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影算不上高大,远远望着,十分单薄,远不如乡间的贩夫走卒来得健硕,但就是这单薄的身躯从无尽的黑夜中冲出,挡在锐利的刀锋之下。
而它的主人就是方才还在柳絮阁软弱不堪满脸颓丧的赵世琛。
无疆有些不解,赵世琛明明没有武功,只是一个寻常的文弱书生,可刚才从黑夜中冲出来的速度确是许多习武之人都无法企及的,快得连她几乎都没有看清,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就这样毫无章法地冲入七人环环相扣的阵中,要知道有些阵连高手也很难破除,根本无从下手。
“他会武功?之前只是把武功隐藏起来了?”无疆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西流摘下眼前挡着视线的一片叶子,夹在指尖:“他不会武功。”
“那怎么……”
“这个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爱吧。”他目视前方,看不清神色,“因爱激发出来的潜能,超越生命的极限速度。”
无疆默了下,问道:“这种事常有吗?”
西流有点哭笑不得,转头看她,冷冷的月光之下一双眼睛漆黑发亮,带着不解和好奇,一副认真的模样。这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身上褪下了那种对外界不可理喻的警惕防备和冷漠,仿佛一个有点孤僻的小孩子,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渴望,伸着小爪子往外张望,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与自己的认知相悖的东西,企图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应。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由得温柔下来:“这很稀少,我只是幼时听师傅说过一段,一位患病多年下不了床的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身处马蹄之下眼看就要被践踏之时,奇迹般从床上爬起来,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孩子身边赤手托住马蹄救下孩子,当时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以为那位母亲正好在此时病好了,但是自此后那位那位母亲再也没站起来过,随后不久就去世了。”
“母亲对孩子的爱啊。”无疆低语。
“恩,母亲对孩子天然的爱。”西流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不止是人,动物也会,我小时候住在山上,那里有很多动物,有一回山上下大雨,一棵古树拦腰折断,倒下来刚好砸中一个豹窝,母豹刚生下五只小豹,身体十分虚弱,却硬用身体撑住了倒下来的树,直到我们发现。但当我们将小豹从他的肚子下捞出来时,它才支撑不住倒下了,后来我们检查母豹尸体,发现早在树倒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砸碎了它背脊的每一寸骨头,按照常理,它根本不可能扛住倒下来的巨树。”
无疆静静得听着,末了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继续沉默着看着眼前的场景。
原本激烈的打斗因为赵世琛的出现而停滞下来,两方僵持着,场面安静下来。
赵世琛挡在夏云落的面前,双手握着袭来的剑身,血沿着手腕和剑尖流进衣袖和泥土里,他努力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你答应过我,不会动她的!”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得嘶哑,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
“你先食言的。”带头的黑衣人回道,声音冰冷。
“我只是让她离开而已。”
“没必要。”黑衣人冷哼一声,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寸,低到赵世琛的肩膀处。
更多的血留下来,染红了夏云落的整片裙子,在赵世琛冲到她面前为她挡下那一剑的时候,她脑海中有一刹那的空白,完全没办法思考。当年的那封诀别信历历在目,字字诛心,她三年饮恨为生,方活至今。可是这个让她恨了三年的负心汉、薄幸人,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为她挡下刀剑,舍出性命来护她。
让她……让她又开始心软,灰烬之下的某样东西开始死灰复燃……
“赵世琛,我给你最后一个向我解释的机会。”她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了这句话。
“云儿,我……”当他面对身后这个女孩时,仿佛所有的底气和坚硬又全部被抽离。
面对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积攒多年的怒意猛然间涌上夏云落的心头:“赵世琛,能不能像个男人,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爱恨无常,如果当初你面对面跟我说清楚,也许我会痛苦难过那么一段时间,但也不至于那么憋屈,那么不甘,那么……恨你……
回答她的仍旧是沉默。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他摇摇欲坠但仍勉力支撑的背上,血染了大片,她嘴角扬起,忽然笑了:“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吗?”
话落,一只素手越过背肩,握住了剑尖。
就在那瞬间,赵世琛的背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所做的选择是为了她好,他一直担心说出真相后一切就无法挽回,一直退缩逃避,到头来却是大错特错。
他的云落,原来比他想象得要执着得多,要坚强得多,她是这般这般的好。她在他的身后,她与他同握着一柄剑,血流交汇。忽然之间,他释然了,不怕了,生前死后,碧落黄泉,大不了一起去好了。
他抬头直视眼前之人,目光刚毅而坚定:“杀了我吧,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杀你!”黑衣人的声音中明显出现了怒意。
“世琛不敢妄自托大,从来都是贱命一条,这辈子一事无成,只会累及他人,错了三年,不能再错下去。”
“那她呢,你从来都没为她考虑过?”提到她时,黑衣人有那么一瞬间的软弱。
赵世琛深吸一口气:“赵某这辈子只爱夏云落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无论如何,都是要负她的,如果真的是为她考虑,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逼我娶她!”
赵世琛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为之一震。
夏云落这三年筑起来的围墙轰然倒塌,心上那层坚硬而厚重的痂正在一层层剥落。他说他爱她,这辈子只爱她,从前是,以后也是,她终于意识到她从前有一句话说错了一半,原来的确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加官进爵娶如花美眷,只是那把刀架的是她的脖子,而非他的。
“原来这人是沈太尉。”西流轻轻道,“都说沈太尉爱女深切,原来不假,不惜棒打鸳鸯累及自己一生清誉。”
“一生清誉。”无疆轻咬着说出这四个字,嘴上虽未置可否,但是西流看到她眼中流露的淡淡鄙夷。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太尉将剑往下一压,压得赵世琛整个人往下一沉。
赵世琛“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嘴角反而泛起笑意:“不需要。”他的目光落到地上再度被血染红的裙角,疼惜道:“又弄脏了一点。”
面对赵世琛的态度,沈太尉怒意大盛:“好,这是你自找的。”
众人瞬间感觉到周围高涨的杀气,燕三娘的双刀反扫,正欲回攻,西流手中的叶片正要脱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暗处竹林传来:“别杀他!”
这话喊得沈太尉双手一颤,刀硬生生卡在半空。
场面再度静止。只见暗处跌跌撞撞跑来一黄衣女子,头发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她边跑边喊:“阿爹,别杀他,别杀他。”她的身边还跟着两个身手敏捷身穿锦衣之人,到得近处,单膝跪地,低头摆出一副受罚之态。
“别怪他们,是我逼他们带我来的。”黄衣女子气喘嘘嘘,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却依旧是清脆悦耳,带着些童稚之气。
听这称呼,众人都猜出这人正是沈魏独女,沈自颜。
只见她跑到沈魏身边,着急道:“阿爹,你在干什么啊,快点把刀放下!”看着他犹豫的样子,沈自颜突然跳起来,捏住了沈魏的耳朵,“你放不放,放不放?”
忽然看到这一幕,除了黑衣人锦衣护卫和赵世琛之外,其余之人皆是一怔,堂堂沈太尉被一个小丫头捏着耳朵支使。
沈魏叹了口气,收回刀。
沈自颜夺过刀,把它交给身后的锦衣护卫:“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把刀给他。”锦衣护卫脸色白了几圈颤颤巍巍地着伸手领刀。
沈自颜交接完刀,松了一口气,可身子似乎却沉重了一点,她慢慢回过身,走到赵世琛面前,但是她的目光却越过了赵世琛,落到了夏云落的身上。
夏云落同样回看她,两人隔着赵世琛和月色四目相接。
她想沈自颜肯定不知道,这三年里除了跟赵世琛再次相遇的场景之外,她想象的最多的便是这个日日夜夜陪在赵世琛身边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美貌,怎样温柔,怎样知书达理,怎样一颦一笑温文尔雅逗得赵世琛舒展眉梢,放声大笑,她能夜访李府,照样也可夜探沈宅,但是她一直没去,她不敢,她害怕撞见他们的琴瑟和谐、伉俪情深。
如今她终于见到她了,不似想象中大家闺秀的模样,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不是说皮肤打扮或是妆容,而是那种从眼神里里往外溢的年轻,是被从小被好好保护好好珍惜的纯真,漫过她姣好的面庞,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别说是男人,连女人都难以招架。
“真好看。”对面这个令人难以招架的沈自颜却突然开口感叹道,“你比画里的还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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