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逢姝飘在北野陵身边,看着他面前摊开的一封封书信。
都是她写了却没有寄出去的。
沈逢姝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本来不想让他看到这些的。
在北野陵动身去太行后,沈逢姝写了很多封信,想要寄给他。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也不知道如何给他。
但是她知道,北野陵已经恨极了自己,就算她寄过去,他也不会看的。
于是那一封封满怀思念的信,都默默收进妆奁。
北野陵的手冰冷,颤抖着打开了最上面的那封信。
这是他走后,她写的第一封信。
像是写给他,也像是写给自己。
“王爷,见字如晤。”
一滴墨在“晤”字后面晕开,沈逢姝似乎悬笔犹豫了很久,才接着写道:
“不知道你去了哪,只能希望万事顺遂。帝都已经有了几分寒意,不知你有没有带够冬衣。”
这句话后面长长的一段,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沈逢姝自己的念叨。
“你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也知道自己的解释很苍白,你向来是只相信证据。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九儿,将九儿推进湖里的是白姣姣。
“有时我也觉得很累。你总是想太多,我理解,但是很多时候,我没有办法让你去信任我。你的信任太难了。
“为什么你只相信白姣姣,却不信我?是因为我没有证据吗?”
北野陵看着后面被泪水洇开的字迹,紧紧抿着唇。
那天北野玦落水,白姣姣与沈逢姝互相指控对方是凶手。
她们都跪在他的座下。
“殿下臣女已经查明,沈逢姝悄悄给您下药,被九殿下看见,她才痛下杀手,要将小殿下灭口!”
白姣姣声泪俱下,“殿下只有五岁啊!”
“我没有!”
沈逢姝立刻反驳,又怯怯地转向北野陵,“王爷,我真的没有,求求你相信我……”
“沈逢姝,人证物证俱在,还想狡辩?”
白姣姣提高了声调,“你的所作所为,宫女分明都看见了!”
沈逢姝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蹙起眉:“什么……”
她明明没有做,哪里来的人证和物证?
不待沈逢姝说完,北野陵冷冷打断:“带上来。”
两个瘦弱的小宫女被推搡了进来。
“殿下!殿下明鉴!”
为首的那个看起来年纪大些,哭得嗓子都哑了,“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不知道……”
“说就是了!”
白姣姣回过头,低声呵斥,“王爷明断,自然不会亏待你。”
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小宫女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她抬眼胆怯地望向白姣姣,咽了口唾沫,才道:
“奴,奴婢,奴婢看见,看见过王妃独自往书房走去,很快就又出来了,脸色不太对劲……”
沈逢姝一怔。
“我那是去找小九儿……”
“可是今晚进出书房的只有你。”
白姣姣打断她,“茶里已经验出合欢散,除了你,还会有谁放药?”
“你不承认?”白姣姣冷笑,“没事,我还有证据。”
她话音方落,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宫女被推搡出来,低着头道:
“王爷,奴婢可以作证,今天带九殿下去御花园的是王妃娘娘。”
沈逢姝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春红?”
她试探地唤。
那个小姑娘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得更深:“娘娘。”
沈逢姝看着春红耳垂豁开的那道疤,感觉一颗心渐渐冷透了。
她第一次见到春红时,掌事嬷嬷正拿着一把柳枝捆的大扫帚,把春红打得半死。
“等等!”
瑶池上前两步,厉声道,“怎么回事?”
掌事嬷嬷不耐烦地抬起头,见到是穆王妃,神色一怔,旋即换上谄媚的笑:
“老身见过王妃娘娘。”
沈逢姝蹙起眉,看着地上抽泣的春红:“怎么回事?”
“小丫头犯懒,欠教训。”
掌事嬷嬷赔着笑,心里暗骂春红这个小蹄子碍事,“让娘娘见笑了。”
“求求娘娘,娘娘救救奴婢……奴婢冤枉……”
春红挣扎着往沈逢姝面前爬,露出血泪斑驳的小脸,耳垂都被打裂了,鲜血汩汩地划过脸颊:
“我弟弟病了,我,我想给家里送些钱……”
掌事嬷嬷踢了她一脚:“离远点儿,没上没下的小蹄子!”
“嬷嬷。”沈逢姝看得难受,开口道,“她伤成这样,也知错了,您就当给本宫卖个人情,放过她这次吧。”
穆王妃都如此开口了,这人情不得不卖。
况且,穆王妃的人情,可比其他命妇要更难得些。
于是嬷嬷嗤笑一声:“小蹄子,修了八辈子福分,赶上咱们娘娘心软,先放过你这次。”
她扬起下巴,示意婢女将春红抬走。
如今那春红就跪在她面前,口口声声说,是沈逢姝把北野玦推下了水。
北野陵冰冷的目光移向沈逢姝。
可是沈逢姝却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白姣姣做的。
她看着北野陵,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我说不是我做的,王爷你也不信,是不是?”
北野陵移开眼。
“我只相信证据。”
可是现在,看着沈逢姝留下来的信,北野陵却突然后悔了。
一种恐惧从心底泛上来。
他打开第二封信。
“振归殿好偏啊,晚上风会很吵,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叫。”
沈逢姝写道,“我抱着你送给我的离弦弓,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北野陵想起,瑶池在沈逢姝去世后说,她生时常常梦魇。
“我还找到了你给我画的那张小像。现在想想,你也挺好的,我知道自己很娇气脾气也很大,但是你一直在哄着我。
“隐雷谷那次,你伤得那么重,还去救我,我们扯平了。
“我不生气啦,北野陵,我原谅你了。
“快回家吧,我们把所有事情都说开。”
可是她却没有等到他回来。
后面的信,则是她一些絮絮的记录。
“我今天去大姊家啦,丹丹真的好可爱。我抱着丹丹时就想,什么时候我和你也能有小孩,我要给他取名叫糯糯,因为小孩子都白白软软,像糯米糍一样。
“今天在阿兄家吃的椰子鸡真好吃,我找厨娘要来了方子,等你回家,给你炖呀。
“我想你了,北野陵,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直到最后两张。
“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信纸的下面被她撕去,留着参差的毛边。
北野陵知道撕掉的那半张在哪。
它与沈逢姝的离弦弓封在一处。
他知错,也后悔了。
北野陵几乎是强迫着自己打开了最后那张纸。
上面只有一句话。
“当年未鉴挽情弓。”
一切都因这张弓而起。
三月十九,那夜的风雪很大。
沈逢姝站在城楼上,恍惚着想,若是当年,她没有接下北野陵递过来的那张弓,这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她不会是他的王妃,不会留在他身边,也不会用这张弓去杀人。
她只是沈家的四小姐,无忧无虑,永远有阿兄和大姊庇护。
不用为了活下去而担惊受怕,为了一桩子虚乌有的血债而夜夜梦魇,为了等那个不再爱她的人回头,而肝肠寸断。
最后那段日子,北野陵不闻不问,振归殿如同孤岛,沈逢姝在崩溃中把弓弦割断。
她希望这样就能赎罪,就能终结一切业障。
可惜上苍没有听到她的乞求。
沈逢姝等来的只有生离死别,只有再洗不脱的罪名。
她想逃,却无处可逃。
缘起缘灭,一世错付,沈逢姝认了。
不许来生。
这个曾经最明媚温柔的小姑娘,坠入漫天飞雪,用最惨烈决绝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
北野陵在梦里看到了沈逢姝。
她还活着,一袭烈艳的红裙,坐在城楼上。
北野陵的手在袖下攥紧又松开,他第一次害怕,犹豫不前。
他怕姝姝看到自己,会不高兴。
她应该已经恨极了我吧。
“王爷?”
这时沈逢姝回头看见了他,笑着向他招手:
“过来呀,别站在风口上。”
北野陵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沈逢姝穿得很少,冬雪凛冽,她的红裙却像是薄雾,在风雪中散开又聚拢。
抓不到,留不住。
北野陵沉默着解开风氅,又不敢披在她身上,只好沙哑着开口:
“冷吗。”
“不冷呀。”
沈逢姝坐在城楼的边缘,一双脚伸在外面晃呀晃,“你快穿好。”
她扭过头吗,看着他听话地披上大氅,突然道:
“王爷瘦了很多。”
“还好。”
北野陵的目光留在沈逢姝身上,像是涸泽中的鱼在乞求甘露。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了。
但却没有一张画像,一个画师,能描摹出她的模样。
他想她想得发疯。
“王爷,你不能再这样啦。”
沈逢姝望着他,叹了口气,“我已经死啦,别再想了。”
她抬手,为他将鬓边零星的霜发别在耳后。
“你不该为了一个死人这么憔悴的。”她说。
北野陵嗓子发哽,他看着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都讲不出。
“我把你弄丢了。”
他说。
沈逢姝笑起来。
“人这辈子很长的,总会有东西丢掉,也有东西留下。”
她抬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白雪。
“我想去做一颗星,王爷。”
北野陵心里一紧。
“这里是帝都最高的地方,离星星最近。”
沈逢姝转过身,像三年里的每个睡前那样,双手托住他的脸颊。
她的一双手很凉,凉得刺骨。
不该这样的。
北野陵绝望地想,不该这么凉的。
之前他寒毒发作时,总有一双温热的柔荑,熨帖地抓着他的手。
可是现在她的手好凉,凉彻北野陵的肺腑。
“你要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她轻声道。
熟悉而陌生的吻落在他的额头。
一阵北风吹过,她如雾一般消散在风中。
天地间只余风雪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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