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转过身,闻盛没看她,反而起身踱步至窗前。从四四方方的窗户看出去,只有院子里的一盆绿植。
楚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闻大人怎么会在此处?”何况以他方才的身手,不像是纯纯文人出身。
她琢磨着,抬眸对上闻盛的视线。那双眼睛如冰如霜,看得楚云一愣。
甚至于,她从闻盛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
但转瞬即逝,快到像她的错觉。
点思找到钟敏时,钟敏还未知晓方才发生什么,面对着点思一脸茫然。直到他说,方才五公主出了点事,请县主去一趟。钟敏心急如焚,连忙跟着点思赶过来。
一路上,钟敏都在追问点思,到底出了什么事。点思嘴笨,只说县主去了就知道了。
他板着张脸,钟敏被他吓得不轻,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在推开那扇门之前,都提着一口气。
待进门,看见生动鲜活的楚云,这口气才松了下来。
“阿云,你出了什么事?可把我吓死了,都怪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呢?你人生地不熟的。”她说着甚至要给自己一拳,被楚云拦住。
“敏敏,你这是干嘛?”
钟敏叹了声,转过视线,一直没发现闻盛,吓了一跳,“闻大人?你怎么也在这儿?”她看了眼楚云,视线流转,露出了个促狭的神色。
楚云解释来龙去脉,连江元练一并解释清楚,微垂着头,有些难堪地咬着下唇。
钟敏气愤不已,骂道:“他怎么是这种人!生得人模狗样的!他是不是跟踪我们?!”
等她骂完了,闻盛才开口:“县主方才说,他跟踪你们?那事情更得小心了。倘若他欲行不轨之事,五公主的安全只怕保证不了,不如这样,县主假装领着五公主离开马场,而后微臣送五公主回宫去,如何?”
钟敏打量闻盛,又看向楚云,“那也行吧。”
钟敏领着个人上了马车,假装是楚云,那江元练果真又跟了出来。楚云在闻盛马车之中目睹这一切,心又沉了几分。
闻盛的马车还是上次那辆,楚云坐在窗边,神思郁结。躲得了今日,可还有来日,倘若那江元练豁出去向皇上求娶,她又当如何?
楚云不知,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倘若他要那么做,她便在袖中藏把剪子,到时候一剪子扎进江元练心口,再自己上吊好了。
闻盛送她至宫门附近,倘若被人瞧见从他车上下来,也说不清楚,便让楚云自己走这剩下半段路。
“殿下请吧。”闻盛作揖。
楚云道:“多谢大人。”
-
目送楚云进了紫霄城后,闻盛才放下帘子,点思立在车边,沉默许久,道:“公子今日莽撞了。”
他们去马场,原是要找那马场的老板商谈些事的,那马场老板除了这层身份,其实还有另一层身份,他经营着一个巨大的情报网。今日原本该静悄悄去,不引人注意,可五公主来了,这事儿势必会有人记得,便要多一分风险。
上回也是,公子说,会去皇宫善后,可回来之后,却只是将那件衣裳烧掉了。
点思却没开窍,却也总是听说,情之一字,于是误人。他明白公子的经营付出,也知道公子的大业和野心,相较而言,这样一个没有背景还不聪明的女子,便显得很微不足道。
车内之人只是沉默,许久道:“回府。”
马车悠悠启程,闻盛合着眸子,点思说得对。他不该这样莽撞,但当时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
闻盛为自己寻借口,救她一命,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她也只是一枚备用的棋子。
-
楚云回宫之后,脸色不大好看,月色多了解她,一眼便知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月色追问,楚云也没隐瞒,说起江元练之事。
月色愤愤不平:“这人怎么贼心不死?”那时候原本还想,他若是喜欢殿下,日后能成,也算好去处。可没想到,他竟如此下作,想用强,事后更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明摆着只是贪图公主的美貌,如此虚伪之人,定非良人。
楚云心里闷闷的,想起楚丹与楚盼的婚事,很怕江元练果真要堵上自己的婚事去求娶……
可有时世事尽爱作弄人,她怕什么,就来什么。
距离那日过了大概一个月,那江元练竟真去找陛下求娶五公主。
英国公世子求娶五公主这事儿一下子在宫里炸开了锅,楚云一时被推上风口浪尖。有人说这两个平日里没交集的人,怎么会突然就……
自然又是楚云担骂名。
各种帽子扣下来,说得她神乎其神似的,好像光凭一个眼神,就能把世上男人都勾引到手。
作为这风口浪尖的当事人,楚云烦躁地靠在桌案上,只觉得这人生如同这天色一般阴沉。她只好想,兴许是她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要赎罪。
月色着急上火,可是什么用也没有,能求谁?谁也不能。
这时候甚至觉得三公主也好起来了,最好是觉得这婚事她不配,然后一股脑搅没了。
可是三公主却也没什么动作,至于皇帝那儿,没说好,或者不好,只是让江元练回去,说五公主年纪尚轻。
楚云真恨不得他不答应,否则……
日子又这么过去了两日,消息传得到处都是,钟敏也听说了,火急火燎进了宫,又是一通乱骂,骂完了,才问:“要不咱们去告诉陛下?揭露他的真面目?”
楚云摇头,她没有任何证据,即便说出花来,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的。还会觉得她拿腔作调,分明是高攀,还不愿意。
钟敏急了:“那怎么办呀?做女人可真烦,万事不由己,连挑选丈夫,也不由自己。”
是啊,这世道对女子就是不公,可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又能如何呢?
楚云眼眶又红,抓着钟敏的手,苦笑安慰她:“指不定还有什么变故转机呢。”也是安慰她自己。
钟敏也给不出什么解决办法,干着急,送走钟敏之后,楚云兀自在房中坐了许久,忽而想起闻盛说的话。
逆来顺受的确没有任何用,哭也没有。
可她这一辈子,竟然只剩下哭和逆来顺受。
不管是自己的生活,还是婚事,没有一件事是能由她自己做主的。
楚云撑起身,看向这阴沉的天色,好像马上要落雨。
她倏地起身。
月色正在廊上,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楚云拉住。
“带上伞,咱们去找父皇。”
无论如何,她总是一个公主,无论如何,总有那么一点点的父女情分,无论如何,她总要说……她不喜欢那江元练,她不想嫁。
行至玄微宫时,被伺候的太监告知,今日不巧,陛下还未从御书房回来。楚云只好又往御书房去,路上雨点便毫无章法地落下来。
月色撑开伞,即便如此,抵法御书房时还是沾湿了衣角。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阶下跪着一个人,有些眼熟。楚云认出那是此前找过她的鹰卫使,似乎姓梁。
那位梁大人被人扶起来,似乎行动有些不便。
雨下得很大,她看向月色手中的伞,月色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有些不愿意。她只带了一把伞,给了人,自己怎么办?
楚云垂眸,“左右咱们这会儿不用。”
月色拗不过她,只好将伞送去,特意说明:“这位大人,这是咱们五公主给您的。”
梁述有些愣,隔着层层雨幕回头望,见着廊下那道倩影。
“多谢。”
那边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出来与楚云说:“公主请进吧,只是陛下龙颜震怒,五公主慎言。”
楚云颔首道谢,提裙跨过那道高门槛,远远地,抬眼瞥见了那个威严的男人。她见陛下的次数不多,无非在那些大宴席上,不像今日这么近。
楚云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按耐住嫌恶,他的子女很多,有喜欢的,自然有不喜欢的。“你有什么事?这么急吼吼地要见朕?”
楚云低着头,鼓起勇气大声道:“父皇,儿臣今日来,是想求父皇,拒绝英国公世子的求娶。”
皇帝本就气不顺,“为何要拒绝?难不成是你还想要更好的人?你嫌弃江世子配不上你?”他冷声道出,甚至带了些厌恶,想起了她的母亲,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朕原本还没定,想着这亲事配你,是你高攀。可你竟如此不识抬举,楚云,你是疯了不成?”他还偏就要成全这婚事了。
楚云虽有猜测,可真如此发生,又有些悲哀,却又有些释然。
“儿臣不是嫌弃,儿臣只是觉得,儿臣配不上江世子。”楚云磕头,“儿臣出身卑微,儿臣……”
又被皇帝打断:“你是公主,哪里卑微?你分明是找借口!”
楚云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一个人不喜欢你时,你说什么都是错的。
“总之,儿臣不想嫁他。”楚云梗着脖子道。
皇帝将眼前的奏章扫落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忤逆朕!”
……
闻盛来时,只见楚云跪在御书房门口,淋着雨,楚楚可怜。
又是楚楚可怜。
他抿唇,在一旁等候太监的传话。那太监陪笑道:“闻大人,今日陛下龙颜大怒,您可得仔细些。您瞧,这五公主便是与陛下对着干……”
对着干?
闻盛余光穿越层层雨幕,看向跪着的单薄身影。
“闻大人,您请进去吧。”
“多谢公公。”
这一回皇帝勃然大怒,正是为北燕之事。大抵是天助闻盛,北燕原定的使团来访出了意外,借口十分敷衍,可根据情报,北燕却派人照旧去了大渝。
这便是明摆着对大昭的心思不纯。
四十年前,北燕与大渝和大昭议和,近些年来,随着北燕国力强盛,态度越发敷衍。大昭自然也一直注意着北燕风向。
以闻盛如今的官阶是不足以讨论这些事的,皇帝找他来,也不过是为旁的事。闻盛不多言,只依照皇帝的要求办事。
出来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楚云还在雨里跪着。
他瞧着那道身影,心里又有些烦,像整理了很久的书柜,最后却因为不小心碰倒,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大人,请随我来。”
他还是收回了视线。
-
那天楚云在雨里跪了两个时辰,终究没能改变皇帝心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求一句情。
最后月色扶着她回去,又是姜汤,又是热水澡,一番忙活,也没阻止她生病。只不过大抵是上回生过病后,身体强健了些,这一回没病得昏过去,只是人有些恹恹的,站不住。
她心想皇帝大概是铁了心要同意这门婚事,可她已经厌恶这样的人生了,倘若真要嫁,不如在新婚夜将人杀了,再自行了断。
只是……
她掩嘴咳嗽,低头给钟敏去了封信。钟敏进宫比较方便,第二日便来了。
握着她的手心疼不已,“你怎么病成这样?”
楚云与她寒暄了几句,最后垂眸,道:“我……我想见闻盛,你能不能帮我?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
“不无理,一点也不无理。我帮你找他便是。”
……
闻盛身份进宫也不难,但若是进宫见楚云,难。所以没在清澜殿见,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楚云套了身斗篷出来见人。
从那日,闻盛料想她会病。苍白的脸色,憔悴的面容,与他所想想差无几。
“殿下见臣,可是有什么事?”闻盛用那双眼望着她。
楚云避开他的视线,答非所问:“自见大人起,便一直多蒙大人相助。我这辈子……还没欠过旁人这么多恩惠。”
她语气很轻,却有些决绝。心想要死了,总要交代一下遗言。
笑容实在惨然,索性敛去笑意,趁闻盛不备之时,踮脚,温热的触觉从他唇上一触即离。
“我有时觉得,你应当……有一点喜欢我。不管是因为我这张脸……”或是因为旁的。
否则第一次见面,怎么会这么唐突?掀她帷帽,追问她名姓,又调侃。又否则,怎么会应允她的无理要求,甚至于怒其不争?
……
……
“我只是想告诉大人,楚云倾慕大人。”
如果换一个身份,也许她能更大方地吐露自己的喜欢,也许他们也是话本里常说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话只需要说到这里,可以转身了。
细白的腕子被人抓住,因为太过用力,勒出一条红痕。闻盛眼底映入那点红,只觉得心像被人攥着,很不舒服。
“殿下就只有这种话要说?”他一顿,“譬如说,请微臣求娶殿下,或者请微臣帮帮殿下?”这才是寻常人的想法吧。
怎么能只说一句,倾慕而已。
楚云又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些许愠怒,回过头来,微皱眉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用的是,有一些喜欢。些许的喜欢并不足以做什么,不足以让他求娶,也不足以让他无条件帮自己。
闻盛半阖着眸子,松开手,似乎是叹息:“但微臣确实有法子,可以替殿下解这燃眉之急,殿下不想听吗?”
“什么法子?”她看着闻盛,闻盛眼神一如从前,令人看不透。
“殿下曾被太后抚育过几年,过些日子是太后生忌,殿下大可以报答太后养育之恩为由,自请去皇陵为太后守孝一年,聊表孝心。”他淡淡开口,“陛下孝顺,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说什么。以及,三公主……”
三公主本就针对她,倘若她好好利用,会是个助力。
楚云仍旧看着他的眼,他怎么会注意太后生忌……
她没问出口,有些话似乎问出来就没意思了。楚云欠身行礼:“多谢大人。”
说罢退开,月色在不远处守着,见她眼眶还有些红,似乎是哭过。月色回头看了一眼闻盛,闻大人正朝她们的方向看来。
月色扶住楚云胳膊,小声道:“公主的话可说完了?”
“嗯。”她抬手掩住口鼻,又轻声咳嗽。
“那咱们回清澜殿吧。”
“好。”
闻盛看着那道单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但似乎还不算无可救药的蠢。
五公主离开京城那天,没几个人知晓。一辆轻便马车停在城门口,只有钟敏来送。她本就没什么伺候的人,这一次也只带了月色去。
钟敏面露不舍:“阿云,皇陵条件凄苦,你身子不好,定要多注意身体,千万保重。”
楚云点头,甚至有一点欣喜,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了。
钟敏还有旁的事,不能待太久,告过别便得走了。楚云挥手告别,让她不要担心自己。
街上人来人往,行人步履匆匆,甚至没人注意她们。楚云视线眺向远处,还在等一个人。
不远处的酒楼上,点思显然注意到了楚云视线,道:“公子真不去送送五公主吗?”
“不必了,左右……”想必也不会再见了。
大昭有两处皇陵,先帝时曾迁都一次,从前的都城在简阳,那时被朝臣们强烈反对,可先帝铁了心要迁都。先帝老了之后,却又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决意要将自己的尸骨葬入简阳皇陵。而太后呢,与先帝鹣鲽情深,自然也选择了葬入简阳皇陵。当时还颇为耗费人力物力。
皇陵本就条件艰苦,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自请去守皇陵,几乎没有回来的那一日。
这其中的利弊大抵楚云不知道,闻盛也没点明。
车夫再三催促:“五公主,咱们得启程了,否则天黑之前就赶不到驿站了。”
楚云依依不舍地张望,“再稍等片刻吧。”
月色知道她在等谁,但月色想,那位大人显然没什么想法,否则怎么会愿意让她们公主去守皇陵呢?
去了皇陵,虽说解了燃眉之急,可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火坑?
“公主……”算了吧。月色几乎要说出这一句了,可话音未落,只见楚云忽然跳下马车,朝某处奔去,月色都没反应过来。
楚云远远看见了那抹身影,她在万千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出那道身影。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说话的时候却还得克制住,因此带了些颤音:“我……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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