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赵世琛微微一怔,他每次一画好就当场焚毁,难道是从那个画师里得到的那幅?不过此刻他无心细究,注意到沈自颜的目光慢慢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眼前这个女子,该憎恨,还是该愧疚。
沈自颜慢慢蹲下来,看到他满肩的鲜血,忍不住想去帮他擦拭,没料到赵世琛往后一退,半靠到夏云落的怀里,让她抓了一个空,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
她的眼神微微一暗。
“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冷淡些罢了。”她低着头,突然开口,“原来,是因为我终不是那人。你我夫妻三年,你应当知晓我的性子,若你跟我说了,我定然跟阿爹说清楚,成人之美的度量我还是有的。”
“呵。”燕三娘觉得讽刺,“强拆了他人姻缘,现在居高临下反过头来说人家不告诉你?”
“闭嘴!”沈魏容不得别人说沈自颜。
“怎么,你的女人是女儿,别人的女儿就不是女儿?”燕三娘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魏又要动手,却被沈自颜叫住:“阿爹,是我们不对,一开始就是我们不对。”
沈魏的手停在半空,他不知道她的一开始是哪里的一开始,不知道她对这件事知道多少,是怎么知道的,当年赵世琛高中状元,才华满盖,沈自颜倾慕其才华,后与其偶遇,便整日魂不守舍,沈魏见赵世琛是个人才,女儿又如此喜欢,就想撮合这一段姻缘,谁想赵世琛这小子竟不领情,说心有所属,家中有人在等他,沈魏第一次见到女儿如此喜欢一个人,便威胁赵世琛离开家中那人,否则就让她消失。
赵世琛妥协了,女儿如愿嫁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女子不知去了何处,一切似乎都很好,直到三个月前,一个名叫云落的花魁在西宣声名鹊起,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他派人去调查,得知那个花魁云落就是当年赵世琛心心念念的夏云落,但若赵世琛不去找她,他就不会动她,他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可是赵世琛终究还是去了。
为了世人他可以牺牲自己,但为了女儿,他宁愿牺牲世人。他为世人已经牺牲太多……
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生平安喜乐竟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他希望她永不知人间疾苦,此时却看到了她眼中强忍着的难过,眉眼像极了她母亲生前的样子。
沈自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张随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尽管她竭力忍着:“这是和离书。”递到赵世琛的面前。
和离书上有沈自颜的落款,字迹清丽娟秀,是她的亲笔,他认得。
“你签完字,我们从此便可各自婚嫁,不再相干。”
赵世琛接过和离书,有些难以置信,这件事当真结束地如此轻易?沈自颜是如何得知,又怎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她真的一无所知,这三年来,他从未费心去了解她,关心她,只是将自己埋藏在书库之中,浩浩书海,他唯有面对着那些古老到甚至无法考证的文字时才能稍微感受到忘却的平静。
三年同卧于床榻,他永远背对着她,直到听到身后安稳绵长的呼吸时,他才会轻轻转过身去,看到平日里那张天真烂漫,似乎永无心事的脸上微微浮现出苦意,眉间蹙起,一副梦中有心事的模样。
他每日内心备受煎熬,不知道是更对不起云落,还是更对不起她。
他知道,沈自颜并不知情,她只是一个活在高墙大院内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丰衣足食,虽被宠着长大,却没半分的骄纵野蛮,府内的所有下人都喜欢她。她的性子热闹,虽不似传闻中的娴静温柔,却是饱读诗书,善解人意,完全当得起秀外慧中的评价。
成亲三年无所出,看着沈自颜长大的婆子不免着急,问闺中之事,皆被沈自颜半羞半恼地赶出去,大家权当是沈小姐害羞了,想反正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三年他没碰过她。
他有时会想,任何人娶到沈自颜都会很快乐,很幸福,都会是一段良缘,只是除了他。
谁叫他这辈子先遇到了夏云落,四国诸海唯一的夏云落,即便成婚那天,那么多的人,乌压压的一片,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站在人群中,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只能将视线漠然划过,红衣骏马,去做他的新郎,沈自颜的新郎。
从此,便没了云落的消息。
而如今,一人在他身前手执和离书,一人在他身后撑住他半倾的身体,这两个他自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弱女子,原来都如此强大。沈自颜这个年纪,自然是知道男女情爱和夫妻之事的,她如何能忍受丈夫三年的冷淡,不诉苦不自怜,用自己无懈可击的笑脸和快乐,欺骗所有人,让人觉得他们夫妻和美。
大多数人看到一个人总是很快乐,就会觉得要么是从小被宠爱永远没有痛苦烦恼,要么就是没心没肺没脑子,继而轻视她的情绪和快乐,觉得她的快乐是理所当然,全是浅薄,却不知道也许她才是最敏感最心思细腻最聪明的那个,只是出于善良才快乐。
赵世琛接过和离书,指尖的血微微渗透纸面,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了声“谢谢”,夜风刮过,不知道对面的人有没有听到。
他恨他的父亲,但是没有办法恨她。
“我等你的和离书。”她说。赵世琛抬头,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这三年面对她炙热又单纯的目光,他从来都是都是把头转开,留给他背影。当他回看了,她把目光移开了,落在云落身上,弯下腰,很深很深:“对不起。”
对不起?夏云落觉得有些可笑,赵世琛没负她,只是因为她喜欢赵世琛才开始了自己悲剧命运,而她却是毫不知情最无辜的那个?三年的挣扎痛苦一句对不起?夏云落未做任何回应,只是凝视着她。
沈魏看到女儿鞠躬跟人道歉,心中五味陈杂,她是在替自己道歉,是自己让她做了坏人,他原以为只是分开两个人而已,今后各自嫁娶,日记久了也就忘了,只是没想到全是这样固执的一群人……
也许,自己真的是错了,害人害己。
他上前扶起沈自颜,容不得她对别人低头弯腰:“你们想要什么补偿,沈某尽力满足便是。”
“补偿?”燕三娘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沈太尉可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补偿的,你可知……”
“三娘……”云落轻轻打断了她。
沈魏知道眼前的纠葛一时无法妥善解决,此事又涉及沈家内情,不能让旁人听了去,他环顾四周,侧耳辨声,却是听不出方才出手之人隐藏在何处,他拱手:“敢问是哪位高人,可否现身一叙?”
无疆侧头看了西流一眼,见他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似乎十分想凑这个热闹,果不其然,他靠过身来,提议道:“走,我们去给一个头两个大的沈太尉提些补偿建议。”
暗处有声音传来,众人一齐将目光往那看去,树影横斜处出现两名年轻男子,蓝衣英挺含笑,青衣沉默锐利,从深幽的竹林中缓缓走出。
沈太尉目光触及蓝衣男子,眼神不可察觉地微微一暗,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西流走到众人面前,行了一礼,道:“今夜月色不错,恰与朋友信步于此,打扰诸位,实在抱歉。”
他这鬼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信,不过众人也没出言戳穿。
“看到七位对两位女子出手,觉得有些不妥,就多事了一下。”他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的夏云落和赵世琛身上,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两颗药丸,“两位最好还是先疗伤。”
面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沈自颜和赵世琛有一瞬间的迟疑,燕三娘接过药丸,放鼻子下轻嗅用银针测了下,没毒,一颗止血,一颗调理内息,是上好的伤药,她分别递给他们,“吃吧。”
赵世琛看云落吞下药丸脸色恢复很多后才吃自己的,那眼神里的担忧和关切看得西流颇有些动容:“爱恨繁杂,几多纠葛,如果能放下还是放下的好。”
燕三娘不以为然:“劝人放下?这不是以直报怨的世道,阁下不是局中人,自然说得轻巧。”
西流从善如流:“将军说得是。”
将军?蓦然听到这个称呼,燕三娘浑身一凛。已经十几年没人这么叫她了,她舍弃朝堂,退出江湖,封存那段最热血快意的人生,只因能与言的人已经不在,隐姓埋名半辈子,却被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骤然提起,不免有些讶异和唏嘘。
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在她闯荡江湖的时候他只怕还未出生,而今却一语道破她身份,是跟曾经的某位故人有关?
西流直视她尖锐打量的目光,继续道:“云落姑娘失去的某些东西的确无法补偿,在下深感抱歉,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可以的话,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燕三娘:“你能做什么?”
西流:“我能治好云落姑娘身上的伤,让她以后能跟正常人一样习武,不必再靠鬼香丸续命,再无伤痛之苦,免性命之虞。”
燕三娘眉间微微蹙起,他怎么知道这么多,鬼香丸?云落的伤势?不过云落的身体一直是她担心的事,当年旧伤未愈便急攻猛进,伤及心肺,最近愈发虚弱,恐怕不出个三五年就会落得个红颜薄命香消玉殒的下场。也许云落以前不在乎会不会死,但是现在呢,赵世琛回来了,她还会不在乎吗?
燕三娘尚自思索,西流转向沈魏,折扇轻摇,微微一笑,道:“沈太尉,这里也有一件事需得您帮忙。”
就在众人觉得这年轻人哪来这么大脸,暗中偷听坏人好事不被杀人灭口就好了,还敢大摇大摆现身,提要求让太尉帮忙?
可谁知沈魏竟是微微颔首,做了个请说的姿势。
一向自命清高的沈魏不但没脾气,竟还有几分恭敬之意?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刑部的李铆正在追查他儿子李敬宇的死因,我希望您能帮个忙,让这件事无法顺利进行,可以的话,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好的,您也知道,他的儿子非常不成样子,过度骄纵也得付些责任。”
“是。”
堂堂沈太尉对他称“是”?什么来头?
此时这个年轻人又转头问三娘和云落:“两位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必定尽力满足。”
云落思忖再三,终是摇了头,过去三年的种种苦楚在赵世琛说了那句话之后便消了一大半,其余的,难道让沈魏以命相抵?若他真能帮忙摆脱李铆的追查,保柳絮阁平安,也算是够了。
“多谢。”西流说完,空气突然陷入了沉寂,他环视一周,抬头望月:“今晚月亮色不错,大家相聚是缘,要不一起赏个月?”
沈魏并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拉起沈自颜,起身告辞。沈自颜回头望了一眼,见赵世琛正低头看夏云落,心中一痛,也转头走了。
一下子偌大的林子里只剩下燕三娘、赵世琛、夏云落、西流和无疆五个人。
燕三娘扶起云落,西流非常知情识趣地扶起赵世琛,转头对无疆说:“小白花,恐怕我们还得去一趟柳絮阁,我待会儿送你回家。”
无疆来柳絮阁的目的本就为是了一探李敬宇的死因,如今都已明了,没有久留的必要,况且小慈一人在家,可还没等无疆把要回去的话说出口,又被西流一句话给拐走了。
这句话便是:“想不想知道怎么才能治好云落姑娘的伤?”
无疆:……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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