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有些耳熟,楚云不必抬头,动作已经僵住。
钟敏闻声看向来人,他已经从马上跳下来,是英国公家的世子,江元练。
钟敏和他不熟,只听说过几次,这人名声还不错。因此颔首,打招呼:“世子与阿云认识么?”
看他的神情,似乎是认得楚云。
江元练视线扫向钟敏身边低着头的楚云,笑了笑:“是认识,我与五公主也算朋友。五公主说,是吧?”
楚云拿手帕的手指紧了紧,指节都泛白,没有回答。
江元练看了眼四下,这时辰已经热闹起来,摊贩与商铺都开了门。“县主与五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他问的是钟敏,视线却紧紧盯着楚云不放。钟敏再迟钝,也从中发现了问题,只说:“也不去哪儿,只是打算带阿云回我家里坐坐,再去逛逛。”
江元练哦了声,没再继续纠缠:“那在下告辞了,不打扰县主与五公主雅兴。”
见人走远了,钟敏才皱着眉头与楚云说:“这人好奇怪,他为什么自作主张说是你的朋友?”
楚云摇头,笑容勉强:“不大清楚。”
她不敢告诉钟敏,曾经,江元练的确是她的朋友。他们俩只做过几个月的朋友,因为……
江元练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好名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愿再想下去,问钟敏:“咱们真要去你家么?”
钟敏笑说:“自是假的,骗他的。咱们去马场吧?上回见你骑马还不太熟练,不如我教你骑马吧。”
一说起骑马,钟敏那是一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楚云应好,虽然她对骑马的兴趣不是很大,倒也不讨厌。
二人当即转去京郊的一家马场,费了一个时辰。因着马球盛行,盛京的马场也多,马场需要地方,自然多在京郊这一块。钟敏喜欢这些,去过许多家,但最喜欢的,只有那一家雪域马场。
听闻老板是西域来的,所以精通马的知识,懂得挑马和养马,因此生意也好。大昭虽允许民间经营马场,但都需要官府的许可,且手续繁琐,因此这些马场的老板,多是有些背景在身后的。官府且都与这些人签过协议,倘若发生战事,这些民间马场必须全力配合朝廷。
钟敏与楚云来时,马场里已经有不少人。钟敏是常客,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荣玉县主来啦,今日可能不巧,您最喜欢的那一匹宝马,被旁人骑走了。”
马场做的便是马的生意,品相好得马匹价格自然也贵。不过倘若有钱,自然可以随意买。
钟敏回到盛京之后,这边的家人对她这不拘一格的作风一直不大看得惯,更不可能许她还随意买|马回去。所以钟敏只能来马场骑骑马过过瘾。
听得伙计这么说,她面露失望,放眼望去,很快瞧见自己心仪的那匹马的背影。马背上的身影瞧着是不认识,钟敏收回视线,道:“无妨,握再另外挑一匹。今日我身边的五公主也要一并骑马,你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伙计对来生意这种事儿自然热络,领着她们俩去马厩挑选马匹。马场除了买卖马,自然也允许付钱骑马。伙计给她们二人介绍了一番,问清楚楚云不大会骑马之后,便推荐了一匹性格温和的马匹给楚云。
“客官尽管放心,小黑性情最是温和。”伙计将马牵出来,扶着让楚云上了马。
楚云小心拉着绳,有些谨慎,上回被马踩了一脚之后,她更为恐惧。钟敏先前还能在一旁耐心地教她,见她能稳步往前,便渐渐心思飞出去。又恰好见着了那个骑走她爱马的人,心都要跟着过去了。
楚云善解人意道:“你且去吧,不必管我。”
“你真的可以吗?”钟敏不放心。
“我可以。”楚云看着钟敏飞奔一般,她其实心里很羡慕钟敏,这样的日子一定很快乐,好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叹了声,收回视线,全神贯注看向自己脚下的马。
忽然间听得一句:“五公主。”
又是江元练。
楚云心头一紧,重心一偏,差点从马上跌落。她勉强稳住身子,咬着唇不想与他交谈,试图让马走得更快一些。
江元练看见了远处的钟敏,勾了勾唇,先是虚伪大声道:“怎么县主竟抛下你,自己去玩了?五公主这马术可有些令人担忧,不如我教五公主骑马吧?我不嫌麻烦。”
楚云仍旧不理,只是心跳得快了些。又听他放低声音在自己耳边道:“怎么?五公主如今矜持起来了?”
是嘲讽的语气,轻蔑中透着些许高傲。
楚云脸色发白,江元练根本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好名声,他虚伪又轻蔑,并且猥琐。
和江元练认识,是有一回宴席上,她被三公主捉弄出了丑,被他解了围。那时候她还以为江元练是个好人,心下对他有些好感,之后几次遇见,便与他主动含笑打招呼。
可没想到,有一日,江元练支走了伺候的人,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并且说了好些嘲讽而轻蔑的话。
无非是说让她别装了,她和她娘不是差不多的人吗,嫁给他便如何如何。
楚云拼命挣扎,这才逃开。回去之后哭了一场,告诉了月色。月色自然生气,可也没办法。倘若闹大了,丢人现眼的只会是她自己。
今日月色没跟着来,楚云只有一个人,阴霾重新笼罩上心头。她咬着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太多次了,不管她有理没理,总之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江元练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声音又放大了些,正儿八经的模样:“不如我教五公主骑马吧?”
他说着,要从自己马上跳上楚云的马。楚云心头一紧,情急之下,踹了马腹一脚。
那马虽性情温和,也受不得刺激,因而带着楚云狂奔起来。楚云死死拉着缰绳,眼前的一切都飞快掠过。
她疑心是自己错觉,因为掠过的,还有一闪而过的闻盛的身影。
倘若她这会儿跳下来,会不会直接摔死?要真能摔死了就好了,再也不必过这没有盼头的日子。
她心下委屈,一时间有些钻牛角尖,大着胆子放开了手中的绳。
马还在往前跑着,楚云闭上眼,将手彻底一松。
料想中的一切却都没有发生,有人停住了马,并将楚云抱了下来。楚云看着闻盛那张有些愠怒的脸,胸腔里那颗温热的心还跳动得很快,闻盛声音有些起伏不定:“你有胆子死,却没有胆子反抗?”
楚云被他骂得哑口无言,一双莹润的眸子里往外渗泪,“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会说风凉话罢了。”
他闻盛怎么会知道,她曾经试过反抗,试过将推开欺负自己的三公主,可下场呢?是她被打了一顿板子,罚了月例。她也曾经试过告诉太后,或者父皇,说她受了怎么不公正的待遇,可是结果呢?是他们根本置之不理,像打发一片黄叶一样,把她打发了。
一个不受人待见,又没有任何背景的公主,在深宫里一无是处,在外头更是一无是处。她越来越不喜欢反抗,索性逆来顺受,反正她们无趣了,便停了。
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闻盛的脸变得模糊,楚云自知失态,抬起袖子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她不该这样迁怒闻盛,毕竟闻盛对她有过太多的好。他的话,也只是怒其不争罢了。
“我……”楚云哽咽,被闻盛打断。
“他和你说了什么?”闻盛眯眼看向江元练,猜到是他说了什么。
他讨厌看见楚云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弱者,便该努力去争去斗,去撕咬,成为强者。自怨自艾是最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期待别人可怜你,那更不可能。
闻盛有些烦闷,即便如此,还是维持着那副温润如玉的假面,轻嗤重复道:“他和你说了什么?他如何欺负了你?你便如何还回去?明白吗?”
楚云还抽噎着,没应声。
闻盛看着她这隐忍的样子,心中愈发烦躁,“殿下是……”哑巴吗?
怎么就只会哭,和逆来顺受?
视线瞥过她有些别扭的姿势,才发觉她方才下马之时扭伤了脚。
那无名火发不出来,只好咽下。
眼看着江元练朝这边过来,闻盛板着脸,将人打横抱起,径直离开。
闻盛轻车熟路穿过几道门,七拐八拐的,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他放下楚云,脸色不虞,“殿下还是与我说说吧,世子和你说了什么?”
楚云咬着唇,说不出口。她连钟敏都说不出口。
闻盛却很有耐心,就在一旁等着。
他坐着的时候背脊也是直的,就算只是倒杯水,也显出一种不急不缓胸有成竹的姿态。
闻盛大抵是放弃了,“算了,既然公主不愿说,微臣也不再追问。只是微臣还是那句话,殿下倘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怕的?”
楚云仍旧没应声,沉默在这方寸天地里肆意蔓延滋长,爬上她隐隐作痛的脚踝,也爬上她眼窝。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脚踝,忽然又觉得闷成一堵墙的心口仿佛松懈下来一块方砖,道:“他……他曾轻薄于我。”
楚云微垂着眉目,不知道如何在这种时候和闻盛对视。
闻盛竟不觉得意外。美貌,可以是利器,也可以是罪行。
在楚云身上,美貌是种罪行。
她说着,又红了眼眶。本来都忍住了哭意,可说出来,又忍不住了。
“即便告诉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我勾引他,没人会觉得是我可怜。”她伸手揩眼泪,只觉得脚踝更痛了。
“我……我不是没有反抗过,闻大人。”她含泪苦笑,“可是你不知道,没有任何资本的反抗,是毫无意义的。”
她甚至连一只猫都顾不住。
“那就让它有意义。”闻盛仍旧是轻飘飘的,拢着袖口浅抿茶水。
这样的不近人情,楚云听着,从胸口舒出一口气,“是,你说得对。”
旁人眼中的闻盛大抵是温润君子,可楚云已经见过许多不同的闻盛的模样,有些孟浪的,恻隐的,怒其不争的……
她还以为,她和闻盛应当也算朋友。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楚云撑着桌角起身,意欲离开,“多谢大人相救。”
谢,又是谢。
闻盛忽然道:“殿下能确定出了这道门,他不会找你吗?这又不是在宫里,在宫外,倘若殿下出了什么事,旁人也只会指责殿下,不是吗?”
是。
楚云停住步子,不解其意。他想说什么?
闻盛垂下长睫毛,其实这里的茶不好喝,他放下手中的瓷杯,只唤来了身旁的随从:“点思,去请县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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