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做夜间生意的店铺一样,深夜的柳絮阁愈发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粉香、琴音、热酒、撩人的耳语,在前堂宣告着岁月静好的灯红酒绿、毫无破绽的纸醉金迷,掩盖了后院的挣扎、偷袭、一切的痕迹和消息。
后院里那双略微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执一杆狼毫,在最后收笔时轻轻一勾,字迹肆意洒脱。
“这是用来调内的方子,云落姑娘需每日早中晚服用三次,半年之后剂量减半。”西流将方子递到燕三娘手中,“这里有几味药材不易找到,若需要,我可以差人送来,直到云落姑娘康复为止。”
三娘仔细看着其中药材,一一辨认,其实几味是比较特殊,但也不是那么难找,其余皆是大街小巷随便哪个铺子都能买到的东西,看不出有何独到之处。
“除此之外,需要配上《三皇二经》心法,它能使气息倒转,经脉逆流,心脉重生,此心法非一朝一夕所能传授,明日我飞书一封,让师傅从山上寄拓本过来,云落姑娘可以慢慢练,切莫着急。”
“《三皇二经》,你的师傅是……”三娘心中微动。
西流:“正是您昔日的故交。”
提到故交、旧友,燕三娘胸中微微发烫,这些与往昔岁月相牵扯、跟他相牵扯的人或事,都会让她迅速回到二十年前那段动荡飘扬又肆意昂扬的日子,恍惚中的热血,热血中的酸涩。
“云落,你们先出去,我有些事要与这位少侠说。”三娘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追忆往昔的温柔。
云落在西流运功帮她调理后气血平复如初,身体暂时无大碍,正有许多话想与赵世琛说,借此机会扶着赵世琛迅速退了出去。
无疆觉着自己也是个碍事的人,跟随云落出门,一只脚都还未迈出去,耳后就传来某人的声音:“小白花,等我一下。”
无疆回头,触到他的眼神,像溪流底下的鹅软石,清澈而光洁。
似乎担心又被她拒绝,他又加了句:“女孩子深夜回家不安全,处理完这边的事,我送你。”
不知怎的,她点了头。
夜晚月色皎洁,把整个后院照得轻盈澄澈,无疆来到院中,颇有些无所事事。她抬头望向阁楼,门窗皆紧闭,似乎每一扇沉默的木格窗子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和故事,夏云落的,赵世琛的,燕三娘的,甚至西流的。
反观自己,丢失了七岁之后的所有记忆,而七岁以前是一段流亡岁月,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人或者事,消失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段生活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若对现在与未来无甚影响,没有非找回不可的理由和强烈欲望,她对自己的过往人生并不好奇,并且乐观地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在什么都不确定的乱世里,随遇而安的性子可以说是一件好事,但无疆也并非对什么都不敢兴趣,她喜欢方才燕三娘的那两柄双刀,像是清凌月光下涨起的巨大潮汐,汹涌磅礴,不管不顾。明明是简单的招式,但是那样果敢干脆、刚勇直进,大开大合的刀法因着气势迸发出令人炫目的睥睨之气,像草原野马,如大漠雄鹰,那种无所畏惧的自由自在。
无疆拾起地上的两根树枝,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树林中以一对七的盛景,双方的每一次进攻、防守和回击。渐渐的,她代身其中,仿佛这七人此时就在她周围,拔剑相向,她想象着燕三娘的一招一式,身形变换,以枝代刀,与这无形的七人对垒过招,树枝由慢转快,搅得周身空气流转,梅花摇曳,尘土飞扬!不觉间,刀意铺满庭院,横扫楼阁,甚至惊动楼上人。
楼上人的叙旧谈话也已尽尾声,见到故人之徒,燕三娘颇有些感慨,却也只寥寥说了下离开军营之后在江湖浪迹了一段时间,后回到都城建立柳絮阁,其中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并未言说。
西流也无意探寻她这些年的种种,只是幼年时常于师父口中,听到萧荆将军的名字,和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燕氏双刀。按照辈分来说,萧荆算是他的师兄,师承同人,只是他们之间相隔十几年的光阴,未曾相识。他出生之时,萧将军的盛名早已响彻整个西疆山域,乃至北洲雪原,但他刚记事之时,听到的却是一代将才逝去的消息。那天,他小小的身子和师父并排而立,站在皇城的山林之巅,看到满城白色旗帜蜿蜒,像下了一场遮天蔽日的雪。
自此,他知道西疆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将军,自己有一位万人敬仰的师兄,也知道师父对这位师兄的死一直不能忘怀。虽说逝者如斯,不能复生,但是师父想知道自己的徒弟死前是否有未完成的心愿,是否有遗憾不甘,然而死前唯一伴其左右、知其心声的人却销声匿迹,没了消息。
今朝月夜,竟让他偶遇,这柄消失了二十几年的燕氏双刀,这个陪伴师兄走过人生最后时光的人,他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萧将军最后的遗愿。
燕三娘似乎沉浸在过往岁月的回忆里,眉梢锋利,目色温柔,年少时的乖张倔强和身为女子某个时刻的细腻柔情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许久,她才回道,“他说,这辈子活得很痛快,了无遗憾。”脸上满是骄傲。
“感谢前辈,我会转告师父。”西流递给燕三娘一张纸条,“若是前辈得空,可以来此处找我师父下下棋,练练刀,或者找他老人家聊个天。”西流笑,“师父他近年真是越发的唠叨。”
燕三娘收起纸条,未置可否,西流心里念着有人在等他,正欲告辞,就在起身的刹那,两人同时感受到一阵凌厉霸道的刀意,汹涌而来。
两人快速来到窗边,推窗下望,看到一个纤长单薄的身影,以两根易折枯枝,在清冷月光下舞出惊天气势。
燕三娘不由的心惊。
第一眼看到她,是在方才的树林里,她从暗林中缓步走出,安静沉默,目光锐利,眉间有种冷冷的清秀。尽管她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燕三娘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女子,但不知她竟然有如此好的记忆力和领悟力,竟在刚才仓促快速的打斗中记住了她的武功招式,把她的燕氏双刀耍得有模有样,几乎形神俱备。
“这位姑娘是?”燕三娘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好奇。
西流忍不住嘴角扬起,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道:“她叫炊烟。”
“同门师妹?还是哪位朝堂大将之女?”
西流摇头,嘴角的笑意蔓延到眉间,“皆非,只是近日于江湖中偶识的姑娘。”
“近日”、“江湖中”、“偶识”,这几个词在燕三娘心中滚了一遭,竟在她自以为早已平静如水的心里砸起点浪漫荒唐的陈年回忆来。
她转头看身边少年,相貌俊朗,谈吐有着贵族公子的从容自若,又带着江湖山野的恣意风流,最难得的是这双眼睛,干净、澄澈、通透,毫无保留地盛着对一个姑娘恭恭敬敬、满满当当的情意。
正当有的年纪,正当有的心绪。
不知怎的,燕三娘久违地有了捉弄人的心情,她开口道:“那就是不熟,我不必对她手下留情。”她一把提起双刀,冷冷一笑,“江湖规矩,偷学他派武功,可废之。”
说完纵身而出,完全不顾及身后那句,“前辈,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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