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玦年纪太小,毒素迟迟不能清干净,一直昏睡不醒。
望着弟弟沉睡的模样,北野陵强压下胸口快要窒息的寒意,容色未改,低声问身后的亲卫道:
“查得如何了?”
亲卫垂下头。
“属下无能,只查到这毒是御膳房的厨娘混进去的,但是小殿下出事前……她就自杀了。”
果然是这样。
心脉的寒意愈甚,北野陵低咳,“御史台还在上折子?”
“……是。”
御史台台首是国舅的门生,这几日一直在弹劾北野陵刚愎自用,冷血嗜杀,不适合领兵作战,请求圣上褫夺他的兵权。
“随他去。”
北野陵嗤笑着咳喘,像是偶尔露出疲态的孤狼,危险蛰伏在他苍白病态的外表下,“他快要按捺不住了。”
“接着查牵机毒的事情,盯住皇后那边。”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位池螭真人,找到了吗?”
“殿下放心,祁大人已经接到人了,还有几日便能抵京。”
“嗯。”
北野陵又深深调息,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去吧。”
亲卫却没动,抬头望向他,迟疑了一下,“王爷,您脸色实在是不好,属下传太医过来为您看看?”
北野陵微微摇头,摆手示意他下去。
亲卫只得作罢。
内室一时间又静了下来,北野陵缓了缓,正欲扶着小几起身,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北野陵……你到底怎么回事?”
似乎带着哭腔的声音,北野陵的心脏骤然抽痛。
睫羽颤了颤,他没有抬头,低声道:“我没事。”
他想了沈逢姝那么久,每天晚上的梦魇里都会有她。
可是真的听到她的声音,北野陵却又迟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想求她多留一会儿,又怕她不愿意面对自己。
“……姝姝,我学会了做你爱吃的枣花糕,也学会了炖椰子鸡。”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等你回来,我都做给你吃。”
“厨房油烟大,你去那里做什么。”沈逢姝忍着哽咽开口,“不要等我啦,真的。”
“姝姝,你在哪?”
刺骨的寒意再次泛上来,北野陵痛得身子发颤,“我去找你,好不好?”
静默一瞬,少女轻声道:“你找不到我的,王爷。”
我已经死掉了呀。
生者如何才能找到逝者?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仿佛寸寸血脉被寒毒凌迟,北野陵忍着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怕自己撑不住昏过去,再醒来,姝姝就又不见了。
“王爷,放手吧。”
沈逢姝蹲下身,无形的手穿过他冷汗密布的额角。她望着他,心里难受得发涩。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很想说,王爷,不要再惩罚自己,这些都没有用了。
“姝姝……”
北野陵嘶声呢喃,“我知错了,我悔改,你别走……”
苍白消瘦的手无力垂下,铺天盖地的寒凉又一次将他笼罩。
坠入无底的寒潭。
再没有一双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少女温热的气息呵在他的耳畔:“王爷,我在。”
……你不在了。
寒潭中浮着无数坚冰。北野陵困囿在层层玄冰中,求岸不得。
他已经无力挣扎,透过冰层,看到自己与沈逢姝。
——两个湿漉漉的人在岸上气喘吁吁,小姑娘在少年怀里冷得发抖,一双眸子却亮晶晶望向他。
“少侠,你轻功厉害,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她端着一碗蛋羹,垂头站在他的床前,露出粉得可爱的耳根。
“你,你是为了救我发烧的……我在家时,每次发烧,外婆都会给我蒸鸡蛋羹,吃了这个好得快。”她把烫红的手藏在身后,悄悄抬眼瞄他,“我第一次蒸,没把握好火候,可能不太嫩了……”
——大婚那日,漫天满地的红。他推开门,就看见自家小王妃蹲在角落里,涣涣的红中,她仿佛一朵娇蕊,好奇地摸着妆奁,正红织金盖头摇摇欲坠挂在凤冠上。
“不行不行不行!你快闭上眼嘛!嬷嬷说了,揭盖头之前不许看新娘子的,这样才能白头偕老……”
——寒毒发作痛彻心扉,她把他抱在怀里,哽咽着抓住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热乎乎的心窝上。
“姝姝在的,王爷,不怕,一会儿就不冷了,真的……”
——寝殿中日光大好,她站在阳光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绣得歪七扭八的香囊,在他凉薄的注视下声音颤抖。
“我真的没想用它讨好您……王爷嫌弃香囊不好,是因为不如白小姐给您的好看吗?”
——震云殿灯火昏暗,潮湿黏腻的草药气息压得人喘不上气。她跪在他面前,一双玲珑眼光芒黯然,甚至连眼泪都流干了。
“求求你,王爷,相信我这一次吧,求求你了。”
——王城夜雪,天地落白,她站在城墙上,回头向他淡淡一笑。
“王爷,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姝姝!”
北野陵沙哑着嘶吼,不顾一切想要抓住她的袖角,无边雪霰中,他像是为了追逐月光纵身跃下断壁的孤狼。寒潭中死水寂寂,雪夜里天地喑哑,深宫内长夜无声,北野陵只能听到沈逢姝坠地的闷响,喘不上气,头痛欲裂,喉咙腥甜,视野的中央,悄然落下一片雪花。
视线模糊。
意识溃散前,他听到最后一句话。
“……祝我们从今往后,都能快乐一些。”
……
“王爷病了这四五日都不见好,臣女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探病。”
白姣姣站在庭阶下,微蹙着蛾眉,看着我见犹怜,声音也是温柔的:“王妃不在了,殿下身前也没有体己的人,娘娘与臣女都不放心……”
守在朱门两侧的亲卫一动不动,声音冷淡。
“多谢娘娘与白二小姐挂心,太医说王爷需要静养,您请回吧。”
“这……”白姣姣不死心,“臣女炖了汤,劳驾您送进去?”
亲卫蹙起眉:“您……”
“这位小姐,穆王殿下本就身子畏寒,你还在汤里加丁香,是觉得他病得还轻吗?”
一把清朗的声音骤然在她身后响起,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头,往宫门处望去。
走在最前头的是祁重山,他一袭利落的短打扮,手按在刀上,身后跟着玄甲白衣的隐狼军。
旋即,随着甲兵碰撞,隐狼军整齐划一地避让出一条窄道。
刀枪林立的尽头,肃立着一个年轻人。
方才说话的,正是此人。
他的身姿轻盈挺拔如白鹤,身着月白织金穷奇过肩曳撒,柳叶眼细长透练。泠泠站在刀剑丛中,整个人如同雪山上刚化形的精魄一缕。
祁重山敛眉,恭敬道:“白先生。”
这般剔透的人,本应在莽原暮雪凭虚御风,如今出现在重重宫禁中,倒突兀了。
白姣姣眯起眼。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男人转过头,噙着笑扫了她一眼。
他明明是眉眼带笑的,可白姣姣下意识心慌,仿佛有人在她耳边呵出一口寒气。
男人移回视线,问祁重山:“穆王殿下在里面?”
祁重山说是,忙推开门,把人往里面请。
片刻功夫,人便进了殿,只余下空气中冷粹的新雪气息。
亲卫按着刀,冷冷瞧白姣姣,眉眼间的嘲讽不加掩饰,“小姐请回吧。”
白姣姣压下眼底的冷厉,垂头抿唇,声音还是温柔如水的:“好,那殿下好生休息,臣女冒昧叨扰了。”
“小姐,那是谁?”
出了震云殿,春绯小声问,“瞧着不像宫里的人。”
“应该是他请来的方术士……”
白姣姣蹙着眉,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楚楚可怜,“覆黄泉这种毒,太医治不来的。”
“当然,”她冷笑一声,“方术士也治不好。”
这是不是意味着,北野陵的情况又恶化了?
如今北野玦还生死不明,穆王一支正是最羸弱的时候。
若是此时动手,胜算应该更大。
是时候告诉皇后了。
思虑着,白姣姣将手中的食盒塞给春绯,漫不经心道:“倒掉。”
……
暖阁中药气弥漫,北野陵披着风氅,半靠在软枕上。
一张通体玄乌的旧弓摆在他膝上,已经被摩挲得微微发亮,断开的弓弦缠绕在他的指尖。
祁重山打帘进来,低声道:“殿下,白云间先生已经在正殿了。”
“嗯。”北野陵抬起头,轻咳一声,“请进来。”
白云间才进到内殿,就容色一敛。
待行礼毕了,他挑起眉,对北野陵低声道:
“草乌,荜茇,血茸……殿下所用皆是至烈药材,应该不单单是体寒吧?”
“听闻池螭真人擅调香,今日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北野陵笑了笑,声音温和沙哑,“本王中了寒毒,名唤覆黄泉。”
他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找您,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是,祁大人路上已经同草民说了。”
白云间说着,身后的内侍上前,奉上一个漆盒。
他打开漆盒,里面的锦缎上躺着一个通体剔透的寒玉小瓶。
但白云间并未拿过那个小瓶,而是望着北野陵,一扫方才的散漫,认真道: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殿下,您想要能复活死者的返魂香,草民无法呈给您。”
北野陵苍白的面容上的期盼转瞬即逝。
白云间见此光景,抿了抿唇。
“恕草民直言,斯人已逝,朽骨枯身,所谓使人死而复生,不过是生者的妄想而已。”
“孤知道的,是孤的荒谬妄念。”
北野陵自嘲一笑,复又疲倦地靠回软枕上,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膝上的旧弓。“孤只是……还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是以命易命,也心甘情愿。
他的笑意落寞而清寂,白云间看着北野陵,很难将眼前的病人与传言中屠城杀降的凶神穆王联系到一起。
分明不到而立的年纪,鬓边却已经隐约生出霜发。
“不过……”
白云间话锋一转,他拿起漆盒中的寒玉小瓶,定定望着北野陵,一字一句。
“殿下,您相信来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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