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风流相 > 11、拾壹
    周忌静静地在他的怀里,不闹不说话,任由温珣抱着,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寒风冷冽,呼啸而过,温珣抖了抖,没了大氅御寒,这严冬他身体还真受不住。


    松开手,再一用力,他把人抱了起来。


    周忌有些慌乱,身体一阵腾空,让他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视线阻隔,听觉只有一片微弱的踏雪声,所有感知中,只有触觉最真实。


    他的手试着在黑暗中拨拉,柔软细腻的绒毛带着那股独特的香味,轻轻刷过他的脸颊。


    他的头又动了动。


    外面走路的人一顿,手掌按住他的头往怀抱外掰,加快走了几步,把他放在屋里的塌上。


    屋里的一切都很陈旧,却十分干净有序,目之所及,皆是十多年前的家具样式,一点装饰物件也无,炭火手炉不见影,单坐床上还有一床单薄冷硬的寝衣。


    永婕妤从里屋出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惊叫道:“你是何人?”


    “路过的。”温珣简略答道,“见五皇子衣衫单薄,在雪地里跪着……也不算是跪吧,在找什么,总之、总之便搭把手,别把人冻病了。”


    可惜永婕妤完全没把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听进去,颤抖道:“你是来杀我的么?我是无辜的,是无辜的。你替我向陛下求求情,都是这个丧门星自己投到我肚子里的,与我无关。”


    周忌想把遮顶的大氅拉开,被外面的手死死扯着,无奈只能放下手。闷闷的声音从大氅里传出来,沾染了一丝急切,“我不是丧门星。”


    温珣低声道:“我知道。”


    “你是要来杀我的是不是!”永婕妤突然厉声大叫,“我看到你的刀了,你是陛下派来杀我的。”她一步步后退,撞到身后的木架,发出一阵吱呀声,“杀人凶手!”


    一个陶罐砸在他身前的地上,温珣急忙缩脚,再抬眼时永婕妤已经跑出了宫外。


    此地不宜久留。


    温珣看了一眼自己的靛蓝色大氅,手一带,狠狠抱住了他。


    周忌被两只手臂勒得骨头生疼,却一个字也没开口。


    “这物件儿,便给你了。”温珣道,手搭在他的肩膀处,不舍地拍了拍,这才放开,“这大氅是用狐皮制的,你……好好保管。”


    说着,嘴里的语气突然变得凶狠,“小兔崽子,滴水恩,涌泉报,这么贵重的东西赠你了,以后要记得报恩知道么!”


    别跟白眼狼似的忘恩负义。


    “以后……”


    两个字在空中盘桓良久,似有一声叹息落下。


    掣肘的重量消失,周忌急忙拉开头顶的大氅,蓦地重见光芒,眼睛微眯,模糊中他看到一抹已经走到殿门口的靛青色背影。


    “珣哥哥。”


    毫无波澜又别扭的一声叫,显然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人,却让温珣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头栽倒在殿外石阶的雪上。


    来不及调整步伐,他连滚带扶地冲出宫殿大门,好似身后追着吃人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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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将晏兮,万象一色。


    安国公府早就贴好了对联福字,着急忙慌地请晖安寺高僧念经,祭灶神爷,置办年货,裁新衣,分派年节时礼,接待送炭敬的外官。


    待歇下来,已到除夕。


    红映霄汉照虚耗,爆竹鼓吹阗彻夜。屋里中间烧着通红瑞炭,桌上摆着柏叶橘子搭成的百事吉和五色豆子并着点心之类的消夜果儿,


    温珣神色怏怏地和家人坐在一旁,手里握着手炉,打了个喷嚏,眼皮子耷拉下来。


    “快趁热喝了这碗药。”温夫人把期生端来的药接过,碰碰他的嘴唇,温珣立刻把头避开。


    “这味儿……”整张脸都皱起来。


    安国公冷哼一声,“现在知道其中滋味了!大冷天的能把大氅弄丢,你人怎的没丢。”


    “丢了我你还能生?”银烛高烧,温珣面如温玉,一个斜眼飘向自家老爹的裤腰裆处。


    “臭小子,无法无天了!”安国公抬起手就要拍向他,安国公夫人清了清喉咙,那手在空中又硬生生转个弯,拍向自己的大腿。


    温玦往桌上那些蜜饯果子挑了些甜腻的,送到他面前,温珣一口闷了药汁,忙不迭把蜜饯送进嘴里,这才缓了嘴里的苦涩味。


    从周忌的萃英阁到瑶章的宫殿处,他紧走慢走也花了两刻钟,风吹了那么久,还未回到家头就重了,接着就病到如今。


    皇城东北角的古铜钟敲响,一声震荡出一声,旷辽悠长。


    子时已到。


    “喝点屠苏酒,来年无病无灾。”温夫人坐在桌边倒了几杯酒,把其中一杯送到他手里。


    还未接过,温玦替他挡了,“娘,他还小。”


    “也就你觉着他小。”安国公道,“按正常年纪,年后该说亲了。”


    “我不着急。”温珣垂下眼,接过温玦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喝那么快做甚。”温夫人又倒了一杯酒,让大家举杯,温国公大声道:“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守岁!”


    “年年共守岁!”众人一齐喝尽杯中酒,温珣一连喝了两杯,脸上发红,整个人都有点飘,门外管家进来禀报,大傩跳到他们朱雀大街了。


    “是么,老头子,快快快,咱们去凑个趣儿。”温夫人提起裙子风风火火地往外冲。


    温国公气急败坏在后头追,“夫人,你披件衣裳再走。”


    温玦正打算去书房温习功课,见到温珣正在系大氅的带子,扯住他的手,“都这般了,别想凑热闹去。”


    “哥,我就去一会儿,瞧个样子就回来。”温珣讨好道,“要不,你跟我一同去?”


    招架不住温珣的万般央求,温玦只好也披了大氅,给弟弟戴上狐毡帽,道:“就瞧一会儿。”


    “好嘞。”温珣换了个热的手炉,跟着温玦出门。


    大街上挤满了人,个个摩肩擦踵,偏温珣如鱼入水,钻着空就窜过去,温玦无法,只得拉着他的手,“你别走丢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摇摇手,没能甩开,只得带着他一同钻进人群。


    地上全是爆竹炸过的纸屑,前方弥漫起一阵青色的浓烟,逐渐向这边扩散开来,那是过年特有的味道。


    铜锣惊魂,百鬼让道。在众人的喧嚣和烟雾中,四面巨大的铜锣逐渐显现出来,四个壮汉一手锣一手棒槌接连敲响,振聋发聩。


    “快闪开。”温玦一拉,把站在前头的人往人群里拉,才刚说完,他们那处的爆竹也点燃。温玦把人按在怀里,为他遮掩口鼻耳朵。


    街道商铺,或是府里人家,纷纷把炮竹点燃,祈求来年利市,官运亨通。


    爆声过后,众人又聚集在街边。在一阵烟隔雾障中,隔着一整条街,温玦不期然见到一抹俏丽的身影。


    侯慕梨男装束发,利用娇小的个子钻出来,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往后拉扯出一个人,兴奋地拍拍身后同是男装模样的贴身婢女的手臂。


    万千星辰落人间,形成璀璨的万家灯火,店铺前成串的大红灯笼,暖黄巨大的霄汉树灯,人海汪流手里的点点明灯,都不及她眼里雀跃盎然的小欢喜。


    尘烟缭绕,又随着风徐徐吹开,侯慕梨伸长脖子左右探望,眼尾扫到对面一个长衫书生,不瞧左右,不顾周围,就那样愣愣地,看着她。


    愕然地瞧上他的脸,自己的双颊不由渐生粉晕,低头抿嘴一笑。


    “哥,你瞧什么呢?”温珣见他大哥竟然在发呆。


    “你嫂子。”温玦低眉,脸红至脖子根。


    “咦?在哪?”温珣循着他方才的方向看,可惜入目的只有五彩龙旗和金枪。


    “从前娘拿画予我瞧过,只当是个文静的小丫头。”温玦喃喃道,嘴角不自觉弯起。


    两列人整齐划一走过,一手持旗,一手拿金枪,头罩斑斓花哨面具,身穿绣着符文的五彩瑞衣。


    龙旗过尽,一匹白马打着响鼻过来,上面坐着一个身品魁梧的将军,身披金镀铜甲。


    温珣瞧了半天也没见着人,推了温玦一把。温玦身形不稳,往前踏出半步。温珣果真在对面的人群中发现一个小个子既惊讶又担忧地看过来,想过来又碍于横亘中间的大傩仪仗。


    代价是被他哥拍了下脑袋。


    将军走后,接着是同样戴头盔、穿铠甲的镇殿将军,充当门神走过。再跟着的,是判官,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还有各种装扮稀奇,温珣也叫不出名字的神话志怪人物,足有上千人。


    随着仪仗全部往前走过,周围人群渐散,温玦避开行人,快步走到街对面,站在侯慕梨身边。


    “公子怎过来了?”她讶道。


    “我送小……公子回家。”冲动之下走过来,这才发觉不甚妥当。


    温珣随着他的步伐过来,听到这句话,忙道:“你送他回去了,我怎办?”如此大好的机会,他哥竟然要送人回家?


    温玦也不放心把他丢在街上,正犹豫间,温珣带着鼻音道:“离天明尚早,候公子二人若愿意,可与我们结对,随傩仪前去,凑个热闹。”


    侯慕梨明丽的眼看了下身旁的人,手上暗暗把婢女的拉扯挡开,贝齿轻咬红唇,低声应了下来。


    落雪扫尽,满地铺满爆竹的红纸,四人两两并排在宽敞的街道上漫走。行人匆匆,几个孩子还在玩爆竹,互相嬉戏打闹,摆摊的小贩依然勤勤恳恳地吆喝着。


    这些都不足以使人分神。


    温玦未曾低头,只捎一偏,就能瞧见侯小姐圆润小巧的鼻尖,还有白皙的侧脸。


    侯慕梨抿了抿唇,露出两汪浅浅的梨涡,忍不住抬眼瞧人。


    视线在空中相撞,惊着一般马上各自低眉昂首。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往身旁处探望。


    四人跟随人流,缀着仪仗尾巴的热闹走,穿过朱雀大街,眼看走到南熏门。


    仪仗队将在这里转个龙弯,谓之“理祟”,这大傩仪才算罢了。


    从城门的拱形门洞穿过,一滴水滴至温珣额头,他摸了摸,一边往仪仗处靠拢一边怪道:“晚间才刚落雪,这会儿怎的要下雨了。”


    “天上星辰朗朗,不似要下雨的样子。”温玦住脚,还是朝侯慕梨道:“不过时候已然不早,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侯小姐探了眼前方热闹无比的大傩,道:“想必也不差这最后几刻……怎么了?”


    她还未循着温玦骇然的目光看过去,眼前一片漆黑,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捂住了眼睛。


    “别瞧。”耳畔传来一句温声,紧接着,是沸腾的惊叫。


    温家兄弟和周围的百姓一样,都正望向城门楼的正上方。


    那里,有个人。


    两眼暴突,头发凝成一缕缕粘在脸上和身上。面貌青白发胀,头微低垂,嘴角诡异地朝两侧拉长,略带狰狞。四肢僵硬,衣裳湿尽,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正被一根绳子勒着脖子,挂在朱红的城门楼处,朝地上的人们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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