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龙头里涌出来的水流,稀里哗啦地砸在向下凹的洗手池里,水花撞壁,四溅而开。


    流水把池余指缝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池余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他搓了一把脸,湿漉漉的十指插入发间,把额前的碎发向后捋过去。


    池余双手撑在洗手池两边,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低着头,垂着眸,发梢滴淌着水,浓密的睫毛也挂着沉甸甸的小水珠儿,压得他一时半会抬不起眼皮。


    池余知道自己自从中秋节过后,身体机能就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应激反应。


    他很怕黑。


    准确来说,应该称为“幽暗恐惧症”。


    与幽闭恐惧症不同,让他感到恐惧的源头是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以及绝对黑暗的环境里。


    这就是他在家睡觉要开着灯的原因。


    路灯明亮车水马龙的夜景不会让他恐惧,正常运行的电梯间只会让他觉得有些压抑,感应灯应声而亮的楼梯间也不会让他犯病。


    总的来说,他基本上还能正常生活,这个突如其来的恐惧病源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日常活动。


    池余非常豁达,他知道这个“病”的由来,是因他窥见这个世界的秘密而祸从天降的。


    他每次犯病的时候,与路以忱相关的记忆片段就会争先恐后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面,迅速抢占他的记忆空间,记忆被撕裂得像是正在经历一场二次生长痛。


    仿佛是世界意志在提醒他,也在挑衅他。


    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让他好自为之。


    但与之相应的,每当暴躁、焦虑、恐惧、不安等负面情绪在啃噬池余的精神状态时,池余只要一“看”到路以忱所要经受的种种恶毒的苦难,他就觉得自己还能支棱一下。


    再说,


    他不过是同情路以忱罢了。


    不管是曾被他视作仇敌的路以忱,或是任何一个无辜的陌生人,他都会同情对方竟要遭受这许多丧心病狂的苦难。


    哪怕对方是在一个他无需参与的世界里受苦受难。


    若是同情有罪。


    若他因此受罪。


    那又何妨?


    池余弯下腰去,把脸凑到水龙头底下,拨开开关,把出水量开到最猛,让冰凉的流水冲刷着他的脸庞,直至神志彻底清醒过来。


    ……


    池余回到教室之前,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右手中指的伤口。


    医务室里只剩校医阿姨一个人。


    她十分自来熟,看到池余进门就率先招招手:“你才来啊。”


    她像是等了池余好一会,消毒药水和创可贴摆在桌上一应俱全,便给池余处理伤口一边念叨道:“这一看就又是打球受的伤吧,这真是一项野蛮的运动,轻则指甲翻盖,重则伤筋动骨,刚还有个漂亮小孩,他伤得可比你严重多了!就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图它什么好!完了还爱举报我们这群阿姨跳广场舞,说是占了你们的篮球场挡了你们的路,你们大可以和我们一起跳嘛!嗐!真是不分好赖。”


    “……”


    校医阿姨撕开创可贴裹住手指,语重心长:“听姨一句劝,远离篮球场,生活更美好。”


    池余梗住:“……您说的都对。”


    ……


    手指消了毒贴了创可贴,池余这才回到高二八班。


    他站在后门口喊了一声“报告”,经过语文老师的点头示意才走进教室。


    作文课只剩下最后的十五分钟,班里绝大部分同学都埋着头奋笔疾书,寥寥几个开小差的同学才回头看池余一眼。


    路以忱在五分钟之前已经先回到教室了,他此时散漫地背靠在墙壁上,手里夹着一支中性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片空白的作文本。


    池余从教室后门走进来的时候,路以忱微微垂着目光,心不在焉地数着作文纸一行有多少个方格子。


    十二,十三,十二……


    他的目光不在池余身上,余光却全是他。


    池余回到自己座位。


    被他反盖在课桌上的大作文本还是被电风扇刮得四仰八叉,纸页乱翻。


    池余左手支着脑袋,右手带伤上阵,一支圆珠笔绕着他的手指,转得上翻下旋。


    作文本上空空荡荡,池余的脑子里也是空空如也。


    “啪嗒”一声响。


    圆珠笔卡到中指指尖的创可贴折角,一经脱离既定的速度方向,当即被弹飞了。


    池余弯下腰在地上捡笔的时候,瞥见地面上不知何时还掉了一支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和一块未拆封的创可贴。


    池余微微蹙眉。


    也迟疑了片刻。


    最终还是直接坐直身体,没有将它们捡起来。


    直至当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西边的窗台,照射到教室里来,将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一片创可贴和棉棒还躺在地上。


    看到它们掉在地上的人,不想捡。


    会把它们捡起来的人却又没看到。


    地上的影子是灰黑色的,而夕阳是灿橘色的。


    当日负责轮值卫生的男同学挥舞着扫把,一心在逗着隔壁桌的女孩子,他也没有仔细看,随手就把地上的棉签和创可贴当成垃圾扫进垃圾堆里。


    ……


    周末。


    池余一早出去跑了步,回来九点半,阿姨出去买菜还没有回来,就剩池穗这个小屁孩在看家。


    池余冲了个澡,再吃了阿姨温在砂锅里的鸡肉粥,饭饱就见困,他摸了摸平坦的腹部,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瞥了一眼趴在茶几上忙忙碌碌的池穗,好奇地问道:“矮子,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一团揉成球的面巾纸朝他迎面砸来。


    池余对这种毫无杀伤力的暗器通常都懒得伸手挡,他坦然接受面巾纸砸脸,接着问:“你在做什么?”


    池穗跪坐在圆凳上,整个上身几乎都趴在茶几上,全神贯注地握着圆珠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面巾纸上写写画画。


    压根没空搭理池余。


    池余百无聊赖地说:“老妈让我辅导你写作业,我的爱心时间只有十分钟,你赶紧把作业拿出来写。”


    池穗不爽地嘟囔了一句:“这个也是作业!”


    茶几上已经堆了好几团废纸。


    显然这是她的手工作业。


    池余十分好奇,坐起身,凑过去看。只见,稚嫩的笔触在面巾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出“谢谢您”三个字。


    面巾纸薄,圆珠笔的笔尖又很锋利,所以池穗写得格外小心。


    小妮子升上三年级,刚被允许使用圆珠笔写作业,这股新鲜劲儿显然还没过去。


    写完一张,池穗这才有心情搭理池余,说:“我们学校下星期四要去烈士陵园祭奠革命烈士,老师在手工课上教我们做小白花,到时候我们要献上自己做的小花花。”


    青北附小每一年都会组织一批小学生去烈士陵园扫墓,让孩子们在欢度国庆节之前,缅怀先烈,饮水思源。


    池余在她书包里翻出三朵用面巾纸扎成的小白花,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每一朵小白花的花瓣里面都藏着她一笔一划写上去的“谢谢您”。


    池余问道:“也是老师让你们写字的?”


    闻言,池穗拿笔杆敲着桌面,撅着嘴对池余说:“感恩要道谢,内疚要道歉,赔罪要补偿,这是小学生都懂得的道理,哪里还需要老师教啊。”


    “……”


    托着小白花的手停顿了一下。


    然后妥善地放回她的书包里。


    池余坐在池穗身后,微微向前倾着身,双手捂着池穗的脸,先搓圆再压扁,把妹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都挤没了。


    引起池穗一阵尖叫。


    池余说道:“你说什么都对。”


    池穗张牙舞爪地胡乱拍打池余的胳膊,但真当池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又抱住池余的大腿,嘟哝道:“你不能走!你还没辅导我的作业!”


    池余低头,看她撅着嘴不乐意的表情,微微挑了下眉。


    池余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


    池穗半个身子趴在茶几上一扫,把手工作业都先推到一边,她抱出一本花里胡哨的周记本,在池余面前摊开,推到池余的眼皮子底下,说:“我们这周要写《孟母三迁》的阅读感想,可我没有感想,你要帮我想。”


    池余:?


    池余对着池穗呵呵:“你这种强盗逻辑,我要喊绑架了啊。”


    池穗把手一摊,耸着肩膀,道:“那你得辅导我呀,我很肤浅,我看《孟母三迁》,也只看出孟母很有钱。你要启迪我的思想,让我站在你的肩膀上看得更远。我连着两次周记都只得了个优,这次一定要得到优+!”


    池余翻开书页,对着这个短小的故事沉默了。


    池穗歪着头盯着池余,质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想要百度一下?我跟你说,我绝对不要和其他人抄写一样的东西!”


    “……”


    池余头也不抬,一个爆栗子精准地落在妹妹头上。


    池穗捂头尖叫:“你又打我!!”


    池余对她的愤怒熟视无睹,放下书,说:“我念小学的时候,也读不明白《孟母三迁》能告诉我们什么,现在再看这个故事也不知道它能教给小学生什么启发。难道是想让小学生抱着课本回家质疑爹妈‘我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你们没钱搬家’,然后挨顿男女混合双打,提前感受一下社会的险恶吗?”


    “……”


    池穗摸着额头,道:“我是要写感想,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敢想。”


    池余忽悠她道:“按我说吧,《孟母三迁》这种小学课文就应该给成年人读才对吧?你听我的,就说建议教育部门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互相打个商量,希望能把这篇课文编入《新手爸妈的入门指南》系列丛书,孕检的时候还能和《孕妇注意指南》一起打包带回家。”


    池穗托着下巴,眨巴眼睛,说:“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ho。”


    池余屈手指敲桌面,言简意赅:“自己写。”


    池穗终于消停下来,趴在桌子上努力地构思周记感想,为了要冲击“优+”。


    池余则躺回沙发上,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在搜索栏输入【孕妇注意指南】六个字。


    他想了想,又删了,重新输入【怀孕体质会变差吗】,在搜索首页得到权威医生的解答:


    因人而异。刚怀孕时身体激素失衡会造成内分泌失调,食欲不振也会导致体力不济等等。


    字字句句,池余仿佛都能在路以忱身上看到影子。


    再加上这一句“因人而异”。


    那路以忱得是“因男而异”。


    四字一出,所有擦边不擦边的症状瞬间全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按照小说剧情,路以忱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淦怀孕了,而打响剧情第一炮的渣攻在第一次出场时也并未直接露面。


    这在文中埋下一个伏笔。


    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主线之一。


    如果路以忱能提前知道自己的状况,后面也就不会不设防备的被炮灰捏住把柄,受对方要挟了。


    “……”


    池余抿着薄唇,开始搜索怀孕初期都有哪些症状。


    十分钟后,池余把手机丢在一边,躺在沙发小憩。


    池穗皱巴着脸咬着圆珠笔的笔帽,转头捡起池余的手机,当即伸出罪恶的小手,想学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去扒拉池余的眼皮解锁屏幕……


    结果稚嫩的小手连手机都拿不稳,手机“啪叽”一声就正面往池余的脸上拍下去。


    好一出人间惨剧。


    池余气得脏话都要飙出口,怒道:“如果你是个弟弟,早挨了我八百顿打。”


    池穗理亏还敢顶嘴:“那可能就是因为知道你是哥哥,才吓得我在妈妈的肚子里都不敢长出小唧唧。”


    “你说什么?”池余瞪着她,“谁教你说脏话的?”


    池穗说脏话这件事,显然比拿手机不小心砸到池余的脸的问题更严重。


    池穗委屈地撇撇嘴,“我不过是想拿手机查个词语,又不是故意砸你脸的。”


    “……”


    池余和池穗的第八百零一次争吵,再一次以池穗差点儿哭出来而不了了之。


    池余捡起手机解锁,丢在沙发上,绷着脸起身走开。


    池穗鼓着腮帮子偷偷看池余一眼,看到他进卫生间,小孩一扭过头就抓起手机。


    她忍住游戏app的诱惑,打开干净整洁的搜索网页,然而因为刚才那一番折腾,她早已经忘了自己要查什么词语了!


    池穗拧着眉头,对着空荡荡的搜索页面发呆,她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无痕模式]的切换键。


    一大叠历史搜索记录的页面跳了出来。


    池穗瞪大眼睛,一眼看到了最新一页的搜索内容是[怀孕初期注意事项]。


    池穗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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