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茹自小就比陈庭芳沉得住气,阎氏不止一次想过,若是慧茹进宫,肯定能比庭芳那个只会傻乐呵的庭芳好。
可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你想要的偏不如你愿。
夫妻二人没留下吃饭,聊了会儿便走了。
沈嬛带着奶娘和晴子,继续修理小佛堂上下。
日子就这么过着,入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小半月才停,有人那么高,主仆三个每天最大的事儿就是把房顶上的雪弄下来,把院子里的雪推到墙角边。
雪停后,就是能把人耳朵都冻掉的干冷天,除了必要的吃饭时间,他们全窝在床上,床前燃两个炭盆,盖着厚厚的棉被。
哪怕这样,沈嬛手脚还是生了冻疮,细白的指头肿得又红又亮,伸在被子外面越冷越严重,伸到被子里头痒得钻心,还不敢挠,一挠就火辣辣的疼。
吴氏让晴子去叫六子稍一块膘厚的白肉,熬猪油膏子治他的冻疮。
晴子去找六子,吴氏做早食给沈嬛吃后,对着窗外光亮做针线活,厚厚的棉花扯成手的形状,外面是做冬衣剩下的料子,细密的针脚在上面横来竖去。
沈嬛凑过去看:“跟小时候缝给我的那双挺像。”
奶娘笑着:“那时候你手小小的,圆嘟嘟的跟元宝一样,现在不一样喽,细长细长的。”
“我倒想跟小时候一样,说不定还不会生冻疮呢,哎呦。”说着说着,又痒又痛的手抽了一下,沈嬛龇牙咧嘴。
不是有多疼,是那股想把皮肉都挠烂的滋味太磨人了。
再心疼吴氏也不能替他受,够着身子往院门那里看去,赶巧,去找六子的晴子回来了。
吴氏踩着鞋快步迎上去,一见到开门进来的晴子,心头颤了颤:“怎么了?外边儿有人追?”
冷得唇色发青的晴子把一大块白肉放在桌上:“太太,大娘,咱们外边儿有人盯梢。”
沈嬛面色一凝:“看清楚了?”
晴子狠狠点头:“看清了,我提着东西刚过转角,就看到一个小厮趴在咱们门上往里看。”
“那看清是哪个院儿的人了吗?”
“没有,他往里看了一眼就闷头走了,奴婢在外边站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
晴子还是有些警觉性的,怕自己出去这事让那个盯梢的人看到,硬顶着寒风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
她有些害怕地问沈嬛:“太太,这个人想做什么,他会不会趁着我们不注意对我们下毒手。”
“他想做什么,抓来问问便知。”沈嬛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派来的,他对吴氏和晴子道,“咱们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天一黑,来个瓮中捉鳖。”
吴氏和晴子看着他,点头。
有了他的吩咐,吴氏尽量让自己别想暗中盯着自己的人,拿着白肉到厨房,把猪皮剔下来放好,再把白肉切成比拇指大的颗状,洗锅烧火,全部白肉倒进锅里。
六子买的肉好,一接触到滚烫的锅底就开始滋滋冒油,没一会儿白肉成了黄澄澄的油渣,油香味儿到处窜,勾得沈嬛裹得圆滚滚地摸到厨房。
吴氏让他坐在灶前面烤火,拿只小碗乘了半碗油渣,加点盐晃了晃。
沈嬛从来没吃过这东西,捻着一块看了看:“好香,以前怎么没见府里的人做这个?”
吴氏把灶塘里还燃着的柴火撤到下面的窝窝里,加了几块柴到里面,等油冷。
“富贵人家都不惜的吃这东西,嫌它粗鄙,只有农家人会留着,每次炒菜的时候放几颗,添点肉味儿。”
农家人熬油跟吴氏这个可不一样,油炸焦一点没关系,出来的油多才是正道,所以味道往往有些发苦。
而她为了油渣的口感,焦黄焦黄的就捞起来了。
“咔嚓”,脆脆的油渣在嘴里嚼碎,勾人食欲的油香味在嘴里迸开。
沈欢跟小鸡啄米一样,往嘴里塞了一颗又一颗,把半碗油渣吃完赶紧让奶娘将剩下的油渣好好存放。
看他这馋嘴的样子,吴氏哪里有不答应的,当着他的面把油渣装进坛子里,边装边跟他说用油渣做的吃食。
这么会儿,锅里的油也冷了,吴氏几乎全舀出来装好做菜用,再把锅底的最后一点油倒进碗里,往里面放了研磨好的茉莉花粉,杜仲皮粉,搅和搅和放到窗台上等它凝固。
这就是能治冻疮的猪油膏子,虽然看着不好看,但治冻疮有奇效。
沈嬛很快就用上了,为了让它好的快一些,敷了厚厚一层猪油膏子的手上脚上还被吴氏和晴子缠上布条。
冬日日头短,三个人恍然还没做成什么事,天色就已慢慢暗沉下来,
三人心照不宣,按照以往吃饭歇息的时辰,早早的躺在床上。
而实际上,沈嬛贴在两人耳边:“待会儿我和奶娘装作起了争执,晴子你偷偷摸到小道那边堵住他的去路,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把他拿住。”
小佛堂和其他院子唯一连接的地方,就是那条只能容两人并排通过的狭窄小道,一旦被堵住,插翅也难飞。
话落,兵分两头,吴氏点燃油灯,端着油灯强忍着“怒气”,打开房门往外走,又不甘心地站在门槛那里道:“从来这,太太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奴婢动手,如今不过跟太太要个恩典,放还奴婢的卖身契,让奴婢过个安稳的晚年也不肯!”
沈嬛在屋里接道:“你们伺候我是正数,莫说不答应放还你的卖身契,就是让你即刻去死,也是我能拿的主意。”
似乎很是气愤,屋里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从前在明辉堂一个个上赶着伺候,如今看我虎落平阳,就寻摸其他高枝,早知道你们这么靠不住,我就该把你们全发卖了!”
“太太,你可要讲讲理,奴婢伺候你这么多年,何曾有过半分松懈。”
死寂的后院,只有小佛堂有声音。
老管家派来盯梢的小厮正抱着羊皮热水袋暖手,听到沈嬛和吴氏的吵闹声,顺着墙角摸过来。
听清主仆两个吵什么后,啧啧嘴巴。
都说老太太身边的吴氏最是忠诚不过,来小佛堂个把月不还是原形毕露,这人哪,不都一样,天天挂在嘴边的情深义重都是骗人的。
小厮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把羊皮热水袋死死捂着肚子,嘿了一声转身准备走。
哪晓得脚底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一跟头摔地上,还不等他爬起来,早就准备好的晴子死死坐在他背上:“太太快来,抓住了!”
小厮魂飞魄散,自己这是中计了!
他拼命掀背上的晴子,爬起来就往前院冲。
但来时顺顺畅畅的小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堆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黑灯瞎火的,还没走出几步又被绊倒。
有这些时间,唱了一场戏的沈嬛和吴氏赶到了,绑住小厮双手,把他捆进小佛堂。
蒙蒙亮的油灯点燃,放在桌上。
沈嬛一看到这小厮,就认出了他:“是陈枋跃让你来的?”
陈枋跃不喜欢生面孔,身份带着的都是老人,这小厮沈嬛见过,专门给陈枋跃跑腿的,以前没少往明辉堂送东西。
小厮两腿已经软了,磕磕巴巴地道:“求老太太饶了小的吧,小的绝没做过害您的事儿。”
“那看来不是陈枋跃让你来的。”沈嬛看着表情有一瞬间惊慌的小厮,“若是他让你来的,你压根不怕被我抓住,有府里最大的主子给你撑腰,腰杆可没这么软?”
“那,是哪个主子让你来的?”
小厮哭都不知道从哪里哭:“老太太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说了恐怕明天就被撵出府了,求老太太给条活路吧。”
沈嬛眼眸渐渐冷下来:“可真有意思,你一个贼人,倒翻过来叫我们这些被窥伺的人给活路?”
“你不说也没关系,今天晚上在你身上浇一盆冷水,扔在院子里一晚上,若是明天早上还活着,再带到前院去,把你办的好事一五一十的公诸于众。”
“一个奴仆,偷偷潜到女眷众多的后院,把你打死已是主家开恩。”
他没说一句话,小厮脸上的汗珠就多几颗,寒冬腊月,竟然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突然,小厮哭着道:“老太太,不是小的想来打扰您清静,实在是上头有人吩咐,小的不得不做啊。”
“哪个上头?”
“……是……是大管家让小的来的,让小的盯着老太太和您身边的奴仆,有什么异常都要上报。”
正如沈嬛说的那样,他一个奴仆,半夜不睡觉跑到后院,被打死也是应当,所以他只能吐真话。
可大管家管人的手段他也怕,小厮哀求道:“老太太,小的没有撒谎,就是大管家让小的来的,您看在我并无欺瞒的份上,可不可以当做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沈嬛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问:“你都报了什么上去?”
“都……都报上去了……”
“所以,他已经知道守门的六子给我捎带东西,二夫人二爷来探望我。”
“是……”
小厮怕沈嬛生气,连忙道:“小的报上去的时候大管家并没有高兴,想来,是担心老太太在此地过得如何才派小的来的,老太太不用太担心。”
沈嬛才不信这些鬼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进门那天起,他就明显感觉到那个老仆对自己可没有什么尊敬,有时说话还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人不喜欢他,沈嬛也不往那边凑,但是他没想到,大管家居然会派人来监视他。
他想做什么?
还是……
许多东西在心头转了一圈,沈嬛按下不表。
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厮道:“我可以像你说的,不把今晚的事儿说出去,但有一个条件。”
小厮听到自己能够完好无损地走出小佛堂,一瞬间生出不管什么要求自己都答应的念头,他拍着胸口:“老太太您说,只要小的能办到的,小的一定去办。”
沈嬛:“以后你去禀告之前,都要来我这儿把禀告内容说给我听,我点头之后你才能报到他那儿去。”
“这……”
这不是两面派吗?
沈嬛继续道:“自然,让你办事不会亏待了你,这个你拿着,算是咱们的第一次交易给你的赏钱。”
沈嬛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小把金豆,让晴子放到小厮的手心里。
锃亮的金豆在蒙蒙亮的油灯下简直要晃花小厮的眼睛,他从来没得到这么多赏钱过,还是金子。
一两金,十两银,抵得上他几年的月例钱了。
一瞬间,他就像多了一条命,也不怕什么大管家了。
给了赏,沈嬛放缓了声音:“其实,以后你做的事儿跟之前做的一样,只不过先让我听听罢了。”
“小的都听老太太的。”小厮觉得这话也对,反正老太太是老太爷这么多年来最得意的人,说不定明天后天就回明辉堂了,就算日后大管家知道他做了两边倒的墙头草,有老太太庇佑,想必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最主要的是,金子啊,他的金子。
眼瞅着小厮眼里只剩下那小把金豆豆,沈嬛敲打敲打几句就让他走了。
人一走,沈嬛就坐在床上,静静地想着事。
吴氏把被子给他盖好,再弯腰去吹灯,还没吹灭,沈嬛转过头来看着她,问:“奶娘,你说,到底是谁想坏我名声,让我过得不好呢?
“我过得不好,她们又有什么好处?”
沈嬛想来想去,都不觉得大管家是那个支使洪婆子在腌细菜里下迷药,让春分散步谣言的那个人。
他没必要这么做。
他是陈府的大管家,自己是陈府的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就算自己现在如他所愿,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可如果不是他,那府里还有什么人能买通洪婆子和春分,事后还大张旗鼓地在陈府里连杀两人而不露痕迹。
他想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修长的眉毛成了重峦叠嶂的小山。
同时他觉得,背后的人可能不止于上次的计谋。
这儿没那么安全了。
吴氏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眉头上,细细地揉,把眉头一寸寸揉开:“除非是天老爷,否则,人做的事一定会露出马脚,奴婢觉得太太现在就很好,当一切都沉静下来,动的那块儿,就是最显眼的。”
“太太收买那个小厮很恰当,六子已经暴露,二奶奶和二爷不便掺和进来,他是我们现在最好用的眼睛。”
“而且,太太莫不是忘了,洪婆子和春分都是府里家生的奴婢,最熟悉她们的,一定是府里跟他们一样的人。”
“他们总会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的。”
沈嬛皱起的眉毛被彻底揉开了,他侧躺着,握住奶娘不复柔滑细腻的手掌,压在自己脸下:“你们总说我长大了,其实有你在身边我才又底气。”
“我吃饭是奶娘教的,走路是奶娘教的,说话也是奶娘教的,奶娘,你要长长久久的陪着我啊。”
吴氏笑得温柔极了,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奶娘陪着太太,奶娘舍不得太太。”
——
昨夜握着奶娘的手,沈嬛才惊觉,奶娘已经不是能抱着他背着他的时候,她身体不如以往了,不适合在这里挨冷受冻。
她看着住了个把月的小佛堂,晴子和奶娘道:“找个时机,咱们搬回明辉堂去。”
晴子高兴极了,她虽然是奴婢,但过得比寻常的小康之家的女儿还要好,这些日子可把她狠狠磋磨了一番。
奶娘想的则是另一方面,她点了点沈嬛胸口:“过得去了?”
沈嬛笑了笑:“我又不爱他。”
“他陈枋跃答应我爹娘,虽娶我过门,但不与我圆房,把我当家中弟弟疼,百年后受他陈家香火,不至于让我成了孤魂野鬼。作为交换,爹拼着青山书院数百年的清誉和积攒下的人脉,在皇上那儿给他做保,让他转危为安。”
“是他先不守承诺,强行与我圆房。”
说起这些奶娘眼眶红了,这才是陈枋跃娶沈嬛一个身有异样的双性儿的缘由。
沈嬛父亲是青山书院院长,亦是书画双绝名满天下的当世第一人,母亲则是颇有盛名的才女,二人伉俪情深,虽然沈嬛母亲多年来制生下身体有异的沈嬛,沈嬛父亲也没有再娶。
要不是沈嬛父亲身患绝症,自知命不久矣,也不会被当时身处漩涡,每一步都几乎死路的陈枋跃打动。
陈枋跃确实极有才能,与沈嬛父亲沈与深的政见相合,所以在陈枋跃提出会在他去世后庇佑沈嬛,照顾他们母子,沈与深决计不会以青山书院数百年清誉和名下弟子组成的人脉网,帮陈枋跃压住当时倾轧他的其他势力。
两人刚成亲那会儿,陈枋跃确实把他当做亲人,除了在一起吃住,想爹娘,沈嬛还算挨得住。
但所有一切,都在陈枋跃喝醉,强行与他圆房那夜不一样。
他越来越奇怪。
他不许沈嬛出去。
他回来必须要看到沈嬛。
他有时会看着沈嬛,说什么的眼睛很美,但是不是他要的那双。
沈嬛那时还害怕他想挖了自己眼睛,最后在一次故意灌醉他后套出了话,他说沈嬛的眼睛太冷,说沈嬛为什么不心悦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醉得像滩烂泥,还倒在了地上,沈嬛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突然想,有才能又如何,官拜一品又怎样,不也贪恋那点男女之情吗?
可爱他的人很多。
是的,这是沈嬛从小就知道的事。
来拜访父亲的好友,青山书院的学子……
许多人都有陈枋跃那样的神色和眼睛。
决定了要出去,出去的方法自然要先想好,昨天晚上就想好办法的沈嬛把自己的想法跟奶娘和晴子说了。
奶娘先是死活不同意,她决不会把沈嬛放在明知有危险的地方。
但她根本挨不过沈嬛,还是被说服了。
于是,三人这几天可劲儿造,变着法做好吃的。
到第五天夜里,沈嬛穿着一身睡觉时的薄夹袄,举着油灯对奶娘和晴子道:“别怕,我晓得分寸,会没事的。”
话落,他一把将油灯扔到床上,床上堆的都是厚实的棉被,床头堆着放置衣服的矮架,油一撒上去,火苗迅速窜起——
晴子抓乱头发,冲出小佛堂,刚好撞上昨天让这个时辰来的小厮,指着浓烟滚滚的小佛堂道:“起火了!老太太还在里面,快去叫人救火!”
小厮还有点懵,望着大晚上的还把这一片照亮的火光。
晴子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快去叫人啊,老太太出了事儿有你好果子吃!”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这儿是后院,今晚上风向吹往前院,要是不把火势按住,前院可就……
小厮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喊:“着火了,小佛堂着火了!”
一瞬间,就像一滴油滴进陈府这口油锅里,刚刚睡下的主子下人全都披着衣服起来,一听居然着火了,吓得三婚丢了七魄。
主院的陈枋跃早早就睡下了,但人年纪上来,夜间就睡不着。
听到外边的吵闹声,他捞起帐子问:“怎么了,吵成这样?”
伺候的下人刚刚出去听了,喘着气道:“老爷,小佛堂那边起火了,老太太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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