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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第 47 章   看见闻盛被马的力气带得……

    皇帝, 尤其是如今一统中原的皇帝,这可不是个天大的香饽饽么?在闻盛失踪以后,倘若谁能得到这一切, 那简直是坐享其成, 谁不想呢?

    但凡有野心的, 心里都盯着这个位置。只是有些人还在忌惮, 忌惮闻盛。

    待他们回到司徒寒地盘后, 司徒寒会对外宣布起兵复国,再将闻盛被俘虏的消息放出去, 到那时,一切都会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楚云笑着,手指做了个张开的动作, 模拟着爆炸一般。

    她撩了撩额边碎发,看向闻盛。此刻的闻盛实在狼狈,身上伤口遍布,有些正在结痂,有些却还在流血,破烂的衣裳黏在伤口上, 甚至有些令人作呕。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 萦绕在闻盛身边。

    一旁的篝火火映照着树影, 天上的月亮高高挂着, 像一个玉盘。楚云坐在闻盛身边,感受着发冷的秋风穿过她脖颈,带走脖子上的温度。

    楚云抬头,看着这个圆润洁白的月亮,突然说:“小时候, 我老被人欺负,有时候也这么看着月亮。心里想,我前面这么悲惨,以后会不会苦尽甘来呢?毕竟话本里都这么说,作为主角的那些人,不论经历多少挫折与曲折,以后总是会收获良多,或许是收获了美好的爱情,或许是赢得了富贵与功名。我想,那么我呢?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公主,以后能有什么?”

    后来她还以为,她真等到了。可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那不是苦尽甘来,只是裹着蜜糖的□□。

    闻盛盯着楚云的神色,没有说话。楚云忽然起身,不再同他说什么。闻盛看着她的背影,竟觉得心口疼得比那些伤口还要厉害。

    他想起前两年无法安眠的无数个长夜,一闭眼,梦里都是楚云。她从来都是言笑晏晏似的,笑得那么开怀,那么满心期待。

    然后,一切都被他自己亲手选择抹灭。

    他认为自己不需要爱情,事实上呢,闻盛也抬头看着那圆盘月亮,想知道楚云刚才看着月亮是在想什么呢?

    他欠楚云良多,当时还以为能够补偿。原来并不能。

    楚云从没觉得,那是他发自心底的补偿。所以他明明发现过那么多不对,还是让自己的心选择了蒙蔽。

    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而所谓自欺欺人的先决条件,是自欺。当人无法自欺的时候,又如何能欺人呢?

    时至今日,闻盛不得不承认,他错了,错得很彻底。有些事情不承认,不代表它没有发生。

    月亮兀自亮着,并不管人间悲欢离合-

    在他们劫走闻盛的第十天,终于在关卡口遇到了阻挠,差一点就被守卫发现。

    他们这一路大多时候都走偏僻小路,但有些路段必须走大路,经过沿途关卡,才能过去。

    他们一行人都换了便装,楚云也做男子装扮,伪装成做生意的。跟在队伍后面,排队接受关卡检查。

    那些守卫已经得到命令,说是陛下被贼人掳劫,让他们势必加强守卫,倘若看到可疑之人,绝不能放过。甚至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因此守卫盘查十分严格,司徒寒看着前面人的检查,心中已经没底。不过已经在排队,倘若这时候掉头离开,反而显得更为奇怪,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检查到他们的时候,守卫的士兵拿出闻盛与楚云画像,一个一个比对,十分谨慎。大平朝中还不知楚云与司徒寒一起,只当她是与闻盛一道被人掳劫,因此也发了画像命人寻找。

    楚云虽着男装,可长相太过突出,很有可能会被发现。她不禁往司徒寒身后瑟缩,往脸上抹了些灰。

    至于闻盛,闻盛白日都被迷晕,方便他们行事,只有夜里才让他清醒受折磨。闻盛身上衣服破烂,甚至能看见伤口,必然惹人生疑。因此给他套了件完整干净的衣裳,又给他脸上抹了不少灰,将他面目模糊。

    那守卫对着画像看了许久,“这人是怎么回事?”

    司徒寒陪笑道:“这位官爷,实在不好意思。这人是我们带出来的兄弟,但他最近生了病,所以成天地睡觉休息。”

    闻盛身上还有股味儿,那守卫嫌弃地捂住鼻子,“走吧。”

    大抵他们已经赶路许久,每个人都看起来灰头土脸,最后还是侥幸逃过一劫。

    那是大平与大渝的最后一道关卡,在离开那儿以后,司徒寒的人都松了口气。甚至隐约有些愤怒,朝着身后的城池啐了声,骂道:“呸,终于让我们回到大渝了。”

    大渝亡国不过数月,虽说由大平接管了官府与守卫,但城中百姓并不太服气,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隐约有所摩擦。甚至发生了不少冲突。

    楚云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大昭,不,她在心里纠正自己,是大平,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这一辈子被困在皇宫与盛京,还是第一次出来这么远。

    这一路上都在焦急赶路,又都是荒山野岭,不见人烟,直到这一刻,才能认真地看一看这大好河山。楚云掀开窗帘子,额头抵在雕花的窗格上,看着身后巍峨的城墙,大而刺眼的太阳挂在天上,萧瑟的秋风吹得官道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太阳,看着树叶树荫,看着马车轮子经过扬起的尘土……在参差的树叶之间,隐没着一朵很大的云,它开始时像一匹马,慢慢地,变成了一棵树。

    楚云看着它,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朵云。

    她笑起来,眼睛亮起来,笑容很浅,也快快收敛。

    司徒寒不知何时到她身后的,忽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楚云,你应该多笑笑。”这是她这一路上为数不多的这么发自内心的笑,司徒寒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忽然又想,他对楚云的一切记得好清楚。

    司徒寒怔住,回神,听见楚云看着外头的一切说:“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我离开了大昭,不是,大平,我离开了紫霄城,离开盛京,离开了这么远。”

    司徒寒嗯了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走得更远,即便将天下都走遍。”

    楚云一愣,惊讶于他的想法。她所接触到的那些男人,从来都不会让女人跑那么远,他们总喜欢将人困在后宅。

    “那应该很快乐吧。”楚云倏地笑起来。

    他们的马车沿着官道往前,又继续行驶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再过两日,就可以回到大渝的国土,他们显然都很兴奋,甚至有些不合理的举动。

    看着他们唱歌甚至骂娘,司徒寒有些尴尬,看向楚云,让楚云不要介意。

    楚云摇头:“没什么。”

    她能理解,但自己难以产生这样的情绪。因为她是一个已经灭亡的王朝的公主和子民,而且在灭亡之后,她失去了一切的记忆。直到过去这么久,才又记起来自己的身份。

    何况她作为大昭的公主也好,子民也罢,都未曾受过大昭太多的庇佑,因此对大昭,她好像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

    她好像一朵浮萍,是没有根的。

    也正因此,她曾想把闻盛看作自己的根。

    此刻看着他们的兴奋情绪,楚云甚至有些羡慕。她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根呢?

    他们兴奋之际,想起了闻盛。倘若不是闻盛,他们便不会变成无家可归的人。这样一想,又恨得牙痒痒。

    为首的那个下属阿刀看了眼司徒寒,向他请示,将闻盛用冷水泼醒。闻盛眼神还迷茫着,睁眼见着楚云,下一刻便被阿刀扇了一巴掌。

    阿刀吼他:“看什么看?”

    阿刀叫停了车,拽着闻盛下车,闻盛踉跄着,经过楚云身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楚云没有避开,眼睁睁看着他被带下马车,阿刀不知要做什么。他将闻盛腿上的绳子解开,只留下了手上的绳子,而后将他手上的绳子绑在了马车上。

    阿刀回到马车上,朝身后骂了一声:“狗皇帝!”

    而后阿刀接过驾车的胆子,重重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马便飞快地奔跑起来,带着闻盛。

    楚云没准备,被晃了晃,司徒寒伸手扶住她。她明白了阿刀的意思,从车窗往后看,看见闻盛被马的力气带得重重摔在地上,拖行了好长一段。

    闻盛踉跄着站起来,抬头,对上楚云的视线。

    片刻之后,车帘子放下。

    48.  第 48 章   在他心里的波澜,似乎还……

    马车跑起来速度虽比不上马, 但与人的步子相较还是有些追不上,何况阿刀还特意将马驾得飞快,而闻盛又连日饱受折磨, 早就体力透支, 几次跌倒, 又顽强不屈地站起来。

    阿刀他们格外盯着闻盛动作, 嘴上嗤笑道:“这狗皇帝, 倒是很顽强嘛,这样也好, 咱们可以放肆折磨他。”

    楚云与司徒寒坐在马车之内,听着他们的话。司徒寒看了眼楚云,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迟疑:“楚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若是你真想现在就去游历天下,我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只是如今这世道必定要乱起来,只怕你孤身在外日子难过,恐难自保。其实你可以先在我们这儿待些日子,待世道安定些,到时候想必我也已经有足够能力, 至少可以护你周全。”

    他在同楚云认真剖析情况, 楚云明白。她迟疑道:“到时候再说吧, 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想法。”

    楚云将帘子掀起, 眼瞧着日落西山,一层金光的霞光洒落在树梢。闻盛今日还未进食过,这么跑了一天,显然体力不支,动作比先前慢了不少。

    楚云瞥了他一眼, 很快移开视线。

    阿刀他们见状,嘲笑起来,朝他喊话:“狗皇帝,看来你不行了嘛。”

    闻盛脸上未见恼怒之色,甚至没什么起伏波澜,好似没听见似的。但他听见了,还朝阿刀他们看了眼。

    司徒寒也在看闻盛,他对闻盛了解不多,只通过些探子,知晓闻盛性格谨慎冷静,擅长使用各种手段,明的暗的,总之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有些手段肮脏,一点也称不上君子,可他这人又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在称得上虚伪二字。

    这一路上闻盛显得过分乖巧,好像什么心计也没使,甚至连话都未说过几句。令人捉摸不透。

    但司徒寒隐约觉得不安,与楚云说起此事。楚云再次看向闻盛,他身后的霞光映照着山峦,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也没被磨灭,仍旧一眼吸引人。

    楚云迟缓道:“是,他兴许在构想什么,你们小心些吧。”

    声音不大,隐没在车轮的咕噜咕噜声中,飘飘忽忽地传入闻盛耳朵。他低头,踉跄着,却无声地勾唇。

    阿云还是很了解他的。闻盛心想。

    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敏感的人一般都更聪明些,从前她没能察觉,是因为她特意不去想,因为她信自己。而如今,她能准确地察觉了。

    思及此处,闻盛笑容霎时消失。他抬头远远地望了一眼车窗反向,瞧不见什么,只有车帘子随风飘动。

    他们一群人赶了一天的路,在入夜之后抵达最近的小镇,在镇上找了家旅馆下榻。小镇不大,因此守卫不多,又临近边境,地处偏僻,并没有太多人认识司徒寒。

    司徒寒与阿刀他们定下房间后,便去房中商议。那是他们的事,楚云自觉没插一脚,只去楼下嘱咐小二送两桶热水上来。

    她终于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这是琐碎事情中唯一的慰藉。

    至于闻盛,他们又将人迷晕了,锁在另一个房间里。

    进入旅馆时,天色已经不早,分外安静。楚云褪下衣衫,踩入浴桶,将头也沉下去。热水将她整个人包围,舒适感沿着皮肤侵袭而来,淹没她每一处感官。

    楚云有短暂的失神,放空自己。有一瞬,忽然觉得这一切是个梦。

    她从水里伸出头来,深吸了口气,这才认真沐浴。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角落里,闻盛睁开眼。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他只是擅长等待一个机会,此刻就是这个机会。

    他今日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又跟着马车跑了一天,定然是饥肠辘辘。他们给他下了迷药之后,便会放松警惕。

    因为知道他会武的人不多,都以为他不过是文弱书生,经不住这种折磨。

    闻盛视线在房中扫视一圈,落在桌角,他挪到桌角附近,将绳子磨断。手腕上一圈圈红痕,全是绳子捆绑的痕迹,他松了松筋骨,解开脸上的绳子。

    在门口探了探动静,确认鸦雀无声,闻盛小心推开房门,进入楚云房中。楚云已经睡下,闻盛悄声靠近床边,看着她面容笑了笑。

    恨他也没关系,恨挺好的,日后跟在身边,可以长久地对他抱有浓烈的感情。比起那些随着时间消磨的爱意,这样更好。

    楚云闭着眼,面容安静。闻盛看着她的脸,无端想起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褪去了不少稚气,长得更开,更漂亮。从前是刚开的花,如今是开得正好的花。

    他伸手,想碰一碰她的脸颊。

    原本闭着眼的人却忽然睁开眼,在昏暗中与他四目相对。

    闻盛笑了,“怎么,阿云是感知到我来了,所以醒了?”

    楚云坐起身来,并未见畏惧之色,她看着闻盛,似乎并不意外。

    闻盛笑意更深了,只可惜他是在面目狼狈,身上还散发着些许臭味,实在不算潇洒意气。“看来阿云一点也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儿啊,阿云很了解我。那你猜,我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呢?”

    楚云声音平静:“因为你想带我走。”

    闻盛笑意弥漫,点头,“你觉得是你出声呼救,他们找到你快,还是我带你离开更快?”他微眯了眯眼,语气有些可惜:“阿云,要是你一辈子都没想起来,那该多好。我会好好爱你,我们会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可是现在你想起来了咱们就只能做怨偶了。”

    楚云忽然笑了:“你没这个机会。”

    因为……

    闻盛笑容倏地消失,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内力的流失。楚云看着他一点点地瘫软下去,说:“他们不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我知道。”

    所以今夜的迷药不是先前的。

    她看着闻盛兀自挣扎着,轻声叹息。

    司徒寒他们很快带人过来,将闻盛带回来,这回换了铁链子锁着。阿刀呸了声,骂道:“这狗皇帝还真狡猾,好在楚云姑娘早有预料。”

    楚云笑了声,只说:“我累了,先睡了。”-

    第二日,他们继续赶路。

    因为进入这里之后,后面的路上都很多人,闻盛目标太大,怕引起人警觉,便将他放进了马车里。但仍旧将他弄晕过去,经过昨夜之事,他们已经对闻盛的狡猾有所了解,更加警惕。

    闻盛已经饿了两日,怕他死了,在这一日黄昏时候,他们暂作休息,便将闻盛弄醒,给了口吃的。

    闻盛盯着楚云,轻笑了声,咬了口手中的干粮。

    又一连赶路好几天,才终于回到司徒寒从前的封地。司徒寒离开之前曾经做过部署,因此他一回来,他从前的旧部立刻出来迎接。

    司徒寒旧部有不少人,比起那些兵力,占据上风,因此便将这一领地攻占,并且放出话去,大意是说闻盛如何狠毒,好呼应民心。

    亡国之恨尤在百姓心中,一听司徒寒站出来,自然愿意归顺。于是亡了国的大渝,又重新站了起来。

    而司徒寒又命人放出消息,说闻盛在他手中,如此手段狠毒之人,不配做天下之主。一时间,便出现了各色忠义之士起兵。

    从前的北燕与大昭旧部,也借机重新拉旗,一时间,天下大乱,各自为王-

    大渝亡国之后,闻盛自是又赶尽杀绝。但因为司徒寒并不在封地,暂且逃过一劫。至于大渝从前的皇帝和那些皇子,如今早都化作白骨。大渝的皇宫也早已经荒废。

    司徒寒重建大渝之后,因为有民心所向,很快领兵收复曾经的都城,再次回到了那座荒废的皇宫前。

    楚云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司徒寒,见他站在那儿发呆许久,才让人进了皇宫,收拾出来。但司徒寒却没回皇宫里住,而是住在城中的一处府邸。

    楚云被他安置在府邸之中,司徒寒特意解释:“你不必觉得拘束,城中你可随意走动,只是出城不大方便。”

    楚云道了谢,去她的住处看了看。司徒寒早命人收拾出来,干净又整洁,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她看过后,在房中静坐了会儿,而后起身去看闻盛。闻盛被关押在府中,那房间昏暗,他被锁在十字架上,铁链加身。

    守门人见是楚云来,让开路,只嘱咐道:“楚姑娘自己也小心些。”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认识楚云,直到楚云跟在司徒寒身后,是个重要的人物。只是也对楚云的身份多有猜测议论,毕竟听闻她曾是大平皇帝的皇后,如今却成为他们大渝的君主身边的人。

    ……

    楚云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并不予理会,径直进门。闻盛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她,他也听见了这些话,似乎是在笑。

    楚云说:“你的王朝似乎要被瓦解了,你的那些臣子们得知你被俘虏,既然没几个人想着先救你,而都在想,要如何分一杯羹。你说好笑不好笑?”她说着,自己笑起来,碰了碰自己指甲,看向闻盛反应。

    闻盛抬头看了眼高窗里透进来的光,正落在他身前,在这昏暗的光里,那束光显得有些刺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听楚云说着这一切。曾经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曾经日里夜里都认为自己顶顶在乎的一切。

    此刻听来,却也并没有那么的痛苦。

    在他心里的波澜,似乎还比不上方才听门口的两个小厮的话来得大。小厮方才在说,陛下以后不会娶楚姑娘吧?

    49.  第 49 章   “是不是很后悔?”……

    闻盛抬起头来, 看向楚云,他想出声,但多天来没喝水, 一张开嘴, 嗓子就扯着疼。在声音出来之前, 先有剧烈的咳嗽。

    楚云看着他低下头去, 咳嗽声仿佛撕心裂肺。他身上换了身白色的衣裳, 但布料之下,全是伤口, 已经愈合的,尚未愈合的,飘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混合着刑房里的陈旧发霉的潮湿气味, 令人不由皱眉。

    她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起身要走,并不等闻盛咳嗽完。咳嗽声带着津液呛进喉管,原本该是滋润的甘霖,却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

    闻盛弓着身子,感受着周身那些伤口的疼痛, 仿佛意识都渐渐模糊。眼前的那束光变得模糊, 又再次清晰, 闻盛深吸一口气, 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那两个小厮又闲谈起来:“哎你说咱们陛下是不是要娶楚姑娘?可楚姑娘非清白出身……到时候怕难以服众。何况楚姑娘……”

    后面的话也听不清楚了-

    楚云回到住处时,司徒寒正好过来找她。司徒寒如今身份不同,毕竟是一国皇帝,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闲。他近来忙着处理国事, 见楚云的机会并不多。

    但司徒寒的态度很明显,对楚云看得很重。他手下的人自然会见风使舵,也都对楚云尊敬得很,不曾有过半点怠慢。

    司徒寒正在房中等候,听闻楚云不在时,问了句她去哪儿,下人如实回答。司徒寒沉默片刻,决定在房中等她回来。

    下人们对司徒寒更为尊敬,不敢怠慢半分,茶水紧跟而来。司徒寒没等太久,才放下手中的杯盏,楚云就回来了。

    他起身,“楚云。”有些惊喜的语气。

    楚云有些诧异,跨过门槛进来,“司徒,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司徒寒摇头,道没事,又让他们送东西上来,是些上好的布料与首饰。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没个安定,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司徒寒自觉该补偿楚云。

    楚云扫过那些东西,道过谢,只是斟酌道:“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只是我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很需要,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

    她自幼在这些东西上短缺,小时候倒是有过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但因为一直缺,慢慢的也就不在意了。只要够用就好,多的也不必要。

    司徒寒愣了片刻:“哦,如此……不知楚云喜欢什么?下次我好挑合你心意的送。”

    楚云被他问住,她好像还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若一定要说,她莞尔:“甜食吧。”

    总吃不了苦,爱吃甜的。

    司徒寒点头,心中记下,又问起楚云这些日子的情况,可有短缺什么,可有被人怠慢之类。楚云一应摇头,二人四目相对,忽然沉默无言。

    司徒寒正巧有事,便先行离开。楚云目送他离开,不一会儿,便有他身边的人送来糕点。

    笑容可掬:“楚姑娘,您尝尝这厨子的手艺吧?”

    楚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这么上心,一时有些忧虑。但人都将东西送过来,她也不好再退回去,只好接了,当面尝了一口,又夸了几句。

    伺候楚云的丫头是司徒寒府里的,大抵对司徒寒一直抱有倾慕之心。

    “楚姑娘,陛下待您可真好。”

    楚云没应声,将身边所有人都挥退了,兀自静坐着-

    眨眼又过了今日,如今时局紧张,一日一变,冒出了不少所谓义军,打得不可开交。司徒寒这边还好,毕竟他曾是大渝皇子,名正言顺,旁人也不好找什么理由。

    但北燕那边,实在混乱。北燕皇室尽数灭亡,都死在闻盛手中,便有人攀亲带故的站出来,又另有义军。而大平那边,因为闻盛被俘虏,朝中分做几派,仍在争论不休。

    与此同时,大平内部也有义军起兵,另有将军造反。总而言之,可以用乱糟糟三个字来形容。

    天下大乱,有人浑水摸鱼,自然是名利双收,只是苦的是百姓。司徒寒虽学过治国之道,明白做皇帝的应当手段狠辣些,只是忍不住为天下百姓忧愁。

    秋日最是过得快,一晃又是冬至。大渝的冬天比盛京冷许多,寒风烈烈,吹得人连门都不想出。

    但楚云每日仍要去一趟刑房,她并不多做什么,只是将如今局势告知闻盛。闻盛每日只有楚云来的时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听她安静地说着。

    回来时下了雪,大渝的雪下得早,也下得更大,走在路上仿佛要将人整个淹没。楚云步子放快了些,快撑不住伞。

    回到院子里,才发觉在这里没有人下雪天撑伞,她有些格格不入。

    将伞收在廊下,楚云掀开厚重帘子,屋子里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许多。她在炉子边暖了暖手,刚坐下喝杯热茶,便听得司徒寒过来。

    司徒寒眉宇之间带着些忧虑,进门后与楚云寒暄几句后,忍不住说起自己的困境。

    他习惯与楚云分享这些,其实楚云不太懂,但胜在认真倾听。司徒寒有时候看她一脸认真地听不懂时,会觉得心情好不少,烦恼也因此舒缓。

    一开始,楚云还以为,司徒寒和她说这些,示意图教会她什么。就好像闻盛那样,尝试将一个人变成自己心目中想要的样子。

    后来才发觉,他只是说说罢了,并不要求她学会什么。不过每次与司徒寒聊天,楚云的确从中获益良多。司徒寒饱读诗书,懂得不少大道理,并且不喜欢卖弄,常融合在通俗易懂的话语或者事例中。

    楚云听完,只觉得恍然大悟。

    和司徒寒相处是很舒服的事,他懂得拿捏分寸,尤其是……尊重楚云。当楚云说她不想谈下去,或者不想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司徒寒便会退一步。

    也因此,他们姑且算知心好友。

    “大渝的冬天太冷,军中物资短缺,按理说不该打仗。可南面的承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挑起战争,到时候必然百姓又要受苦……”司徒寒轻笑了声,“对不住,我话又太多了。你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楚云摇头,给他倒了杯茶,“没有,其实还挺有趣的。”虽然听不懂他们打打杀杀的事,听不懂那些谋略布局,但真的挺有意思。

    难怪这世道不让女子学太多,否则只怕世道要乱了套,女子便不再安于内宅。可凭什么,女子便必须安于内宅呢?

    楚云渐渐如此觉得。她忽然爱上了读书,古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原来诚不欺我。

    司徒寒的书也多,不吝啬借给楚云,并且时常在她觉得读不懂的时候指点她。楚云对司徒寒好感更甚-

    冬日里刑房更冷,破旧的棉袄穿在身上并不保暖,高窗里冷风灌进来,从头到脚都发冷。

    刑房的守卫守着火炉,揣着手,连走动都懒了许多。这刑房里只关着闻盛一个人,他已经被关押了两三个月,都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即便是受刑,也从不张嘴叫出声。

    守卫们从前听说大平皇帝是个很有手段的人,不然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从大昭皇帝手里夺来江山,没两年,又吞并了其余二国。因为这些传闻,他们原本还对闻盛有诸多猜测。

    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们渐渐觉得,传闻也许只是夸大。因为这个被吊在刑房中的人,是这样不起眼,甚至连无谓的挣扎都不做一下,看起来就像已经认命。

    可男人,尤其是一个做大事的男人,最不应该的就是认命。

    在这大冷的天气里喝上几壶热热的酒,日子都多了些盼头。守卫们围着火炉边说笑,全然忽略一旁的闻盛。

    闻盛抬头看向墙上那面唯一的高窗,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扑进窗子,仿佛也扑在他脸上。

    原来冬日竟真的这样冷,这样难熬。他想起楚云说的那些话,也是在这样的冬天……

    应当很痛苦吧。

    他微不可闻地皱眉头,但隐没在披头散发里,并无任何人察觉。

    风雪一阵阵地刮,将年送到跟前。除夕那日,听闻大平终于没熬住四分五裂,各自为王。楚云特意带了饺子来看闻盛,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她亲手喂闻盛吃饺子,想从他脸上看见一丝痛苦。

    她如愿以偿,闻盛皱着眉,露出了痛苦的眼神,只不过他说的是:“阿云,对不起。冬日真冷,冷得人心慌,咱们的孩子一定也觉得冷吧。”

    楚云动作一顿,放下筷子,似笑非笑:“你对这一切,好像不怎么意外?”

    闻盛轻笑了声:“只有预料之外的事情,才会让人意外。”他自己亲手带出来的王朝,自己心里有数,所以不会意外。

    楚云沉默许久,忽然问:“是不是很后悔?”后悔在那一刻,竟忘却了谨慎来救她,或者说,后悔在重逢之后,一定要将她困在身边,又或者……

    闻盛感受到有风雪扑在他下巴,丝丝冰凉,“是。”

    不知道他后悔的是哪一件。但那已经不重要-

    回院子的时候,司徒寒又在房中等她。楚云矮身进来,“抱歉,让你等久了吧。”

    司徒寒摇头,楚云进门才发现他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十分丰盛。她有些惊喜,笑说:“其实不必如此铺张浪费。”

    司徒寒失笑,示意她坐下,又命人取好酒来,给她倒上。

    “其实,我是有话要与你说。”

    “楚云,我从当年便对你有好感,你瞧,咱们兜兜转转,还是走在了一处,这未尝不是一种缘分。其实我是想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50.  第 50 章   他只是贪恋。

    楚云一怔, 没想到司徒寒会说这种话。或者说,她早有所察觉,她早就不是当年十五岁的小姑娘了, 对爱情抱有无数的期待与幻想, 轻而易举地心动。

    她看得出来司徒寒若隐若现的关心, 那是对朋友不同的关心, 但他没表现得太过明显, 楚云就当不知晓。她也听见了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与司徒寒之间的。

    坦白说, 她自认为以自己的出身和遭遇,配不上司徒寒。

    她在这一刻甚至还在走神,想起今夜是除夕,按理说按很热闹。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孤独地在清澜殿里抱着自己的胳膊,对宫外充满了想象。那时候她宫里东西短缺,伺候她的宫人们早早躲懒,找不到人。

    她经历过几次,已经明白,不会主动要她们做什么。但是真的很冷, 她想喝水, 却不愿意离开温暖被窝的时候, 就选择不喝水。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躺在床榻上,透过窗纸,猜测外头的热闹。

    宫里向来不会太热闹,即便凑热闹也要遵守规矩。而规矩,总是框住了热闹。所以相较而言, 还是冷清。

    楚云就想,通过那些话本里描绘的,想象着宫外的除夕与新年是如何热闹。后来她曾在闻盛怀里讲起这些,那时候闻盛亲吻她的眼皮,说了一句什么。

    她忘了那句话是什么,只记得那一刻她听见了闻盛的呼吸和心跳,混合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又想起,后来月色来了清澜殿,她们两个人守在火炉旁边,一人喝一碗热汤。

    好像眨眼间,什么都不见了。楚云放下筷子,食物的热气仿佛还扑在眼前,外面呜咽的北风悲哭不停,因为今夜起大雪,所以热闹也未能入耳。

    她看向司徒寒,抿唇道:“司徒,我们之间,相差甚远。”她至今仍唤他司徒,因为想证明他们是朋友,而不是别的上下级关系,或是什么。

    她的朋友不多,除了钟敏,司徒是第二个。楚云总是太过贪恋感情,爱情是如此,友情也是。所以她在这段时间,也隐约地克制。

    她不希望,她总是这样。

    因为梁述对她很好,所以她依赖梁述,喜欢梁述。但是她又明白,她对梁述的感情只是很浅薄的喜欢。所以梁述选择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她并不觉得伤心难过。

    而如今,司徒寒对她也很好,她在有些时刻当然想过,假如司徒寒对她表明,问她愿不愿意靠在自己身边。楚云愿意吗?当然愿意。

    她这一辈子总是很喜欢依赖别人,把自己像一根藤蔓一样寄托出去。要旁人心疼,要旁人爱护。

    可是她已经吃过亏了,她读了些书,也渐渐明白,这样是不对的。她不希望自己再那样子,但也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所以楚云叹气,她多希望司徒寒不要说出来。

    “我们一起相处的时间也很短,只有几个月,也许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楚云看向司徒寒说。

    司徒寒明白她的意思,倏地笑了,笑容如清风朗月。

    “你不要说这些借口,身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到底如何看。重要的是,你的感觉。”

    楚云被他问住,摩挲着指腹,一时无话。

    良久,才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司徒寒一声叹息,也觉得自己太过急躁,大抵是今夜气氛太好。除夕之夜,他们二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外头风雪热闹,年味也热闹。这种团圆时刻,好像就适合圆满,也适合期待。

    “罢了,你别放在心上,先吃饭吧。不然菜要凉了。”

    “好。”他愿意退一步,楚云也乐意。

    席间菜还是冷了,吃过饭后,楚云又在院子里小小热闹了一下。她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原本司徒寒送了挺多人过来,她说自己喜欢清净,只留了两个。

    如今也只有这两个。

    楚云又没有生计来源,自然手上余钱不多,但还是给她们一人发了岁钱,又特意准许她们当一夜假,可自己去玩,或者回家找家人。

    两个人欢天喜地谢过楚云,便走了。院子里一下空荡起来,楚云兀自在房中坐了会儿,起身去读书。

    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后,便自己歇下。这一夜的风雪甚为喧嚣,大抵因此才做起梦来,梦见了月色。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月色了,月色在她梦中还是从前的模样。

    月色给予她的慰藉,是旁人难以替代的。因此月色死的时候,她悲痛欲绝。

    她把这笔账算在闻盛头上,也不得不把这笔账算在闻盛头上。

    倘若不是他虚情假意,狼心狗肺,月色就不会死。

    可是……或许更应该怪她自己,倘若她没有识人不清,那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也许过上两年,月色年纪大了,就可以被放出宫去,过平凡人的生活。

    这个梦太耗费情感,一梦醒来,楚云竟觉乏力。那两个丫头已经回来,伺候楚云起床洗漱,不过瞧着有些愁眉苦脸。

    楚云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闷闷不乐。”

    她们俩都曾是司徒寒府邸的侍女,一个唤香云,一个唤香雪。她们对楚云的情感颇为复杂,一方面羡慕楚云被司徒寒喜欢,也因此隐隐地妒忌。但另一方面,楚云待她们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

    香云撇嘴,犹豫片刻,还是说给楚云听:“楚姑娘,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奴婢昨夜回家中看望爹娘,原本是大好的日子,可发生了一些争吵。奴婢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爹娘对他寄予厚望,供他吃穿都是极力求最好的,奴婢明白,从前心中虽有些怨怼,但从来没有说出口过。昨夜奴婢和弟弟发生了些口角,分明是弟弟的错,可奴婢的爹娘,却偏偏说是奴婢的错。又说了好些伤人的话,奴婢一时气愤。”

    她长到十岁,便被爹娘送出来做大户人家的侍女,没想到运气好,成了司徒寒府里的婢女。司徒寒脾气极好,待她们这些奴婢也好。

    “奴婢小时候也想念书,可爹娘却不让。奴婢昨日看着弟弟不认真念书,一时不忍才说了他几句。”香云越说越委屈,一时竟红了眼眶。

    香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起这事儿,也跟着叹气。

    香雪家中没有弟弟,倒是有个哥哥,但哥哥要考科举没钱,所以才把她送出来做婢女。这些年的积蓄,也多是给了家里人。

    楚云听完,安慰了几句,好容易才把人哄好。

    待梳洗后,随意吃过早饭,楚云在府中随意散步,见有来往的兵士调动,心中一惊。便拉了个人问是出了什么事,那人面色有些紧张,说:“刑房里关押的人……跑了。”

    楚云一愣,刑房里只关押着一个人,就是闻盛。

    她看着那些调动的兵士,心中忽然在想,她竟不觉得太意外。闻盛倘若一直这样任人宰割,似乎才让人意外-

    因为闻盛失踪,一时间有些人心惶惶。因为府中守卫虽说不似铁桶般,但也不差,倘若他独自一人,又饱受折磨,不可能谈得出去。

    一时间,猜测纷纷。

    有人说,是他们大平派人来救他。还有人说,是有内应。

    这种情况之下,楚云又被推到风口浪尖。毕竟她曾是闻盛的枕边人,曾经被他千宠万宠地捧在手心里。他们又不清楚楚云与闻盛的爱恨情仇,只能想当然地以为,她能背叛闻盛,自然也能与闻盛合谋。

    在司徒寒麾下,早有人对楚云身份不满,便趁着这机会大肆抨击。

    这些消息,司徒寒虽让人瞒着楚云。可天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总有机会传到楚云耳朵里。楚云听罢,只觉得好笑。

    那几日,司徒寒都没露过面。

    又过了几日,司徒寒来找楚云。他没说起那些流言,只问楚云近来可还好,书读得如何,是否有什么不懂。

    “我今日有空,可以给你解答一二。”他微微笑着,温润尔雅。

    还是楚云先憋不住,主动提及:“我没有做过,你会信么?”

    司徒寒毫不犹豫:“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楚云看着他眼睛,一时失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司徒寒跟着笑,摇头说没什么,“你的《孟子》读完了么?”

    “嗯。”楚云点头,又忍不住笑了声,还是说,“你看,即便你说身份不重要,但它还是很重要的。”

    司徒寒摇头:“不,楚云,永远不要这样想。身份地位都不重要,旁人觉得重要,那是旁人的事。千万不要以旁人的准则来要求自己,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又不是他们的。”

    楚云沉默着,才嗯了一声。

    又问:“他……失踪了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吗?”

    司徒寒摇头,又点头。“影响肯定会有,但没有那么大。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即便他回到大平,也不可能再令这一切回到从前。该乱的还是乱,或者说,会更乱。”因为闻盛确实是个有手断的人。

    这几日盘查下来,甚至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应当的。

    司徒寒皱眉,“不说这个了,你方才问我什么?关于此一句……”-

    点思将人小心安放好,给他喂水,“公子,属下早就劝过您。”

    水沿着喉管润过喉咙,闻盛咳嗽起来,又贪恋地多喝了些。他靠着墙根,没有回应点思的话。

    他知道。但是,他总觉得还能挽回,他只是贪恋那种感觉。

    即便现在知道她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觉得,那日子真好啊。每日上下朝,得她宽衣解带,得她依依不舍地看着……

    51.  第 51 章   既然已经纠缠到这种地步……

    没人知道闻盛是怎么离开的刑房, 是点思拼尽全力将他带走。点思自从上次刺杀楚云失败后,便不再得闻盛重用,甚至连他面都见不上。

    点思这一辈子都是围着闻盛过的, 乍然离开闻盛, 一时仓惶无所事事。纵然他不再得闻盛重用, 也不会有人苛待他, 他仍旧生活富裕。

    闻盛知道他是忠臣, 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正因为知道,才不想看见他。

    因为每次看见点思那种忧虑的眼神, 就会提醒他自己,这一切都是摇摇欲坠的。

    终于,还是破碎了。

    她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她始终记得他们之间的仇恨, 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单纯美好的时光,被他自己一手推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闻盛曾以为自己要做一个断情绝义之人,所以选择了抛弃那些七情六欲。

    以司徒寒他们那些人马,这一路上他可以有无数个机会逃跑。但是他没有,他始终想赌, 赌楚云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心疼, 赌楚云还会在乎他。

    一天赌输了, 就再搭上一日。但终究输得彻彻底底, 连底裤都不剩。

    在他皮开肉绽,被百般折磨的时候,楚云看过来的眼神也再没有一点怜惜。

    闻盛垂眸,他不能再这么赌下去。既然她不愿意再怜惜,他还可以有别的手段, 譬如说,将她再重新抓回自己身边,捆绑一辈子。

    闻盛开口问:“有把握离开这儿吗?”

    点思能救他出来已经耗费全部精力,这城里都是司徒寒的人马,这是大渝的都城,即便他们能离开都城,距离回到大平,也还要耗费好些精力。

    点思没说话,闻盛明白他的意思。

    “公子,这些日子正在风口浪尖,咱们先躲躲,过些日子再想办法。”

    因为闻盛失踪,城门早就戒严。司徒寒虽说他逃跑不重要,但到底不会轻易就放他离开。只不过时下过年,百姓们正热闹着,司徒寒并未派人挨家挨户搜查。这些日子闻盛与点思寻了个隐秘的住所,混在百姓之中。

    他们住的地方偏僻又贫穷,没有邻居,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身份。闻盛身上受了伤,点思看在眼里,寻了机会外出抓药。

    大渝口音与大平不同,点思不好出声,只装作自己是哑巴,抓了些止血化瘀的上药。在街上时看见铺子门口也挂上大红灯笼,贴上春联,年味十足。

    点思站在街头,一时竟有些寂寥之感。犹豫片刻,还是从铺子里买了些温热的吃食带回。回来时闻盛正在睡着,他从来是个睡觉很轻的人,一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

    闻盛衣衫褴褛,昨日夜里撑着用冷水洗了个澡,今日嗓子便有些沙哑。

    “回来了。”

    点思将东西放在一旁空桌上,嗯了声,听出了他嗓音的不对劲。他昨夜劝过,但没劝住。其实他知道自己劝不住,闻盛向来讨厌这种落魄的感觉。他不愿意让自己再这么狼狈,这么落魄,所以坚持要洗澡。

    哪怕没有热水,哪怕天寒地冻,洗完澡或许会加重伤势。但他一定要这么做。

    他要做的事,点思从来劝不住。或者说,点思以前不会劝,只会听从。

    闻盛换了身单薄的袄子,屋子里没有取暖的东西,炭火要买,但他们身上银钱不多。这屋里又是匆忙之间找的,什么也没有。除去几件大家具,空空荡荡。

    窗纸也是破开的,冷风不要命地灌进来。闻盛低头看向自己,再没有腐败难闻的气味,也没有脏污。

    在他心里,落魄意味着可以任人欺辱。他再不愿意任人欺辱了,那些任人欺辱的时光,早就过去了。

    冷风忽然一阵狂乱,吹在闻盛脸上。这屋里这样冷,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楚云。

    她也住在这样冷的房子里,发着高烧,也许心里还怀揣着对他这个人的一点爱,等待着。那时候,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后来,孩子没了,她身边的婢女也死了。

    闻盛大抵能理解那种心情,失去了一切的悲凉。

    点思见他走神,开口:“公子,我们几时动身离开?”

    闻盛只说,再等等。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在等,等楚云的反应。在知道他离开之后,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恨,或者是担心?

    闻盛靠着墙根坐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思绪一顿。此刻的他,是否如当年的阿云一般,哪怕知道事实如何,可仍旧忍不住地抱有期待?

    风又刮大了,大渝的冬天比大平的冬天还要冷得多。点思皱眉,担心闻盛伤势加重,想办法从这破败的屋子里扒拉出些能挡风的东西,将那破败的窗纸糊上。

    没了持续不断的冷风,屋子里暖和了些。点思看向桌上的药,道:“我去给公子煎药。”

    闻盛只嗯了声-

    丢了一个闻盛,对司徒寒王府的一切影响并不大,只是加强了守卫。毕竟倘若有人能进来营救,自然也有人可以进来行刺。

    即便是初一,司徒寒也没能休息。要处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有时简直不懂,明明他们如今还没稳固,怎么就有人考虑起排场问题?甚至有人给他上书,提及成家一事。

    一连忙到初七,司徒寒才终于偷得片刻空闲。他在书房中静坐片刻,紫铜暖炉散发出丝丝热气,手中的狼毫笔却仿若摆错位置,怎么也不顺手。

    司徒寒搁下笔,决定出去走走。他实在是累极了,应当去休息休息。

    只是一出门,走着走着,便又到了楚云住的院子。那些人近来时常劝诫他搬回皇宫,司徒寒未置可否,他不想搬去皇城,留着这座空荡而颓败的皇城,于他而言是个警戒。

    纵然闻盛用了不光彩的离间手段,让他父皇失去了臣子的心,这当中何尝没有他父皇自己的缘故呢?

    人一旦身居高位,手握权力,就会忘掉自己本该做的事,而沉溺其中。

    司徒寒在楚云院子前的拱门下站了许久,还是往前迈开步子。

    楚云正在院子里看书,看得出神,竟没察觉到他来。

    司徒寒掩嘴咳嗽了声,楚云一愣,回过神,有些惊喜地看他:“司徒,你怎么来了?你忙完了。”

    香云给他搬了把椅子,司徒寒坐下,摇头道:“哪儿能忙完?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楚云掩嘴笑说:“没办法,能者多劳。”

    司徒寒看向她手中的《左传》,“你再这样读下去,迟早要成为闻名天下的女夫子。”

    楚云听出他的揶揄,笑了声,将书页合上,放了把扇子做书签。“女夫子多好。”

    她从前不爱读这些书,嬷嬷也不会认真教,如今却从中觉出些从前不懂的妙处。

    楚云视线一瞥,瞥见了一旁的荷包,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那个。她一直还带着,寄托一种思念。

    看着这个荷包,便想起了她母妃。

    她从前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假话,因为她不肯相信她的母妃是这样一个攀附权贵的人。可其实种种迹象都表明,她的母妃的确只是为了攀附权贵,所以才趁醉酒引诱了她父皇,从而有了她。

    她从前不愿意承认,因为嫌丢人。可如今却渐渐觉得,这并不丢人。

    这是这个时代里,女子为了求得生存的一点努力,尽管最后并未成功……

    楚云陷入走神,司徒寒唤她一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想我母亲,也想……我自己。”

    她这一辈子过得挺苦的,诸多不顺遂,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错在生在了皇家,由一个低贱的宫女生下。

    因为从前总被人说低贱,心里也会觉得自己低贱。

    “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她的眼界更开阔了,越过了报复楚丹,越过了闻盛,而落在了更大更远的天地里。

    就像来的时候看见的树荫和阳光,远处的山峦和渐行渐远的城池。

    司徒寒又笑:“你似乎变了很多。”

    楚云跟着笑:“人都会变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变,经历的事情会让人变,读的书会让人变,年纪也会让人变。

    但这种改变是很好的。

    司徒寒还想与她多聊一会儿,可惜又被那些缠人的事务叫回去,不得不匆匆告辞。楚云送他离开后,本想继续看书,可又觉得自己看了这么久,该出去走走,便带着香云和香雪去了街上走走。

    她们是从王府里出来的,王府的马车人人都认得,一时引来围观。

    楚云又觉吵闹,打道回府。

    不远处,闻盛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眸色渐深。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甚至于,好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点思在他身后不远处,忍不住又开口劝:“公子,或许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五公主过得很好,不是吗?她与您再也回不去了。”

    闻盛收回视线,喃喃:“大昭都亡了,哪来的五公主。”

    只有他的皇后。

    这样一点也不好,倘若这样也能算好,那么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又算什么呢?算个笑话呢?

    他费心费力地算计她,她又费心费力地报复,她死过一回,他也受了这么多折磨。这些难道都能一笔勾销吗?

    不能的。既然已经纠缠到这种地步,就不应该再看开。

    点思抿唇,沉默不语。

    闻盛与他折返落脚之处,问起情况。他步子迈得太大,其中局势不稳,这是意料之中。但他经营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

    大渝也好,那些义军也罢,都不足为惧。

    “我们的人可已经出发?”昨夜他改了主意,不打算离开都城,他要留在这里,看着一切重新回到他手中。

    52.  第 52 章   他从来是个心狠的人。……

    楚云在外头走了一圈, 虽说不下雪,但冷风仍旧像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 她来大渝这么久, 还未习惯这里的天气。才在马车外站了一刻钟, 就已经觉得鼻子里发着涩, 一进马车, 香雪忙给她递手炉与热茶。

    “楚姑娘,要不咱们回去吧。”因司徒寒一直唤她楚姑娘, 他们便都跟着这么叫。楚云一直觉得不大妥当,毕竟她早已经不是闺阁女子,哪儿还能当得起一口一个姑娘。

    她道:“日后别唤我楚姑娘吧,还是唤楚娘子好了。”

    香云与香雪对视一眼, 彼此都没敢应答。称呼是司徒寒让叫的,大抵是觉得这么叫,便能隐没些身份。

    楚云失笑:“他还与我说,身份不重要呢。结果自己倒十分在乎。”

    香云辩解:“陛下也是为姑娘好,倘若人人都唤您楚娘子,势必有人提及您的身世, 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楚云叹了声, 与她们纠结称谓似乎也没意义。称谓不过是个称谓, 随便叫什么都行, 左右是叫她这个人。见她们为难,她也就没有继续要求,只是打道回府。

    从帘子里往外看了看百姓生活,似乎都很高兴,楚云想起近来读的那些书, 一时有些欣慰。

    临放下帘子之前,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那视线与寻常街上的打量不同,倒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阴冷颤栗。

    她一瞬手抖,落下车帘子。她自认为在大渝没什么仇家,她素日里深居简出,与人接触不多,除了司徒寒也没有旁的朋友。

    难道是司徒寒的下属?因不喜她?楚云马上否决这个念头,不至于。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闪而逝,也被否决。

    闻盛既然逃了,势必会迅速离开大渝,他从来谨慎小心,不会做这么大胆的置自己于危险之中的事。

    也许是她多想。楚云回神,听见香云问:“楚姑娘?”

    “嗯?怎么了?”

    香云道:“楚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们那儿有没有什么特产啊什么的。”

    楚云一愣,特产?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因为她这些年几乎都在困在方寸里,根本没在意过别的东西。

    “特产嘛,有一种花只有我们都城有,它很奇怪,在别的地方都长不活,离了都城的水土就会死,名唤紫缘。那花花瓣清甜,每年只有暮春时节开花,十几日便花落,因此那十几日便可以用花瓣做糕点,糕点清香可口,旁处都吃不到。”她只能想起紫缘。

    香雪托着下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大渝也有花瓣做糕点的,不过都是很寻常的那些梅花啊桃花啊桂花啊,楚姑娘说的这个,倒想尝尝。倘若让人晒干送过来,可以吗?”

    楚云笑了笑,“紫缘花做糕点得趁新鲜,干花便没有那种清甜了。”

    她蓦地想起有一年她在皇陵那一年,给闻盛写信,说想看紫缘花,请他寄过来些。那个人说,花还是开在树上的好看,于是让她回了盛京。

    可让她回盛京却不是为了看花,而是为了让她做那明艳娇花,被旁人看,被旁人争夺。他从来都是一个狠心的人,倘若那一年没有司徒寒出手相救,也许她早被北燕三皇子玷污,甚至折磨致死。

    如此一想,倒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她与司徒寒的缘分,竟早早注定。

    至于方才的目光,一定是她的错觉。

    可后来父皇要她死,以平息两国争端,闻盛又为何会力保下她的命呢?

    大抵是被紫缘牵动思绪,她竟想起这些早没有意义的事。她与闻盛,从开头便是错,如今他逃回大平,日后只怕要恨她入骨。

    楚云拉回思绪,又与香云香雪聊起些家常-

    点思将药放在一旁桌上,恭敬道:“公子把药喝了吧,天气冷,容易凉。”

    闻盛嗯了声,未做他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味泛着苦,扑进他鼻腔。闻盛不自觉皱眉。

    点思见他喝下,如释重负地无声叹息。

    不久之后,闻盛沉沉睡去。点思趁机将人扛上送货的车,而后乔装一番,往出城方向走。路引是他想办法弄到的,公子执拗,他却不能放任。

    公子已经吃过亏,不该如此放纵。公子欠五公主的,这样一遭,也该还清了,日后五公主是死是活,与旁人在一起与否,都和他们公子再无关系。

    在城门时遭到盘查,但因正在过年,走亲戚的也多,并未仔细查验。点思送了口气,出城后迅速关上快马,带人离开。

    一路经过些关卡,但都顺利通过。回到盛京,已经是来年的春三月。因天气寒冷,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闻盛在路上便已经醒来,自然又暴怒。但到底已经离开,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大平。

    他失踪太久,朝局一片混乱,跟随他的人与想自立门户的局势焦灼。闻盛一回来,便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又花了些时间理清了大平内部的矛盾,但局势已定,最后还是剩下大渝与另一个自称大顺的,又成三足鼎立。

    53.  第 53 章   没想到时间并不够了。……

    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 已经又是一年秋。议论之重无非是说这大平皇帝是个有手段的人,短短时间之内又重振旗鼓。

    亦有人反驳,说他再厉害, 也不及司徒寒厉害, 毕竟他曾被司徒寒俘虏过一段时间。

    争论不休, 但最终还是向着自己皇帝, 不再提及闻盛。

    司徒寒治国有道, 既不会显得太过严苛,又不会太过仁慈, 颇得民心。

    楚云在楼上坐着,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半年之后再听见闻盛的消息,竟觉得恍如隔世。这半年来, 她都在认真读书,对外界关注不多。

    只偶尔听司徒寒提及一些当下困境,她从最开始的完全不明白,到如今也能给出些合理建议,可谓是进步良多。司徒寒都夸她。

    茶喝完了,该回去了。两个月前, 香云家里人给她找了门亲事, 将她接回家去, 如今香雪仍旧照顾她, 司徒寒另又找了个小丫鬟给她,名唤香罗。

    香罗是在路上捡到的,听闻她家中人都死了,孤零零一个,无法过活。香罗今年不过十三岁, 楚云看着她,时常想起年轻时候的月色。

    香罗同月色有些像,性子活泼,但不如月色那般泼辣。正想着,听见香罗在外面叫她:“楚姑娘,马车已经来了,咱们走吧。”

    “好。”楚云回神,找来小二结账,下楼。

    下楼时香罗走得快,一时撞到个壮汉。壮汉见她好欺负,将人拦住。楚云蹙眉,将香罗拉到身后。

    “她已经与你道歉,你还要做什么?”楚云虽纤瘦,但面目坚定,一时唬人。

    那壮汉看了眼她们,鼻孔哼了声,“算了,晦气。”

    香罗躲在她身后,夸道:“楚姑娘,你好厉害。他那一身腱子肉,好吓人,我都怕他揍我。”

    楚云安抚地笑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若是胡搅蛮缠,得理也变不得理。”她循循说来,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些年,她已经慢慢长成了一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月色护在身后的小姑娘了。

    “回府吧。”楚云道,与香罗上马车。

    如今司徒寒还住在王府,但近来缕缕被劝谏搬回宫城。司徒寒有些动摇,昨日还与楚云说起。

    楚云说的是:司徒,你其实是在害怕,对吗?你怕自己也会坚守不住,让这一切重演。其实不必害怕,你与他们不同。

    马车停在王府前,见楚云下来,守卫恭敬行礼,没想到司徒寒正在她院子里等她。他面色有些严肃,见她回来,起身:“你回来了。”

    楚云嗯了声,让香罗沏茶。“怎么了?”

    司徒寒道:“我昨日仔细想过,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有些害怕,但国之所以成国,不能乱规矩,我还是决定即日起搬回皇宫了,你……可要一起?”

    楚云摇头,她讨厌四四方方的皇城,讨厌四四方方的天,她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哪怕是别国他乡。

    司徒寒明白她的顾虑,并未多劝,只是似乎有些遗憾:“我其实猜到你会这么说,只是我若是回了皇宫,再想常为你解惑,可就难了。”司徒寒大多时候还是称我,并不与她称君臣。

    楚云掩嘴笑,她已经不再是到处都是疑惑的初学者了,“无妨,我还可以写信给你。”

    她话音一落,自己又愣了愣。她以前也常写信。

    司徒寒跟着笑,笑意忽收,又正经看她:“楚云,去年我问过你,对我是什么想法。你如今可还是一样?”

    楚云被他问住,别开视线落在矮几上。

    司徒寒继续道:“我当时也认真想了许多,从前我对你并不了解,只凭一个短暂的回忆,显得很唐突。可如今我觉得我对你已经了解了,我明白你是怎么样的人,有怎么样的思想。我还是觉得,我很喜欢你。我知晓你的过去,你说你变了,但我觉得没有,你依旧是那个会愿意给乞丐施舍饭食的楚云。倘若你愿意,我可以保证此生只有你一人。”

    楚云眸色微动,她不否认她对司徒寒有些好感,因为他是个很好的人,相处起来也很舒服。但是,但是……她有很多个但是。

    “我真的不想回到那座宫城里。”活像一个囚笼。

    她这是婉拒的意思,司徒寒笑了笑,说了声好,又将此事翻过。他还年轻,还有时间可以等等。

    他不想放弃楚云。

    司徒寒这么样想着,没想到时间并不够了。又一年春,闻盛卷土重来,一举灭了大顺,大顺本就是草寇出身,虽说打仗或许厉害,但阴谋诡计显然不比闻盛。大平再次寸寸逼近大渝。

    54.  第 54 章   交出楚云,可换休战。……

    战事又起, 百姓们怨声载道。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太苦了,这些年就没有过过几日安生日子。即便他们清楚,倘若这战事不打, 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可谁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呢?今日睁开眼, 或许还活着, 明日却不知了。自己的亲人总要去战场, 今日还能写封家书, 明日却不见得能收到了。

    司徒寒看在眼中,但没什么办法。他无法立刻结束这场仗, 也不可能退让。退让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与苦痛。

    兵戎相见,你来我往。

    几场仗打下来,大渝没有吃到苦头, 大平也没有占到好处,战局便日复一日地僵持。

    这已经是打仗以来的第三个月,眼看着又到了冬天,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在经历过一遍以后,楚云已经适应,不再像以前一样难受。

    香雪家中年迈的娘生病, 这几日回了家照顾她, 只有香罗伺候楚云。虽说是伺候, 但香罗觉得自己日子很好过, 并不需要做什么。大多数楚姑娘都很善解人意,只偶尔需要她端茶递水。

    今日楚姑娘不知为何,竟频频走神。香罗进来换了三次茶水,三次都见她在走神。

    香罗活泼,与楚云关系不错, 咬唇大胆道:“楚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楚云摇头,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额角。她倒不是有心事,只是不知怎么,这心里总是不安宁。好像潜藏着一只猛兽,叫嚣着要出来,撞得她心慌慌。

    她直觉要发生什么事。

    放下手中的书本,问起香罗近来外头的情况,香罗叹息一声,眼中充满了茫然与惆怅:“打仗,还在打仗。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楚云默然,她近来也在思考关于打仗。甚至在想,倘若那时她不以这种方式报复闻盛,是否天下百姓的日子会比今时今日好过一些?

    还未等她想明白,忽然一阵脚步声急匆匆而来。是司徒寒身边一直跟着伺候的人,面色焦急,“楚姑娘,楚姑娘……”

    楚云起身出门,问怎么了。

    那人急匆匆要她进宫,但半天没说清楚是为了什么事。楚云虽心中疑虑,还是照办,跟着上了进宫的马车。

    路上她试探过口风,那些人面色凝重,只说他们也不清楚。楚云那种不安感重新涌上心头,且比之前更盛。

    待见到司徒寒时,司徒寒先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下头,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一开口还是寒暄,问她近来过得如何。

    楚云不想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问起是否有什么事?

    司徒寒沉默片刻,将手中的信给她看。

    楚云接过信,心猛地跳了跳,一眼认出是闻盛字迹。闻盛说,让司徒寒交出楚云,便可两朝休战五年。

    一个女人,换五年的和平。

    毫无疑问,这是大好的交易。倘若是她的父皇,一定毫不犹豫就会交出她。

    楚云将信搁在桌上,冬日里光线昏暗,殿中还燃了灯,灯烛轻晃,映出的影子也跟着轻摆。楚云凝神片刻,抬起头来,与他对望。

    倘若司徒寒开口要求她体谅,她不会觉得诧异。至于难过,多少还是会有一些,毕竟她这一生好像都在被放弃,从没有人紧紧地抓牢她。

    她几乎以为司徒寒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他是一个皇帝,并且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合格的皇帝一定会以江山社稷为重。

    但是司徒寒却说:“我不会同意。”

    他目光坚定,好似泰山之势,“小云,你不是一个物件,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有你的人生,你也不是我们大渝子民,不管是谁来劝你,你都不能答应他。”

    他知道一定会有人从楚云那儿入手,他不愿意。

    “我既不会逼你给我任何答案,也不会要你做这种牺牲。”司徒寒站在灯下,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昏黄的光。

    楚云看着他,忽然笑了。

    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比那些东西都重要,不会放弃她。

    她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还是正儿八经郑重地和司徒寒说了声谢谢-

    闻盛几乎以为,这一定是必赢的赌局。大平国力无论如何,都比大渝强盛,他耗得起,大渝却不一定。五年,足够休养生息,简直令人心动。

    但没想到司徒寒会说不。他说他不愿意以楚云来换,楚云不是一个筹码。

    闻盛视线久久落在这一句话上,许久才放下那封信,烛火的火舌吞上白色的纸张。

    楚云不是一个筹码,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到身边。

    离开她越久,他越觉得想念她。甚至于连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也觉得想念。

    灰烬被吹落在棕褐色的地砖上。

    闻盛抬起头来,远远地看向大渝的方向。手边的桌案上还放着探子发来的密报,诉说着楚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55.  第 55 章   舍身。

    因司徒寒不同意, 两国战事便一直僵持,时不时便会发生几次规模大些的战役。转过眼来,便是春日。

    万物复苏, 生机勃勃, 院子里的那颗小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鹅黄嫩绿, 甚是养眼。城中的大街上也已经枝繁叶茂, 满眼春日灯光。

    可走在街上, 总觉得萦绕一股忧愁善感。百姓们脸上并没有笑容,反而总是耷拉着脸, 时常叹息一声。

    因大平与大渝交战,大多物资都支援了前线,又因战乱,许多粮食菜品也紧俏得很, 百姓们却不能不吃饭,再贵也得买,可这世道维持生计难,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恶性循环。

    甚至有流言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亡了国,好歹有安生日子过。

    如此懈怠言语自然不许传播, 那些说这话的人都被敲打过, 不敢再提。可他们心里, 始终会这样想。

    司徒寒近来心中疲倦, 他原本想着,闻盛不会太坚持。可没想到,这战争好像看不了尽头。从这一年春,又到了新一年春,百姓们日子过得越来越难, 司徒寒紧皱的眉头也越来越少有舒展的时候。

    司徒寒从前大概半个月会见楚云一次,近来已经快一个半月没有出现。楚云明白他的难处,她今日上街看在眼里,心里也并不好受。

    楚云在灯下静坐许久,春寒料峭,夜凉如水。香罗进来劝她早些休息,小丫头打着哈欠,眼皮沉沉。

    她觉好笑,应了声,灭了灯自去躺下。只是躺下之后,却辗转难眠。

    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她知道司徒寒不会同意。但她却觉得必须要这么做。

    熬到这一年初秋的时候,楚云终于与司徒寒明说:“你同意吧,用我换五年和平。”她说得直白,开门见山,一点废话也没有。

    司徒寒抬起头来,眸色幽暗,“不。”

    她背叛过闻盛,以闻盛的性格,一定不会让她好过。他是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容忍?

    楚云倏地笑了:“我自己愿意去,司徒,你不明白,我觉得这是有价值的事。”

    她不愿做困在牢笼里的鸟雀,也不愿做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有价值的事才不算白活一遭。

    司徒寒还是摇头,但最终拗不过楚云,楚云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司徒寒颓然跌落在椅子上,低低开口:“小云,你非要这么做的原因,时不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其实对他还有感情?”

    “也许吧。”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这样说,司徒寒一定会同意。

    司徒寒按着自己太阳穴,妥协:“让我想想吧。”

    如此过了七日,他还是同意了。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仍然尊重你。”司徒寒微微笑着,“我会给他去信一封。”

    “好。”

    楚云深呼一口气,忽然觉得轻松-

    在这一年的秋末冬初,楚云和闻盛再次相见。她骑在马上,站在司徒寒身侧,两军对峙,中间隔了两里。其实看不清人的神情,甚至也看不清脸,可楚云还是一眼认出了闻盛。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总能在一群人之中一眼认出闻盛的背影,这大抵是一种惯性。

    她侧头看司徒寒,他们定下的规矩是,等会儿楚云单枪匹马骑马过去,待回到大平军中,大平便退兵。

    时间不多了,她开口:“司徒,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我特别高兴这辈子能遇见你,有时候甚至会想,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否则的话,她的一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快乐,足以弥补前半生的那些不顺遂吧。但就是晚了那么一步,而这一步,却是跨越脚下千山万水的一步。

    她不再愿意做笼中雀,而司徒寒却势必要光复大渝,所以他们之间,即便不是此刻,也终有一别。

    “日后我若去游历天下,还能倚仗你吗?”她故作调侃,试图让这一刻的气氛变得不那么凝重。

    司徒寒配合地笑了笑,点头:“这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云也笑,她慢慢地骑着马离开大渝军中,大渝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她从前马骑得极不好,如今却可以四平八稳,甚至尽情驰骋了。

    闻盛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道身影,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楚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备受欺辱的小丫头了,除了骑马,还有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

    闻盛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要寻仇,其实不是,他只是想把她绑在身边,好吃好喝地供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个女人的身影,闻盛的心一点点地平稳,没想过那支箭会从自己身后射出。

    这个女人已经掀起了这么多的祸端,可皇帝却宁愿以这么大代价换她回来。皇帝同意,他们却总有人不同意。

    早有人打定主意,在这一刻要她死。不管怎么样,她一死,皇帝总会忘掉的。他们的皇帝最为薄情。

    而她一死,大渝那就没有了筹码,可以放肆攻打,再一次将大渝收入囊中。

    破空之声从他耳边响起,闻盛与司徒寒脸色皆是一变,同时由马上飞奔奔向楚云。

    杀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支箭,那太不保险,所以身后还有无数支箭。闻盛与司徒寒同时抓住楚云左右肩膀,千钧一发之际,顾不上争吵,三个人拧做一股绳,从马上跌下。

    身后霎时间变得混乱不堪,不知道是谁先喊的,总而言之,顷刻间兵戎相接,刀光剑影。两边的忠心人都凑上来护主,而另一边则进攻激烈。

    局势混乱难辨,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闻盛与司徒寒都想将楚云拉进自己身边,一时间局面僵持主,而身后又虎视眈眈。楚云还未反应过来,生死之间到底惊慌,待缓过神来,当即怒斥闻盛。

    “你这么多年,还真是一点没变。”她下意识觉得是闻盛指使。

    闻盛脸色变了变,似乎是嘲弄:“阿云,你真觉得是我做的吗?”

    他如此奋不顾身,倘若是他所为,岂非太过矛盾?

    虽说他的确是个矛盾之人。

    闻盛眸色渐暗,“别说这么多,跟我走。要不然会伤到你。”

    楚云被他问得一怔,余光瞥见他手臂上擦破的箭伤还渗着血。她一时哑然,收回视线看了眼近在身侧的兵刃相接之声。

    在她回答之前,司徒寒已经厉声道:“不行!小云不能跟你走,你连这种时候都保护不好她,还指望什么?”

    闻盛轻笑了声,似乎有讥诮之意,“难道你能保护好她?”

    倘若能,还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

    楚云替司徒寒解释:“他不愿意,是我逼他的。”

    他们今日选定的地方地势复杂,处在两山之间的一个狭窄关口,此刻忽然打起来,显得更为拥挤逼仄。

    闻盛抓着楚云,不停后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楚云讥笑一声:“这难道不是你本来的意图吗?事成之后,再赶尽杀绝。”

    闻盛没有否认,他原本的确是这么想。但现在他说的也没错,因为这是意外。他们已经被逼到山崖旁边,大平军和大渝军打得火热,谁也不让谁靠近。又各自呼叫他们的皇帝,让他们赶紧进到安全地带。

    闻盛与司徒寒对视一眼,仍旧谁也不肯松手。千钧一发之际,闻盛忽然朝司徒寒出手。司徒寒毫无防备,眼看要跌落山崖。

    楚云唤了声司徒,竟挣脱了闻盛的手,伸手去抓司徒寒。

    闻盛眸色渐冷,看着楚云飘飞的衣角,忽然觉得心痛,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闻盛跟着跳下去,一把捞住楚云衣角。

    56.  第 56 章   闻盛不想死,也不会让楚……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陛下……陛下坠崖了。”一时间无数人都抬起头来, 原本还想反驳,那是你们陛下,可抬起头来, 才发现二人一并坠下山崖。

    “陛下。”他们忘了继续打架, 齐齐奔向山崖, 只望见深不见底的深渊-

    楚云睁开眼时, 只觉得浑身酸痛, 右手小臂处传来阵阵痛楚,似乎是擦破了皮, 左腿小腿处也传来隐约的痛感,在她一动身时,痛感加剧。

    她不由嘶了声,待缓过这一阵痛楚, 才低头去看自己伤势。左腿小腿处似乎是摔断了,完全无法动弹。

    不久之前的事尽数回到脑海之中,她面露紧张,叫了声:“司徒!”

    “司徒,你在哪儿?”她坠落之时并未抓住司徒寒,脑海中一瞬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她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找司徒寒的踪迹。

    手边便是山崖, 她撑着山崖, 左腿处传来钻心痛楚。还未至起身, 先被人按下。

    冷厉的嗓音穿进耳中:“如此情深,倒也不必。”

    闻盛将她按下,不许她起身,冷着脸抓住她脚踝。他懒得伪装,声音也透着不可轻易靠近的冷。

    楚云被他按住脚踝, 有些警惕:“你要做什么?”

    闻盛忽而轻笑了声,紧紧地抓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裙子撕开,布料撕裂的声音抽动着她的心弦,楚云声音陡然更大:“闻盛!”

    下一刻,左小腿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竟是他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捣碎的草药。

    楚云声音一顿,心中那根弦松了些,“你……”

    闻盛将草药敷好,从她裙子上撕下一条,将小腿固定住,待都做完,才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眼中有些嘲弄之意。

    “从前骗你的时候什么都信,说的真话却一句也不信,阿云,我该说什么呢?”他阴森笑意浮现脸上,不过转瞬即逝,又是冷着那张清俊面庞,打量他们所处的环境。

    楚云以为崖上之事是不久之前发生的,其实她坠崖以后昏睡了一日,那已经是一日之前发生的事。

    闻盛当时抓住了楚云手臂,减缓了些冲击力,所以她伤势不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山崖之下横生而出的一个平台,大抵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命不该绝。

    “但这下面仍旧是万丈深渊,上面的人也找不到我们,也许我们会饿死。”闻盛转过头来,眼底浮现出笑意,“生同衾死同穴,也是美事一桩。”

    楚云冷冷打断:“别说这种假话了,倘若真没办法,你的草药是哪里找的?”

    她甚至都觉得,她了解闻盛,堪比了解自己。

    闻盛笑意更深,只是却添了一丝落寞:“阿云,你真的变了。”

    楚云不愿陪他追忆往昔,质问司徒寒下落。闻盛却说:“难道我还有义务救他吗?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他若是死了,我岂不是更称心得意?”

    楚云脸色一变,从他的表情之中读到一丝不对,追问:“他在哪儿?”

    闻盛冷哼了声:“死了。”

    楚云当然不信,挣扎要起身,闻盛眸色更晦:“阿云,坐下。”

    他妥协,指着身侧不远处的一处石头,“在石头后面。但他伤得重,还在昏迷。”

    他蓦地勾唇,“你最好听话些,不然我会杀了他。”

    楚云怒目:“你!”

    她慢慢坐下,忍着疼痛。她本不是能忍受疼痛的人,这么多年这一点从没变过。钻心的痛楚清晰地传来,楚云咬住下唇,手指掐住手心。

    闻盛看着她,也只有在这些小习惯上,才能找到从前的楚云。他心霍地软下来,放缓了声音,“疼的话,只能先忍着。”

    话音又在喉咙里卡住,她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她为旁人奋不顾身。闻盛忽然觉得心中憋闷,看着她咬牙忍着,额头抵在石壁上,一副难受的模样。

    还是看不下去,闻盛走近,一记手刀将她拍晕。晕过去的时候总是毫无知觉的,这样会好受些。

    楚云毫无防备,跌进他怀中。闻盛接住人,轻声叹息。

    也不是没办法离开,那些话也不是骗楚云的。他们的处境的确麻烦,那些草药是他拿树藤绑在腰上,在附近的石壁上采的,若要用这个办法离开,风险太大。一来树藤不够长,上下都不知隔了多远,二来也不够牢固,倘若中途断裂,那便是拿生命在开玩笑。

    可倘若留在这里等人救援,却也不行,这地方没有水也没有吃食,迟早会出事。

    闻盛不想死,也不会让楚云死。

    57.  第 57 章   “你好狠心,阿云。你要……

    楚云再醒来, 已经是夜里。时值深秋,夜里本就气温低,他们待的地方还迎着风, 楚云衣裳单薄, 无意识瑟缩成一团, 是被冷醒的。夜色沉沉, 除了呼啸风声, 再无别的声响。

    楚云一愣,慌张直起身, 唤了声:“闻盛……司徒……”

    “怎么,你怕我死了?”闻盛的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楚云一怔,见一道高大身影从暗处走出, 直到停在她身前。他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楚云这才发现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她才不是怕他死了,她只是了解闻盛,毕竟他不会舍得让自己死在这里的,他还有自己的大业和割舍不下的权力。她也不想死, 更不想认识那个司徒寒陪她一起死, 所以她只能指望闻盛带他们离开这里。

    闻盛在她身前蹲下, 轻笑了声, 只有隔得这么近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带了些嘲弄,大抵在嘲讽她。是,她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可这一刻, 还是得依仗他。

    闻盛在她身前坐下,背对着她,风大,她身子虚弱,倘若再受风寒,一定撑不到能走出去的那一天。他笑,只是在嘲弄自己。明知道她在利用自己,明知道的,但还是对她方才的那一点紧张感到欣喜。

    楚云没说话,过了这么久,痛感已经减轻不少,至少在能够忍受的范围里。但别的感觉却无法忽视,饥饿、口渴、惶恐不安。

    她吞咽一声,试图让自己忽视这一切,但腹中空空,已经让她觉得乏力。倘若再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他们都会死。

    闻盛忽然出声:“早知如此,何必与他同生共死?”

    楚云:“你这人……呵,卑鄙小人,还问这些?”倘若不是他偷袭司徒寒,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他果然从来都不会悔改,他永远是对的。

    楚云强忍着怒意,转移自己注意力,问起司徒寒情况:“司徒怎么样了?”

    闻盛道:“能怎么样?也许死了。”

    他看过他的伤,死倒是不至于。

    楚云又拔高音量:“你!你去看看他……你不能让他死。”但她没有任何把握,这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倘若闻盛铁了心要杀了司徒寒,她没有任何办法。

    闻盛仍旧背对着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虚,“倘若我不呢?你又能如何?你好像还不明白局势啊,阿云,现在是你们求着我。怎么?你又要拿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楚云默然不语。

    片刻后,“我求你……”

    “不许求我。”总为了别的男人求他。

    闻盛长舒一口气,不再逗她:“放心吧,暂时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可能死得比他快。”他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只剩下猎猎风声。

    楚云昏睡了一天,夜里便十分清醒,直到天快亮才重新睡过去。闻盛趁她睡下,去探了探情况。他将能拿到的藤条绑在身上,一点点往下探索,昨日已经探索过一段距离,今日继续,终于能见底。但他们能到的地方,距离崖底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闻盛扫视一圈,瞥见一旁有一个能容纳一人落脚的凸出石头。待查探完,闻盛沿原路返回,还得想办法将他们俩一起带下去。他简直是在做菩萨,闻盛自嘲地笑了笑。

    楚云还在原地睡着,和他离开时一样,只是很狼狈,嘴唇龟裂,面色苍白,瞧着虚弱至极。她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他们是男人,还勉强能撑住,但楚云一介弱女子,情况已经很不好。

    闻盛犹豫片刻,将自己手腕磨开一道口子,贴在她唇瓣。鲜热的血沿着她嘴角流进去,楚云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什么,抿了抿唇。

    就连做梦也不想接受他的东西吗?可惜不行,他非要让她喝下去,非要让她活下去。闻盛轻捏住她下巴,让她喝下自己的血。没有吃的还能撑一撑,可没有水,人会死得很快-

    楚云醒来时又是夜里,闻盛仍旧坐在她身前,背影一如从前挺拔。她实在撑不住,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就这么盯着他背影许久,忽然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撑起身,喉咙竟意外地缓润了些,但还是干,她掩嘴忍不住的咳嗽。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烟灰色的云雾在远方萦绕着,楚云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说话都费劲,因此只是坐起身来,一言不发。

    闻盛早听见动静,开口:“明日我会带你们离开。”

    楚云抬头看他,不知说些什么。风吹得她忍不住地瑟缩,她蜷曲成一团,靠着石壁。

    闻盛转过身,不由分说将她揽在怀里。

    楚云推了一下,被闻盛怒斥:“你想死在这儿吗?”

    楚云安静下来,默然没动,任由他将自己抱紧。他的怀抱还是一样温暖,楚云觉得奇怪,他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难道他连自己会不会手上也算计好了?

    她脑子昏沉,很快睡过去。

    闻盛垂眸,听见她规律的呼吸声,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第二日,楚云被问声叫醒,他要抱她下去,楚云不肯,坚持要他先救司徒寒。闻盛说他会救他,只是要先救她。

    楚云信不过他:“不,你若是不先带他下去,我情愿和他一起死在这儿。”

    闻盛脸色沉下去,他说的话是唬她的,现在的局势仍旧是她占据主导。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他无法舍弃楚云。

    “你好狠心,阿云。你要让我舍命救他。”

    楚云面色不改,坚定得很。闻盛只好先将昏迷不醒的司徒寒带下去,有些麻烦,因为司徒寒动不了,最后那一段距离闻盛只能带他一起跳下,以自己身体做了些缓冲,将人扔在草地上。

    闻盛折返,紧紧搂住楚云腰,带她一点一点下去。他也是个普通人,又不是神仙,这么多天水米未进,又来回折腾,早就体力不支。闻盛抓住藤条的手都有些颤抖,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楚云手背。

    楚云抬头,看着闻盛的脸,又很快地低下去。

    藤条毕竟只是藤条,这么来回折腾也支撑不住,在快要抵达的时候,藤条忽然断裂,楚云惊呼一声,与他一起下坠。落地之时,她不由得闭上眼,想象之中的疼痛却没带来,只是有些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脸颊。

    楚云讷讷睁眼,看见闻盛嘴角一抹鲜红,不止嘴角,他身后的地上也是一大滩血。

    他眼神迷离地看了楚云一眼,似乎是喟叹了声,而后便昏了过去。

    楚云许久才找回自己声音,唤了声:“闻盛。”

    闻盛没回应她,她后知后觉从他身上爬起,探了探他鼻息,松了口气。一抬头,看见了一旁的司徒寒。

    他们两个人同时失踪,又在两国边境,定然会有两拨人来找。无论是谁的人先找到,另一个人都势必要遭殃。楚云腿上还带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坠崖第一天,大渝与大平已经派人四处搜索,但这崖底到底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因而一时没有线索。楚云正着急着,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她心中一凛,回头,又松了一口气。只是一个砍柴的大哥。

    楚云回过神来,朝着林子里的人喊道:“大哥……”

    那大哥迷惑片刻,才循声而来。

    “这……这……”砍柴人惊慌失措,还以为躺着的两个都是尸体。

    楚云连忙编了个借口,只说他们是兄妹三人,一时失足跌落,受了重伤,请他帮助,有重金酬谢。她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便从闻盛身上扒拉了个上好的玉坠子给砍柴人。

    砍柴人虽将信将疑,但还是为了钱妥协。他自己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又解释:“大妹子,我也不是贪这点钱,实在是世道艰难,没有钱难以安生呐,现在那些米面粮食都贵得吓人,我们一家饭都快吃不起了。”

    楚云垂下眼,嗯了声。

    她知道。

    砍柴大哥一个人没办法一次带他们三个人离开,本想先带楚云离开,楚云怕闻盛忽然醒来,和司徒寒二人待在一起不安全,还是让他先把闻盛给带走了。没想到前脚那砍柴大哥刚走,后脚大渝的军队便找了过来,见司徒寒与楚云都还活着,一时欣喜。

    “楚姑娘,您与陛下一倒回去吧?”

    楚云摇头,沉默片刻道:“你们带他离开吧,至于我,自有我的去处。”倘若不是她,这仗也不可能一直没停过,大渝的兵士多多少少听过她的传闻,听她这么说,对视一眼。

    “那……楚姑娘保重。”

    那些人又问起闻盛踪迹,楚云只道不知,她睁眼就只见她自己和司徒寒。他们并未怀疑,带司徒寒离开。

    楚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还不太放心,怕有人监视着她,只好拖着伤腿往刚才那大哥离开的方向走。她走得很慢,砍柴大哥折返回来的时候,楚云正靠着树干难受。

    砍柴大哥疑惑:“大妹子,你怎么自己走过来了……”

    楚云叹了声,果然一个谎言总是要无数个谎言来圆的,她又不知道怎么交代司徒寒不见的事,只好说:“我那……死了,他忽然就失去了呼吸,我……”

    她故作伤心,大哥淳朴,倒也没有怀疑,只是让她节哀顺变,又问需不需要让他下葬。

    楚云摇头:“罢了吧,这世道难,就不搞那些仪式,就让他回归自然吧。”

    大哥跟着叹气,对“世道艰难”几个字感同身受,蹲下将楚云背起,回了家中。

    58.  第 58 章     那大哥家中离那林子……

    那大哥家中离那林子有些距离, 背着楚云脚程自然放慢不少,回到家中时已近日落。

    一路上,楚云与他闲谈, 得知他的名字叫刘二根, 是山脚下的一户农户, 爹娘膝下总共有三个儿子, 他排第二。爹娘跟着大哥过活, 他已经成家,娶了个妻子, 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原本该念书了,但因为全家人都快活不下去,便搁置下来。女儿比儿子小两岁,才四岁, 也活泼可爱。

    提起一双儿女和妻子,面相憨厚老实的刘二根脸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大妹子,你瞧着还年轻,不知许了人家没有?”楚云一怔,她已经不年轻了,这个年纪倘若在寻常人家, 该有个能说话的孩子了。她当刘二根是恭维, 二十几岁的人和十几岁肯定不同。

    “嫁过人, 不过运气不好, 他死得早。”

    刘二根面上露出了些惋惜之色,楚云生得貌美,跟天仙似的。刘二根对她颇有好感,因此也才会答应她的请求。像这么漂亮的人,一定嫁的也是个年轻有为的郎君才相配。听她说起丈夫已经死了, 自然惋惜。

    “妹子,你还年轻,又长得漂亮,日后定然还能再找到更好的人。”

    楚云摇了摇头:“不找了,也不是一定要找个人才能活下去。”

    刘二根叹了声,好生劝诫:“一个女人要活着太难了,还是得找个人才好。”

    楚云莞尔,没继续说这个话题。

    回到刘二根家中时,刘二根的妻子王氏出来帮忙。王氏已经听刘二根说过前因后果,方才帮忙将闻盛安顿下,只是仍有些担忧。

    “根哥。”王氏接过楚云的胳膊,搀扶她进门,一抬头看见楚云容貌,一时动作顿住。

    “娘子长得可真好看,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小地方能出来的人。快,快进来吧,我扶着你,小心些,莫要摔着。”

    王氏已经将孩子赶回房中,兹事体大,她方才安顿闻盛时,见他身上衣料材质上乘,价值不菲。这会儿扶楚云进来坐下后,将刘二根支出去烧热水,支支吾吾看着楚云。

    “根哥憨厚,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山崖高得吓人,虽说我们没去过,但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失足跌落?还请娘子将真相告知我吧。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惹不起事的。”

    楚云沉思片刻,却不能告诉她全部真相,只好又重新编了个身份,还得续上刘二根的寡妇之说。

    便说自己是大平富商之女,原本嫁了个如意郎君,可郎君去世早,自己又因美貌遭人觊觎,时常有人上门逼亲,她一介女流,自然无法应付,便回了家中,找两个哥哥与爹撑腰。原本日子也相安无事,可惜后来家中父亲突然病重,继母同人私通,谋夺全部家产,又对他们兄妹三人穷追不舍……

    她编得有模有样,甚至说到高潮处还哭红了眼,终于将王氏骗过。王氏跟着骂了几句,又嘱咐她别怕,安心养伤。

    “我去瞧瞧根哥的热水烧好了没有?你先坐会儿,我再给你找件我的衣裳换。”

    “多谢嫂子。”楚云的道谢是真诚的,目送王氏出门。

    王氏走后,她在房中静坐许久,才转头看向一侧的炕上躺着的闻盛。这户人家生活条件不过如此,摆设不多,只有些基本的家具,那些家具也都已经陈旧了。

    闻盛还未醒来,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惨白,眉头紧紧皱着,想来是梦见什么不高兴的事。他不高兴的事可太多了。

    楚云垂下头,其实她本可以把他出卖了,他重伤不醒,倘若给了大渝人,一定死无葬身之地。恨他的大渝人太多了。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一报还一报,方才闻盛不论如何也救了她。

    楚云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一瘸一拐地出门。沿着走廊往左,就是小小的茅屋搭的厨房,刘二根和王氏正在厨房中忙碌。刘二根坐在灶台前生火,王氏叮嘱他快一些。

    王氏一抬头,见楚云过来,有些着急:“云娘,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坐着休息吗?你身上有伤,不能随意走动的。”

    楚云扶着柱子,摇头说:“我没什么,只是……能不能劳烦你们再请个大夫来?我兄长的伤似乎比我严重,至今还没醒,我有些怕。”

    王氏一愣,“哎哟,瞧我们俩,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只是云娘,咱们这地方偏僻,大夫医术也就那样,你可别介意。”

    楚云摇头,说自己不介意。

    刘二根便放下了烧火的功夫,先去一里外请赤脚大夫。王氏则是烧火烧水,给闻盛清理伤口。王氏用木盆打了盆水,打湿毛巾,嘴里念叨着,似乎有些不忍:“你哥哥这伤可真够重的。”

    她小心把衣服扒开,才发现后背上一大片擦伤划伤,好几个伤口,胳膊上也有好多处伤,淤青更是多。

    楚云走神,王氏以为自己说错话,毕竟听刘二根说,她另一个哥哥伤得太重,直接死了。

    王氏不敢再说太多,只安静清理伤口,待清理完伤口,刘二根和大夫正好回来。

    楚云已经换上王氏的粗布衣裳,将头发随意绾髻,退到一边。大夫直奔床边,来的路上已经听刘二根说过,是在悬崖底下捡到的人,摔下来的。

    大夫看了看伤,脸色不太好看,“只怕伤到了内脏,不太妙啊。”

    楚云这才往前一步,开口:“没事的,大夫您尽力。”

    天色已晚,蜡烛的光显得势单力薄,照得一屋的影子轻晃。楚云微垂着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绝不会怪您。”

    59.  第 59 章   他是个疯狂的赌徒。……

    大夫看着楚云, 片刻后,点头,回应她的话:“好, 老夫必定竭尽全力。”

    楚云嗯了声, 退到一边。大夫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位, 多年来经验丰富, 打开药箱便开始为闻盛治病。王氏与刘二根各有分工, 王氏有照顾人的经验,自小照顾孩子, 孩子生病时她也在一旁照顾,照顾起病人来毫不手生,动作熟练。

    刘二根则出去烧热水,唯有楚云, 在这忙碌之中退到一旁。夜色苍茫,一轮弯月如钩挂在不远处的树上,已至秋日,连鸟鸣都稀疏。

    她在门槛上坐下,抱着自己膝盖,忽觉这一刻有些熟悉。

    过了会儿, 想起是上一回在清澜殿, 闻盛为救他被点思刺伤。那时候他是故意的, 楚云早知道。

    那么今天呢?他也是故意的吗?

    楚云无法确认不是, 或者是。她觉得其中一定有他赌的因素在。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永远都喜欢拿她的情感赌。

    楚云下巴搁在右腿膝盖上,感觉到有些硌得慌,她抱紧了自己的腿。左腿上的伤处又痛起来,她未和大夫说起, 他们夫妻俩也忘了。

    夜风微冷,吹得她脸颊和手心都发凉。他们在里面忙活许久,楚云就在外面坐了多久。

    王氏以为她是心里伤心,害怕面对,并不打扰她,让她自己冷静。

    直到快近寅时,王氏啊了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打破这阒寂的长夜。楚云从走神中拉回思绪,听见王氏声音,心中一跳,撑着门框起身。

    是……他死了吗?

    楚云吹了半夜冷风,这会儿脸色发白,手脚乏力,推开门与王氏正打个照面。王氏惊喜道:“云娘,你哥哥他醒了……”

    王氏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顽强之人,明明大夫说他伤得很重,可能会死。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王氏见证一场死里逃生,为一个生命的存活而惊喜,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对生便抱有热烈的欢喜。

    她满面笑容地拉着楚云的手,正欲感慨几句,话音却戛然而止在楚云的跌落里。

    “云娘?云娘……”

    楚云意识渐渐涣散,最后听见王氏在叫她名字。王氏接住人,吓了一跳,赶紧把楚云扶到床边。

    闻盛刚醒,还没太多精力,看见他们把楚云扶过来,虽然还没弄明白他们身份,但看情况不是坏人。

    “她怎么了?大夫?”闻盛紧张着,要撑起身来,被刘二根按下。

    “哎,大兄弟,你的伤还没好,不可以随便起来。”

    大夫叹气,累得不轻:“你们这是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你快躺下吧,我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办。”

    闻盛被按着躺下,可是现在一直紧紧盯着楚云未曾离开。大夫摸了摸楚云额头,烫得下人,又听闻盛焦急地交代情况,“她腿上有伤,不知道别处还有没有伤?而且……她可进过水米?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东西了。”

    王氏懊恼地喊了声,她竟这么粗心大意,没注意到楚云的伤,“她夜里吃过些东西,不过吃的不多,水也喝了。”

    闻盛稍微松了些气,只是眉头仍旧紧锁,盯着楚云苍白的面庞。大夫到处看了看,除了腿上的伤,别处倒没事。

    大夫替她包扎好,用木板固定住伤口,又叮嘱不许让她乱动,否则日后骨头会长歪。

    王氏和刘二根应着,一直忙活到天快亮的时候,大夫才终于能歇口气,他喝了口水,又给他们写了些方子,与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

    刘二根见他辛苦,收拾出地方让大夫先睡一觉,夫妻俩也自去休息。

    临走前叮嘱闻盛别乱动,他说有什么事,找他们就好。

    闻盛了解了他们身份,从他们口中听见楚云的说辞,又将身上另一个值钱物件也给了他们,“多谢你们,你们是好人。”

    好人,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说过这个词。

    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待夫妻俩走后,闻盛躺在床上,望着灰布床帐放空许久。

    回神的时刻,忽觉身旁的楚云呼吸弱到听不见,心中一紧张,挣扎着探她鼻息。微弱鼻息喷在他指节,闻盛心才放下。

    他长叹一声,呼吸间带动胸口疼痛,大抵是肋骨断了,内脏也有出血。后脑勺也传来痛楚,应当是落地时伤到。

    但还好,楚云没事。

    闻盛垂眸,伸手去抓楚云的手指。她此刻是不会反抗的,可以任由他搓扁揉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甚至送到嘴边,在她手背上落下轻柔一吻。

    只有此刻罢了。

    方才时间紧急,他没来得及问司徒寒的情况,左右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问也罢。闻盛握住楚云的手,安心睡下。

    这一觉睡到下午,王氏前来替他们擦拭,正好闻盛醒来。他手中还抓着楚云的手,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看身边的楚云醒了没有。

    楚云还未醒,但热好像退了些。他松了口气,才看向王氏。

    王氏掩嘴笑了笑,促狭开口:“我瞧你们不是兄妹吧。”兄妹也有感情好的,可那种感情好法,与他们俩并不相同,他们俩看起来更像是一对。

    闻盛未置可否,只说:“劳烦嫂子照顾。”

    王氏听他不否认,心里有了底,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说兄妹,但没有过多怀疑。她将布巾拧干,给楚云擦了脸,又重新洗过,递给他自己洗。

    闻盛洗完脸,王氏便出去了。她还得做一家人的晚饭,带两个小孩儿。

    家里的两个小孩儿对他们两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很好奇,已经在走廊外来来回回好几次,大概是被叮嘱过不许打扰,因此只敢探个头过来,看一眼就跑。

    两个孩子瞧着机灵,眼睛大而莹润,闻盛看着,忽然想起他们之间没了的那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像那个小姑娘一般大了吧。

    闻盛垂下眼睫,偏头看楚云。楚云眉头微皱着,好像又做了什么不高兴的梦。

    或许是梦见他吧。闻盛艰难抬手,替她拂开额角飘乱的头发。

    闻盛行动不便,连抬手都艰难,刘二根出去砍柴,只有王氏在家。王氏做好晚饭后,先来喂闻盛。

    闻盛摇头,示意她先喂楚云吃。

    王氏又笑,没说什么。他们家境贫寒,没什么东西招待,只有稀饭配野菜。

    待他们俩吃过,王氏才去喂两个孩子吃饭。门开了一扇,看不真切外头情况,只依稀听见王氏和孩子的话语。

    大抵是孩子不听话,调皮不肯吃饭,王氏嘴上教训着,可那话听着是教训,实际上也充盈爱意。

    闻盛看着洒进房中的夕阳余晖,萧瑟秋风钻进来转一圈,他握了握楚云的手,从嘴角泄出一声叹息。

    60.  第 60 章   “你认为你爱我很多?”……

    楚云原本热都退了些, 可一日夜里,不知为何,又发起高热来。

    闻盛是半夜被她手心温度热醒的, 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在这种陌生环境里, 尤其睡不安稳。但是夜里, 他做了个梦, 梦见楚云与他说再见。她站在那个山崖边,头发丝被风吹得飘荡, 神色脆弱到仿佛一吹就能散。

    她说,我要做自由自在的云。然后竟一跃而下,闻盛伸手去抓,却只抓到她一片破烂衣角, 眼睁睁看着她坠落。

    醒来时,心口还疼。他大口喘息,忽然反应过来,手心里的温度不寻常。

    他思绪一顿,巍巍颤颤伸手去摸她额头,烫得吓人, 呼吸更是微弱, 仿佛马上就要死掉。

    闻盛头一回慌了手脚, 撑着身子起来, 去敲刘二根的门,“阿云……她又起高热了。”

    刘二根和王氏轻手轻脚起来,没把孩子吵醒,查看楚云情况。王氏连忙去弄毛巾,搭在楚云额头, 刘二根则去煎药。

    那日大夫临走前,留了方子,他们按着方子去抓了药回来。

    闻盛在一旁坐着,握着楚云的手,眼神焦急。楚云大抵还被梦魇缠身,嘴上念念有词,只不过都听不清说什么。

    王氏劝他别急,“云娘定是有福之人,再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闻盛紧抿着唇,嗯了声。

    煎药费了些功夫,待给楚云喂下,又至天光熹微。王氏与刘二根打了个哈欠,闻盛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打扰你们了,你们快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好。”

    王氏与刘二根对视一眼,自去睡下,让他有事便叫人。

    楚云喝下药,病情却没好转,不仅没好转,甚至似乎更严重了。她一张脸通红,嘴里也念叨不停。

    闻盛神色肉眼可见地紧张,王氏也感叹,“你说你们俩……分明是你伤得更重,怎么云娘倒……”

    闻盛目光灼灼,“她身子弱。”

    当然,这与他脱不了干系。闻盛垂眸,眸色一瞬黯然。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竟因因果。兴许是他种的因太多,果却应在了楚云身上。

    倘若可以,他情愿代她去死。倘若他死了,是否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会过得很好吧,很快地会把他这个人忘却,也许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多年后含饴弄孙,只后悔此生遇见一个名唤闻盛之人。

    闻盛守了楚云整整两日。

    楚云一直觉得自己在一场飘忽的梦境里,梦里总有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那场雪一直下一直下……

    她睁开眼时,有一瞬的熟悉之感。她想起几年前,在梁述宅子里醒来,她的人生好像是轮回的圈,怎么又转回来?

    楚云眼前一片模糊,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床边似乎躺着一个人,她好像知道是谁,叫了声:“梁大哥。”

    闻盛被她的动静吵醒,正惊喜着,猛然听见她这一句,心情顿时复杂不堪。

    她的心里也许早没有他的位置了,她可以为了梁述求他,为了司徒寒不计生死。但再也没有一寸天地容得下他。

    明明从前,她心里满满都是他。

    当真是因果报应了。

    闻盛压下复杂情绪,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热终于退了,但她整个人身体发着凉,发过汗后便是如此,又透着一股黏腻的不舒服。

    楚云意识慢慢清醒,看见闻盛的脸。哦,原来是闻盛,是啊,她记得王氏说,他醒了。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他这么爱权力的人,怎么舍得让自己去死呢?

    楚云别过头,浑身软绵绵的,眼皮垂下来,她很快再次睡过去。

    把闻盛吓了一跳,还是王氏有经验,把他安抚住:“哎,你别紧张,这是好了,只是累了,睡着了。我已经让根哥去做饭了,你忙了这么久,都没好好吃过饭,先去吃饭吧。总不能她醒了,你再昏过去了。你们俩这么来来回回的,可把人要折腾死。”

    闻盛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把王氏逗笑。他身体好了些,已经可以简单走动。上桌吃饭时,闻盛第一次正式看见那两个孩子,大点的是男孩,小点的是女孩。

    兄妹俩感情很好,黏在一起,不停地打量他。

    闻盛低头吃饭,心里却有些复杂。

    他们俩不愿意好好吃饭,王氏出来,又把人教训一顿,刘二根憨厚,便劝和。两个孩子缩在爹爹背后,耷拉着脸。

    一家人和乐融融。

    闻盛只觉得有股暖意涌上心头,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简简单单的,幸幸福福。

    楚云一觉又睡了两个时辰,醒了之后,闻盛将热过的稀饭一口一口喂给她。楚云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并未过多抗拒,安静地低头吞咽。

    闻盛忽然逗她:“你就不怕我下了毒?”

    楚云头都没抬,自然也没作声,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显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

    这两日闻盛与他们夫妻俩了解起情况,问起司徒寒,得知楚云说人死了。还得知楚云说自己是个寡妇。

    他一时勾唇不语,这会儿楚云醒了,他又说起司徒寒来,“听闻司徒寒死了?”

    楚云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你很想看他死了吧,可惜你要失望。”

    闻盛轻笑了声,将一勺稀饭吹凉送到她嘴边,“我知道,他没死。他回了大渝。”

    楚云看他一眼,大概想问他怎么会知道?

    闻盛没答,他猜得到,这是大渝国土,楚云说他死了,却一点伤心之色没有。很简单就能猜得到。

    碗里的稀饭见底,闻盛放下碗,忽然又问:“既然大渝人来过,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们?”

    他看着楚云的眼睛,近乎逼问。想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但楚云只是轻笑一声,“只是巧合罢了,早知道他们会来,我就不会让刘大哥先把你带走。”

    闻盛转过头,“你怕我醒过来会杀了他?”

    楚云没答,反而说起梁述,“梁大哥后来如何了?”

    闻盛道:“自然是升官发财,你以为他爱你很多么?阿云。”也不过如此。

    楚云轻飘飘地回:“你认为你爱我很多?”

    61.  第 61 章   你根本不配。

    她轻嗤, 闻盛只爱他自己。

    如果没有他的虚情假意,她的人生何须至此颠沛流离。他要做皇帝便做皇帝,要利用她的容色便利用, 偏偏要装作一副很深情的样子, 也不知给谁看。

    闻盛见她一脸嗤笑神色, 不欲再多说, 这话题说下去只有无休止的讥讽和争吵。他无可辩驳, 只是将碗收了,拿去给王氏。

    跨出门, 在廊下遇上兄妹俩。他们正在玩游戏,哥哥蒙着眼睛抓妹妹。妹妹高兴地不得了,笑声清脆,一时不察, 撞到闻盛腿上。

    妹妹知道这是客人,并且娘亲说,这二位客人很尊贵,叫她和哥哥不要打扰客人。他们对客人充满好奇,因为他们从没有过这样好看的亲戚,不止好看, 她年纪还小, 不知道怎么形容, 反正就是和他们平时见过的那些叔叔伯伯姨姨婶婶都不同, 一看就不同。

    妹妹往后退了一步,被闻盛吓到,踉跄着跌坐在地,说了声对不起。闻盛见孩子粉雕玉琢,心中不由欢喜, 但见她畏惧自己,一时叹气。

    他将陶碗递给妹妹,请她交给王氏。闻盛微弓着身,说话轻声细语,他又生得俊俏,妹妹低头接过东西,先跑着去了厨房。

    哥哥见妹妹摔跤,已经扯下眼上布条,有些敌意地看着闻盛,以为是他害妹妹跌倒。哥哥只比妹妹大两岁,也是小孩子,虽然很怕,但还是鼓起勇气看着闻盛。

    闻盛将他们俩的稚气可爱看在眼里,不由失笑。

    他还了碗,又不想进去面对楚云,一声叹息后,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他们的院子用篱笆围成一圈,篱笆大小不一,可见是自己亲手做的。那石凳也是,其实不过是个大些的平整些的石头,并未经过打磨。

    篱笆旁边种了棵大树,大抵是他们大渝特有的,闻盛认不出名字。入秋后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零星缀一点枯黄落叶。

    篱笆外有一条山野小路,路边生着花草,对面是一片密林,只是在这时节,也只显得寂寥。

    他忽地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那时日子过得难熬,并不曾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每日被人欺辱打骂,克扣饭食,根本没有资本想玩乐之事,每日忍着伤痛与饥饿入睡时,只想明日该如何活下去。在深宫里见过的死人太多,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他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北燕亡国之时,闻盛命人将北燕皇族千里押送盛京。他再次见到了久违的父皇,他的父皇,已经垂垂老矣,与当年无甚相似。

    在闻盛的记忆中,那个男人是英俊潇洒,放荡不羁,同时残暴不仁的。但他面前的那个,却是畏畏缩缩,胡子发白,一脸的皱纹,一双眼浑浊不堪,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甚至瑟缩不已。

    他打量着闻盛,第一眼没认出来,直到许久之后,才犹豫着问了一句,是不是见过他,见他有些面熟。

    多可笑,竟然每一个人都不记得他。

    因为那时候,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值得被人记住。多年之后,他回来复仇,仇人却不记得有这个人,这当然不够爽快。

    于是他命人折磨他们,试图逼迫他们想起,酷刑之下,却只有求饶声连连,关于那些久远的尘封的记忆,却无人打开。

    闻盛那时忽然觉得无趣,一瞬间恼怒,于是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们,他曾是谁,曾如何受过他们的欺辱,如今又要如何回敬他们。

    此刻想来,那一刻他痛快吗?似乎也不如所想那般。

    眼前恰好有一片落叶掉落,闻盛伸手接住,一时无言。

    楚云腿伤不能动,只能卧床休养,也不能离开。闻盛与她在刘二根家中住了几日,心中隐隐担忧会不会有人找来。假如有,他又该如何?

    楚云也担忧此事,但与他所忧不同,她只担心连累到刘二根一家。

    闻盛伤重,却成日里活蹦乱跳,王氏与刘二根惊叹他的恢复能力。楚云只冷冷地扫一眼,心想祸害遗千年。

    原本王氏照顾他们还心有余力,可妹妹忽然发起热来,小孩子生病不比大人,倘若病重些,极有可能抗不过去。

    王氏与刘二根疼爱孩子,对一双儿女一视同仁,从不因为她是女儿而轻视。一下子经受不住打击,顿时憔悴不少。

    王氏留在家中照料女儿,刘二根却还得出去砍柴讨活计。他们前两日去镇上的当铺将闻盛给的东西当了,但当铺的人顾意压价,那等好东西也只给了一百两银子。

    如今世道乱,银钱也不如从前值钱,倘若是以前,一百两足够他们生活富足。可如今么……

    王氏才从孩子房里出来,与闻盛正好遇上。闻盛见她眼下乌青,神色憔悴,显然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

    他宽慰道:“嫂子别急,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氏勉强挤出个笑,“但愿如此,我舍不得,真舍不得。当时怀她的时候就折腾,吃不下东西,也干不了活,还以为这么折腾一定是个小子,没想到生下来却是个女娃娃。那个时候日子还不如现在难过,我心想女娃娃好啊,我喜欢女娃娃,以后等她长大了,就给她找个好亲家……哪里想到……”

    “后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差点活不下去,那时候有人劝我把女儿卖了,换点钱,我舍不得啊。咬咬牙坚持下来,也活到了这么大。可是现在……现在老天却要把她抢走了,我这心哪……”

    王氏垂泪,以衣袖擦去眼泪,却越哭越凶。想起闻盛毕竟是外男,道了声抱歉,便躲去厨房里哭。

    闻盛看着她背影,眉头微压。

    楚云在房中依稀听见了几句,正走神,见一憧影子进门。闻盛迈过门槛,问她要不要喝水。

    楚云不好走动,犹豫着,问起孩子情况。

    闻盛给她倒了杯水,道:“还没有好转,嘴里说着胡话,喝了药也不见好。”

    楚云接过水杯,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都想起了那个孩子。

    闻盛忽然问:“阿云,假如……你说,假如,我们的孩子……”

    “没有这种假如。”楚云冷冷打断他,又添一刀,“你根本不配。”

    闻盛噤声。

    楚云骗他有孕的时候,他曾认真地想过,一个属于他的孩子的一辈子。大抵也如他们一般可爱,又懂事。

    楚云何曾没想过?她自幼时便想,倘若日后她有孩子,她定然会给孩子尽她所能的宠爱。

    那时候也欢欢喜喜地想,日后嫁作他妇,让他教孩子识文断字写文章,她就教孩子如何做糕点好了。

    后来,一切都被打碎。

    62.  第 62 章   教孩子们念书。

    那个小姑娘的病在第四日终于有所好转, 热退了下去,人也醒了过来。王氏与刘二根抱头痛哭,喜极而泣。

    听闻消息, 楚云也松了口气。她这些日子看着那个小姑娘生动活泼, 倘若她真撑不住去了, 她心中也难以接受。

    “大抵是好人有好报吧。”闻盛在楚云床边悠闲坐着, 手撑着额头, 看向楚云轻轻笑着。

    楚云眉头微皱,轻声呛他:“这话不见得准确, 倘若准确,那你怎么还没有恶报呢?”

    闻盛笑意陡然消失,挑眉,慢慢起身。他虽比楚云情况好些, 但毕竟是人,不可能逆天地好转。

    “我去看看你的药。”他跨过门槛,衣角消失在外头的天光里。

    楚云不能动弹,虽很想去看看小丫头的情况,但也只能作罢。听院子里的热闹,可见他们高兴之情。

    夜里王氏过来看楚云, 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只不过这几日的劳累, 一张脸憔悴不堪。人逢喜事, 话便有些多,王氏忍不住地说起自己的心情。

    “我当时听见她叫我阿娘……真是差点哭出来,我从椅子上一下弹起来,立刻去给我乖乖倒水,太紧张了, 还打翻了茶壶盖,弄得桌上都湿了。”她说起这些,此刻回忆起来,那一刻是真的无比喜悦,但现在再看,却掺杂了无数的心酸。

    王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自觉丢人,侧过身不看楚云,以衣袖揩去眼泪。

    “不说这些了,云娘肯定也听烦了。我都快变成啰嗦老太婆了,咳。”王氏深吸一口气,用发红的眼看向楚云,问她这些日子的情况。

    “这些日子我没顾得上你,都是你家那口子里里外外操持,我还怕他一个大男人粗心,照顾不好你,现在看来,也还行。”王氏说起闻盛,不自觉笑容促狭。

    楚云娥眉微拧,纠正王氏的话:“他不是我家那口子,嫂子,我与你说过的。我是寡妇,嫁过人,丈夫死了。”

    王氏一愣,她虽听楚云说了,起初也信,可后来越看越不对劲,这两个人哪里是兄妹的样子……如今听楚云坚持,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我瞧你们俩长得也不像,相处起来,他又总是含情脉脉的,紧张得不得了,这才觉得……”王氏解释,觑着楚云反应,她不是爱探听旁人八卦的人,倘若楚云不高兴,她日后不再说便是。

    楚云听她这么说,丹唇轻启,吐出一声叹息:“嫂子,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简单些说,年少时,我们曾有过些情愫,那时候差一些就要定亲,只不过他这人心思深……他不愿意娶我。所以我才嫁给了旁人,可后来我丈夫死了,他又出现,说什么再续前缘。”

    楚云说得绘声绘色,“你说,我能答应吗?我心里只念着我们小时候那点情分,要不然我早让他死了。”

    王氏听得惊骇,没想到这郎君瞧着关怀备至,又用情至深,原来是这种人。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劝楚云:“云娘,这种男人不能要,听嫂子的,你做得对。”

    她们二人正说着话,闻盛从外头进来,他虽穿着刘二根的旧衣服,也压不住矜贵气度。

    在门口就听见她们声音,“聊什么呢?”

    王氏别扭地看了闻盛一眼,重重叹息,“没什么,我先出去了。”

    闻盛看得出王氏态度的转变,只是不知为什么,只好看向罪魁祸首。楚云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你同她说什么了?”

    楚云道:“不过是说,你与我并非一路人。”

    她轻轻地捞起床边那方矮几上的绣绷,躺在床上终日无事可做,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她真要疯掉。所以才让王氏拿了绣绷过来,她想绣两方帕子。

    闻盛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她动作,听见绣花针穿过麻布时轻微的摩擦声响,楚云低着头,视线专注。

    不是一路人么?他回身,撑着方桌坐下。

    似乎确实如此。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一路人。

    他有他的算计大业,是阴险狡诈之人,而楚云,却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倘若那日她没闯进自己马车……

    闻盛轻捻指腹,可一切就是发生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发生过的事情总无法逆转-

    小姑娘喝了几天药后,渐渐好转,又能下床走路,笑容灿烂,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动不动便气喘虚弱。

    “妹妹,你又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坐会儿?”哥哥小名叫大牛,妹妹小名叫小花。

    小花摇头,“我没事,哥哥,你别担心。”

    大牛不放心,还是把人架回了房子里,让她好好坐着休息,又给她倒茶倒水。

    这两日,哥哥对妹妹更加爱护,各种宠着让着,生怕她再有一丁点损伤,楚云看在眼里,不由失笑。

    小姑娘生过一场大病后,人更乖巧懂事,又见楚云还只能躺在床上,觉得她肯定难受极了,便每日过来与她说话。

    楚云因此与小姑娘混得更熟。

    “姐姐,我今日在路上摘的花,送给你。”小花把手中的不知名野花递给楚云,特意从一把之中抽出一支,别在楚云耳边。

    “姐姐戴上花就更好看了。”小花笑嘻嘻地夸道。

    王氏进来,听见她叫楚云姐姐,纠正她:“应当唤姨姨。”

    小花看了眼楚云,觉得她十分年轻,并不像姨姨,但母亲这么说,还是跟着唤了一声姨姨。

    楚云嗯了声,与王氏说:“嫂子,这些日子我有个想法,一直想同你说,不过怕你不同意。”

    王氏停下手中动作,神色严肃起来,坐至床边,“你说吧。”

    楚云看她如此神色,不由轻笑,让她别紧张,“其实……我是想说,我读过些书,虽没什么大学问,但给孩子开蒙应当还做得来。我只怕还在叨扰你们许久,倘若婶子和大哥不介意,我可以给两个孩子教些简单的识文断字。也省得我成日里无聊。”

    王氏一愣,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们这种穷乡僻野,学堂是不敢想的,连个有学问的人都没有,虽说他们夫妻俩有意想让孩子念书,也没有条件。

    如今楚云这么说,王氏大喜过望,“我、我怎么会嫌弃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云娘妹妹,你真是好心人。嗐,你瞧我们俩这事儿做的,怎么还能要你们的钱呢?等根哥回来,我马上让他把剩下的钱都还给你们。”

    她情绪激动,楚云连忙拦下:“不不,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要钱的,你们救了我们,还收留我们,那是我们的报答。至于教孩子们念书,这算不得什么。”

    63.  第 63 章   重来一次,我只会直接杀……

    那日楚云提出建议之后, 王氏与刘二根商量,刘二根拍手叫好,甚至又来道一遍谢。楚云连忙扶起他, 再三说不必如此, 她不过举手之劳。

    可要教他们念书也需要条件, 他们这些乡野村夫家中决计没有那些东西, 书也没有, 写字的笔墨纸张更没有,那些东西都太贵了, 于他们而言,连吃饱喝足都成奢望,哪里顾得上那些。

    楚云思忖片刻,道:“二根大哥, 你不要担心,那些东西都不是必要的。譬如说毛笔,其实用炭灰也可,至于纸张呢,在石壁上写字即可。书本也没事,我还记得怎么写, 我可以默写出来, 再教他们就好。”

    刘二根与王氏对视一眼, 尽是喜悦。

    第二日刘二根给楚云弄来一块薄些的石壁, 回来时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挠头说:“云娘妹子,今儿我去找这东西,遇上了同村的人,他们问我找这玩意儿做什么, 我一时高兴,就告诉了他们,他们一听有这样的好事,也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过来,不说别的,好歹认些字。你……你若是介意,我便回绝了他们。”

    楚云莞尔,这算什么大事,既然她要教,多几个孩子也无妨。

    刘二根笑意更甚,直夸楚云不仅美若天仙,这心肠也跟菩萨似的。楚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赧然低头,看向刘二根带回来的石壁。

    那石壁不厚,但也很重,楚云要费些力气才能拿得动。

    闻盛在一旁看着,忽地出声:“若是你累了,我也可以教他们。”

    楚云头也没抬地嗤笑,“不必了,我可不敢让你教人。你教他们什么?教他们算计?教他们利用别人的感情,还是教他们不知廉耻,手段下作?”

    闻盛笑意微敛,“我只教他们识文断字。”

    楚云不再回答,低头清理石壁。刘二根给她找了支炭做的笔,可以在石壁上写写画画,若是写满了,便用抹布沾水洗去。

    这样做省去所有成本,只是有些麻烦,倒也不碍事。

    毕竟她要从单个字教起,也用不了太多地方。

    她授课的第一日,一共来了六个孩子,另外四个是近一些的村民家的孩子,年纪与大牛和小花相仿,而且个个都很规矩懂事。来的时候,还给楚云带了礼物。

    “云先生,这是我娘特意让我带的,是家里的羊产的奶。我娘说,您虽然不要报酬,可见面礼总得给你带些。”

    “云先生,这是我们家的糍粑,也是我娘自己做的。”

    ……

    楚云被他们围在床边,一时竟有些无奈,“好了好了,先坐下吧,不说这些了,那咱们就要开始念书了。”

    孩子们在她床边围坐一团,坐在长凳上,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明亮炯炯。

    闻盛怕楚云有什么需要,便在一旁的角落里安静坐着。他靠着墙,撑着自己额头,视线从那些孩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认真的楚云身上,一时陷入沉思。

    这一幕是如此的和蔼,如此的舒适养眼。

    这一日楚云一直忙活到用午饭的时间,孩子们也要回家吃饭。原本他们该直接回家,可临走时却恋恋不舍地问楚云,下午能不能还来?

    楚云略一沉思,给出肯定的答案。

    王氏做好饭菜送来楚云房中,让她好好休息,闻盛要替她盛饭被拒绝,“我自己可以。”

    闻盛松了手,把碗递给她,“你这么弄,会把自己弄得很累。你是病患,还需要修养,阿云。”

    楚云无视他眼中的关切,轻嗤道:“我有分寸,我又不想死,不劳你操心。”她扒拉了一口饭食,方才说了太多话,这会儿十分饥饿,吃起东西来简直狼吞虎咽。

    她忽地想起什么,抬头看闻盛,道:“我看你这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吧,要不然你的王朝又要岌岌可危了。”

    她带了嘲讽的意味,闻盛听出来了,但没恼怒,只是说:“可倘若我的王朝动荡,你以为苦的是谁?阿云。”

    楚云一愣,夹了一筷子青菜。今日王氏还做了肉,楚云知道她的苦心,却更为心酸。就这么一点肉,不知道是他们一家多久的口粮。

    闻盛继续说下去:“苦的只有天下的百姓。那些达官显贵,他们固然会有所影响,但不会伤及根本。”

    他也夹了一筷子青菜,“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

    楚云低头,动作有些慢地咀嚼。她知道。

    “所以呢?你是想说,今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么?”楚云抬起头来,苦笑看着闻盛。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闻盛摇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阿云。”他叹了声,忽然又说:“阿云……”

    楚云打断他,“假如重来一次,我就直接杀了你,让司徒寒一统天下,那如今也不会如此了。”她眸色狠厉,看着闻盛。

    闻盛心头一紧,喉口干涩,良久,才轻叹一声。这么久了,他还以为那些事早就能过去了,至少在他们同生共死之后,可以暂且放下。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痴心妄想。

    他对楚云造成的伤害那么大,根本不可能这么轻飘飘就说放下-

    下午时,孩子们又过来。楚云与上午一样,教他们念书。

    如此过了几日,楚云再没感觉过空虚,每日都过得无比充实,甚至有些许累。她每日要说许多话,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那些字的意思,怎么写,为什么是这个意思……

    如此几日,楚云的嗓子便哑了。

    那日她早上起来时,只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声音也有些哑,但没放在心上,仍像平常一样教他们念书写字。

    中午休息时,闻盛让她注意嗓子。楚云掩嘴轻咳嗽一声,没说什么。

    第一日哑时,楚云以为第二日便好了,哪知道第二日醒来时,嗓子哑得更厉害,甚至说话都困难。可孩子们来都来了,她不想让他们白跑一趟,便想坚持教。

    被闻盛拦下,闻盛脸色不好看,“阿云,你应该爱惜你自己。你好好休息好吗?我替你还不行吗?”

    楚云不肯,闻盛劝不动她,“你……”

    他一转身出了门,楚云只当他闹脾气,正默写自己今日要教的内容。没一会儿,一群孩子涌进门来,将楚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关心她的嗓子。

    “我没事,不用担心。”她说完就咳嗽。

    “不行,云先生,你太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不如今日我们便跟着闻先生学习吧,你在一旁看着,假如闻先生教得不好,你再纠正,好不好?”

    这话一出,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应和。

    楚云拗不过他们,只好把东西交给闻盛。闻盛接过东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楚云转过头,靠着床柱子,在一旁看着他们。闻盛神色轻柔,说话时很有耐心,对每一个孩子的问题都耐心解答。

    这一刻的闻盛,一点也不像楚云认识的闻盛。

    楚云叹了声,扭头看向门外的山村风光。天气越来越冷,门外的风景也越来越枯黄颓败,冬天又要来了。

    楚云没能在刘二根家中安稳度过那个冬天,因为不知道大渝军中哪里来的消息,忽然开始封锁搜查,特意贴出告示,令百姓不许包庇。

    那日刘二根去赶集,一看见告示便认出了楚云与闻盛。他吓了一跳,回来时,与王氏商量,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楚云他们。

    “妹子,你是好人,我们也干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可是我们是老实巴交的人,害怕惹祸上身,我们没什么为你们做的,给你们准备了些干粮,你们趁着夜里安静,快走吧。”刘二根将一个包袱塞进闻盛手中,要他背着楚云赶快离开。

    楚云的伤势已经好了不少,但还不能走动。闻盛看了眼楚云,与刘二根他们夫妻俩道谢:“多谢你们,你们愿意不揭发我们,已经很好。”

    楚云沉默不语,她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闻盛背着楚云,趁着暮色四合时离开刘二根家中。

    这地方偏僻,荒野之中少有人家,因此他们走了一夜,也没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处。不过也有好处,人少,便没人会发现他们行踪。

    至第二日天光亮时,闻盛寻到一个废弃茅草屋,将楚云放下。

    二人吃了些东西,静默坐着。

    她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道:“你可以走,不必带着我,我不会如何。”

    闻盛轻笑:“阿云,你以为我猜不到吗?司徒寒是不会动你,可是你以为这些地方将士,也会吗?他们早看不惯你吧,因为司徒寒迟迟不肯交出你,导致他们做无谓的抗争。他们若是找到你,只会杀了你。你不是不想死吗?那你只有跟着我,我会带你离开。”

    楚云默然以对,闻盛说的都是对的,她无可反驳。

    64.  第 64 章   受伤。

    茅草屋很简陋破旧, 四处漏风。楚云与闻盛奔波一夜,早就劳累不堪,闻盛还能撑着观望情况, 楚云实在熬不住, 窝在茅草堆里的角落里睡过去。

    她缩成一团, 头枕在自己胳膊上, 如同婴孩的姿势。听闻这个姿势, 说明人是缺乏安全感。

    闻盛忽地想起以前,他们有一段时间在一起相处, 一开始她也时常以这种姿势面对他,后来渐渐舒展开,甚至于依赖到他身上。

    楚云实在是累极了,才躺下没多久已经传来安稳呼吸声。她自从与他流落以来, 一直布衣荆钗,头发只简单挽成髻,身上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但即便如此,也难掩天生丽质姿容。

    她额边的发丝轻散,搭在眼睛上,看着总觉得不舒服。闻盛抬手替她撩开, 静静地注视着楚云安睡的面容。

    从破旧的屋顶望出去, 能看见晨光熹微, 烟灰色的天空之中, 高悬的明月一点点变淡,而太阳从另一边升起,朝阳一点点地升起,照亮远处连绵山峦与破旧屋顶上空的树杈子。

    不知接下来情况会如何,闻盛阖上眸子, 闭目养神,并不完全睡过去。倘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会警觉地醒过来,查看一番四周情况,确认没有异常,便又继续闭目养神。

    清晨温度仍旧很低,茅草屋在山中,尤其寒冷。当闻盛感觉到一丝寒意的时候,当即想起身侧的楚云。

    她仍旧保持着蜷缩成一团的姿势,且更紧了,胳膊抱住胸口,显然被冷得不行。

    闻盛犹豫片刻,躺下,从身后环住她整个人,给予她热度。感受到热度传来,楚云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缩着。

    楚云一觉睡过午时,醒来时茅草屋中只有她一人,身上盖着闻盛的衣服。正张望着,听见闻盛的轻笑声,“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总觉得我会扔下你离开?”

    楚云偏过头:“你大可以一个人离开。”

    闻盛将手中东西递给她,竟是一竹筒水,“我偏不要,我偏要将你绑回我身边。”他似笑非笑说道。

    楚云看着那竹筒,刘二根贴心地给他们准备了吃食已经很好,不过没准备水,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水。

    “干净的。”他说。

    楚云犹豫着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喝得太急太快,甚至呛到喉咙。她弯腰咳嗽起来,闻盛替她拍着背,“喝这么急干嘛?又没人跟你抢。”

    楚云拂开他的手,擦去嘴角水渍。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敞亮。楚云问闻盛下一步动作,闻盛故弄玄虚:“你跟着我总能离开。”

    楚云轻嗤了声。

    他们吃了些干粮,午时之后继续出发。闻盛背着楚云离开,不能走大路,只好从山中跋涉。如此经过了数日,终于行至另一座镇子。

    说是镇子,其实房屋三三两两,并不多,但比村落的规模稍大一些。他们吃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必须去镇上补给,但不清楚镇上东西情况,不能贸贸然行动。

    闻盛将楚云搁在附近的林子里,自己乔装了一番,前去镇上打探情况,顺便买些东西。刘二根他们还是给了些银子。

    闻盛外貌太惹眼,倘若不做伪装,必定招人怀疑。他在脸上抹了些灰,装得其貌不扬,去镇上买些吃食。

    路过镇上那家酒楼时,听见他们正议论着此事,什么大平皇帝之类的。镇上的公告栏中也贴着他们俩的画像,虽然不十分像,但也有五分相似。

    闻盛不敢多留,买了东西后折返。

    回来时楚云却不见了。

    原来他将楚云安置在一块石头旁边,回来时那石头还在,人却怎么也找不见。闻盛心中一紧,不由紧张起来。

    她会去哪儿?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掳走?

    她伤势还未完全痊愈,虽能撑着拐杖走两步路,但并不能走太远。自己走的几率应该不大,那她是被谁带走呢?

    是大渝军吗?还是有他不知道的第三方势力。

    闻盛平生最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思考都缓慢而无效。

    闻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旁边有野兽来过的痕迹。

    他心中更一凛,难不成楚云被野兽叼走吃了?那更可怕,野兽比人更可怕,倘若被人带走,兴许还能留得命在。可若是被野兽叼走,指不定尸骨无存,寻都寻不到踪迹。

    “阿云。”闻盛顾不上会不会引来别人注意,在林子里朝四面八方喊楚云的名字,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假如她又出了事,假如……

    闻盛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这个结果。

    空旷山野之中,只回荡着他的声响。秋日萧瑟,连鸟雀都不剩多少。

    闻盛心中焦急,步子快了几分,没注意到脚下有藤蔓枯枝,一时被绊倒,沿着缓坡往下滚落。再抬头时,见着一角熟悉的衣裙。

    顺着衣裙缓缓抬头看去,那张脸可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

    他心中大石头落地,猛地爬起来,将楚云整个拥入怀中。

    长臂收紧,楚云快喘不过气来。

    “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翻来覆去重复这两句话,语不成调,这感觉简直失而复得。

    楚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让他松开自己。

    闻盛得知前因后果,原来楚云在那儿静坐等候时,忽然听见有野兽走动的声音。她远远看见一头野兽,连忙转移了地方。

    闻盛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视线也忽然含情脉脉,一刻不移。

    楚云有些不自在,问他打探到的情况。情况就是依然很糟糕,他们还没放弃寻找闻盛与楚云的下落,但方才在镇子上,并未见有关卡。

    可见虽说还在找寻他们踪迹,但也不是那么严格。那边说明,一切都还有机会。

    闻盛正说着计划,忽然听见一阵草木晃动的声音,他不禁警觉,朝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草木之后窜出一条躁动的野猪,不由分说,朝着他们撞过来。

    闻盛和楚云皆是脸色一变,闻盛看了眼身边楚云,心里只想,不能让它伤到楚云。他一咬牙,朝野猪来的方向跑近几步,将野猪引走。

    野猪追着他跑,虽说闻盛平日武力值颇高,可近来奔波劳累,他多日都未睡好,身上的伤也没好利索,隐隐有颓势。

    楚云知道自己此刻是拖累,在闻盛将野猪引走之后,转身寻了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她咬着牙,紧张到心跳加速。

    她一点也不想死,她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要做,还有很长的余生。在担心自己生死的时刻,只有那么一瞬,也担心闻盛。

    他会不会出事?-

    不知过去多久,林子里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停了,只有风声轻呼。这种安静让人有片刻的疑惑。

    楚云探出头来,打量一番四周情况,什么也看不见。

    她眉头微拧,撑着树枝站起来,试着唤了一声闻盛的名字。

    霎时间没人回应,她心有些沉。

    转过身,见闻盛倚着树干朝她笑,笑意促狭而欣慰,“你在担心我,阿云。”

    楚云轻笑了声,只说也许。

    闻盛没与她掰扯太多,这里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并不安全。方才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许会惊动附近的镇子上的居民。而这山里既然出现过一个野兽,也可能还有第二只,第三只。

    总而言之,他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干粮也已经买好,不必再多耽搁。闻盛不由分说背楚云起身,“走吧,我背你。”

    楚云没拒绝,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伏在闻盛背上,视线往下时,瞥见他身上有几处伤,也许是和野猪搏斗时受的。

    65.  第 65 章   她要做天上自由自在的云……

    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总而言之,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不能再在野外待着, 不然会冷死。必须去找个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闻盛冒险去了城中, 乔装打扮找到了一处屋子, 租下一个月。待度过最冷的时候, 再做打算。

    那屋主人挺好的, 听闻他们是逃荒来的,还特意给他们送了些吃的。

    闻盛道过谢, 送人出门。回来时见楚云有些发抖,连忙烧起火来。

    他们身上穿的还是入秋时的衣服,如今已经入了冬,自然不合时宜。但棉袄太贵, 他们所剩银钱不多,买不起。

    可倘若没有棉袄,闻盛或许还熬得过这个冬天,但楚云必定是熬不过的。他们自然也买不起炭火,好在屋中有个壁炉,只需要随便捡些柴火, 将壁炉烧起来就能温暖不少。

    闻盛一面给壁炉添柴, 一面心中有所考量。他必须去想办法弄些银钱, 或者弄件棉袄。

    屋主给他们送的吃食是些红薯, 在这种世道之中,愿意帮忙便是情分。夜里他们将红薯放进壁炉里烤熟,一人吃了两个。

    壁炉温暖,楚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夜里感到温暖入睡。

    他们刚住进来, 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他们也没时间和本钱添置,夜里索性睡在空荡的炕上。楚云与闻盛背对而眠,看起来两个人都睡了,其实彼此都没睡。

    一直到夜半时分,楚云先撑不住睡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闻盛又不在,楚云不再着急,心想他或许又有自己的计划。她只撑着树枝做的拐杖,将屋子简单收拾一番。

    中午时,闻盛还未回来,她自己烤了两个烤红薯吃,简单解决。壁炉里的柴火不够,她不知道闻盛去了哪儿,只好自己动手,去附近捡拾。

    楚云也经过伪装,现在瞧来黑黑瘦瘦,并不起眼。又用布将下半张脸拦住,微佝偻着腰,更不惹人注目。外人看来,只是个跛脚的乡下女人。

    她捡拾了些柴火回去后,将壁炉重新烧起,有些犯困,便在炕上睡下。她在屋子里找到一床陈旧的棉被,但没有床褥,她垫一半盖一半,还算舒服。

    醒来时被人拥在怀中,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做出反抗姿态。

    只听见闻盛闷哼一声,控诉她:“你做什么?”

    楚云横眉冷对:“这话应当我问你,你想做什么?”

    闻盛撑着头,笑吟吟看她:“我睡觉时不小心碰到你了。”

    拙劣的借口。楚云移开视线,问他今日去了哪儿。

    闻盛当然不愿意如实回答,一副卖关子的样子。

    既然他不愿意说,楚云也不想追问。她对闻盛早不够信任,如今他们一起,不过是权宜之计。

    之后今日,又是如此。

    闻盛每天早起时便已经不见,楚云自己做自己的事。天气越来越冷,雪一下便是好厚,楚云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走动时不能太快,但平常走动已经不成问题。

    这一日刚下过雪,屋外的冷风吹得人皮肤疼,楚云推门进去,却看见桌上放着一件新棉袄。

    她诧异不已,抬头看向壁炉旁边的闻盛。

    闻盛正在壁炉旁边取暖,头也没回道:“外头怪冷的,把新衣服换上吧。”

    楚云抖开衣服,一件崭新的棉袄,不必试都看得出来合她尺寸。他从哪里弄来的?

    闻盛轻笑:“肯定是店里买的。又不是作奸犯科得来的,你只管放心穿吧。”

    楚云看着闻盛背影,心里想,原来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就是为了给她买一件新棉袄。她没问他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他去做了什么,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闻盛将手烤暖后,转过身,见楚云换上新棉袄,面露笑意:“挺好,真合身。”

    楚云嗯了声,想了想又道了声谢谢。

    闻盛看着她的眼睛,“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他们之间?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除了滔天大恨与欺骗、虚伪,还能有什么?

    的确也不是言谢的关系。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月,渐渐摸清楚这里人的习性,也得知通缉令这么久还未撤销。不过因天寒地冻,执行起命令来,也多有懈怠。

    机会就是这时候来的。

    天气稍微转暖了些,但那些人的精神却还没恢复往常,被冰天雪地冻迟缓。闻盛计划带着楚云离开,守城的兵士那儿有一匹马,那匹马品相还不错,闻盛瞧上了它。

    那日他让楚云在暗处等待,独自去夺马。闻盛先是在街上制造了一场混乱,趁乱之间,夺走了他们的马。

    他骑在马上,回头去接楚云。

    楚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与他一起坐在马背上,马冲向城门。他们二人符合通缉令的一切条件,那些人终于反应过来,命人抓捕他们二人。

    混乱之间,甚至放箭阻拦。

    楚云下意识瑟缩在闻盛身前,听见他闷哼了一声。她大概能猜到,他又受伤了,但她强迫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必须离开这里,也离开他。

    风雪虽停了,可外头的雪还未化尽,闻盛带着楚云出了城门后朝着大平的方向疾驰而去。他们方才出来的那座城池已经是大平与大渝边境的最后一坐城池。

    骑马往大平去,所需时间不过一日。

    闻盛压低了嗓音,但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兴奋,“阿云,咱们就快回到大平了。”

    楚云没说话,再一次给了他背后一刀。

    楚云将闻盛从马上弄下,自己拉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神凛冽而坚定,比这北风还硬。闻盛在地上翻了两圈,勉强爬起身来,抬头看向楚云。

    他苦笑,再来一遍,却不觉得意外了。

    他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平城池,“只要我随便喊一声,你也走不掉。”

    楚云跟着笑,再一次用同样的招数,她用自己的命威胁闻盛。

    闻盛眼神一点点变冷,笑意一点点敛去。

    楚云道:“你说得对,我不想死。我只是在赌,到底是你更不想让我死,还是我更不想死,你觉得呢?”她的刀刃离自己的脖子只有毫厘之差,甚至压出了一条红痕。

    那刀刃锋利,闻盛怎么会看不出啦?她随意一刀,便能划破她自己的脖颈。他甚至能想象出来,鲜血如何喷涌而出,只消片刻,她便会断气成为黄泉碧落一缕幽魂。

    他眸色一点点变得陌生。

    楚云道:“是你说的,威胁总要用最在意的东西才管用。假如今日你放我离开,我就信你爱我,最在意我,不是吗?假如你今日不肯,那也没什么好说。”

    闻盛慢慢地从狂乱北风里渗出一个笑容,“好,我可以放你离开。”

    楚云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要求。此生,不许再找我。这是第一个。第二,五年内不许打仗,和平相处。”

    闻盛眸色微眯,看着烈烈北风里飒马而立的女子。她变成了他最想让她成为的那种人,会算计,心狠,又会玩弄感情。

    闻盛背过手,拂袖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楚云看着他背影走远了些,才一掉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是大平,也不是大渝,是这世上旁的去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要做天上自由自在的云,不属于闻盛,也不属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别人,只属于她自己。

    她挥动马鞭,口中喊着驾,这不只是在驱使马,也是在奔向属于她自己的光明和未来,与从前的楚云所过的人生完全不同的日子。

    女子灰棕色的衣角一点点消失在寒风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闻盛才慢慢收回视线,手指收紧力道,按在城墙之上。那些人看他反应,小心翼翼问要不要派人去追。

    闻盛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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