈上:
“殿下,皇上已经下旨,命您亲自重查此案。”
北野陵一怔,眼神旋即彻底冷了下来:
“什么意思?”
“本来是一起寻常的分家案,临判前一天,老大突然暴毙了。”
“李锋验尸说是心疾突发,暴毙了。他的家人不相信,又请了一位致仕的老仵作验,结果发现是鹤顶红。”
掌印现在说起来,也觉得巧合,“结果京兆尹一查,发现是李锋收了老二家的贿赂,要他作伪证。顺着这条线往下扒,就查出了当年白少将军的案子。”
北野陵下意识攥紧了拳。
“李锋的口供说,他当年未白少将军验尸时,收了白二小姐的贿赂,在尸体的后背埋了一枚箭簇。”
掌印说着,蹙眉瞥了白姣姣一眼,后者脸色苍白,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锋觉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多一枚箭簇也没所谓,于是就答应了……殿下,殿下?!”
掌印惊呼出声。
北野陵功勋赫赫,皇帝特许带刀入宫。
如今,那把细长而薄如蝉翼的刀就横在白姣姣的颈子上。
他的双眸赤红,却死死盯着白姣姣,一言不发。
白姣姣抬眸看着他,突然轻声笑了。
“王爷,臣妾陷害王妃,确实大逆不道,但是您就没有错吗?”
都说当局者迷,白姣姣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
北野陵根本不在乎白凝霜的死活。
他在意的,只是沈逢姝为什么要瞒着他。
那天在隐雷谷中,不管沈逢姝杀的是谁,北野陵都毫不介意。
但是他觉得沈逢姝杀了白凝霜,却没有告诉他,像是一种背叛。
白姣姣太了解北野陵这种人了。
阴鸷,多疑,冷酷无情。
沈逢姝愿意惯着他,那是北野陵三世修来的福分。
这种能手刃自己亲生兄长的修罗,下地狱都不为过。
可惜沈逢姝死了。
没有了那个愿意救赎他的人,北野陵还是会下地狱的。
白姣姣放肆地笑了起来:
“一辈子还很长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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