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合一) 午夜梦回。
鹰卫司的暗牢里, 楚丹与江元练二人被折磨得最惨,几乎已经没了人形。他们俩进这暗牢已经快一个月,头发披散着, 身上发出难闻的臭味, 浑身上下都是伤。
梁述都忍不住捂着鼻子, 从一旁走过, 命令他们去做事。
楚丹已经忘了今夕何夕, 她暗无天日地过了许多天。在得知楚云死了之后,她原本还觉得畅快, 因为她竟能嫁给闻盛。可现在好了,她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闻盛根本一点也不在意她,所以要她死。
可是这份畅快没能持续太久, 没多久,有人将她也带走,带进了鹰卫司的牢房里。那个她曾经有过年少心动的男人坐在四方的铁椅上,冷冷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充满了上位者的气势,但远比她的父皇更令人害怕。对上那双眼的刹那, 楚丹不由得颤抖了。
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
不久之后, 预感成真, 楚丹被绑在了刑架上, 闻盛就这么冷漠地看着她,甚至皱了皱眉。
起初,楚丹还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因为闻盛从来不多说话,只是冷冷地让他们动手,而后在一旁观赏。楚丹从他微妙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凌虐的快感。
她后来终于明白了, 他是为了楚云。
楚丹觉得好笑,他竟然为了楚云,在这里折磨他们?人都死了,竟想着折磨他们?
楚丹不知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太疼了,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何曾吃过一丁点苦,如此酷刑加身,于楚丹而言太过折磨。
她连思绪都是涣散的。
后来被折磨得太过,楚丹便开始辱骂人,抛弃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出口恶毒又狼狈。她不止骂闻盛,还要骂楚云,骂完之后就会被更激烈地折磨。
“闻盛……你这乱臣贼子,狗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她都死了,你以为折磨我们会得到她的原谅吗?”
“我告诉你,她楚云可是很记仇的,她越是在乎的东西,你毁掉它,她越是记仇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为了这么一个贱人后悔,有什么用吗?”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闻盛从不回应,只会在她骂得难听之时,微压着眉头看她,似乎是不悦。
楚丹说错了,他并没有后悔过。倘若重新来一次选择,他还是会这么做的。因为楚云是一个未定的变数,他是个不允许有变数存在的人。
无论如何,楚云是前朝公主,是话柄。
楚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至于为什么要折磨他们……
闻盛认为没有必要深思下去,他起身离开鹰卫司的暗牢。
乘舆驾刚回到玄微宫,就有人来禀,说清远侯想见他。清远侯是他名义上的父亲,闻盛不会对他如何,因为那有损他的声名。一个明面上便残暴的君主是得不到民心的,不得民心,这基业就长久不了。
闻盛还需要统一天下,将北燕和大渝也收入囊中,所以他不会冒险。北燕在那一战之后,割地赔款求和,如今正在休养生息,这对闻盛而言是好机会。待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便是收网的时机。
他心中计划着大业,舆驾再次停在清远侯所住的宫殿之前。下舆,进门,清远侯在上首坐着,见他来,只是悠长叹息一声。
清远侯曾有一个儿子,是他与心爱之人所生,后来儿子生了重病,回天乏术,却在路上救下一个少年。从那之后,闻盛便成了闻盛。
那时候清远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的是,我没有名字。
其实他有,他本来的名字叫贺兰珏。北燕贺兰氏,皇族大姓,他曾是北燕九皇子,母亲是个身份卑微的舞姬,在宫中受尽欺辱。北燕皇族□□重色,皇子公主一大堆,但只有那些家中有背景的人才会得到重视与优待,至于其他人,都是被欺辱的对象。
比起闻盛所遭受的那些,楚丹那些把戏都是小儿科。他们从不在意明面暗地的事,折磨人都是明面上来,他身上曾经有很多伤处,留了很多疤。后来他亲手将那些地方的肉剜去,用上好的药膏,那些地方重新长出肉,愈合得毫无痕迹。
闻盛自幼便在心中想,他总是要复仇的,要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要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为此,他可以使用任何手段。
清远侯抬头,眸中映出眼前这个清贵无双的身影,他并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从前不是没有发现过闻盛的小动作。但清远侯只是以为,他在对付自己的仇人,没想到他如此野心勃勃。
可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无力转圜。
清远侯对大昭的感情也并未深到要生死相随,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养大的狼,到底是什么人?
闻盛没有回答,只是以玄妙的话术说:“父亲养育我多年,于我有养育之恩不假,我也会一直是父亲的儿子。”
清远侯是读书人、文人,文人如何不懂春秋笔法?如何不懂一字之玄妙。闻盛的意思是,他会一直是闻盛,是清远侯的儿子。
清远侯沉默许久,却说:“我知道,你不打算放过皇室中人。但请你放紫燕一条生路。”
紫燕,便是前皇后闺名。
闻盛对那位前皇后印象不多,只记得她久居佛堂,与皇帝感情不好。如今他的父亲却为她求情,为什么呢?
他问清远侯:“为什么呢?父亲。前皇后,与您是什么关系?”
清远侯抿着唇,似乎并不愿意答。可闻盛却想揣测下去,“您曾经负过她吗?”
清远侯难堪地别过脸,算是默认。闻盛觉得更有意思,他更好奇,“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竟还记挂着她吗?”
清远侯闭上眼,声音浑浊而苍凉:“自己做过的错事,许多年之后,总是会阴魂不散地缠回来的。”
闻盛轻笑了声:“好。朕会命人放她一条生路。”
说罢,闻盛从梨花木椅上起身离开。阴魂不散地缠回来,是因为他们都有弱点,或者说,他们不够强大,让那些事成为他们的弱点。但闻盛没有,他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人只要没有心,也没有情,目标再坚定一些,便能成为一个强者。
毕竟当年他能逃离北燕皇城,便是借他母妃的死换来的。
他去了御书房,处理完要处理的政务之后,便回了寝宫安歇。
一夜好眠。
看,他连做梦,都不会梦见谁-
梁述从宫中回来时,家中下人喜笑眉开:“老爷,那位小姐醒了。”
梁述心头一喜,取下官帽递给仆从,快步往楚云房间去。
楚云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她抱着膝盖在床上坐着,面色还有些苍白。听见脚步声过来,她有些警惕地抬头,看向来人。
梁述在一旁坐下,询问情况:“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眼前的女子只是摇头,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折腾,本就瘦弱的脸甚至有些脱相,下巴都变得尖了。她把下巴搁在腿上,有些胆怯地问:“你、你是谁?”
梁述从前与她接触不多,她不记得自己也情有可原。他耐心解释:“我曾经是鹰卫使,问询过你几句话,你可有印象?”
既然大昭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她自然也不再是五公主,梁述便没用尊称。
在他说完之后,楚云还是一脸的茫然,好似一点记忆都没有。梁述有些苦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总而言之,他对她并没有恶意。
但楚云却又问:“那……我呢?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你家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把梁述问得措手不及,梁述盯着楚云,她脸上的茫然不似有假,那便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
梁述没回答,让人先去请大夫。大夫来得很快,检查完后,告诉梁述,兴许是这么多天的高热让病人伤到了脑子,加之那天又撞到了头,脑中有淤血块产生,所以导致了病人失去记忆。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想来那些记忆,也不是好的回忆,因此病人有种强烈的欲望想忘却。这位老爷,这种情况呢,看您怎么处理。倘若不影响病人的生活,老夫觉得,完全可以不用管。倘若老爷有……”
“不必了,就这样。你可能确保,这事儿不会影响她身体健康?”梁述打断大夫的话,看向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的楚云。
忘掉一切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重新过自己的人生。
大夫点头:“老爷大可以放心,老夫以自己一辈子的医术做担保,绝对不会影响她的身体健康。”
“那便好,多谢大夫。管家,看赏,替我送大夫出去。”
大夫走后,梁述重新在床边坐下,冲楚云笑了笑,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这里是我家,你的名字,叫云娘,是我邻村的一个妹妹。不久之前,你的父母都过世了,你不得以来京城投奔我,不巧在路上遇上了山贼,撞到了头。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
楚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了些,感激地看向梁述,愿意给她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治病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人。
“谢谢你,大哥。”楚云松开抱着膝盖的手,露出一个纯真笑容。
梁述摇头:“我姓梁,单名一个述字。”
“梁大哥。”她乖巧地叫人,从床边挪下来,要给他磕头,被梁述抢先一步扶起来。
“不必多礼,咱们两家小时候关系很好的。如今你没了依靠,便先住在我这儿吧,待日后我给你寻个好人家。”
楚云闻言,又有些赧然地笑:“好,谢谢梁大哥。”
梁述嗯了声,叫人进来伺候,问楚云:“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些什么?”
楚云还未开口,肚子先传来了尴尬的响声,她捂住肚子,不由得红了脸。
梁述失笑,命人送饭菜过来。
梁述不常在家中住,因此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管家,与几个男仆从,如今多了楚云,总得有些伺候的婢女才行。
吃过饭,梁述便让管家去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婢女回来,两个婢女,一个粗使婆子,伺候楚云用。
楚云有些局促:“真的不用了,梁大哥,我不用人伺候。”
梁述却说:“不必担心,我在宫中做差事,有俸禄。我父母去得早,那时候都仰仗你们家照顾,不然我要就死了,如今能回报几分,也是好的。”
他说得很令人信服,可楚云却总是有那么几分的怀疑。可是转念一想,她看起来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好骗的,他还是个做官的,总不至于骗她。
“那……那好吧,多谢梁大哥。”
自这以后,楚云便在梁述家中住下。她不常出门,缺什么都是婢女出去买,这宅子附近也没什么关系好的街坊,关系再远一些的,也只知道这家中有位小娘子,却没见过。
楚云起初还有些迟疑,后来住了些日子,梁述待她实在很好,便打消了那些迟疑-
紫霄城中,刚下过一场夜雨。
夜半更漏,刚过子正。玄微宫外的芭蕉滴滴答答往下落雨,急匆匆的脚步声自宫外传来,掀起帘子,停在了外间。
“陛下。”总管大太监康有德停在帘外,询问可有什么吩咐。他刚上任不久,办事尽心,即便是这深夜,也很快地赶来。
他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点燃了外间的一盏宫灯。
屋内一下子亮了不少,影影绰绰可见那位年轻的帝王坐在床边垂首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近来陛下第一次夜半惊醒,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似乎一直睡眠不好,康有德劝过陛下,让找太医瞧瞧。
陛下不肯,只说是小毛病。
康有德低着头,又唤了声陛下,似乎才将里头的人唤醒,他只挥了挥手,要他们都退下。
“朕没有吩咐,下去。”
“是。”
于是玄微宫的灯火又灭了,宫内的芭蕉却未停歇。
闻盛听着点滴之声,只觉得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他抬手按住自己太阳穴,垂下眼皮,直到那处的跳动停下来。
第……四次,梦见楚云。
距离她死,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半年来,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前朝皇室早在四个月前尽数伏诛,当然,只有他知道,旁人只知道,他将他们送去安居,实际上他也不会留他们活口。因为他能从他们手里夺来皇位,难保日后他们不会又夺回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
他曾答应过自己的父亲,要放前皇后离开。闻盛的确也这么做了,只是在她听闻是清远侯求情之后,却冷笑了声,而后自尽而死。
她说,她不愿意受他的恩惠。
她还说,这些假惺惺的补偿是没有用的。
那时候,她看着闻盛的眼睛,似乎是在告诫他。闻盛那时候想,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自前朝皇室成员死后,闻盛再没想起过楚云。
所以当前些日子,他忽然第一次梦见楚云的时候,闻盛夜半惊醒,一抬手,竟发觉自己额上一层薄汗。
梦里没什么刺激的内容,相反,无比的平静。闻盛只是梦见,在清澜殿的紫缘花树下,楚云穿着一身简单的湖水绿的衣裙,抱怨说,药好苦,我不想喝。
她端起了药碗,闻盛以为她要皱着眉头喝下去,可她却忽然转过头来,苦着眉头问他:“我可不可以不喝?”
23. 二更 “……药苦……”
她没叫他名字, 在梦里,或许一切都有可能。或许她并不是在叫他、在看他,或许她只是……
无数种理由可以解释与说服自己, 但最后闻盛还是想, 她就是在叫他, 尽管没有名字, 也没正视他。他无法解释, 也无法说服自己。
那天夜里他醒来以后,把康有德他们吓了一跳, 玄微宫内灯火通明,皆问他有什么事。闻盛踱步至一侧,最后只是让康有德他们都退下了。
近身伺候的人得大换血,闻盛才能安心, 毕竟是待在身边的人,倘若有人咬他一口……康有德是他精心挑选的。
太阳穴终于不跳,可睡意早已消失殆尽。闻盛躺了半个时辰,仍旧毫无睡意,终于决定披了衣裳起身处理公事。
玄微宫前殿是可以处理公事的,有时候他会在御书房处理这些, 有时候便在玄微宫, 后殿则是寝宫。
他得了这天下以后, 改大昭为大平, 年号淳安,那是去岁年前的事。有些事不能拖,以免横生枝节。
如今,已无几人再提起大昭。只要他给他们的东西比从前多,比从前好, 没人会念从前。人皆如此,不管是权贵世家,还是平民百姓。
闻盛一直住在寝宫,因他做皇帝之后,勤勉政事,后宫至今空悬。不久之前,还有大臣上书,请陛下充盈后宫。
但闻盛对此并无兴趣,他对女色的兴趣不高,因此只是找了个由头驳回,到底还没到什么十万火急的时候,他们也没再继续上书。
玄微宫前殿与后殿之前隔了个庭院,有御前侍卫轮班看守,因是深夜,侍卫们正打哈欠。忽然见后殿的宫灯亮起,不由精神抖擞,心想这新帝真是勤勉,竟至夜半还要处理政务。
时下刚过五月,院中的大缸里移种了荷花,荷花刚开花苞,还未盛放。康有德亲自拎着灯笼开路,穿过游廊时,闻盛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一旁的大缸。
康有德抬眼,笑着搭话:“天儿是热起来了,荷花都要开了。”
闻盛只嗯了声,背过手走了。
后几天,陛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勤勉是好事,但万事万物太过总不好,好事也会变坏事。康有德感念陛下知遇之恩,当然劝过:“陛下,您这样下去,容易有损龙体。”
闻盛并不在意,他只是不想再梦见她。他自己做的决定,没道理许久之后来痛心疾首。但夜半醒来后睡不着的感觉并不好受,倒不如抓紧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
康有德是新人,起初还未猜测到陛下是为什么如此。当时他不过是随口一劝,没想到一语成谶。
闻盛病倒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当时殿内没人,只听得杯盏摔在地上的声音,把外头侍候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是陛下生气。那日康有德不在,是几个小太监伺候,听见声音竟没问,以至于隔了半个时辰,才发现里面的人昏倒过去。
“你们这些粗心的!”康有德教训了一番人,回殿中查看情况。
点思小将军正在一旁守着,见康有德进来,并未指责什么,只是问起这些日子闻盛都做了什么。点思两个月以前去了北燕打探情况,昨日才回来,一回来便得知闻盛病倒。
康有德将这些日子闻盛的起居一五一十告诉点思,又道:“奴才早劝过陛下,说是这样下去有损龙体,陛下不听,唉……”
点思看了眼榻上的人,只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太医说没有大碍就好。”
点思此次前往北燕,是为今年之内吞并北燕做准备。榻上的人似乎皱眉,点思在一旁坐下,拿过药碗,给闻盛喂药。
闻盛嘴唇紧抿,药根本喂不进去,点思尝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暂且搁下药碗。过了会儿,闻盛忽然送开了唇,嘴里却念念有词。
点思听不清楚,只好弯腰凑到嘴边,终于听清他说什么。
“……药苦……”
点思皱眉,他跟着闻盛十几年,知道他是一个从来不会嫌药苦的人。不管多苦的药,他都能一口饮尽,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怎么会说药苦?点思不解,但仍吩咐人取甜枣来,与药一起送服。
喝完药后,闻盛终于舒展开眉头,后来高热也很快退了,点思这才松了口气-
庭院之中,梁述正指挥着人做事,他要给院子里安一个水车,待水车转动时,将凉水甩动,产生清凉气息,直送入房中,这法子可用以避暑。夏日避暑,冰块只有权贵才能用,以梁述的官职和地位,还够不上那种规格。
楚云昨夜里睡竹席,第二日起来头发竟都汗湿了,梁述便想了这个法子。
楚云在一旁站着,左手拇指按着右手拇指,有些局促,冲梁述笑了笑:“梁大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没那么娇气。”
前些日子刚入夏,常有蚊虫入窗,吵人安眠,楚云自觉这不算什么,只不过她皮肤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红包,被梁述看见以后,梁述特意弄了些熏香来驱蚊。此外之外,还有好多的事。
梁述看了眼楚云,让他们去做事,转身进了堂屋,楚云跟进来。梁述在一旁圆凳上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茶水,楚云当即给他倒了杯水。
梁述不是这个意思,也只好接过,“谢谢。”
楚云摇头:“不客气,我也不能为梁大哥做什么。”她手不能挑,肩不能提的,平时白吃白喝住在梁大哥家里,还要劳烦他请两个丫头来伺候自己。虽然梁大哥说,是为了报答她父母,可人不应该挟恩图报。
梁述抿了口茶水,不动声色打量楚云。她身子已经养得大好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仍旧想不起什么从前的事。
娇艳的美人立在一侧,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溜溜转着,一会儿看他一眼,手指揪了揪自己袖口。
自从她醒后,便不大爱说话,平日里在宅子里也没什么好做的,是有些无趣。可梁述不敢随便放她出去露面,前朝皇室尽数被陛下处决,倘若被人发现楚云,只怕也难逃一死。
“怎么了?是新衣裳不合身么?”梁述放下手中的碧螺春,问楚云。
楚云抬起头来看人,大而圆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笑容清浅,咬着红唇。她比从前更瘦,衣服都快撑不起,像漏风。
梁述以为她是嫌待在家里闷,思忖片刻,道:“云娘,你想不想出去逛逛?带上帷帽,我今日有空,陪你一起。”
楚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觉得出去或者待在家里,都差不多。不过梁大哥提出这个要求,她便觉得应该答应,应了声好。
梁述换了常服,他最常在宫里出入,市井街巷认识他的人不多。楚云戴着灰色帷帽,遮住娇艳面庞,跟在梁述身后。
周遭的市井热闹让梁述看着舒服,他喜欢这种安定又寻常的日子。倘若日后有这机会,便找一个地方定居,做点小生意。
梁述轻声叹息,侧头一看楚云,却感觉她有些紧张。楚云视线不自然地打量这一切,不知为何,这些场景总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楚云只信任梁述,便不自觉靠梁述更近。
梁述凑过来,轻声询问:“云娘,怎么了?”
楚云摇头,她看得出来梁大哥很高兴,她不想扫兴,“没事。”
梁述视线一低,发现她手在颤抖。
他眸色一沉,不过面上表情仍旧温和,说话细声细气的:“我看你有些不舒服,是不是不太习惯?也对,你在家里待了那么久,出门来难免有些不习惯。咱们不逛了,去找个地方吃饭,好吗?”
“好。”楚云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心里的紧张感舒缓了些。
梁述带她去了盛京新开的一家酒楼,三合楼,他们穿着贵气,小二都热情几分,梁述道:“要一间雅座。”
酒楼里更为热闹,梁述让楚云走里侧上楼,待进了雅间,楚云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摘下帷帽,整理自己的头发。
梁述问道:“你不喜欢出门的话,不必要迁就我。”
楚云哦了声,应好,听梁大哥说话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即便是她做错了事情,梁大哥也从不会指责她。
梁大哥家中用度不菲,想来是做大官的人,只是一个这么厉害,又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还未成家呢?
梁大哥看着比她还要大些,楚云想起这,不由抬头看了眼梁述。
梁述今日身穿了身暗蓝色的长袍,有些斯文气质,梁述长相也好……
她一时入神,想来是一个人只打拼事业,顾不得成家吧。毕竟梁大哥说自己父母双亡,也没人催促他这些。
梁述给她倒了杯茶,他家里喝的都是碧螺春,这酒楼里的茶比不得。还未到上菜的时候,梁述看着楚云,说出自己心里的话:“云娘,过些日子,我送你回老家去。”
楚云一愣,为什么?转念想,也是,毕竟她是个吃白饭的,又与他非亲非友,总不能一直赖在他家里……
“好。”楚云轻声应下。
梁述怕她想多,解释:“我不是嫌弃你,只是……”
她这身份待在盛京是个定时炸弹,不安全,总是会有风险,倒不如远远地离开这里,下半辈子也能安稳地度过。
楚云打断他:“我知道,梁大哥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她笑了笑。
既然她这么说,梁述也不再解释,只是告知她,大概一个月,他便送她回老家,他已经为她打点好,准备送她去一个偏僻的城池,在那儿她日后想做什么都随她自己。
“或许你可以做些小生意。”梁述道,他可以给她找个靠谱的掌柜,她只需要收钱就好了。
楚云默默听着,忽然开口:“做生意啊……可我不会做生意。”
其实不止不会做生意,她好像什么都不会。楚云有些沮丧,她好无能,好像一无是处。
梁述看穿她的心思,笑着安慰道:“没有,你心地善良。”
楚云被逗笑了,心地善良有什么用?难道旁人会因为她心地善良,就给她找个事做吗?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听梁大哥的话,她家里应该没什么钱,甚至有些困苦,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女儿,怎么会像她这么一无是处呢?难不成是她病了之后,连自己会做的事情,也一并忘了?
吃过饭后,梁述本想带她再去成衣和布料铺子逛逛,购置些夏日的衣裳与时下流行的布料,若可以,再买些胭脂水粉。可他忽然收到消息,说是一个重要的犯人竟不见了,似乎是逃狱了,此人关系重大,若是就这么逃走,他们只怕都要被责罚。梁述只能赶回去处理事情,急匆匆地,又担心楚云出什么事,临走之前,特意再三嘱咐楚云身边的婢女,不许生什么枝节,必须安然送小姐回家,也不许摘下帷帽。
“我知道的,梁大哥,你去忙吧。”楚云目送梁述离开之后,上了马车。两个婢女自然不敢生什么枝节,扶楚云上了马车之后,便让车夫直接回家。可半道上楚云忽然发现,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荷包,竟不见了。
想了想,应当是落在了方才吃饭的雅间里。
她什么也不记得,唯一记得那个荷包是她娘留给她的东西。楚云便让婢女折回去,去取那个荷包。
回到三合楼,小二还记得她,听她说丢了东西,当即说可以给她找找。
楚云连声道谢,在门口等着-
闻盛病了一场以后,被众大臣劝保重龙体,又有人借此机会,提起陛下身边需要点细心的人,不如选秀充盈后宫。
闻盛上午才驳回这提议,不由有些烦闷,加之先前生病,总觉得玄微宫都气氛沉沉。
康有德便提议:“想来陛下是闷了,不如出去转转?解解闷。”他这提议是指出门去御花园什么的逛逛,没想到闻盛沉吟不语,许久,竟同意了,只是不是去御花园转转,而是打算去宫外看看。
“你这提议不错,朕许久未出过宫了,正好也顺便体察一下民情。”
康有德陪笑应着,皇帝自然不能随便出宫,但陛下难得有这雅兴,他们也不好拒绝,只好让人去准备。
闻盛带了点思康有德与一队侍卫出门,皆都换了便服,马车悠然行驶在大街上。康有德逢机会便夸:“瞧瞧咱们大平,这太平盛世,这安居乐业的……这都是咱们陛下的功劳啊。”
闻盛掀了帘子一角,只是说:“倒是有些不同了。我记得原先这儿是个书肆,如今倒成了个酒楼了。叫……三合楼。”闻盛看着牌匾上的字,放下帘子。
“正好出来这么久了,今日便在这儿吃午饭吧,我请。”闻盛叫停马车,从车上下来-
小二许久没出来,楚云等得急,自行进了酒楼,找到先前他们吃饭的雅间。小二正在里头找呢,见她来,“哟,这位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我这儿找到了,正打算给您送下来呢。”
楚云接过东西,如获至宝般吹去上面沾的灰尘,手指抚摸过花纹,心里松了口气。她看向小二,道了声谢,转身与婢女下楼-
“小二,一间雅座,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各来一份。”他们一行人进门。
“好嘞,客官楼上请。”小二正要领着人上楼,见旁边的小姐下去,便道,“客官吃好了啊,欢迎下次再来。”
24. 三更 他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觉得愧……
似有一阵风吹拂而过, 带来了清淡的香味。那香味闻盛这辈子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不媚不俗,不妖不艳,好似初夏时节的风。
闻盛脚步一顿, 回过头去, 但已经追寻不到是谁身上飘散而来的香味。门口人来人往, 进出频繁, 只剩下热闹。
见他如此, 点思问道:“怎么了,公子?”
康有德自小便做了太监, 说话声音尖细,很容易被人发现身份。因而闻盛的意思,要他在人前不得多说话。因此这时候,他只好用口型说了句:“方才有位姑娘, 身上竟带香味。”
闻盛垂眸,并未看清口型,他只觉得是自己梦做得太多,影响到了思绪。回去之后,的确应该让太医开几服药。
他回身:“走吧。”-
楚云与婢女们回了宅子,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 只是这日, 梁述却没回来。
那水车才刚动工, 一日做不完, 管家便留了那几个工人住下。工人住的厢房在西偏院,按理说不会与主人家的院子有什么交际,可那天夜里,工人们的一个却冒犯了楚云。
被楚云身旁伺候的一个婢女抓个正着,说他鬼鬼祟祟, 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工人不知梁述身份,只当是个寻常有些银钱的人家,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被抓获之后,言辞嚣张。
“你们如何有证据证明我是在偷看她?纵然她长得好看,我就一定会偷看她吗?我不过是走错了路,这才进了这院子。”
这话一听便是托辞,怎么可能迷路走错这么远,可他气焰嚣张,他们又确实没有证据,只好先将人扣押下。
婢女伺候楚云尽心尽力,提议报官:“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咱们抓他去京兆尹那儿评理。”
被管家拦下,旁人不知,管家却知道楚云身份,此事万万不能报官,否则楚云会有危险。管家旁人把那工人扣下,说是等梁述回来再处置。
楚云很怕见不认识的男人,当时被那工人冒犯到,气得瑟瑟发抖,夜里也没睡好。梦一阵醒一阵的,等着梁述回来。
梁述第二天快至午时才回来,一夜忙碌,脸上胡子还没刮,眼下有些乌青。楚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梁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吧。”
梁述将官帽递给管家,揉了揉太阳穴。昨日重犯逃走已经是大事,从里到外查了一遍,没发现鹰卫司之内有什么差池,可人的确是这么不见了。还没想好怎么解决,没想到又出了事。
昨日陛下微服出宫,竟遭人刺杀,还受了伤,一时间鹰卫司更为忙碌。一夜没睡,今日才得了空闲。
此刻,他可以说心力交瘁。
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出昨日之事,“人我们已经扣在柴房,等老爷发落。”
梁述眸色变了变,在楚云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抹厉色,当着楚云的面,他只说:“我去看看。”
楚云不知道他如何解决的,总之那工人和楚云赔礼道歉,甚至求饶。楚云感慨梁述厉害,“梁大哥,你好厉害啊,那个人昨天可凶了,一副嚣张的样子,似乎咬定我们拿他没什么办法。你也没打他,他就道歉了。”
其实梁述用了些手段,自然包括皮肉之苦,但鹰卫司的手段,是让人乍一眼看不出来,在看不见的地方加倍折磨。
梁述浅笑了声,说没什么,他不会让楚云知道这些。
梁述打了个哈欠,楚云连忙让他去睡觉。梁述进了自己房间后,合上门,没直接躺下,反而静坐了会儿。
陛下遇刺,接下来一段时间,城内必定戒严,进出都会严查,甚至于还会盘查百姓家中。楚云的身份……梁述有些为难。
短时间没办法送她出城,也不能让人发现她的身份,他得告诉管家,小心应对。
梁述起身躺下,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睁开眼:“谁?”
门外的女声有些娇怯:“梁大哥,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梁述嗯了声,坐起身,见楚云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稀饭,她看了眼梁述,说:“你忙了这么久,一定也还没吃饭吧,我早上自己熬了点稀饭,你先喝一点,垫垫肚子,不然等会儿睡觉也不舒服的。不会耽误你太久。”
梁述道:“谢谢云娘。”他接过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又两三口将剩下的也喝完。
楚云咧开一个笑容,端着碗出去:“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梁述看着她背影失笑,比起从前的日子,她如今过得应该更高兴吧。梁述从前对五公主的记忆也不多,只记得每次见到她,都是谨小慎微低着头,似乎不高兴-
“什么叫可能是箭上有毒?有毒没毒你们还分辨不出吗?”
点思拔高了音量,质问那群太医。太医们腰低得更下,额上已经出汗,尽量说得委婉。
“回小将军,陛下原本只伤到了手,以这伤势,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可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兴许是箭上有种我们没见过的毒。”太医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陛下回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坚持说自己没什么事,要他们包扎。他们哪里拗得过,结果正包扎着呢,陛下忽然吐出一口血,人就昏迷不醒了。然后点思小将军就进来了,心急如焚地质问他们。
这人他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哪里能看出来什么病因。
康有德劝道:“小将军,不如咱们还是先让太医认真瞧瞧吧。”
点思抿唇,让开位置,太医们上来查看情况,一番检查之后,太医们松了口气。没有什么中毒,大概是前段时间风寒入体未完全痊愈,这才引发了这么一着。
太医们如实告知,点思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只问:“那严重吗?”
太医们对视一眼,“不严重,只需要静养些日子就好了。只是不能再操劳,还请小将军与大总管劝着些。”
点思舒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闻盛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做梦,梦里都是自己如何被人欺辱,后来他便不常做梦了,因为他再也不会恐惧,亦不会觉得愧疚。只要将自己的心与情感拔除,便不会再触动,也自然很少做梦了。
直到前段时间,他忽然开始做梦。
真奇怪,他明明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他为什么会梦见她呢?
即便是托梦来寻仇,也不该入他梦中,仍是那么懦弱而无用。在他梦中,楚云从来只是温和地笑,或者看着他,爱意满满的样子。
倘若是做鬼也不放过他,应该狰狞着,青面獠牙地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让你下地狱。又或者,可以在梦里捅他两刀。
可是她偏偏那么没用,除了哭,就是笑。
难道说,她指望感化一个早就没有心的人吗?
那更不可能了。没有心的人,是不会觉得愧疚的。
点思在一旁守着人,昏昏欲睡的时刻,听见榻上的人皱眉摇头。
“我不会后悔的。”闻盛低低吼出这么一句,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金纱帐。他知道,这是玄微宫。
点思有些紧张:“公子!”
闻盛听他这么一句,恍惚有种回到闻府的感觉,眼前的灯火渐渐变亮,闻盛垂下眼,抬手擦去额上的汗,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点思道:“刚过丑时,陛下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太医们都在偏殿待命。”
闻盛摇头:“不用。”
他脑子好像有些迟缓,一闪而过要做什么事,可一下子没抓住,又愣在当场。纱罩中的灯火忽然跳动,灯下的影子跟着晃动,闻盛眼皮也跟着跳,他喉结滚了滚,想说点什么。
“紫缘花开了吗?”
25. 一更 她方才在门口撞的那人,正是当今……
说完这一句, 闻盛那些迷糊的倦意与病意便都瞬间消散,仿佛一瞬从半梦半醒回到此刻的眼前,玄微宫的灯火通明。
点思愣了愣, 答说:“陛下, 紫缘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他抬手按着自己额头, 半阖着眸子, 嗓音仍旧哑着:“是我病糊涂了。”
点思没接话, 果然不久之后,又听他说:“今日之事, 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那些人都是死士,在行刺失败之后,当即咬舌自尽,还是点思眼疾手快, 拦下一个活口,将他下巴卸下制住,将人带了回来,交给鹰卫司去查。
刺杀他的死士,有两种可能,一是拥护大昭的旧臣, 二是北燕或者大渝那边派来的人。
不论是谁, 能如此密切地得知他行踪, 便说明宫内有人。闻盛道:“宫内也接着查, 查到幕后主使为止。”
点思应是,又道鹰卫司那边尚未得到什么有用线索,那个人的嘴巴很硬,严刑拷打没办法从他嘴里撬到一个字,事情陷入了僵局。
闻盛冷笑:“总有办法, 我还算有耐心。”
因为要彻查陛下遇刺之事,宫内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排查,宫外自然更严格,进出城都要验看身份。
不知为何,楚云瞧着,隐隐也有些担心。
虽然她心想,她应当是个良家女子,有良家身份,可还是隐约担心着会不会在出城的时候被扣押下,告诉她,其实她犯过什么事。
不过很快这担忧被打消,梁述告诉她,不打算送她离开。梁大哥说,她貌美,如今世道不太平,倘若路上又遇上什么贼人,太不安全,他不放心。
楚云对此没什么意见,她觉得梁大哥是真心为她好,何况梁大哥说得的确有道理。
梁述与她同桌吃饭,两个人一大桌子菜。梁述沉吟片刻,道:“只是可惜,我原打算给你在老家说门亲事。”
楚云捧着碗摇头:“没关系的,梁大哥。其实我也不想嫁人,我看见不认识的男人,还觉得有些害怕呢。”后一句声音小下去,因为听起来很没出息。
梁述却揪心了一下,楚云如此,定是因为受了心伤……
他不动声色,给她夹菜,将这话题带过去:“其实也不急,还来得及再挑挑更好的。”
城中解除戒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一时之间,街上都热闹不少。楚云喜欢躲在屋子里听外头的热闹,隔了层围墙,好像很有安全感。可若是直接把她投入闹市,她就要不安。
夏末一过,好像这一年就会过得很快,一晃眼入了秋,一晃眼又到了冬日,一晃眼便至年关。
夏是何时走的,无法准确察觉,只知道有一日一抬头,见院子里的叶子黄了,才发觉入秋了。又至某一日,夜里的被子不够保暖,仿佛漏进风来了,便知入冬了。
楚云在梁述这里住了一年,白吃白喝的,到了过年,觉得自己总该有所表示,便把梁述所有破了的衣裳都缝了,又给他做了条手帕,与一个荷包。
荷包空空,没什么东西好放,楚云看着手中深蓝打底深红绣线绣出云纹图案的荷包,心想若是能放道平安符就好了。
只是梁大哥轻易不许她出门,她想着这事儿,夜里待梁述回来时与他提及。今日鹰卫司没什么事,梁述也不忙,因此回来得早。
进门的时候,梁述还有片刻恍惚。一年前,他的宅子里还稍显冷清,一年之后,却已经大变了样子。绿植多了些,即便在这冬日,也仍旧生机勃勃,满眼的绿摆在庭院中甚是养眼,让人一眼望来心情甚好。
梁述听罢点头,“明日我陪你去求道平安符。”
“好。”楚云比起一年前,也开朗许多。
梁述心下稍安。
次日一早,二人乘马车前往寺中。楚云仍旧带着帷帽,跟着梁述,一步一阶。不知为何,她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可再细想,又什么都不记得。
待至爬上寺庙,楚云求了一道平安符,又去菩萨面前拜了拜,梁述在外头等她。虔诚跪在蒲团上时,楚云心里又涌上那股熟悉之感,这一次比先前的感觉更为强烈,甚至还伴随着头疼。
脑袋好像要爆炸,楚云身形一坠,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去找梁述。似乎在门口撞到了一个人,她用气音说了声抱歉,睁开眼瞧见梁述,快步朝他奔去。
梁述见楚云过来的那一瞬,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因为她方才在门口撞的那人,正是当今大平的陛下,九五之尊。
26. 二更12.12 喂了狗的花糕,熟悉的……
楚云扶着手, 神色有些痛苦:“梁大哥,我突然……头好疼。”仿佛有人要将她的脑袋撕裂,拉扯着, 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却被疯狂地按了回去, 总而言之, 此时此刻, 她非常地痛苦。流泪仿佛是最简单的宣泄方式,楚云意欲掀开自己帷帽, 被梁述一把按住。
在那道视线追过来之前,梁述先一步将人抱起,进了人群之中。
原本只是想为这痛苦而流泪,可眼泪就像不受控制似的, 到后面似乎不是因为痛,而是某种更难以言说的情绪。
梁述带她径直下了山,一刻也不想在这危险之地停留。他将人塞进了马车之中,命车夫赶车回去,垂下帘子之前,还特意回头观望了一眼, 确认没人追来, 也没人注意他们, 这才放心。
楚云瑟缩在马车一团, 抱着自己胳膊,渐渐地缓过来了。那种不安与撕裂的痛楚一点一点地消失,脑子里慢慢地平静,只是人的思绪还迟缓着。
梁述那一刻真是吓得不轻,以闻盛的敏感度, 倘若发现什么,追踪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让她出门还是太过危险。或者说让她留在盛京,便是一个危险的决定。
可先前的考量也有一定道理,她貌美而胆小,倘若送去乡野偏僻之地,难保不会遇上贼人,招来更多危险。
从救下她的那天起,就注定她是一个烫手山芋。
梁述沉下眼神,思忖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楚云终于从胸口长舒一口气,掀起她白纱的帷帽,看向梁述。她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用手背擦去,定定看着梁述,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梁大哥,你实话告诉我吧,其实……我的身份并不简单是不是?”
梁大哥成天不让她出门,因为她的身份出门会遇见危险,会被人发现。方才……
梁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启唇:“是。”有一刻想把真相告诉她,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云娘,你别想太多,你的身份也并没有很复杂。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只不过还有一些隐情,我并未告知你。你在遇见山匪后,失手打死了一个山匪,成了一个通缉犯。所以……我不能让你出门,倘若被人发现,你会被抓回去。至于方才,我是瞧见了一位主审你的案子的官员,这才慌张带你离开,我怕他认出你。”梁述笑了笑,在楚云头上摸了摸,“没事的。”
楚云皱着眉,绽放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那……我会不会连累梁大哥?”
梁述摇头,“不会,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
楚云嗯了声,此后再未提及过自己身份与来历-
法缘寺的香火还是一样旺盛,山上,山下都络绎不绝,闻盛许久没来,没想到那接待他的小沙弥还记得他。
“施主……”被一旁的大师打断,大师知他身份,此次是想与他商谈一番,寺内需要修缮一事。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法缘寺都是名寺,在前朝时,更是得朝廷支持。如今改朝换代,自然也希望还能得朝廷支持。
大师陪同闻盛款步在寺中逛了一圈,道:“施主,我们法缘寺向来广布佛法,普度众生……”
闻盛听得走神,目光落在大殿的菩萨像前。其实他这人不信神佛,神与佛倘若真存在,那这世上并不会有这么多苦厄的人了。
但他需要笼络人心,“大师说的,朕可以答应。”
大师面露喜色:“阿弥陀佛,多谢陛下。”
闻盛道:“之后会有人来负责此事,大师不必担心。朕想自己待一会儿,大师且去吧。”
大师应声退下后,闻盛在殿中又逛了逛,想起那日他来时,楚云处处透露着虔诚与尊敬,可结果呢,她所期盼的,似乎一点也没实现。
不管是过安稳、平凡的日子,还是愿与一心人白头偕老……
可见,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闻盛垂眸,跨过门槛的瞬间,动作又一顿,还是回头取过三支香,供在菩萨面前。
他没什么祈愿,不过来都来了,多少做个样子。
离开法缘寺回紫霄城时,途经闻府。
他叫停马车。
点思问:“公子要回去看看吗?”
闻盛摇头,放下帘子:“不用,走吧。”
待回到玄微宫,闻盛如同往常一般,处理政事,一直到深夜,而后回到后殿歇息。
康有德端过药碗来:“陛下,该喝药了。”
是太医开的安神之药,陛下喝下后便不会再做噩梦,一觉好眠至第二日早上。
闻盛一口饮下,宽衣时却听见隐约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放烟火的声音。他问了句:“谁在放烟火?”
康有德出去看了眼,回来禀报:“回陛下,似乎是新进宫的顾妃娘娘在放烟火,要不明儿奴才去知会一声?”
闻盛沉默着,片刻之后才嗯了声。
康有德哎了声,记下。
今秋发生了两件大事,北燕亡国,尽被收于大平囊中,百姓举国欢庆。另一桩则是,陛下终于松口,选了三位娘娘进宫。那位顾妃娘娘便是其中之一。
几天之后,便是除夕。
除夕当夜,闻盛仍在勤勉政事,被康有德劝住,好说歹说让他放下了。但陛下也不想去后宫,康有德只好命御膳房送了些饺子来。
闻盛只说放着,他没心思吃。因是除夕,今夜万家灯火皆辉煌,玄微宫内尤盛,长明地灯亮如白昼,大抵是为了应景,天空飘落起鹅毛大雪来。不远处的屋脊上的瑞兽张着嘴,仿佛要把这大雪都吞进腹中,闻盛眼神一顿,忽而问:“去岁的雪,也下得这么大吗?”
康有德那时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太监,回忆了一番,回话:“盛京的雪向来这样大的,去岁奴才记得,有一天雪下得格外大。”
“哦?是哪一日你记得吗?”
“嗐,这奴才可不记得。奴才记性不好。陛下,外头风大,您披件衣裳吧?”
闻盛没动,任由他给自己披上了貂毛大氅,他拢了拢大氅,只说:“进去吧。”
回到玄微宫内,饺子已经不冒热气,闻盛在一旁坐下,看着那盘饺子,到底动箸尝了一口。
饺子皮薄馅大,口味不差,只是闻盛对于口腹之欲也不那么挑剔,尝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只吃了两口,便停了箸。
脑中忽然冒出那一年,楚云给他送的那盒喂了狗的花糕。这念头一闪而过,便被闻盛自己抛却。
只是到底又烦闷起来,闻盛起身款步至一旁的书架,书架上的书都是他从前的,一并搬来这里。他随手抽了一本,想压一压那种烦躁。
没仔细看那书的封皮,因此翻开来,才知是那本《梦南山多情李生入赵园》。
书页之中还夹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撞入他视线,令人心神一晃。
27. 三更12.12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念……
闻盛心想, 能一眼认出这是属于谁的字迹,只是因为他记性好。
倘若换一个人,他也同样可以一眼认出。
纸上只有寥寥两行, 大意是对这个故事结局表示不喜, 认为如此倒还不如烂俗的大团圆。闻盛抽下那页纸, 随手送去灯上, 火舌熏黑纸页, 纸页一角首先蜷曲,而后被吞没, 像痛苦的挣扎。
闻盛眼睁睁看着,映出灯下的残影,火舌进一步往上侵袭,直到将白纸黑字一并吞没。房间里只剩下一股燃烧纸张的难闻气味, 一夜与楚云有关的东西,都不剩下了。
闻府他早命人重新翻修,连同房间摆设一并全部改变,她从前住的清澜殿闻盛也命人整修,如今看不出一点以前的样子。那日遗留的那个荷包,闻盛也早扔了。就连伺候过楚云的那些宫女太监, 也一并被打发走了。
按理说, 她的人生应当全部结束了。她全部的痕迹, 都被从他世界中抹去。
喝下的安神药药效发作, 眼皮沉沉,闻盛用热手净了手,行至榻上躺下,闭上眼,等待着入睡。下次睁眼, 便是明天早上。
他谁也不会梦见-
“闻盛,花糕好吃吗?”少女巧笑倩兮,面上带了些羞涩的面容低下头去,人比花娇似的。
为什么?还是会梦见呢?
好像回到那一年街上,紫缘花开得正好,他掀起那顶帷帽,见到了她的脸,脸上带着些红晕,不知是羞怯,还是紧张。
从那双莹润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却让他觉得恐慌。
终究是噩梦一场,夜半惊醒。
他狼狈地唤康有德进来,外头的灯火也点进宫内,他问:“几时了?”
康有德答:“回陛下,马上过丑时了。”
“丑时。”闻盛喃喃重复,又命康有德送了碗安神汤进来。
后来安神汤要加量,再后来,要配安神香,才能拒绝那些索命的梦境。闻盛忽而想,原来她真是来索命的。
再后来,安神汤也罢,安神香也好,都无法拯救那漫长而焦躁的夜的时候,闻盛开始心慌心悸。
他明明是自己抛却了自己的心,可原来还是搓扁揉圆地被人攥着,一阵一阵地疼。
闻盛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后悔了,就是愧疚了,就是很想念那个被人欺负也不会反击,哭起来梨花带雨,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的五公主。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念楚云。
但楚云死了,是他自己亲手扼杀的。
也许因为那时就猜测有这么一天,要成为他的软肋。所以故意给人误导,放任他们要楚云死。
因为是他要楚云死。
他要拔掉自己的弱点,他要做一个无情无欲无义的人。
楚云已经死了两年了。
或许她已经投胎转世,投生成了旁人家的富贵小姐。
不,她还在折磨着他。要他无比地想知道,他扔掉的那盒花糕到底是什么滋味,要他无比地想知道,她临死之前到底在想什么……
闻盛一愣,惊讶于自己竟会相信投胎转世这种说法。
冬日的寒冷还未完全消散,偶尔转来几阵北风,还能听出是冬的讯息。而实际上,春日又已经走到了尾巴。
“什么时辰了?”闻盛撑起身。
康有德又进来,他已经是老练的人,几乎能完美地察言观色:“陛下又醒了?马上寅时了,陛下若是想起,也可以起了。”
闻盛没作声,但动作显然是打算早起。康有德唤人进来伺候,底下人打起帘子,捧着铜盆热水与盥洗的物事进来。
闻盛任由他们伺候着,一转头,瞥见宫里的紫缘花又开了。
康有德以为他嫌人手脚慢,忙不迭解释:“奴才今日便催促他们快些将这树移走……”
紫缘花一年开一季,一季只开十来日,紫色花瓣晶莹靓丽,纷纷洒洒往下坠落。不知做成糕点是什么味道。
闻盛忽然道:“不必了,留着吧。”
康有德愣了愣,点头:“哎,奴才晓得了。”
只是原来毁掉的东西再想找回来,竟是一个也找不回来了。闻府与清澜殿都再无人记得从前是各种模样,无法再复原,他扔掉的荷包早不知去向,荷包中的青丝,兴许成了某处茶馆巷陌的传闻,烧掉的信再无法复原……
只有越来越长的梦,叫人愈来愈惶恐长夜。
“你说,紫缘花糕好吃吗?”闻盛忽然又问。
康有德道:“陛下想吃吗?那奴才吩咐御膳房做,今儿中午便吃这个。”
闻盛未置可否,外头天光渐亮,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28. 一更12.13 纵使相逢却不识。……
人一旦放纵某个念头, 它就会疯狂地野蛮生长。在不得不承认,他想念楚云之后,闻盛时常记起楚云。比之先前的情况, 更甚。除去夜里梦见, 白日也常因一件小事而想起她来。
好似一个堤坝漏了一个洞, 很快地, 水就把堤坝都冲垮了, 再也阻挡不住。
闻盛不由想,原来楚云还活着, 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甚至于,带走了他生命的某些东西,使他变得不像他。
上一回在书里找到的那封信, 好像某种引子,闻盛开始抓心挠肺地,命他们仔细寻找,一切可能带有楚云气息的东西。
但即便掘土三尺,也找不到什么了。
从前能找到的东西,都被他下令毁去, 如今是什么也没剩下。闻盛只觉得心好似被掏空了一块, 他急需要一样与楚云有关的东西填补上。
一直找不到, 便一直疼, 日里夜里地,难以安宁。为了这一点安宁,闻盛常出入法缘寺。在法缘寺的佛像前,他总能记起楚云那时那刻的神情与语气,想起来的时候, 像在心里扎一根针。可在痛楚蔓延的瞬间,竟会意外觉得,空了的一块被填补。
尽管那只有片刻。
为了片刻的安宁,他放任自己放纵。
这不可能是从前的闻盛会做出的事,有那么一瞬,他意识恍惚,竟想问一问大师,是否他被人附身?
他到底没问,只觉得这话太过荒诞,也太过像一个弱者。
紫缘花很快地谢了,又进入了夏天。闻盛睡不好的问题仍旧没有得到解决,但他竟慢慢习惯。只是渐渐又开始头疼。
这一日,闻盛正让小太监给他按太阳穴,梁述进来回话。近日鹰卫司的大案子,无非是惩治了几个贪官。贪官胆小,鹰卫司无勇武之力,三两下便套出了主使和赃款。
梁述今日来,便是做结案汇报。闻盛听着,并未说什么,甚至夸了几句他做得好。
梁述临走时从身下掉下一个荷包,他没有察觉,闻盛也没察觉,还是康有德进来时,眼尖,递给闻盛:“哟,陛下,这只怕是梁大人落下的。”
闻盛没接,只示意让他搁在手边的梨花木案台上。
康有德看了眼闻盛,道:“瞧不出来,这梁大人竟也是有体贴知己的,梁大人平日里瞧着铁血男儿,也有这柔情似水的一面。”
见闻盛没说什么,康有德继续说道:“连梁大人都如此,陛下虽忙碌政务,也……”
闻盛那双凤眼终于睁开,瞥向康有德,眼神有些冷。康有德低下头去,闻盛视线移向那个荷包。
他伸手拿过,一时却晃神,想来是昨夜实在没睡好,闻盛竟然觉得,从那个荷包上看出些熟悉之感。
楚云也曾给他做过些贴身之物,女儿家的小心思仿佛就隐藏在其中。当然,也早就荡然无存了。
闻盛从来是个心狠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将荷包重新放回案台一侧,只当自己多想。因为楚云是那样的卑微,又那样的实心眼。没有人会帮她,她自己,也不会想到以旁的办法逃脱死亡。
所以,这种感觉不过是他的虚妄。Ding ding
或许他病又重了。太医说,头疼也好,难眠也罢,全是心病。
闻盛让人继续给他按太阳穴,只说:“你差人给梁卿送去吧,他应当还没走远。”
康有德应了声,拿着东西出去了。点思后脚进来,看得出来闻盛状态又不好。点思愣了片刻,旁人或许不知,他也隐约猜到一些。
是为了一个提起来,都不会有很多人记得的五公主。
那时候,点思就已经有所察觉,也有所担心,没想到经年之后,果真还是一样的。或者说,在压抑了许久之后,这回噬来得更猛烈。
点思想起前些日子闻盛要他去做的事,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地皱眉,“陛下,此事尚没什么进展。”
闻盛沉默着,并未说话,此时此刻的沉默让人惶恐不安,一旁的小太监大气都不敢出,屏住了呼吸。
直到靠着龙榻之人缓缓开口:“那便继续去找吧。”
点思眉头皱得更深,因为陛下要他去做的事,是找那位五公主。
他甚至怀疑自家公子是疯了。
五公主早死了,饮下那牵机毒酒,怎么可能还有活命的可能?
可闻盛只是轻声地反问:“可那日我去乱葬岗,并未看见她的尸体。”
点思不知说些什么,可看闻盛的神情,他又不像是疯了或者痴傻了,他是那样的清明。点思只好又退了下去,真真假假地着手差人去寻,寻一个世上没有的人。
这些都与楚云无关,盛京城这样大,一家的悲欢只有自家知晓,断然不可能还能知晓旁人家的冷暖。
一晃,楚云竟已经在梁述家住了三年。三年来,梁述都未曾娶妻,甚至未曾有过这方面的意思。
伺候她的婢女时常开玩笑,说梁大哥心里喜欢她,所以一直未曾娶妻。
楚云只让她们不许胡说,但夜里一个人临睡前,想起这些浑话除了羞臊,自然会想,是不是梁大哥真的喜欢她?
梁大哥自然是很好的人,待她更没话说,倘若梁大哥真喜欢她……为何从来也没表露过呢?或许,梁大哥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毕竟,她还是个通缉犯。她根本配不上梁大哥。
楚云胡思乱想着,昏沉睡过去。
后来婢女们又说起几次,楚云半推半就说起自己心里的想法,婢女们怂恿道:“小姐大可以亲自去问问老爷,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楚云咬着唇,又退缩,亲自去问还是不好吧……
她一连为这事儿犹豫了好些日子,甚至有些神思恍惚。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在去法缘寺烧香的那日,问一问梁大哥。
法缘寺的香火鼎盛,人来人往。法缘寺闻盛常来,梁述特意打听过,得知今日陛下不会来,这才敢放心带楚云出来。
虽说已经过了三年,按理说应该安全不少。可近些日子,他隐约听闻闻盛在打听楚云,又添了不少不安。
进了寺门之后,梁述先找了找有没有暗卫,倘若陛下在,必定有便服的侍卫暗中保护。确认没有,他这才放心,与楚云一道往正殿去。
楚云烧香许愿后,又去求了支签。倘若签是姻缘签,她便借机问一问梁大哥,倘若不是……
楚云凝神闭气,期盼着是支姻缘签。
大抵是她虔诚,菩萨听见了她的期盼,当真是支姻缘签。楚云一时欣喜,拿着签奔出门,不小心在路上又撞上了个人。
闻盛只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在还未做出思考之前,行动更快一步拉住了人。
“……抱歉,哎,你这人好没礼貌!”她原要为自己的莽撞道歉,没想到那人抓着她手腕不放,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掀起了她的帷帽。
楚云心突突地跳,迅速地拍开他的手,以声音掩盖自己的慌乱。他应该不会发现她是个通缉犯吧?
她没心情再道歉,护着自己的帷帽,飞快地逃入了人群之中。
闻盛却只觉得周身的血都逆流。
像回到那一年的暮春,回到那一年的马车上,鸟雀儿叽叽喳喳地叫,那双好看的眼睛首先是茫然,其次才透出些慌乱。
他那时还不知,她是自己命里的一道劫数。
这是梦吗?还是现实?
那双一模一样的,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慌乱地看着他,毫无触动。
29. 二更12.13 从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
待闻盛反应过来, 那个身影已经如鱼入水,一时间放眼望去,只剩下茫茫雾雾, 人声喧嚣鼎沸。他眼神渐冷, 下令让人封锁法缘寺, “任何人都不许离开, 就是只鸟, 也不能放走。”
点思方才并不知道发生什么,此刻看他这神色, 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照他吩咐去做,即刻调兵封锁法缘寺。
梁述与楚云来时,闻盛的确还未来, 只是不久之后,梁述发现了暗卫踪影。他心下一沉,当即要去寻楚云。刚走两步,便与楚云迎面撞上。
楚云还有些慌张,手中攥着那支签,语无伦次道:“梁大哥, 我……我刚才出了点事……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听她这么说, 梁述心更下坠三分, 但还是镇定道:“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现在我们先回家,好吗?”他抓住楚云手腕,带她往寺门方向去。可这时不知为何,人潮忽然有些骚乱,涌动起来, 使得出门之路越发难走。
梁述心越来越沉,攥着楚云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楚云从周遭环境与梁述的反应里,都觉察到事情不太对劲。枝头的风愈发喧闹,好似暴风雨前的征兆。她的心也如同这风一般,被吹得紧张起来。
很快,人群停下来了,这时候他们终于看清,寺门已经被人看守住。法缘寺出去的大门只有一个,其余另有两个小门,此刻也已经被人围住。寺中百姓还不知发生什么事,都面面相觑的。很快,他们都被带往一处空阔地带,空地上一览无余,根本无处可藏。
梁述将楚云护在身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在脑中苦苦思索对策时,那人已经一眼望过来。
梁述对上闻盛的视线,心沉到谷底。现在可以确定,闻盛就是在找他们。
在见到梁述的这一刻,闻盛的心情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浪,一点一点地归于平静。纵使此刻人潮拥挤,原来他可以这样轻易地找到那个人。可是她站在别人身侧,一点也没有看见他。
闻盛抬手,命人分开人群,一步一步地走到楚云身前。楚云仍旧带着帷帽,隔着一层纱,她认出了这个眼前的人,正是不久之前她在那儿撞到的那个人,他很没礼貌地掀起了她的帽子。
闻盛停在楚云面前,伸手要去揭楚云的帽子。梁述意欲动手相阻,被闻盛喝住:“你想以下犯上?”
他声音冷厉,说话时,眼神却一直盯着面前的楚云。即便隔着层纱,楚云都感觉到了寒意。这个人似乎在生气,满满的愤怒,可是愤怒之外,又似乎带了那么些的欣喜若狂。喜被隐约地压抑着,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觉得不安和惶恐。
楚云不由往梁述身后躲了一步。
很小的动作,让闻盛停下了动作。
她在害怕他?诚然,楚云应当害怕他。
在这么想的时候,闻盛心里竟觉得有些惊喜。至少比起先前那个陌生的、毫无触动的眼神来说,害怕是有情绪的。
闻盛抬手,解下她的帷帽,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身后的点思惊了惊,看向楚云,又看向梁述。
倘若是梁述相救,一切似乎就都说得过去了。
梁述有一定的权力,他若是想要从中做什么手脚,那并不难。
所以,是梁述救了五公主,并且一直藏在盛京?
闻盛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心仿佛颤动着,他开口:“阿云……”
楚云却只是往梁述身后躲,微皱着眉,眼神陌生:“我、我不认识你。”
她不知道闻盛想做什么,但看他刚才的态度,楚云觉得他不像好人。
闻盛一愣,她又露出了全然陌生的神色。“你……”
一旁的梁述忽然扑通跪下,请罪道:“请陛下恕罪。微臣当年心悦五公主,可未能表白心意。在五公主死后,微臣辗转难忘,恰有一日,微臣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这名女子,微臣见她与五公主长相相似,一时起了贪心,将她带回了家中,以解微臣的思念之苦。故而,她并不是已故的五公主,还望陛下息怒,网开一面,莫要追究她的罪责。就连她的名字,唤云娘,也是微臣给她取的,只因五公主名唤楚云。”梁述低下头,说得铿锵有力,似乎很能令人信服。
可闻盛一个字也不信,他只是冷笑一声,忽而抽出了手边侍卫的剑,直指梁述。
楚云惊呼一声,心中紧张不已,“啊……”她竟是挡在了梁述身前。
“你要对梁大哥做什么?”她提高了音量,几乎是横眉冷对,将他当成了敌人,对他充满了满满的敌意。
从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如今,却护在另一个人身前,恨不能以眼神鞭挞他。
闻盛心中一凛,这样一来,梁述的那些说辞却仿佛变得可信了。
因为她不是楚云,所以根本对他没有半点的触动。于她而言,闻盛只是一个陌生人。
可是真的如此吗?
闻盛始终不信。
他扔了剑,冷冷转过身,只说:“把他们俩一起带回去。”-
玄微宫内的紫缘树长得极好,郁郁葱葱,经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即便不开花的时候,紫缘树也极好看。闻盛收回视线,看向在椅子上戒备坐着的人,那双大且莹润的眸子时刻警惕又敌意地看着他。
闻盛行至榻上坐下,拿起一旁的雨前龙井浅尝了一口,看向桌上的菜,几乎全是她的口味。“不吃吗?不饿吗?这么久了。”
楚云扫了眼桌上的菜,只说:“我不爱吃这些。”
闻盛看着她,她的视线时不时往门口瞥去,梁述跪在门口。闻盛侧头嘱咐了几句康有德,没多久,康有德又命人送了两道菜进来,一道是鱼,一道是苦的。都是她从前不吃的。
闻盛道:“你若是安心吃了这顿饭,我便让他起来。”
“真的?”楚云惊喜道。
闻盛见她如此反应,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点头道:“当然。不如尝尝这个?”他把那道味道极苦的菜往她身前推了推,盯着她动作。
她一定不会吃的。闻盛心想。
可楚云没有,她拿起筷子,甚至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伸向了那道菜。眼看着就要夹到菜,闻盛却先一步将那道菜掀翻在地。盘子应声而落,碎片飞向四面八方,声音巨大,把伺候的人都吓了一跳。
楚云自然也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那人。
“别吃了!”闻盛沉声道,似乎压抑着愤怒。
30. 第 30 章 闻盛受伤,看着人奔向梁……
原来有时候一个变数, 竟比一个定数要让人心安。
闻盛陡然站起身来,背过手,在殿中踱步。余光瞥见了门口还挺直跪着的梁述, 不由火气皆往他身上去。
他想从梁述嘴里听到一个否认的答案。
闻盛走向梁述, 才刚抬腿, 便听见身后那人有动静。他转头, 见楚云也站起来, 眼神紧张而胆怯。
胆怯的那一刻,她好像变成了楚云。如果是楚云, 下一刻她会低下头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纤细脆弱的脖颈。
但是眼前这个人,她一点也没有退缩, 她直直地看着他,尽管胆怯。
闻盛又收回步子,沉默地与她对峙着。
她越是这样,闻盛越觉得心头无名火盛。他侧过头,看见了一旁的铁制剑架,尽管闻盛并不表露出自己会武功, 这是他不轻易露底的牌。但作为一个帝王, 总有几把好弓好剑。
眼前这一把, 是玄铁重剑, 削发如泥。他握住剑柄,剑身出鞘的时候反射一点寒光。
那点寒光在楚云眼前一闪,她几乎下意识以为他要去杀梁述。因为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寒气逼人。
楚云见他转过身,那一刻, 她忽然猛地冲上了上去,夺过了他的剑。
闻盛始料未及,但多年来的谨慎仍旧让他小小地做了防卫,争执之下,那把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二人各自踉跄几步。
楚云皱眉看了眼闻盛,提着裙角奔向门外,一把抱住了门外的梁述:“梁大哥!”
闻盛后背撞在桌子一角,钝痛感一点点地侵袭而来。他看着那个背影扑向了梁述,隐忍着收回视线,看向手边滴落的血。鲜红的颜色浸染在灰色的羊毛地毯之上,让人看着心里不舒服极了。
方才争执之间,剑边擦过他胳膊,顷刻间割破了他的衣裳和皮肤,血立刻往外渗落。
他捂住伤口,看了眼门外的两个人,感觉到伤口发痛。
闻盛从前最能忍痛,也能忍苦。在他的人生里,许多事情都是需要隐忍的,大抵是如今身居高位,反倒忍不下去了。
“康有德。”闻盛沉声唤人进来。
康有德看见了从里面奔出来的楚云,也听见了先前的动静,心里已经犯嘀咕,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听见陛下唤他,当即进门。
一进门就看见陛下在榻上坐着,还受了伤,“哎哟我的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受伤了?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太医。”
康有德着急地皱着眉,猜测是方才两个人发生了争执……这女子是谁?未免也太过大胆,夸张些说,这可是行刺的大罪。
“陛下……”眼见康有德有话要说,闻盛只冷冷抬眸,康有德跟了他几年,明白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让他别说。
康有德收了声,看向那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只好又去催外头,问太医怎么还不来。
闻盛兀自在榻上坐着,明明先前风还挺大的,此刻却没了,闷闷的。
他阖着眸子,想起她扑上来的那一刻。
他认识的那个五公主,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时候?难道真如梁述所言,她根本不是楚云?
闻盛无意识地收了收手上力道,不由嘶了声。
太医来得很快,给闻盛处理好伤口,又很快退下。闻盛从宫内走出来,见梁述还在那儿跪着,楚云在他身边跟着跪着。
好不惹眼。
闻盛手指蜷曲着,但一用力就牵扯到伤口。楚云一抬头,看见闻盛冷着脸走近他们,又往梁述身前站了站。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躲在身后的那一个,短短功夫,竟都护在人前面了。
闻盛盯着楚云的眼睛,楚云别过视线,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又喜怒无常。他明明说吃完饭就放过梁大哥,可她要吃,他又自己生气地掀翻了菜,还忽然要杀梁大哥……
梁述将楚云往身后拨了拨,朝闻盛说道:“陛下恕罪,云娘只是一时情急。”他看见了闻盛手上的伤,先前也听见里头叮叮当当的响声。
闻盛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想来是发生了很大的争执。至于是发生了什么,梁述无从得知。
梁述也还猜不透闻盛到底在想什么,他想怎么处置楚云。从今日在寺中他的反应来看,当时他掀楚云帷帽时,似乎很紧张,在得知楚云不是楚云时,似乎还有些失落。
这些反应看起来,他是想念楚云,想要楚云是楚云,或许不会对楚云做什么。可是梁述不敢赌。
他知道闻盛的性格,他太虚伪了,虚伪到可以骗过任何人。
何况,当年分明是他授意要楚云死,后来却又假仁假义地处置了那些人,还处置了楚丹他们。
梁述额头贴在自己手背上,等着闻盛的反应。
闻盛许久没说话,只是打量着楚云,楚云被他看得心里不舒服极了,自然靠梁述更近。楚云自认为不聪敏,但从今日的一系列事情来看,似乎……和她一开始想象的有些不同。
眼前这个陛下,他似乎将自己错认成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谁,无从知晓。
楚云心里甚至隐隐不安,因为她无法确定她不是那个人,她没有从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名姓。
那些过往,她一概不知。或者有那么一种可能,她就是陛下要找的那个人。
但楚云希望不是,她不想自己是。她只想做云娘,云娘很好,很快乐,日子轻松又惬意。更何况,她喜欢梁大哥,一点也不喜欢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
闻盛忽然开口:“你说,她是你找来的,你在哪儿发现的她?她当时受了什么伤?身上可有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他一连串的问题,逼问梁述。
梁述低着头,有条不紊地回答:“回陛下,是臣家中的管家回乡探亲时发现的云娘,她在路上遇见山匪,昏迷不醒,头部受了重伤。管家心善,将她带回来,臣见她长相与五公主相似,便将她留在了家中。”
他们都知道,五公主是饮毒酒而死,头部绝无可能受别的伤,而楚云头上的那道疤,至今仍在。
“至于关键性的东西,她当时身上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楚云身上原有个荷包,是她母亲遗物,但今日出门之时忘了带。想不到在这时刻,竟误打误撞成了一桩好事。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心中疑惑更甚。但隐约知道,那个荷包的事不能说。
闻盛听他这缜密的回答,一时又沉默下来。眼神更冷了几分,厉声道:“大胆梁述,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梁述身形未晃,声音更是坚定:“微臣自然清楚。还望陛下明察,微臣所说字字属实。”
闻盛冷笑一声,又不再作声,只是在他们跟前踱步。
梁述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他是个多疑的人。
梁述抬起头来道:“陛下要治微臣的罪,微臣无可反驳。但微臣以为,微臣之罪,不过如此。云娘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她既未作奸犯科,也未伤天害理,臣亦然。”
闻盛握了握拳头,梁述的言外之意是在质问他,他凭什么定他的罪?因为他不过是藏匿了一个与前朝公主长相相似之人,诚然,这也不是大罪。
可他是在定罪吗?不是。闻盛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楚云就是楚云。
梁述自是故意激怒他,见他不语,再添柴加火:“还请陛下莫要为难云娘,微臣从前虽然倾慕五公主,可这两年与云娘朝夕相处,已经对云娘清根深种,不久之前,微臣意欲求娶她为妻。”
闻盛手背上青筋骤起,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又崩裂开,黏糊糊的血正往下流。
他看向楚云,嘲讽道:“你说你清根深种,朕却觉得未必,你难道真能分得清她们吗?”他阴森森地笑。
梁述本欲开口说:那是微臣的事。
没想到楚云抢先一步说:“没关系,我不介意。”她声音不大,却足够他们几个听得清清楚楚。
闻盛死死地盯着她,听她又补充:“只要能与梁大哥在一起,我都可以。”她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眼闻盛。
“所以,你可以放了我们吗?”
闻盛无声勾唇,不知是嘲弄自己,还是嘲弄旁人,许久道:“好,你们走吧。”
他转身跨进门去,没了踪影。
楚云扶梁述起来,梁述跪了很久,腿都发麻,走路不利索,楚云便让他搭在自己身上。二人一步一步离开玄微宫。
闻盛在窗前看着,唤来点思:“盯着他们,倘若他要送人离开,你便半道上把人截下。有什么动静,一五一十汇报给我。”
点思应下。
鲜血从袖子里流下来,沿着手背往下滴。闻盛看着窗台上的几滴鲜红,伸手揩去。
从前他想要楚云死,如今他想要楚云。
他这人从来做事不择手段,只为达成目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达成目的-
楚云与梁述离开紫霄城后,回了京中的宅子。梁述在椅子上坐着,楚云在另一边坐着,他想说什么,楚云抬头道:“梁大哥,其实我今日原也想问你,愿不愿意娶我的……”她笑了笑。
梁述把话咽下,点头嗯了声。
他不知道闻盛到底信了没有,但他清楚,闻盛一定会让人暗中盯着他们动静,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让楚云离开。
他忽然后悔,原来就应该送她走的。不该为了那一点私心,要她留下,以至于到今日局面。
今日听她那么说时,梁述承认,他心里动容极了。
她又漂亮,又善良,性子也好,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朝夕相处,任谁都会动心的。
楚云看他点头,当即喜笑颜开,声音清甜道:“那不如我们择日完婚吧?反正你我都没有什么亲友,咱们只需要简单地行礼就好了,就请家里的人吃顿酒,你说怎么样?”
梁述嗯了声,心中却隐隐担忧。他怕闻盛还会再做出什么事来,今日他虽然放他们离开了,难保日后不会又突然生什么事。
但不论如何,他当日既然选择救下她,便一定会让她好好活下去。
楚云已经开始构想倘若成婚时,应当怎么安排,她侃侃而谈:“嫁衣不必太华丽,婚宴也不用太铺张……最重要的是,咱们俩在一起就好了。”话音刚落,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她这么想过,所以自然而然地流畅地从她脑中蹦出来。
31. 第 31 章 吃醋,强吻,挨揍。……
楚云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想起了今天的事,想起了闻盛。心里有个想法要破土而出似的,她的头忽然痛了一下。
她把这念头压下去,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既然会忘掉的事情, 没有必要再记起来。
楚云不想让梁述看出自己的异样, 绽开一个笑容, 看了眼外头,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实在可以用动荡来形容。可即便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天竟然还亮着,距离他们今早出门之时,才过去那么会儿而已。
不过是一天之内,有些事情便不同了。
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
婢女敲门, 询问他们晚上吃什么,梁述陪着楚云出门时,她们向来是不跟着的,所以今日之事,她们还不知晓,仍旧笑嘻嘻地, 和往日一样。
楚云愣了愣:“看着准备吧, 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她看了眼梁述, 起身:“梁大哥, 那我先回房间了。”
梁述嗯了声,看着她身影出了门。今日她将自己护在身前那一刻,梁述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心硬之人,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早就铁石心肠。
其实也不算意外, 梁述自己早有察觉。当他决定把楚云捡回来的那一刻,从他换掉那杯酒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是这样。
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那把伞的恩情。但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把伞而已,于他而言其实没什么作用,既不能给他遮风,也不能给他挡雨。报恩到这种程度,实在太过牵强。
天色渐渐暗了,梁述在门口坐了会儿,转身回房。
夜里厨房做了几道大菜,因为他们听说楚云要和梁述成婚,大家伙儿都很高兴。虽然这两年大家看在眼里,都早已经觉得他们是一对,但真到了这么一天,还是雀跃不已。
管家跟了梁述好些年,见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从来都是一个人,也不大爱说话,后来家里来了云娘,才好了些。管家自然真心替梁述高兴,主动说要帮他操持。两个丫头更是和楚云玩闹了许久。
热闹是梁家宅子里的,闹不到旁处去,尤其是闹不进紫霄城里。紫霄城四四方方的天,红墙高束,将什么都束之门外。
夜色深深,将整座紫霄城笼罩其中,八角宫灯挂在檐角之下,被风吹得溜溜地转,但里头的烛火还很顽强地亮着。
玄微宫的前殿里,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已经换了两次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出门时看了眼时辰,马上丑时三刻了,陛下还没有歇息的意思,不经叫苦连天。
在御前伺候得谨小慎微,他们这些没地位没背景的更是被欺负的对象,夜班不好伺候,倘若主子不睡,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儿能休息?
他嘴里念叨着,打了个哈欠,转头撞上点思。点思小将军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他们惹不起,连连道歉。好在小将军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不在乎这些,只嗯了声,便走了。
点思掀起帘子,进来禀报,今日梁家宅子都发生了些什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在商量如何成婚……
但这事,点思抬头望了眼人,安坐在高背椅上的人闭着眼睛,手撑在额角,动作轻缓地按着自己太阳穴,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盛喃喃问了声:“成婚?他们打算几时?”
点思重新垂下头,想起那时候探听到的消息,“这月月底的二十八。”
今日十五。
初一十五拜菩萨。
闻盛没作声,睁开眼来,往前倾了倾身,手指搭在檀木案桌上,又问:“别的呢?”
点思道:“没了。”
闻盛哦了声,挥手让他下去,“继续盯着。”
点思没动静,忽然开口:“陛下,既然那人不是五公主,陛下又何必揪着不放呢?”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闻盛睁开眼,看向点思,“点思,你话太多了。”
这便是不想听下去的意思。点思抿唇,说了声臣告退。
点思走后,旁边的灯芯忽然爆了声,划破这寂静的长夜。他这才注意到时辰已经这样晚,虽然心里知道不早,只是刻意不去看。
因为知道,无论这时辰再怎么流逝,他今夜也无法入睡。索性不看,等再抬眼的时候,天亮了,便可以进入下一天-
第二日,楚云与梁述一起上街采买东西。成婚总要添置些什么才好,即便规模不大,也得有仪式感。
昨日之事后,楚云今日原本还想戴帷帽出来,梁述让她不用再戴,因而今日出来,体验很不同。尽管她出来的次数不多。
今日摘了帷帽,清楚地看见街头巷陌的一切,她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或许,也是因为昨日之事。
楚云咬唇,视线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各色铺子都有,她偏头看向身边的梁述:“梁大哥,咱们要买些什么。”
梁述有些走神,迟缓地回应:“都可以。”
楚云哦了声,她也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总之,先逛着吧。
身后不远处,闻盛将这一切收进眼中。
楚云从前很喜欢在盛京城里四处转,每一次看见这些,都会有种光芒和向往感。闻盛大抵能体会,很早以前,他也曾羡慕宫外的自由。
闻盛从回忆中回神,眼前二人已经进了一家成衣铺。
成衣铺与布庄不同,成衣铺是做好了的衣裳,旁人尽管来试,瞧上了哪件,便让人量尺寸,改好了送过去。成衣铺里衣裳多种多样,自然也有婚服。
他们俩一进门,那店里伙计热情地问:“欢迎二位光临小店,二位需要些什么呢?”
楚云打量了一圈店里,道:“婚服,有吗?”
“哎哟,先给二位道个喜,二位随我来。”婚服这种东西,大多都是女子亲手绣,或者母亲亲手绣的,只不过也不是每家都有这种条件,或者要得急,便有买现成婚服的。
小二领着他们二人穿过门帘,到了里头的房间,一排红色的衣裳挂在墙上,“二位尽管挑。”
楚云道谢,一眼望去,眼花缭乱,款式繁多,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看。她回头征询梁述意见:“梁大哥,你觉得那一件怎么样?”
梁述回神,看向她指的那一件,大红嫁衣,款式不落俗套又不会太过繁复,他笑了笑:“挺好的。”
梁述谨慎,从他们出门开始,就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那些人跟得不远不近,很谨慎,梁述猜测是闻盛的人马。
楚云捏了捏下巴,纠结道:“我觉得另一件也挺好的,好难选。”
梁述道:“其实还有十来日,不必买这现成的,我们可以去布庄挑布料,找裁缝定做。我还是有些闲钱的。”
楚云咬唇,有些犹豫,“那……也好。”
二人从成衣铺出来,转去布庄。这回不用走大街,只需要穿过几条小巷子即可。小巷子里行人不多,偶尔才来几个,楚云碰了碰自己指尖,犹豫着……
她想主动拉梁大哥的手,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唐突,哪有女子这样主动的呢。
楚云鼓起勇气伸出手去,眼见着要碰上,忽然迎面拐进来一个挑卖东西的货郎,把楚云吓了回去。
货郎从一旁过去之后,二人又走了一段,楚云吐出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
正要碰到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掉下来一个石头,楚云又被吓得缩了回去。
她动作有些大,梁述关切道:“怎么了?”
楚云摇头,只说没注意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难不成是这头上的鸟儿扔的?”她抬头,瞧着屋脊上的鸟雀。
梁述心里揣着事儿,看了眼鸟雀,鸟雀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什么,竟都一股脑飞走了。
两次都失败,楚云没了心思,只好老实地走。没走多久,便到了一家布庄。
这是时下盛京生意最热闹的布庄,料子和花色最多,因而也最热闹。楚云与闻盛才踏进门,就听见了伙计的热情吆喝,“哎哟,刘小姐,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卖给你,只是这一匹布是最后一匹,前两天那钱小姐已经定下了。”
……
楚云有些惊叹,一眼望去,光是摆出来的布匹,就比先前那家成衣铺还夺人眼球。如此热闹,她便有些局促。
小二瞥见他们俩,抽空招呼:“二位需要些什么,随便看看。”
楚云点头,从一旁走进来,许多布料的花色甚是好看,她有些看呆。
梁述跟在她身后,“你若是挑上什么,尽管说。”
楚云嗯了声,抬着头,店里来来往往的,一不小心撞上个人也寻常,各自说一声抱歉便罢了。只是楚云说完抱歉之后,却被那人拉住,她眼神震颤着,似乎不可置信。
“阿云!”
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喜,楚云也听得出来。可是她无论怎么仔细看,都不认识这人。
“你是?”
钟敏抓着楚云的胳膊,因太过惊喜而语塞:“我……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时候闻盛篡位,说是将前朝遗属都送往别处,可明眼人都知道,他会怎么做。何况那时候还说五公主染病去世……
钟敏这几年,每每想起楚云,都在心里骂新帝无数次。
闻盛做了皇帝之后,钟敏虽然仍旧挂了个县主的虚名,可家里早大不如前,她如今性子也收敛许多。好在嫁的郎君人好,并没有因她家道中落而待她不好。
钟敏抓楚云的手,一时有无数的问题要问:“阿云,你……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呢?在盛京吗?”
楚云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胆怯地挣脱了她的手:“这位夫人,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唤云娘。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又来了一个认错人的。楚云皱眉。
梁述上前一步,解释道:“县主,此事说来话长,您的确认错人了。我夫人她不是五公主,只是个寻常百姓。”
闻盛隐没在角落,为他这一句“我夫人”,折断了手中的木牌。
既未成婚,算哪门子夫人。
她与他,再怎么说,也是拜过天地的,即便连洞房,也早行过了。
旁边店小二经过,见客人将店里的木牌毁坏,道:“这位客官,您不能弄坏店里的木牌?”
点思瞪他一眼,拿出了一锭银子。
小二被唬住,心道这人真奇怪。
钟敏认得梁述,听他这话更是疑惑:“她分明就是阿云,你为何这么说?”
梁述沉默片刻,只说:“是县主认错了人。云娘她并不认识县主。”
楚云点头,拉着梁述要走:“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钟敏愣在原地,一时茫然,她真不是楚云么?
楚云把这事忘掉,在布庄又逛了会儿,挑了两匹上好的料子,去后头量尺寸。布庄与成衣铺都有裁缝师傅在后头侯着。
“请姑娘稍等片刻。”老师傅说。
楚云转过身,张开手,等着老师傅来量尺寸。片刻后,有人将手搭在她手腕上。楚云觉得奇怪,这人手法好像一点也不专业,正欲转头,却对上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狭长,如墨如星般。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昨天。
她脑子里闪过什么,稍纵即逝。
“你……”她想斥责,又想求救,她对这人的印象真是差到极点了。
他一直跟着他们是吗?否则怎么会这么刚好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皇帝吗?皇帝能这么闲吗?他怎么进来的?他要做什么?
总而言之,他意味着危险。楚云下意识要找梁述求救,梁述就在门口。
可是话音未落,尽数被人吞下肚。
32. 第 32 章 梁述只是站在他面前,都……
闻盛堵住她的唇舌, 很用力地长驱直入,甚至于可以说粗暴。
十分陌生的感觉,又极富有冲击力似的, 仿佛头皮都发麻炸开。这种感觉让楚云产生了恐惧, 一瞬间仿佛溺水, 又仿佛跨入某个漫长的黑暗之中。
心跳得很快, 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楚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推开闻盛,那一刻她的脑子是慌乱的, 甚至再回忆起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反抗,本能地远离。
手边的所有东西都被楚云扔向闻盛,闻盛被她推在一旁的架子上, 架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他胳膊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疼痛感来得又快又急。
“来人呐,救命啊!非礼!这里……有人……”她忍不住地发抖,连一眼都不想看地上的人,拔腿就跑, 奔向门口。
梁述本就守在门口, 听得动静冲进来, “怎么了?云娘。”
楚云一头扎进他怀里, 还在忍不住地颤抖瑟缩,声音也发紧发颤:“他……他……”她揪着梁述的衣领,无数的词语在脑子里转圈,但却抓不住一句话。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儿吧, 梁大哥。”楚云只觉得头又疼起来,眼眶也发酸,她拉梁述走。
梁述看了眼地上的闻盛,带着楚云离开:“好,我们离开这儿。”
看着那个背影义无反顾地扎进梁述怀里,闻盛垂眸,方才他的背狠狠撞在架子上,此刻钝钝地痛着,胳膊上开裂的伤口,却是另一种尖锐的痛感。
但这些都不及心里的难受。
在街上看见她试图去牵梁述的手,看着她和梁述挑选婚服时面上的喜色,那满眼的期待。明明从前,她都是这样看自己。
即便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是每一次她要牵手的时候,还是不敢,就像先前在小巷子里那样,要做很久的心理准备。然后才慢慢伸出手,一点点地朝他碰过来。
闻盛甚少主动,大多是楚云主动牵他的手。待她将手伸过来,闻盛再握住。他手掌宽大,能将她整个小巧的手都包在掌心里,温热的手心相贴。大抵她觉得,心也相贴。
而闻盛在想什么呢?闻盛心里在说,他只是在骗她而已。
在心里说这种话的时候,好像会有一种优越感,显得他更高人一等。他在蔑视她的愚蠢。
真的是愚蠢吗?
不是,是她的真诚热烈,一腔赤诚的心啊。
而他真的没有一点真心吗?
闻盛垂眸苦笑,左手撑着起身,身形晃了晃,站稳。没有一点真心的话,他真的需要一个没有母家,没有恩宠,没有任何权势地位的五公主吗?
他不需要。
闻盛胸口堵着一口气,好像也闷闷地疼着。说一千遍一万遍毫无真心,偏偏说明,他早就动了真心。
可偏偏他不接受,他只能这样说服他自己了。
从第一眼见她开始,见到那张懵懂又仓皇无措,纯真的脸,他分明就动了心。所以几次三番忍不住要帮她。
楚云一辈子老死在皇陵又如何呢?他大可以不管她,要找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何其简单,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
找一个又听话的,又漂亮的女人,前去刺杀,再将身份尽数抹去,栽赃到大渝身上不可以吗?
可以。
可是她说,皇陵的冬天很冷,猫不见了,想看盛京的紫缘花……
点思闻讯赶来,见满地狼藉,与狼狈的闻盛,上前将人扶住,关切问情况。“公子,你没事吧?”
这么大的动静,前院后院的人都赶来,将这儿团团围住。店里的小二与掌柜不认识他们身份,但看着被损坏的财物,哀嚎不已。
“哎哟我的祖宗,这是在做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点思冷眼扫过去,从袖中拿出一锭金子扔进掌柜怀里。掌柜被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到,收了金子,还是嘟囔着收拾:“嘿,这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还?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把我的店搞成这样子嘛?”
后面的话点思没听见,他已经带着闻盛走远。点思扶闻盛入马车,看了眼他伤势,发现他不止胳膊上的伤裂开了,背上还扎进去一枚长钉,想来是撞在那个架子上时伤到的。
他从十几岁时跟着公子,公子这么多年,不管多么难的事情,遇到多么不堪的人,都没这么狼狈过。他好像总是能完美地处理好一切,从来都胸有成竹,攻于算计。
现在这幅样子,点思看得皱眉。
闻盛倚着一旁的车壁,阖着眸子,竟是从口中吐出一口黑血,而后人便晕了过去。
“公子!”点思惊呼一声,驾车回了紫霄城。
他面色冷峻,抱着人直奔太医院,把太医院的太医们吓了个半死。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医治,也不敢多说一句。
伤是小伤,不伤及命脉。这些年来,陛下每次有事都是小事,但小事积累多了,总是会伤身的。
太医擦了擦汗,看向一旁抱着胳膊等着的小将军:“小将军,请恕老臣多嘴一句,这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三天两头的这么折腾一次。还请小将军劝劝陛下吧,以龙体为重才好。”
点思看了眼身后躺着的人,还眉头紧皱着,从胸口吐出一口长气。倘若不是人死的时候也这么折腾,他会想把那个女人杀了算了-
梁述带楚云回家后,楚云还心有余悸,一回忆起那时候的感觉,都觉得很可怕。为什么,那个人……他到底要做什么?
楚云手搭在膝头,微微攥着拳头。梁述去让厨房给她做碗定惊汤了,楚云起身打开门,打算去找梁述。
梁述正在厨房里吩咐他们按照她的口味做东西,楚云撑着门框,唤了声梁大哥。梁述转头,皱眉问她怎么不休息。
楚云摇头,笑了笑,她嘴唇血色不足,笑容看起来有些惨然。“其实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梁述在回来路上便打发人去找了大夫,听她这么说,并没有放心。他一直担心,她失去的记忆会不会因为见到闻盛而受到刺激,会不会想起些什么?
这些日子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但还是想让大夫瞧瞧。
“这不行,你看看你这脸色,都快白得像一张纸了,你去屋里躺着,待会儿大夫过来了,给你把把脉,好吗?”
楚云拗不过他,只好转身回了房间里躺下。她手抓着被子一角,不太想睡觉。
她想起些闻盛。闻盛像个疯子,她明明就说过,又不认识他。可是他这样穷追不舍,这样的疯狂。
方才在布庄,闻盛看她的眼神,有种猛烈的哀伤,让人看着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还有闻盛的眼睛,那双眼睛她也觉得熟悉。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害怕,好像要喘不上气似的。
为什么?她几乎可以确定,闻盛和她的过去息息相关。可是她已经不想想起过去了,她不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那个叫闻盛的人,到底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楚云抱住自己的头,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以最原始的婴儿姿态,试图给自己安全感。
不知道过去多久,屋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楚云凝神,听见梁述敲门的声音:“云娘,你睡了吗?”
楚云整理好情绪:“没有,你进来吧,梁大哥。”
梁述推开门,楚云坐起身,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夫。大夫进门来,动作熟练地给她把脉,又看了看旁的。
大夫说她没什么事,只是方才受了些惊吓,让他们不必担心。
楚云莞尔,调侃道:“你看吧,梁大哥,我都说了我没事的。”
梁述嗯了声:“没事固然最好,不过还是看过大夫后放心些。那你休息吧,等你睡醒了,厨房的补汤应该也做好了。”
楚云点头,目送他们出门。
待出了门,梁述才向大夫问起自己的疑惑。“大夫,我有一问,能否请你记解答一二?”
“老爷请问。”
“我夫人她从前受过一次伤,撞到了头部,后来又高烧不退,醒来之后,便忘记了以前的事。但最近她遇见了从前的一个朋友,她同那位朋友有些不愉快,她会不会因为见到那位朋友而想起以前的事呢?”
大夫思忖片刻,也不敢打包票,问起楚云近些日子的情况。“令夫人与那位朋友的交情深吗?发生的矛盾很大吗?倘若特别印象深刻,也有可能会因为受到刺激而想起来。老夫也不敢保证,可若是这三年来她都没想起来的话,应当想起来的几率不大。不过一切都得看情况。”
“如此,多谢大夫。”梁述送大夫出了门,又抬头望了眼天。
第二日,梁述回鹰卫司的时候便听说陛下又病了。他猜测大概是和昨日之事有关,昨日看楚云的反应,应当是完全的抗拒。不知道这样他会不会相信楚云并非楚云……
闻盛今日一早醒了,喝过药后便在批奏折,忽然想起什么,让人去召梁述来。梁述来得很快,恭敬地行礼后,便在一侧站着回话。
梁述低着头,闻盛打量他,想起先前那些小事。他落下的那个香包,难怪自己会觉得熟悉,甚至于有几次他身上衣裳缝缝补补的痕迹也是。
他说楚云不是楚云,闻盛不信。
可若是楚云,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楚云,变成了如今这个将他弃之如敝履的楚云,也让人难以接受。
闻盛忽然道:“梁卿身上这衣裳,是她缝的吗?”
梁述抬起头来,道:“是。”
二人目光交汇,不似君臣交锋。
闻盛偏头取过手边的琉璃盏,忽然有些烦躁,他看着梁述从头到脚,其实一身都是楚云的痕迹。他只是站在这儿,都像是一种炫耀。还有前几次,楚云那样义无反顾地护在他身前的模样,为他与自己横眉冷对。
闻盛道:“梁卿,你可有什么人生抱负?”
梁述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诚实回答道:“回陛下,微臣没有什么大抱负。”他自幼是孤儿,那时候只想混一口饭吃罢了。如今能到这地位,已经足够。
闻盛轻勾唇,又问:“那梁卿可想站得更高一些?这人活一世,追求权利地位,并不过分。倘若梁卿有意,朕这些年来也算器重梁卿,朕愿意再助梁卿一臂之力。”
梁述算是听明白了,他在谈交易,以楚云做筹码。梁述再次抬起头来,直视闻盛的眼,眉头微皱,片刻后却展出笑意:“陛下这么些年,似乎没怎么变过。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追求权力与地位,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来做筹码的。倘若陛下没什么吩咐,微臣便先退下了,鹰卫司今日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33. 第 33 章 他会让她再次爱上他。(……
闻盛看着梁述背影, 眸色渐渐收敛,手中的琉璃盏被他捏出一条裂缝,他松了手, 轻笑了声。
梁述在嘲讽他。
闻盛抬头, 从窗户看出去, 瞥见外头那棵紫缘花树, 正起着风, 一丛一从的叶子晃动着。
梁述嘲讽得没错,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是不能用作筹码的, 他已经踏错过一次。
但是在达成目的面前,手段更显得微不足道。
闻盛掩嘴咳嗽,这一用力就牵扯到四面八方的伤口,钝钝的疼痛感与尖锐的一并侵袭而来。他微咬着牙, 面色紧绷着-
梁述白日要去鹰卫司上值,家里白日只有楚云。平日里楚云闲着,没事儿做便给梁述补补衣裳,做做荷包和帕子什么的。这几日她有事儿忙活,正是为布置新婚。
囍字的窗花、灯笼、还有家中旁的布置,在这种氛围里, 好像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两个丫头也跟楚云插科打诨。
笑闹之际, 有人敲门。
大家停了声音, 都看向门口,奇怪,平日里也没有人会敲门,家中没什么客人。只有梁述回来的时候。
但这个时辰,梁述也不可能回来。楚云愣了愣, 没理,只让管家去瞧瞧。
管家从门缝里瞄了眼,只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贵气,管家到底年岁长些,瞧着这人气度不凡,一时有些愣住,不知是谁。
管家未见过闻盛,自然不认识,想了想,打开门问:“这位公子,你找谁?”
闻盛视线从管家身后越过去,落在院子里,以及院子里的人上。这宅子挺大,正院偏院的好几个,闻盛没看见楚云身影。以梁述的本事,能在盛京买下这么大宅子并不意外。
见他不说话,进门便打量着里头,管家心生几分警惕,要将人打发走:“这位公子,我看你们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
管家说着要关门,在门合上前被人拦住,点思将剑横在门缝之中,强行将门打开。闻盛身后还有好些人,管家越发觉得情况不对,嚷嚷道:“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么能私闯民宅呢?”
闻盛并不管他,命两个人将他拉住,堂而皇之地踏进门槛。
宅子里打理得很好,进门之后便有几盆绿植入眼,绿植长势良好,生机盎然,郁郁葱葱。回廊下种着几株花藤,红色的,紫色的,甚是好看。檐角的灯笼已经有换了红色,可见这宅子是要办喜事。
闻盛冷眼相看,穿过回廊,朝着楚云走去。大门口与楚云住的院子有些距离,楚云她们还未听见动静,直到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几个人才觉得不对劲。
楚云放下手中的绣绷,出门查看情况。才刚跨出门槛,便对上闻盛的视线。
楚云呼吸一滞,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总之……她潜意识觉得危险,往后缩回房中。
但他们动作到底更快一步,在她将房门反锁之前,已经将她两个丫头擒住。楚云被逼至角落,抬眼看向闻盛,有些不安与恼怒:“你到底要做什么?”
闻盛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他浅抿了一口,“这茶味道一般。”
楚云眉头越皱越深,重复:“你要做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梁大哥说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如今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不过是自我安慰。”
她冷眼,说话实在戳人心窝子。
她从前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大多时候,只是隐藏着淡淡的喜悦,叫一声大人,或者是笑得很开心,告诉他,近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闻盛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一声,他站起身来,停在楚云面前:“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必自欺欺人了。你说你不认识我,难道你每次见我不会觉得熟悉吗?你熟悉的时候不会自我怀疑吗?楚云。”
楚云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闻盛的脸,她不想听这些话,一个字也不想听。头好像又隐约有些痛,有种莫名其妙的躁动感涌上心头。
“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不觉得熟悉,也从没有自我怀疑,我不是你叫的楚云,你到底明不明白?”楚云越说越激动,到后面近似于吼。
她自己也被自己这反应吓了一跳,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别开脸不看闻盛。
闻盛不依不饶:“是你不明白,阿云,你是我的妻子。他才是欺骗你的那个人。”
楚云下意识地回答:“颠倒是非黑白。”配以一个冷笑。
闻盛也笑,看向一旁她剪好的窗花,视线一转,瞥见她梳妆台上的那个荷包。他笑意更深,行至梳妆台前,拿起那个荷包。
楚云察觉到他的意图,意欲抢夺,但未成功。
闻盛道:“这个荷包,是你母亲的遗物。而你母亲,曾是大昭朝的一个宫妃,她本是一个宫女,因酒后被皇帝宠幸,因而有了你,但她不受宠,生下你之后,便难产而亡。你不是什么云娘,你曾是大昭朝的五公主。你敢说,你一句话都相信吗?”
他说话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却特别清晰又坚定,仿佛蕴藏着让人无法怀疑的力量。
楚云脸色一白,重复:“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不相信。”
但她心里知道,她信。因为那的确是她母亲的遗物,以及先前的种种组合在一起,由不得她不信。
可心里信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承认,却又是另一回事。
楚云朝他吼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信,何况大昭朝早就亡了,又有什么好说?什么五公主?”
闻盛不理她,自顾自说下去,踱步至窗边的塌下,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盛京城的大街上,那一次你私自出宫,以男子装扮示人,遇上了一些小麻烦,被人追赶,仓皇逃窜,以至于慌不择路,进了我的马车。当时我掀起了你的帷帽,问你的名字,你说,我这人好没礼貌。”
楚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闻盛继续道:“第二次见面,便是这个荷包。”他掂了掂手里的荷包。
“你因为那一次出宫,不慎将荷包掉落,被三公主捡到。三公主向来不喜欢你,与你不和,当时你去讨要,她便为了作弄你,故意说扔进了池子里,要你跳下去捡。那是春末,料峭春寒,水还刺骨,你在水里瑟瑟发抖。我见你可怜,便给了你一件衣裳。”
楚云手攥着拳,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我都说了,这些都与我无关。”她脸色发白,捂着耳朵,一脸的憔悴。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一定要说下去?
她不是就是不是!
她情绪有些失控,随手抄起手边的绣绷扔向闻盛,要他滚出去。桌上的杯子也被她扔向闻盛,一时间一片混乱,楚云吼叫道:“我让你滚出去,你说再多,我也不信。我不是,不是!你叫的楚云死了,她死了,大昭也亡了,如今是大平,我是云娘,我不日要嫁给梁大哥!你滚哪。”
楚云一口气吼完,有些力竭,脱力地扶住旁边的桌子。
闻盛脸色沉了沉,看她还如此坚持,情绪又如此激动,也没了耐心。
“既然如此,将她带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和他成婚。”闻盛冷笑,吩咐手下人将人拿住,带上马车。
这宅子里统共就那么几个人,根本对付不了闻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带走。
楚云不配合,百般挣扎,无奈之下,闻盛只得将她打晕。
他接住晕过去的人,放她在腿上躺下。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有以前的样子。方才那歇斯底里的模样,闻盛不想再看。
他注视着有些虚弱的人,抬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捋了捋,抚摸过她的脸颊,露出一种欣慰而满足的神色。
“回宫。”他吩咐车夫-
梁述没想到闻盛会这么做,以他对闻盛的了解,闻盛是一个攻于算计的人,并且很自负,一般来说,都不会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所以他才没有给家中添些人手。
没想到从鹰卫司一回来,便见家中乱了套。管家与婢女哭成一团,见他回来,向他哭诉,说是下午来了一伙人,将云娘小姐给带走了。那人穿得富贵,似乎身份不简单。
梁述阴沉着脸,无需多猜,他知道那人是闻盛,除了闻盛不会有别人了。
他连官服都没脱,转身离开,骑上马回紫霄城,去见闻盛。
闻盛将人带回了清澜殿,他将清澜殿又弄回了以前的样子,虽不能百分百复原,但应当相差无几。
从前伺候楚云的那些奴才不尽心,闻盛不会再把她们弄回来,换了些听话的人。
他横抱着人跨进内殿,放楚云在床上躺下,在一旁坐下,看着楚云的睡颜。
人仿佛一点点地变得舒展开来,从前那些隐忍难发又难以根除的痛苦,好像也得以缓解。
殿中的青铜雕海棠炉中燃了安神香,香雾袅袅绕绕地攀升。闻盛起身,在楚云身侧躺下。
她失去记忆倒是好事,将从前那些事都忘掉,他们可以重新开始。闻盛有这个把握,让楚云重新爱上他。
目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总有一日,她会再次爱上他。
他胸有成竹,仿佛慢慢地得到放松,眼皮似有千斤重,一点点沉下来,拉着扯着他坠入梦乡。
闻盛又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的梦,这一次的梦不再让人痛苦。他仍旧梦见楚云,楚云同他撒娇,说起近日发生了什么事。
他牵起楚云的手,笑着回答她。
……
这是一个很好,很长的梦。
闻盛睁开眼时,仿佛全身乏力,却很轻松愉悦。他揉了揉太阳穴,身边的楚云还未醒,闻盛看着她的脸,不由微微勾唇。
发现她皱着眉头,他伸手替她抚平。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他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康有德在外头候着,听见里头有动静,才看了眼。见闻盛醒了,便上前道:“陛下醒了,可有什么吩咐?”他似乎有话要说。
闻盛看着他,示意他说。康有德观察着闻盛脸色,道:“陛下,是这样的,鹰卫司的梁大人求见,已经在御书房在等了许久了。他说,若是陛下不见,他今日便不走。您看?”
闻盛看了眼身侧的人,敛眸道:“见。你让人备辇。”
“是。”
闻盛才至御书房门口,便被梁述拦住,他眼神不善,质问他:“云娘人呢?”
闻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背过手,纠正他:“是楚云。”
梁述不想纠缠这些,他只想要人,“陛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不知这天理昭昭,律法何在?”
闻盛眯了眯眼,斥责道:“大胆梁述!你这是以下犯上。何况,你所说的,朕告诉你,在这儿,朕便是天理,是律法。”
梁述没跪下认错,不管不顾地说:“你根本不会真的爱她,不是吗?倘若还有下一次,她又哪儿威胁到你,你下一次是不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她死?她能活着一次,难道能活着第二次吗?到时候,你又后悔,还能找到他吗?”
梁述说着,一把揪住闻盛的衣领。他咬牙切齿,面容有些许扭曲,片刻后松开手,撩开衣袍跪下:“请陛下将微臣的妻子还给微臣。”
闻盛眸色转冷,垂下手,阴森地笑着:“你们既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母之命,甚至没有行过大礼,她怎么能算是你的妻子?她是朕的妻子。”
34. 第 34 章 好,真好。阿云,你变了……
这话简直是恬不知耻, 梁述抬起头来,眸色阴沉地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片刻后,梁述笑了。
他的妻子?成婚当夜, 他褪下了婚服, 缺席了洞房花烛, 换上了一袭华服, 一跃成为了大平皇帝。
他的妻子, 真是天下最大的的笑话。
闻盛并不理会他的嘲弄笑容,他捏着自己小指骨, 露出高高在上的威压,“不然呢?你凭什么能从我手里夺走她?你敢谋反吗?你能谋反吗?你是朕的臣子,得恭敬地唤朕一声陛下万岁,即便朕今日杀了你, 你又当如何呢?”
他梁述不过是鹰卫司的一条狗,能做什么?什么风浪也掀不起,他拿什么和自己争?
梁述没有任何资本,这是一场必赢的赌局。
闻盛没让梁述起来,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他绝对性碾压的胜利。他迈下台阶, 没再看一眼跪着的梁述, 只是让人起驾。
“去清澜殿。”话是特意说给梁述听的。
梁述目送闻盛背影远走, 咬着牙, 他的确没办法,因为他坐拥天下,纵然他可以做些什么,可日后呢?
他甚至未必能活着走出这个盛京。倘若他连自保都不能,更无法保证楚云的安全。
梁述想起闻盛那双眼, 好似小人得志。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算计天算计地,不折不扣伪君子。
他自以为可以得到一切,可楚云未必会让他如愿。
下弦月挂在屋檐一角,映出这凄冷的夜,八角宫灯上画着海棠花,孤零零地打着转。
闻盛回到清澜殿时,宫中还安静着,人似乎还没醒。他问起伺候的人,果真如此。
“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进来。”闻盛留下这么一句,掀起帘子进了门。烛火映出八扇梨花木雕八仙过海屏风的影子,香炉里的香似乎燃尽了,香味还未散去,满屋子飘着。
他款步行至拔步床边,离开之时躺着的人到这会儿似乎还没动过,和先前一样。他不知道楚云醒过来会有什么反应,但大概能猜测,不愿意相信,愤怒,生气,歇斯底里,失去理智……
无所谓,有情绪的起伏,这是一件好事。
闻盛不会杀梁述,因为现在杀了他,楚云就会过不去,会恨他,他还不想这么做。留着梁述,日后总有机会。
想起梁述,闻盛手指一用力。三年,梁述拥有楚云的三年,他们在这三年里亲密无间,每日晨起夜眠,早安晚安。楚云无限地依赖着梁述,但那是依赖而已,和情感有什么关系?
楚云爱的人,是他。她从前那样的爱他,见到他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他,欣喜根本藏不住。给他写信,即便只叙述日常,字里行间也都透着喜欢。
她去皇陵那一年,都不能磨灭。所以,她怎么可能会不爱他呢?怎么可能会爱上梁述呢?
闻盛伸手,正欲碰触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躺着的人忽然睁开眼。那双眼里有片刻的茫然,在确认面前的人之后,茫然迅速被厌恶和敌意取代。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躲进最里面,抱着自己膝盖,是抵御的姿态。
楚云记得发生过什么,闻盛闯进她家,强行带走了她。这会儿梁大哥肯定已经知道她不见了,楚云瞪着人。
闻盛笑了笑,道:“那并不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自幼在这里长大。”
楚云眸光更冷。
闻盛又道:“你又想你的闻大哥了吗?呵,别想了,他不可能来救你,因为我已经把他杀了。”
楚云抖了抖,抱自己膝盖更紧。
闻盛握着拳,手背上青筋起,他轻啧了声,朝楚云靠近。“阿云,过来。”
闻盛没料到,楚云会在他伸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忽然挣扎过来,翻过身将他压在身下,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簪子,刺破他心口的皮肤。
楚云力气不够,被闻盛推开,按在床榻上。她头发散落下来,在他掌心挣扎着。
闻盛感觉到了无尽的恨意,恨也是好事。他将楚云按住,心口那一下刺得不深,但很疼。她越挣扎,就越疼。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他自嘲地笑。
闻盛送开楚云,“我不会动他。他救了你,我应该感谢他。”他抬手按向自己心口,朝外头喊了声来人。
有人进来,一眼看见闻盛受伤,吓得直接跪在地上,“陛下……”
闻盛挥手,道:“不必声张,传太医。”
那人应了声是,匆忙退下去。临走前,闻盛回头看了眼床上的楚云,她在听见那句话之后,显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背脊都松懈下来。
闻盛冷笑一声。
这一夜闻盛没再来,有伺候的人恭敬问楚云需要什么,楚云让他们出去,她只想安静地待着。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这里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这是闻盛的地盘,他随时可以闯进来。甚至于在她家,他也可以轻易地闯进来,因为他是九五之尊,是天子,是一切的主宰。
闻盛像长着血盆大口的魔鬼,他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玩弄一个猎物。
大概因为如此,她这一夜做了冗长而琐碎的梦境,零零碎碎的,半梦半醒。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果然那个人又在清澜殿中等着。他坐在窗边,没穿龙袍,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锦袍,长袖宽衣,衣袖飘飞,手中拿了本书。书应该有些年头,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那书旧。
见她醒了,闻盛放下书,转过头来:“醒了,饿了吗?早上想吃些什么,让他们去做。”
楚云冷眼看着他,没有应答。见里面有动静,外头侯着的人鱼贯而入,捧着盥洗用的铜盆、方巾、香胰之类。
为首的那个大宫女看了眼楚云,将方巾打湿后拧干,递给楚云:“请姑娘洗漱。”
她被派了这差事,已经是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称姑娘。
闻盛轻声纠正:“皇后。”
那大宫女一愣,乖巧改口:“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楚云抬眸朝闻盛看去,露出一个嫌恶的眼神:“我不是,你不可以这么叫我。”
大宫女又愣住,看向闻盛,她夹在他们之间只能两边不讨好,故而很快伺候完楚云洗漱,便退了下去。
宫内霎时剩下他们俩,楚云站起身,“我要回家。”
闻盛只当没听见,自顾自问:“想吃什么?你昨日下午便没吃过东西,这会儿定然饿了。来人,传菜。”
楚云被他忽视,有些恼怒,拦住那人:“不许传菜,”又去扫落闻盛手中的书,“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梁大哥!”
闻盛好整以暇看着她,重复:“梁大哥啊……”
他一顿,只是笑,笑容讳莫如深,叫人看不透。昨夜他说他不会动梁述,还应该感谢他,那话说得阴阳怪气,楚云是不信的。这会儿他又这么笑,楚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不由紧张起来,质问道:“你到底把梁大哥怎么了?”
闻盛笑意未减,与她谈条件:“你乖乖吃饭,我就告诉你如何?”
他始终觉得,他可以拿捏住楚云。
但闻盛错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脸色很快变冷,笑容消失。
因为楚云从头上拔下一只簪子,抵住自己洁白而脆弱的脖颈,尖锐的簪子在她脖子上划出一点血痕。
楚云已经学会拿捏闻盛。她看出来了,闻盛不会让她死,因为在他和梁述的来往对决里,楚云模糊听明白,他要找的那个人,是个已经死了的人。所以他绝不会让自己再死一次,那么这就是她的筹码。
即便他真愿意让她去死,她又不傻,不会真自己去死。
闻盛眯起了眼,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空气在沉默的对峙中仿佛凝固,每一刻都仿佛被拉长,许久,闻盛才笑了声:“好,真好。阿云,你变了。”
楚云将手中的簪子抵得更近,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动作这样的决绝,好像他不答应,她能从容赴死。
为了梁述,她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命来威胁他。
闻盛盯着楚云,声音冷厉三分:“把簪子放下,我让你见他。来人,去请梁述梁大人来。”
楚云警惕地看着闻盛,直到那人离开,她才缓缓将簪子拿开,但仍紧紧握着,充满了对他的不信任和防备。
闻盛移开视线,抿着唇,拿起先前放下的那本书,正是从前她借看过的那一本。
楚云视若罔闻,只是不时看向窗外与门口。
不久后,梁述被人请来。
梁述走路时的姿势不对劲,楚云一眼看出来,她狠狠地瞪了眼闻盛,拔腿奔向梁述。
“梁大哥,你没事吧?”楚云扶住梁述,关切地询问,打量他,确认他没有受伤。
闻盛从窗口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早起的躁郁似乎更盛了三分。
他心口的伤还疼着,不久之前受过的伤也隐约地痛起来。但楚云都视而不见,她的眼里只有她的梁大哥。
再没有他闻盛的位置。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把梁述从这世界上除去。但他知道他不能。
闻盛吐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舒缓,但没有任何效果。他胸口起伏着,随着胸口的起伏而牵扯着疼痛,手中的书被他捏得变形。
楚云意欲带梁述离开,但很快被人拦住,那些人称:“皇后娘娘,您不可以离开。”
楚云瞪着他们,和他们对峙着,他们寸步不让,楚云知道没有她讨不到任何好。
症结还是闻盛。
楚云扶着梁述进宫中坐下,给他倒茶,不管不顾的,全然不看一旁闻盛的眼色。
35. 第 35 章 “你想起来了是吗?是不……
“梁大哥, 你没事吧?”楚云关切深深,语气眼神态度尽数透露出紧张和着急。
梁述看了眼一旁的闻盛,犹豫片刻, 还是挣扎起身要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不知陛下找臣来, 所为何事?”
被楚云按下, 冷声冷气地嘲讽:“分明是他自己气急败坏, 借机报复,非君子所为。”
楚云背对着闻盛, 说罢,又问梁述为何会受伤,是不是闻盛让他跪的。
梁述不语。
楚云扭头看着身后的闻盛,恶狠狠瞪了一眼, 却没直说,拐弯抹角地和梁述说:“有些人也只能仗势欺人,可惜仗势欺人也没用。”
闻盛袖中的拳头松了又紧,面上不动声色,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梁大人, 今日朕与阿云还说起你, 你救了她, 朕该感谢你才是。可朕当时关心则乱, 这才糊涂了,让爱卿受委屈了。这会儿叫爱卿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和爱卿道歉,以及想正式感谢一下爱卿, 爱卿不会介意吧?爱卿可有什么要的,尽管说,朕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办到。”
楚云听得冷笑,在心里骂他虚伪。
楚云看向梁述,梁述与她对视一眼,道:“陛下言重了,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倘若一定要说,微臣只想要娶云娘为妻。”
他看向闻盛。
闻盛眸色微冷,面上维持着笑:“爱卿说笑。”
梁述道:“微臣并非说笑,还望陛下成全。”说罢,又跪下。
闻盛敛去笑意,看着梁述,唤了声:“梁卿。”带些警告的意味。
梁述这是十足的挑衅,他料定了自己不敢动他罢了。可是他猜对了,闻盛确实不敢动他。
闻盛呼出一口气,感觉到一种躁郁。因为他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他都快忘了,他有多少年没感受过这种滋味了。
无能为力,想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的那种感觉。
就好像你骨头里发着痒,隔靴搔痒却毫无效果,那种时候,痛苦会一点点地蚕食你的心智,瓦解你的全部自制力,把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听闻从前便有种酷刑如此,将一只蛊虫放入人肉里,蛊虫会顺着爬进人的骨头里啃咬,不痛,但会很痒,并且会越来越痒。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我了断,以此来解决问题。
闻盛想起这事儿,倏地看向梁述,倘若将这滋味给他试试,他便能理解自己此刻的痛苦了吧。
大概是他的目光看起来实在不算良善,楚云不由看了闻盛一眼,而后又护在了梁述身前,那架势,真是十足的防备姿态。
闻盛轻笑了声,唤她一声阿云,道:“你想多了,朕真是想感谢梁卿。只是梁卿所言的条件,朕不能答应,不如梁卿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毕竟,一国皇后,朕总不能拱手相让。”
先前在外头梁述已经听见他们叫楚云皇后娘娘,梁述那时觉得惊讶,楚云身份尴尬,绝非皇后最佳人选。以他对闻盛的了解,闻盛绝不会如此行事。
这会儿从闻盛嘴里听见,梁述惊讶更甚。
梁述看向闻盛,道:“陛下才是说笑了。皇后之位,事关重大,势必要选一位才能家世都能服众之人才行。”
左右昨夜已经把话说开,楚云就是楚云又如何。
楚云是前朝的五公主,是他皇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的见证,倘若做了皇后,日后世人每每看见楚云,都会想起闻盛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他这样虚伪、在乎名声的人,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险呢?
“陛下不会以为,陛下说一声皇后,便算皇后吧?”梁述轻笑一声,有些嘲弄地看着闻盛,“陛下可曾下过圣旨,昭告天下?可曾办过封后大典?可曾告诉朝中众臣?再不济,总不能随意去宫里找一个人,都没一个人知道这宫里多了位皇后吧?”
闻盛沉默不语。
他心中的愤怒更甚,慢腾腾站起身,从榻边踱步至梁述身前,声音不急不缓:“梁大人虽是朕的左膀右臂,可也不能因此仗势行凶才是。”
楚云听明白了闻盛的话,他想杀梁述。她抢话道:“那你便将我们一起杀了吧。”
闻盛抬头,与她对视,从她全然陌生的眼神里窥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阿云,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楚云挺了挺胸,抬头道:“那便动手吧。你杀了我,或者不杀了我,你要寻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笑了笑,看了眼梁述,“陛下有了第一次,难道会怕第二次吗?”
闻盛一愣,有那么一瞬以为她全想起来了。她方才那个嘲弄的笑容,与那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好像是看透了一切的楚云,是他梦里那个来质问的楚云。
那是一个时常发生的梦,梦里不是从前,而是现在。楚云来找他,莫名奇妙的欢声笑语,又莫名奇妙的一片狼藉,而后他质问楚云,楚云却像方才那样笑说,陛下又要杀我吗?杀了一次,还有第二次,是吗?
梦境每每直到这里停住,接上现实中无边的黑夜。Ding ding
闻盛背在身后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他紧紧盯着楚云,试图找寻出更多的痕迹。但那只有刹那之间,快到仿佛是闻盛的错觉。
闻盛沉下脸,唤了声来人,将梁述带了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楚云看着被强行带出去的闻盛,有些惊慌,她看向闻盛,试图挽救住梁述:“梁大哥,你要带他去哪儿?你要带他……”
她话音未落,被闻盛抓住手腕带回来,闻盛步步紧逼,将她压在柱子与自己胸膛之间,近到鼻尖相碰,呼吸交缠。
楚云手腕被他箍得疼,不由挣扎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闻盛沉声唤她阿云,冷冷的,却又似乎带了那么些深情,“你想起来了是吗?是不是?你记起我是谁了是吗?记起你如何爱我,我们如何恩爱了是吗?”
他咄咄逼人地一句接一句追问,让楚云觉得喘不过气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不爱你,我喜欢的人是梁大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放开我,你要带梁大哥去哪儿?你不可以伤害梁大哥。”
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闻盛觉得自己在失控,他越来越失控,成为自己从前最鄙夷的那种人。无法做出决绝的决定,犹豫优柔寡断,又同时把情情爱爱看得重之又重。
他原本觉得,楚云失忆了也好,这样她什么也不会记得,可是有时候又恨她忘得那么彻底,连同如何爱他,一起忘记了。
为何不能光忘了那些不好的事,而记得如何爱着他呢?
这当然是天真的妄想,不可能上天都这样帮着他闻盛。
可是她口口声声都是梁大哥,梁大哥……
真令人无法忍受啊,原来拥有过一个人纯粹又热烈真诚的爱以后,这样无法忍受她不再看你的眼神。
无法忍受。
真的无法忍受。
凭什么,去他的梁大哥……
闻盛双手抓住楚云的手腕,将她的背抵在柱子上,摩擦得都有点疼。闻盛低头,撬开她的丹唇贝齿,长驱直入,粗暴地戏弄她灵巧而黏糊的柔舌,迫切又渴求,像要把她整个嘴巴里的津液都吃去。
闻盛毕竟是个成年男性,真用起力气来,楚云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任由他亲吻,动作有些急躁地扫她的牙根,像龙卷风过境一般。
他拽着人,往一旁去,暄软的垫子砸在背上到底有些疼。楚云还未来得及喊痛,再次被堵住唇舌,经受无情地欺压。
闻盛的吻落在她鼻尖与眼睫上,呼吸喷洒着热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现在想起来了吗?以前,你如何与我缠绵久,如何叫我的名,唤我的姓。”
楚云挣扎不得,抽噎起来,感受到自己领地的陷落。手心和手心碰在一起,明明都是热的,却冷得人瑟缩。(这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亲的是眼睛和鼻子,牵了手。)
“闻盛!”她有些破音,趁他愣神之际,膝盖撞了他一下。
闻盛闷哼了声,钳制她的力道松了不少,楚云趁机挣脱开他的手,顾不得许多,迅速躲去角落。
看着床上微弓着身的人,楚云默默整理自己衣物,道:“她怎么会爱你这样的人。”
声音不大,但足够闻盛听见。
是啊,她怎么会爱像他这样的人呢?
他们从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楚云不该爱闻盛,不爱他的话,就不会掏出一颗真心任由他践踏。倘若她没爱上他,她也许平淡地过一生,平淡地嫁给一个人,在他颠覆这天下的时候,也与他们一同赴死。
他闭着眼,额上有汗珠渗出。方才动作太过,大抵心口的伤又崩开了,新伤旧伤,心伤身伤。
闻盛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么狼狈的?
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将自己所有的弱点明晃晃地暴露在外。
他闻盛明明从前是一个杀伐决断,绝对权力至上的人,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择手段。
角落里的人说完这一句之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楚云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床榻上的人也没动。
室内安静着,只有轻微的风。
梁述被人按在庭中,听见里面的动静渐渐停息。
“闻盛!你想干什么?”梁述在外面喊话。
闻盛出来的时候,衣袍有些发皱,心口处一片洇红,他朝梁述冷笑了声,“梁卿,直呼天子名讳,是大不敬。来人,送梁大人回家。”
他命人送梁述离开,自己唤来舆驾,回了玄微宫。
点思有事汇报,是为大渝,本来已经差人去禀报闻盛,没想到他正好回来。
点思正欲开口,便见闻盛心口那一片红,他是习武之人,都不用检查,一眼可看出是伤口又崩裂。
点思沉下脸来,唤人去叫太医,又问闻盛:“公子这是去做了什么?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公子从何时起,竟如此不爱惜自己了?”他一连串的怨怼,闻盛只是阖上眸子,在一旁的高背椅上坐下,靠着椅背走神。
点思见他如此满不在乎,不由更恼怒:“公子!您何时起变成这样的人了?您又去找五公主了是吗?五公主早就死了,公子应该早日醒悟。她早不是当年那个五公主了。公子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公子更应当明白,有些事情它就是过去了。您如今是陛下了……”
点思说了许多,一抬眼,见闻盛什么神情也没有,不由慌了慌神,“陛下?来人,来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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