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只浮着一小片青色衣衫,和震荡不已的水花。
谢天立刻闪至湖畔,跳入水中,将人捞起。对方浑身湿透,咳嗽不已,谢天帮着拍了拍他后背,让他咳出肚子里的水。
好一会儿之后,人终于缓过来了。
“还好么?”谢天帮他抹去面部的水草。
这是个极为漂亮的少年,外表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双狭长的眼眸进了水,有些泛红,他正不停地眨眼,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看着谢天,浑身紧绷,嘴唇颤抖。
“你是何人?”谢天问,“你是青霞派弟子么?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对方手腕系着一根红绳编成的手环,苍白的手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只紧紧盯着他,默不作声。
谢天以为他受了惊吓,正想找人来看看。但少年忽然站起来,快速跑进了桃花林里,湿漉漉的衣摆从铺满桃花的小路上拖过。
“哎——”
谢天追了两步,失去了他的踪影。他想着能在这里出现的,一定是青霞派的人。再说对方跑得这么快,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于是他不再追了,而是调转方向,去寻找自家阁主。
刚巧雎鸠飞出来接他,他便跟着鸟儿走。
谢天进了安置伤者的厢房。
听到开门声,松月溪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浑身湿淋淋的:“你掉湖里了?”
他说着掐了个诀,帮对方烘干衣衫。
“救了个落水的青霞弟子。”谢天随口一说,而后上前查看伤者。几人浑身干枯,像是血液被吸干一样,目前都是勉强吊着一口气。
片刻之后,四人从房中退出,到院中的凉亭里坐下。谢天将方才他们收集到的,和忘尘阁有关的讯息告知了祝星洲与徐潇宁二人。
“干尸?”听到这里,徐潇宁产生疑惑,“昨夜那血魔蝶不是掏心的么?”
“是,”谢天道,“可能一开始是直接吸功,后来愈发残忍,现在变成了掏心。”
徐潇宁不置可否:“虽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也或许不是一人所为,也即两案并非一案。”
“对,”松月溪道,“吸人功力这种手法更像是合欢宗所为。”
谢天保持微笑:“总会水落石出的。”
徐潇宁道:“这是自然。”
谢天接着给他们分享讯息,等他说得差不多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有一道人影。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是刚才他救的那人。正扒在门外偷看他们。
“晏春?”
祝星洲马上站起来,大步走过去。看到少年浑身湿透,他眉头一皱,立马掐了法诀,帮他烘干衣裳,而后脱下自己外衣,给他裹上。
少年一直看着门里几人。
祝星洲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搂着他的肩膀,将他带进去,介绍道:“这是我的剑童,名唤晏春。”
随后他逐一向剑童介绍其他几位。
徐潇宁稍稍有些疑惑:“什么时候多了个剑童?去年还没见着。”
祝星洲道:“去年秋天在外面捡的,看他机灵就留下了。”
松月溪十分认真地打量这个少年,晏春长着一张堪称绝色的脸,他皮肤苍白,嘴唇嫣红,一双柳叶眼含着春水碧波,眼神一动便让人感觉到魅意流转,十分动人,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的俗艳之气。他长发披散,只在脑后用红色发带简单绑了一个发髻,因为落水的缘故,这会儿他发丝散乱,看着凄凄惨惨,惹人怜惜。
看到他的第一眼,松月溪就莫名有种熟悉感。而且看对方的反应,似乎这少年对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们见过么?”他问。
晏春摇摇头,不知道说是没见过,还是不记得。
松月溪忍不住追问:“是没见过?还是不记得?”
晏春目光怯怯,小声回答:“不知道……”
“可能你们见过和对方长得像的人?”祝星洲笑着道,“这也算是一种机缘吧。”
他扭头对晏春道:“你可别到处乱跑了,赶紧回去。”
晏春看看他,再看看松月溪,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么?”
“我们忙着抓血魔蝶呢。”祝星洲将他身上的外袍拢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乖,快回去吧,自己煮点姜汤喝。”
少年眸光暗淡下来,只得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松月溪几眼,看起来很想和他再相处片刻。
待他走出院子,祝星洲又忽然站了起来:“我去送送他吧。”
他对几人说了句“失陪”,而后便匆匆追了出去。
谢天端起茶杯,笑着道:“祝兄对这剑童可真好。”
徐潇宁以为他埋怨祝星洲在这紧要关头晾着他们,赶紧替好友说话:“星洲他一直很关心身边人的。毕竟晏春落水了嘛,他可能比较担心。”
而后他站起身来:“我去让同行的几位师兄师姐把在周边城镇办事的归元殿弟子都召集过来。”
在他离开后,松月溪道:“能不能让徐潇宁动用归元殿的力量,帮咱们大范围调查忘尘阁弟子的去向?我还是觉得虽然血魔蝶为祸人间铁证如山,但咱们也不能轻易排除合欢宗的嫌疑。”
“嗯……”谢天双手交叉,撑着下巴,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思绪万千。
虽然某人一直怀疑他家弟子这多多少少令他有点不爽,但是对方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也让他感觉他是个很可靠,很清醒的人。
在欣赏他之余,他也在反省自己。虽然身为少主该信任自家弟子,但也不该盲目信任,所以他也得重新审视这件事。
反省完毕之后,谢天再度打量对方。这时候想感谢他,感谢他无意间点拨了自己。
“可以,”他点点头,“我同他说。”
虽然他也让合欢宗的人在做这件事,但肯定是归元殿人手更多,消息更为灵通,请他们办这事要合适得多。
不久之后徐潇宁回来了,谢天道:“忘尘阁失踪人数众多,不知能否请徐公子动用归元殿的力量,帮忙仔细调查?”
“哦,我也有此意,”徐潇宁道,“方才我与归元殿联系了。盟主会安排人手,往各地收集情报,届时会整理出名单和各人的详细去向,给两位阁主过目。”
“那就有劳了,”松月溪道,“他日若归元殿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我二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徐潇宁是完全不图回报的。
对于他乃至整个归元殿来说,各大门派找他们求助是好事,这对巩固归元殿在修真界的地位有极大帮助,因此他们很愿意扛起责任,也全然不惧任何挑战。
约莫一刻钟后,祝星洲匆匆赶回。四人分成两组,分头去搜寻血魔蝶的下落。
忘尘阁的两人找山里,祝星洲和徐潇宁找城中。松月溪本想依靠木系天赋,通过花草树木来寻找血蝶的踪迹,但对方隐匿了气息,他目前的修为又无法感知太大的区域,找了半天累得不行不说,还一无所获。
谢天见他脸色煞白,便让他停下歇息。松月溪却想尽快查清门派弟子失踪之谜,遂不顾身体,勉强支撑。
他朝谢天问:“你想到没有?先前说的不对劲的地方。”
“啊,”谢天顿时尴尬起来,“本来想到了,但是被晏春给打断了,这会儿又想不起来了……”
“没事,”松月溪道,“慢慢想。”
*
戌时三刻,徐潇宁用传音术呼唤二人,说是血魔蝶再次出手了。
两人匆匆赶过去,事发地点赫然是他俩白日里来过的那间酒楼。
大量血水顺着楼梯从二楼流到了一楼,两具尸体倒在断裂破碎的桌椅之中,皆被开膛皮肚,掏走了心脏。另有两人重伤昏迷,血流不止。
祝星洲和徐潇宁分别蹲在地上按住他们的伤口,拼尽全力为其输送真气。
徐潇宁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两人:“你们白日来过这里是么?”
松月溪脸色点点头。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警告。
徐潇宁是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因他对青霞很熟,为了节省时间,他并未与祝星洲一起找血魔蝶,而是与之分头行动,各找一边。
走到这附近时,他忽然听到惨叫声,于是立刻匆匆赶过来,但他到的时候惨剧已经发生,他马上站在窗边朝外射出了一支金光箭,用其追踪血魔的踪迹,随即赶紧通知祝星洲和忘尘阁的两位。
等祝星洲来了,他试着追踪金光箭,但却那箭却与之断了联系。
这颇为诡异。
徐潇宁本想出去找箭和血魔的下落,然而酒楼里还有没断气的,还是活人要紧,他只得留下。
酒楼里的伙计早就吓晕了,只有掌柜的还醒着。他称几位客人是傍晚过来喝酒的,因为小二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其中一位客人身上,他们便大发雷霆,不准任何人到楼上打扰,因此伙计们并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
谢天走上前检查尸体,四人衣着各不相同,有男有女,而且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有疑似被血蝶咬过的红点。
他低头观察四个人的脸,很快给出结论:“他们都是昨夜去过红雨山庄,假冒忘尘阁弟子的人。”
松月溪和雎鸠鸟也分别进行了确认,的确是昨夜见过的面孔。
谢天又直接上手去扒拉死者的伤口,徐潇宁立刻出声劝阻:“谢兄,死者为大。”
“知道,死者为大。”谢天将死者翻了个面,不给半分尊重,继续扒拉其伤口。
徐潇宁看不下去,忍不住朝其伸手,想将他拉开。松月溪却立刻用剑柄架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干扰谢天。
片刻之后,谢天正色道:“伤口不够干净利落,手法相差很大,似乎不是昨夜的血魔蝶所为。”
祝星洲微微一愣:“他竟还有帮手?”
松月溪走到窗边,从虚空中抓来几片桃花,转身扬手将它们覆在了死者面部,而后默念咒术,桃花却并没有像昨夜撞上血蝶一样快速腐坏。
他指间拈着一片花瓣:“不是血蝶,只是普通的伤。”
徐潇宁皱起眉头:“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谢天直起身来,举着两只血淋淋的手,转身在旁边的屏风上用力按了两个血手印,留下自己来过的证明,“许是模仿作案。”
这屏风上原本绘着大片的水墨山河,此刻溅满斑驳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或者——”松月溪道,“趁乱栽赃给血魔。”
语罢他和谢天对视一眼,彼此都若有所思。
稍后四人将尸体和伤者都带到了春风居。尸体和尸体相互比对,伤者和伤者相互比对。确实如谢天所说,新尸体的伤口和昨夜死的人有不小的差别,不太像是同一人所为。
眼前迷雾重重,事情似乎变得更复杂起来。
四人从停尸房出来,又转到收容伤者的厢房。
前一夜被血蝶咬的几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没多少生机了。青霞派的医师对祝星洲道:“他们的身体都开始腐败,建议尽早烧掉,免得酿成瘟疫。”
“人还没死,怎能随意放弃?”祝星洲正言厉色,“你身为医师,怎可说出这种法子?”
医师惶恐,慌忙朝祝星洲拱手:“在下只是担心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还请少主赎罪……是在下医术不精,辜负了少主的信任……”
徐潇宁上前拉了祝星洲一下,低声道:“尽力就好。”
祝星洲捏了捏眉心,显然为此事很伤神。
“救,”他对医师道,“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继续救,门派宝库里所有的药材珍宝你们可以随便用。”
“这……”医师面露难色,明显想说不是药材的问题,但又不敢开口,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这时候“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晏春来了。
“让我试试吧。”他温声道。
*
“不行,”祝星洲立刻否决,“血蝶嗜血,其毒难解,不可冒险。”
晏春看向他身后那躺在地榻上等死的人,脸上露出悲悯神色,他看着祝星洲,重复道:“让我试试吧,哪怕能救一个也好……”
另外几人看着他们,都有些搞不清状况,全都没有出声。
祝星洲十分为难,他刚当着几人的面对医师下了死命令,这会儿完全没有理由拒绝晏春的请求,挣扎片刻之后只得让开路。
晏春走过去,在病人身边跪坐,左手中指大拇指掐诀,而后口中无声吟诵。
霎时间他周身爆发出一股清风,有绿色的光辉从窗外飞来,如萤火虫一般聚拢在他身侧。他右手搭在病人腐烂的手背上,那绿色的光辉便从他掌下汇入病人体内,快速修复对方腐烂的身躯。与此同时,对方体内血蝶的毒也顺着他指间转移到他体内。
晏春的发丝连同红色发带不住飞扬,他神情专注,眸光清潋,变了一个人似的,眉宇间甚至有几分庄严之气。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祝星洲的剑童还有这神通。
不一会儿病人面色逐渐红润,晏春的脸却越来越白。等第一个人从鬼门关里归来,咳了一声。他终于支撑不住,扭到一旁吐了一口黑血。
祝星洲脸色一沉,二话不说,直接抱起他往外走,把他带往自己住的院子。
另外三人连忙跟上去,想查看晏春的状况,祝星洲却在进院子前对他们道:“几位贵客请先歇下吧。”
三人只好止步。
歇是不可能歇的,徐潇宁随即对另外两人道:“咱们继续找吧。”
“别急,”谢天道,“虽然事态紧急,但切不可乱了阵脚。咱们先剖玄析微,捋捋这背后的悬疑或不合理之处,再一起商量对策,看看如何是好,不然漫无目的四处找也不算个事儿。”
松月溪表示同意。
谢天四处看了看,一指旁边的花园。三人走进去,到园内的风雨亭中坐下。
这风雨亭旁种着一棵茂盛的相思树,树上开着黄色的花,风一吹,月光顺着叶片四处飞洒。
婢女送来了清茶与酒,以及几份点心,然后就退下了。三人先花了点时间对这两日发生之事进行了回顾,随后开始分析。
“先来看看死者的身份吧,”谢天道,“都是忘尘阁弟子,或者假冒忘尘阁弟子的人。”
徐潇宁问:“你们忘尘阁弟子有什么共同点么?”
松月溪道:“无情。”
谢天回忆前一天晚上的细节:“血魔蝶出现的时候,曾问众人‘情为何物’,又说什么‘这世间痴情者有,但情种难求。’还反复问有谁爱过……我怀疑他可能是在找有共同之处的特殊命格之人。”
——“也有可能是找特殊之物。”
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三人抬头,只见晏春来了。
他穿着祝星洲宽大的外衣,身影单薄,脸色惨白。徐潇宁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他:“怎么不好好休息?星洲呢?”
“他帮我调制药物去了,”晏春掩嘴咳嗽了几声,而后捂着胸口,喘着气道,“血蝶之毒有些燥热,搅得人辗转难眠……让我在外面吹吹风吧。”
徐潇宁只得搀着他,带他进入亭中。
晏春靠着红漆柱子坐下,将汗涔涔的长发别到耳后。
松月溪问:“什么特殊之物?”
晏春看向他,口中说出一个词:“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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