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可……
“可是应征文书之职?”倪佚直接开口问。
“正是!”妇人落落大方,朝倪佚行了个礼后虚虚看着他面前的书案没有低头。
光是这一幕就让倪佚心下满意:“旁边有算盘,我说你算出结果……”
倪佚随便出了几道百以内的数学题,女子打算盘的动作行云流水,所得出的答案也全都正确。
于是接下来便是名字籍贯的调查。
女子名叫柳娥,跟随丈夫在私塾里给夫子洗衣做饭,夫人见她聪明伶俐,便教授她认字算术。
他们夫妻二人跟随夫子夫妻游历过不少地方,一行人回安江县的途中遭遇泥石流,只剩她活了下来,这半年来便带着孩子一直在乡下务农。
女子平静地说着,就算提起亡夫,语气也丝毫未见波动。
冷静从容的态度让倪佚忽地扬起唇角笑了笑,他提起笔似笑非笑地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你脖颈上的伤口大半年都没消,你那亡夫可不是良人。”
女子脖颈下一抹浅紫色在交叠的领口下若隐若现,倪佚的话音一停,她神色大变下意识地就捂住了伤口。
“不说实话的话,本官不仅不会招你恐还会怀疑你夫君是死在你手下!”
“大人!”
平静无波的脸终于爬上惧色,女子大骇,直挺挺地朝前一扑,脸上一抹绝望渐渐升起。
“民妇今年方满二十五……”女子语气淡淡地诉说着,抬起的手臂轻轻扯下头上的布巾,覆盖了半个头顶的伤疤顿时让堂上众人倒吸了口凉气。
半边头皮都没有头发,只余下密密麻麻的伤口狰狞宣告着曾经的伤痛。
女子确叫柳娥,乃是隔壁陇东县人士,她前面所说之事半真半假,她和丈夫其实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而她学问确是服侍的夫人所教。
但那不并是见她聪明伶俐才教,而是夫人为了讨好夫君特意□□的一个通房。
就算她已成亲生子又如何,夫人就是见她容貌秀丽又能生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窝囊的丈夫不敢防抗,反倒是把怒气撒到了她身上,柳娥每日都是在拳打脚踢下苟延残喘。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生活了三年,夫人觉着时候到了,便直接提出让她去到老爷房里伺候,若是生下男孩的话就抱到自己膝下养育,届时会给柳娥一笔钱,并且让她夫妻二人重得自由之身。
柳娥装作乖乖听话,打算回去就劝丈夫一同逃走。
丈夫不仅没有带着她逃走,反而责怪柳娥是个贱妇,或许是舍不得她那张脸,竟然趁人睡着后用烧得滚烫的木柴将她半边头皮烫伤。
“那畜生还知道避开我这张脸……大人您说是不是很可笑?”
直视倪佚的眼神讽刺与哀伤齐齐涌上,柳娥凉凉一笑,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一般继续大声诉说着。
夫人得知柳娥毁容,只当她是自残逃避,虽说没再把人往老爷房里塞,这明里暗里的磋磨却越演越烈。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看她可怜,没多久主人一家就因为男主人贪赃枉法阖府上下都被投进了大牢。
女子冲做犯人等待官衙的买卖,而男子全都押解回国都等候宣判。
没想到毁了半边头皮的柳娥却因此逃过大难,惨痛经历就连官衙看守都看不下去,便私下让她找人来赎身。
唯一的弟弟知晓消息后带着全部身家来赎人,官衙象征性收了点银子,便还了她卖身契让家属带回了家。
而她亡夫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跟随那一家子回西平郡城受审时突遇泥石流,最终落得个弃尸荒野的下场。
“民妇只是心中日日咒那畜生不得好下场……”
本是抱着来试试的柳娥早就没了能成功的想法,说到这,她忽地咧嘴放肆大笑起来:“没想到老天爷真听到了民妇的祈愿!”
“哈哈——”
癫狂笑声飘在空荡荡的后堂上空,好似还不满足,柳娥笑着笑着竟还飙出了一行眼泪。
可在座之人却都因她的遭遇心里颇不是滋味。
只除了一人!
倪佚面无表情听完,只微微点了点头,手中毛笔未停,正低头刷刷地写着。
直等到柳娥笑完,青白着脸从地上站起朝他鞠了一躬后,倪佚才突然出声:“明日辰时三刻报道。”
说完,就又低下头去:“徐县丞,带下去录入。”
不同程度的惊诧留在每个人脸上,柳娥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看着倪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直到徐县丞上前朝她摊了摊手,柳娥才颤抖着声音地高声喊道:“知县……”
“以后就叫大人,去取令牌吧!”
右手轻摆,倪佚不欲再说,转脸朝倪成泛招了招手,等人凑上来后低声嘱咐道:“你们也看到我怎么查验的,先去把衙门外的人筛查一遍。”
若是人人都上来一通长篇大论,外面这些人恐怕熬上几个通宵都不能看完。
“咳咳!”吴旭林见状轻咳着起身,朝倪佚微点点头笑:“我去看着他们!”
“有劳先生把关。”倪佚坐着就朝吴旭林拱手,这位看完了热闹,终于舍得帮忙了,至于另一位……转脸看向另一人,发现倪震也已起身,一言不发地正朝门外而去。
“父……”身后又有响动。
“闭嘴,乖乖站好!”直接开口打断倪成杰的跃跃欲试,倪佚连头都没回:“下一个!”
柳娥的名字被她写到了刘山旁边,此女子确实聪慧又坚韧,关键是算盘打得极快,若是稍加教导,想必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在他这,没有男女之分,也不会因怜惜柳娥的过往有什么举动,一切都已能力为上!
“……”
有了外面几人的筛选,倪佚这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倪成杰垫着脚尖瞧他写字,竟真的乖乖站在身后没再吭声,这一站就是小半天。
晌午已过,堂上之人都因又冷又饿全都脸色恹恹,年迈的衙役更是牙关都有些打颤。
应征之人前脚刚出去,堂上一片寂静,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尤其明显,倪佚抬头看去,吓得那人一个激灵,竟不由得打了个嗝。
“嗝——”
“先休息半个时辰,你们先下去吃饭。”倪佚摆手。
等几人相继退下,这才转头把摇摇晃晃坐在地上打瞌睡的倪成云抱到了自己膝盖上盖好大氅。
这几日换了汤药,孩子吃完药后瞌睡尤其多,在这么冷的地方竟然也能睡着。
先摸摸他的额头,入手还是温热,倪佚才放下心来看向好奇的长子:“你也坐下歇歇,脚不痛?”
“嘿嘿,父亲!”
咕噜噜转着眼珠子的倪成杰傻笑着挠了挠头,那似瞟非瞟着桌面的眼神就差没写着快问我几个大字。
倪佚看得好笑,指指自己空出的右手边,倪成杰立马会意,去旁边拖了个椅子坐下。
“想问何事尽管问便是,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
话的内容虽是教训人,倪佚说话的语气却温温和和,说完还伸手摸了下倪成杰的后脖颈,确定暖和才收回手。
“我以后也能叫爹吗?”倪成杰突然问。
“为何想要叫爹?”倪佚奇怪。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了倪成杰,他脑中有很多想法,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想了好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一个字比两个字要好听!”
“那便叫爹就是!”
虽说理由荒唐,倪佚却意外认可,本就是件小事,当然没有还反对的道理。
至于什么王孙贵族的认可,他也从来没放在心上。
“爹!”响亮声线高调地宣告着主人的喜悦,倪成杰在椅子上左右摇晃了两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倪佚。
“肚子饿不饿?”倪佚心里一软,温声问道。
“嗯!”倪成杰重重点头。
“那你就背着弟弟先回去吃饭,下午就在家温书。”倪佚把大氅系好,接着又笑道:“你感兴趣的事,爹晚些时候再与你细说。”
这回,终于满意的倪成杰跳起,背起倪成云就大步往旁边侧门走去。
早晨让几个孩子来就是见识下,倪佚还没真打算让他们参与到衙门的公事里,打发走两个儿子,神色一收,当即朝门口走去。
经由两位长者的掌眼,长队少了大半,只余下扫一眼就能看到的十几人还站在左边等待。
看到倪佚出来,陈杨和倪成泛快步走来。
“老师!”
“二叔!”
倪佚应声,四处转转却没看到倪震两位长者,不由得好奇问了问。
“祖父说……这些人难堪大用无需他掌眼,先前已请吴先生回府休息去了!”
好像怕排队之人听到似的,倪成泛压低了声音才解释道。
倪佚无语!
就是招点打杂跑腿的衙役,要什么人中龙凤,有那个才华的话早去考科举了,还到这来作甚?
“那这些人是?”
既然人都回去了,那剩下的这十几人就不会是他们所选。
“是我们写了几条规矩,凡是符合的才留下,其他人都离去了!”倪成泛看向陈杨,两人默契地点点头。
“哦?”倪佚意外,示意两人说来听听。
没想到根本不用听的,倪成泛指着旁边立着的一块木板给倪佚看。
上面赫然立出了详细的几个条件。
衙役需身强体壮,不管何种兵器,都要会使用其中一项,其中柴刀和弓箭也包括其中。
文书的条件就多了些,上面列举了些倪佚在后堂上出过的数学题,若是没算出结果的第一个就被淘汰了。
还有就是写了篇文章,让应招文书的百姓们照着读一遍后抄写下来,只有通过这两项后才有资格进入后堂。
“二叔,我和师弟可是有些自作主张了?”倪成泛有些忐忑地问着。
他们的这个方法一出,被淘汰的人去了大半,眼看连百数中的一半都凑不齐,两人从方才起就有些担忧自己坏了事。
“二叔觉着非常甚好!”倪佚浅笑着拍拍倪成泛的肩,对两人赞善有加:“贵精不贵多,你们做得很好!”
这可不是为了鼓励两个年轻人随口说出的话,看到木牌上工整的字体,倪佚很是满意。
光是这几条,就能省去他不少口舌,迅速加快了选人的步伐。
两人突被夸奖,纷纷有些害羞,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不敢看倪佚的方向。
“以后需要你们帮忙的事还多着呢,放心大胆的去做!”
继续鼓励两人放手去做后,倪佚让他们先回去用饭,下午跟吴先生请示后得到许可才能来。
若是先生要讲课,就让他们待在家里。
二人兴奋地搓着手走远,倪佚的话给了他们很大信心,纷纷有些要大展拳脚的意思。
而他们身后的倪佚却摇头失笑,敢肯定早晨已经缺了半天课的吴旭林不会再让两人出门。
或许在经历许多的长辈们看来,这两个已成人的孩子都还没有能独当一面的能力。
“我有个想法!”已走远的倪成泛突然挥拳,低头凑近陈杨后两人嘀嘀咕咕起来。
那兴致勃勃的样哪有一丝倪佚问他要不要回侯府时的可怜兮兮。
倪佚虽然明白倪震想让长孙亲近自己人的意思,但当时找到倪成泛时还是直接问了问他想不想进宫?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当时就被倪成泛受伤的神情给刺了一下,当即就改口把话推到了太子身上。
好在话改得及时,倪成泛揉着眼睛说以为倪佚要赶他走,差点就要点头答应下来。
倪佚几句就把话头岔了过去,并且决定以后还要再多注意着些。
两个孩子聊得兴起,在目送下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倪佚收回笑着的目光,将衙门外的事交给了刘山,凡是来人都按照牌子上执行,通过考验后再放进来。
效率提高后带来的效果显著,下半天选人的速度快了许多,天黑前就已经把剩下的几十人都筛选完。
一个几万人的县城,竟然连百来个能识字算术的人都找不全,足可见安江县民情有多封闭。
好在能选出这么大半人,眼下的事也能陆陆续续开展。
接下来,倪佚要开始做的就是进行人口登记,还有丈量村子周围的竹林数量,最重要的就是勘察县志下一百多个村子的地形。
这些无疑都需要庞大的人群支撑才能完成。
于是……才会首先选择招人。
***
第二天一早,倪佚提着昨日统计好的名册刚踏出院子,即时被一群闪亮着大眼的孩子们给围住了。
“你们不去担水在这作甚?”
从几人的包围中闪身走出,倪佚打着哈欠随口问。
“老师让我们今日跟着爹去涨见识!”倪成杰踊跃抢答,对倪佚的新形象表示相当好奇。
今日倪佚没有穿官袍,只着一身黑色宽袍,发髻上别了支碧玉簪,看打扮就像是个路过的富家少爷。
说像少爷,还是倪佚昨夜刮去原主留了多年的胡须后众人猛然发现。
原主长着张娃娃脸,常年被胡须所遮掩的皮肤白皙细嫩,说他才二十岁都有人相信。
今日又脱去官袍,和高壮的倪成泛这么站在一起,倒像是兄弟俩。
“今日为父要走很多山路,你们腿脚可跟得上?”
其实听到吴旭林的安排,倪佚心下就已同意了大半,只是看几人都还穿着张氏才命人新做的绸衣,故意这么问上一问罢了。
“跟得上跟得上!”众人齐齐点头。
“那就走吧!”
这么几套衣裳,就穿了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在身上,关键是绸料沾上泥点子后根本清洗不干净,倪佚边想着回来要给他们做点短褐边带头去了前厅。
管家好像早知晓今日孩子们要跟着出门,倪佚刚经过前厅就看到他提着几个包袱站在旁边。
“这是?”
“是老夫人给二爷和几位少爷准备的吃食。”
倪佚:“……”
本来打算轻装简行出门的倪佚又经由了张氏的连番叮嘱终于踏出大门时,后面已经跟了长长一队人。
他严重怀疑前些天与倪震的谈话是不是没有效果,身后几个浑身挂满包袱的侍卫,只让人感觉这是一家老爷带着少爷们出门踏春去了。
方才看到的吃食只是其一,后来又有婆子追出来送上了大氅、手炉、甚至还有油纸伞!
侍卫们挂满包袱,在叽叽喳喳的几个少爷包围中面无表情的往前麻木走着。
好在走了没多远,倪佚突然回头朝倪府的方向瞅了几眼,发现来送行的张氏和管家已经折身进门,脚步一停当即转身朝几个孩子招了招手。
“包袱是你们要带的,那就理当由你们自己来背,以后你们自己花钱请来的侍卫怎么用是你们的事,我的侍卫没道理帮你们背包袱!”
说完,倪佚直接从倪一身上取下六个包袱朝倪成泛一丢:“自己背!”
背上包袱才走了没多远,倪成杰就后悔无比,他见识过泥路的难走,一想到还要背着这么多东西上路,当即就觉着行不通。
趁着倪佚走进县衙,他干脆拉着几人躲到了巷子里,边问陈杨边将一些不需要的物件统统撇下交由侍卫又送回了家。
而刚穿过县衙正堂的倪佚已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挤满后院,因着天气寒冷,不少人都缩着身体原地蹦跶着。
“咳咳!”
倪佚轻咳两声,院子里的人俱是一惊,纷纷站直身子朝他望来。
隐藏在人堆里的徐县丞忙小跑而来,倪佚歪了歪头,示意人站在自己身旁,而后就站在原地打开了名册。
“我念到的人站上前来……”
倪佚张嘴,沉声念出册子上的名字,很快就把五十四人两两一组分成了二十六组,剩下的两人他还没安排。
“你们拿好册子和工具,领完物件后就去换上衣裳出发……”
一个衙役一个文书成组,早晨来报道时大家都知晓了今日要做何事,倪佚只把名字念完,纷纷就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
毕竟都是筛选出来的人,不用多说大家都知晓该怎么行动。
等人走的差不多,倪佚便把目光投向了剩下的刘山和柳娥二人。
“你们今日就跟着本官!”
二人低头领命,面上表情却大不相同。
刘山脖颈涨红,好似觉着自己受到了重用,手上刚领到的铁尺都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而柳娥面上神情倒是很平常,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行万福礼,反而是如男子一样颔首拱手后退下。
“去换衣裳吧,换完咱们就走!”倪佚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柳娥的动作。
他没说要何时出发,二人好似也没想过要问,得了命令后干脆转身,一人雀跃一人沉默地朝库房而去。
皂衣一早就已准备好,这个世界的普通人都很瘦,身高也没特别高的,只需准备中等大小几乎人人都能穿。
趁二人去穿衣裳的同时,倪佚把县衙交托给徐县丞后,率先走出衙门去找几个孩子的身影。
刚出得门来,发现门前齐齐蹲了一大排身影,正在哼哧哼哧地啃着包子,而不远处经过的百姓们纷纷捂嘴偷笑中。
“你们这是作甚?”倪佚疑惑,明明出来前就吃过晨食了才对,怎么这会儿一个个都像是饿狠了的样子。
“二叔,陈杨师兄说让咱们多吃些,一会路上饿!”
几人都无比赞同倪成泛的话,各自双手都抓着包子狂点头,倪成云更是立时弹起把手中一个完好的包子递给了倪佚。
“吃太饱走路会肚子痛!”
满头黑线接过倪成杰云的包子,倪佚眸光一沉侧头瞟了眼旁边吃得最慢的陈杨:“一会他们走不动道了,就由你来背。”
“学生……学生也没料到师兄买了这么多……”陈杨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包子,他是真忘记了这几位少爷根本没有常识,一出手阔绰得让人眼晕。
深邃的瞳孔泛着让人看不懂的光,倪佚只轻轻:“哦?”了声,见到陈杨身子一顿,这才收回目光朝剩下几人说道:“把包子都装起来,路上饿了再吃。”
“师父……我……”陈杨还想解释几句。
“为师说过的话你记住就行!”
倪佚好似根本不想给陈杨解释的机会,满含深意的目光只略略看了他一眼,就朝侍卫们抬了抬手:“准备准备出发!”
倪家的几个孩子一头雾水,瞟两眼神情明显冷下来的倪佚,又好奇地看看额头都开始冒汗的陈杨,心下都在猜测师徒二人打的什么哑谜。
而陈杨被倪佚两个眼神一扫,只觉得脑袋仿佛有千斤重般再也抬不起来狡辩几句。
那种心里最阴暗角落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着实让人恐惧,陈杨只暗恨自己这半年日子太好过,竟不知不觉就任由小心思占了上风。
最重要的还是他忘记了……老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就在他暗自替自己捏着冷汗时,倪佚已带头先朝县城的西北城门迈步。
倪成杰对师徒二人打的哑谜很感兴趣,一行人走了才没多远,他就大着胆子凑到倪佚身旁,绕来绕去了半天,就是没敢开口问。
聪明如倪佚怎会不知他想问什么,任由这个傻儿子问东问西,完全不打算不打算开口。
就算吃得太撑的倪成杰路中途已感觉到了不适,仍没有将这事联系到陈杨身上,倪佚看他时不时揉着自己肚子,更是懒得开口提点几句。
被人戏耍到此步还丝毫未察,倪佚也不知该训他愚笨还是太单纯。
回头瞟了眼同样揉着肚子却若有所思的倪成泛再对比傻乐的倪成杰,倪佚忍不住还是出声叫了陈杨。
“你亲自和你师弟说说看,你心里如何想的?”
本故意落在最后的陈杨被倪佚喊上前,正踌躇不定该如何解释,就听到这么一句直白的问话。
心里的想法……
倪佚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就在他左边,陈杨总有种随口说句假话就会被立即拆穿的感觉,可倪成杰那双清澈的双眸就在右边,又如何能让人把心底的想法宣之于口。
难道真要他说开始本是好意,只是后来看到几人不谙世事,才任由小心思作祟打算让几个没有吃过苦的少爷试试他们穷苦人从来不会有的烦恼?
这怎么能说出口……
脑中思绪良久,陈杨既不敢说谎也不想让倪成杰讨厌,干脆最后选择了闭紧嘴巴只低头默默不语地往前走着。
看陈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还算知晓自己错在了哪,倪佚也没继续逼他反而先出声问道:“与成杰几兄弟相处了小半年,为师倒是很想听听你对他们的看法?”
这下子,不仅倪成杰兴起,就连倪成泛也抬头看了过来。
“学生与几位师兄弟相处得很愉快,读书习武都有人陪同……”
陈杨并未直接形容他对这几兄弟的看法,只是从自己出发缓慢阐述着他这小半年来的生活改变。
他与倪府几位少爷同等吃穿用度,还有吴旭林这样一位夫子教授学问。
吃饱穿暖又与倪成杰几人处熟后,他通过近距离的观察,渐渐摸清了倪家季兄弟的性子。
倪成泛颇有长兄风范,对两个弟弟都很照顾,有好吃好喝的都是先紧着他们最后才轮到自己,是个仗义温厚的少年。
倪成云爱撒娇,倪府的几位长辈也最为疼爱他,这孩子事事都学倪佚的作风,时时故作老成的教训他两个哥哥,而那两人每次都装着虚心受教,看得陈杨忍不住心里发笑。
与他关系最为复杂的倪成杰两人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不打不相识,从恨不得对方去死到日后天天待在一起。
朝夕相处下来,他对此人的感官变化最大。
有时候陈杨不禁怀疑起从前听到的种种传言,那谣言里视人命如草贱的纨绔与眼前傻乎乎的少年根本不能让人把两者联系到一起去。
说好听点,倪成杰纯真太过容易相信人,说难听点就是此人太傻……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那种。
明明在心底里已把几人当成好友也早放下当初的事,为何方才会任由邪恶小心思冒出后缄口不言,这点陈杨自己也想不通。
他想不通,倪佚却通过他描述的日常生活里看出了些端倪。
命运多舛的陈杨仅凭着陈老头一双竹编手艺,硬是供养孙儿考上了秀才,爷孙俩靠功名逐渐改善了自家生活。
可陈杨内心靠自己双手就能改变命运的信念在此时遇到了出生就在侯府的几兄弟。
就算再努力又如何?他就算高中进士也根本没可能如几人一般出身高贵前途无量。
那种强烈对比带来的失落感一直隐藏于内心,让陈杨接受锦衣玉食的同时却也无比唾弃自己的堕落。
他或许不是故意让倪成杰三兄弟吃苦,而是不知不觉从这件事里找到了属于陈杨他独有的优越感。
就是那种“这事你们都不懂,等你们来问我”的感觉。
如果当时倪成泛几人中随便有人开口问他,陈扬就会骄傲提醒几人吃饱不能走太快的道理。
可大家伙好似都太过相信他,导致倪佚出来就看到他们在狂吃包子的景象。
“……”
倪佚长叹口气,背着手轻轻唤了声:“陈杨?”后目光往右前方看去。
冬季的安江县依旧一片绿意盎然,官道两旁有不少背着竹篓疾步快走的百姓,大家都低头赶路,与景色不同的寒风恨不得让人立马就能跑回家。
而倪佚目光看向的是其中一个还穿着草鞋的男子,冻得通红的脚踝从短了一截的裤腿里露出,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感觉到他有多冷。
“此人家里已穷得揭不开锅。”
凝神看了半天的陈杨得出了结论,甚至说这话时心里已升起一股子同情,只觉得很是感同身受。
就在他脑中已开始回忆起幼年时同样吃过的苦,耳旁突然传来倪成泛爽朗的笑声:“看样子大叔家里是有喜事,你们看他笑得多欢快?”
笑……怎会笑?
随着倪成杰的话,陈杨不可置信地转脸去看。
果真是笑,男子正与旁人眉飞色舞地聊着天,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脚上的寒冷,每句话里提到的都是马上要盖好的新宅子。
陈杨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两个明明年纪相仿的少年,看到的景象却天差地别。
“心胸决定了你的眼界,同样也决定了你所能看到万物的哪一面!”倪佚轻叹。
话很笼统,却直指陈杨的症结所在,这孩子所有的矛盾心思,其实都是眼界狭窄造成的自卑心在作祟。
这个不同出生引发的问题不是倪佚三言两语就能消除的,他只是这么略微说了说,就止住了话头。
要消除这样的矛盾心理,不仅需要慢慢引导,还要走出去开阔眼界。
真正开阔了眼界后,才会觉得这样的小心思不值一提,陈杨能看到的才不会局限于身旁。
想到这,倪佚又回头看了眼纷纷都在思考的倪成杰几兄弟。
三人神色各异,眼中疑惑却都不似作假。
倪成泛只看到了男子的笑,却完全没注意到他通红的脚踝。
要开阔眼界的不仅陈杨……这几兄弟也要好好经历下世间险恶才行!
“哎……”
不知想到何事的倪佚大大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后把心思转向手里的册子。
这一日,他们走访了最靠近西北城门的几个村子,直到天擦黑才踏上回家的路。
***
夕食结束,倪佚没回去休息,而是跟着吴旭林去了他的院子。、
两人在院子里聊了会,后头还派人请去了倪震,三人在院子里聊到半夜才散。
而第二天一早,倪震就向心思重重的四个孩子宣布了他们昨晚的决定。
“游历?”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只有在书院进学时听到过的陈杨眼角闪过一丝光亮,倪家的四兄弟看着都有些迷茫。
“出去好好看看咱们云西国辽阔的土地。”吴旭林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含笑地补充。
听倪佚说起昨日发生的事,他心下对这个提议很是满意。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勋贵世家的天之骄子们,哪个不是出门游历过一番后方才成就大事,他抱以厚望的这几个孩子,眼界当然不能只局限于侯府那小小的一方后院。
之所以迟迟未提,其一是他想摸透几人性子,其二则是觉着有倪佚当榜样,对于几人心性的打磨也是好事。
可眼下倪佚提出的矛盾他都不需要经过深思熟虑也深表赞同。
先开阔眼界,心胸开阔心性稍稳后再来学习倪佚也是不错的路!
其中表情最为抗拒的是倪成云,他皱着眉头,紧紧咬着自己下嘴唇,酝酿了好半晌挤出句:“我想留在爹身边。”
“我也不去,我也要留在爹身边。”
“那我也不去。”倪成泛跟着摇头。
倪震和吴旭林都略微有些吃惊,若是其他孩子听见能到处去玩,恐怕早迫不及待地收拾行礼去了。
可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不情愿,倒是让他们都有些诧异。
仨人望着自己的殷勤目光倪佚当然没有忽视,放下手里的茶盏,他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父亲十六岁时也跟是兄弟出门游历了一番。”
“爹你也去过?”倪成杰眼睛刷地一亮。
倪佚点头,抬手揉了揉倪成云的脑袋:“我一直很遗憾未能亲眼见识大漠风光,本想着让你们帮为父解了这个遗憾……”
“我看了就画出来给爹看!”倪成云马上接话。
听到倪佚遗憾的语气,他瞬时觉着自己肩上压了不小的责任,拍着单薄胸口自信满满地承诺道。
特别是看到倪佚欣慰地笑着点头后更是恨不得马上就出发才好。
“那我就把见闻写下来给爹看!”在争宠方面倪成杰永远不甘落后,听到弟弟说要画画,当即表示自己会写。
倪佚眉眼露笑,也夸奖了他几句。
轮到还是有些犹豫的倪成泛,倪佚笑笑:“你这个大哥可要负责弟弟的安全。”
“二叔放心,我定能做好。”
三言两语就让本不情不愿的几兄弟都许下承诺,吴旭林只能暗叹倪佚对几人性子的了如指掌让他这个夫子汗颜。
又挨着夸奖了几兄弟一番,倪佚这才出门。
吴旭林与倪佚商议的行程是从安江县往西出发,然后从西北绕着北方走到东南,最后再回到县城。
这一圈下来少说要花上个一年半载,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也多,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要能启程的。
这一筹备,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两个月之后。
刚过完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节,年初八衙门的工作就继续展开。
倪佚去了安江县最东的村子,距离之远已不能让他当日就能赶回。
孩子们恋恋不舍登上了远行的马车,最后还是没能见到他来送行的身影。
就在几人满含遗憾上路同时,倪二也收到侍卫们送来的消息。
随着吴旭林一行人离开,侯府派出保护的暗卫也跟着出发,而远远坠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批隐藏了自己身形的侍卫。
他们虽隐藏得极深却明显经验不足,这让沙场出身发的暗卫们还是很快察觉出了蛛丝马迹,刚出城门没多久就因其可疑的人数被识破。
难道是太子?
这是倪佚的第一想法,可很快他就自我否认了这种可能。
太子的暗卫乃是大内高手集结而成,能力丝毫不会逊色于倪震的暗卫,他们怎会露出马脚让人察觉?
倪震和他的想法也相同,得到消息后就又派了批更为老练的暗卫尾随而去。
他们与前面那批侍卫把这批来路不明的人悄悄围在了中间,一旦情况有变就直接出手。
这一突然状况的出现让倪佚心里也跟着悬了几天。
直到方才,倪一的信再度送回,倪佚匆匆扫过后才终于放下了心。
与这批人联络的人来自西平郡皇宫,最后回禀消息的地址是坤宁宫。
不是太子,而是皇后!
看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倪佚不由感慨,有了这么强硬的靠山,难怪原主那一世里倪成杰和倪成延根本动不得倪成泛半分。
将回信随便塞回怀里,倪佚舒展着肩膀,缓缓抬头看向安江县城里最豪华的一座酒楼。
[迎福楼]
身后的徐县丞小心翼翼抬头瞟了眼倪佚后背,一身青色常服衬托得他身形修长满身为官者的气度。
就在愣神的这一空档,站了许久的倪佚突然轻笑出声:“进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酒楼。
一人笑得满面春风,一人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第26章
……
酒楼里人声鼎沸,平日里从未坐满过的大堂满满当当,倪佚刚跨进门槛,酒楼的掌柜立马迎了上来。
“大人,您终于到了……”
酒楼就开在倪府通往县衙的这条街上,掌柜的也颇为熟悉倪佚,看到他来,脸上满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狠狠一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掌柜忙站在倪佚身后去看瞬间安静下来的大堂。
原本有些昏暗的大堂此时因来人各自华服被映照地敞亮了几分。
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看到倪佚,纷纷起身朝他问好。
倪佚微笑着压手,先扫视了圈大堂里的人群,默数遍人数后笑得更为真诚了几分。
“多谢各位赏脸来参加本官的宴请,都请坐请坐!”
“大人客气……”
“能得大人邀请,是我等福气……”
“就是就是!”
恭维声此起彼伏,倪佚就在这一片谄媚笑意中悠悠然走到了正中间。
堂下都是安江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有在城里做买卖的,也有祖籍在此回乡安度晚年的。
这两个月走访中,这些人就是倪佚最大的收获。
县城穷得连块青石板路都修不起,这一摸排下来发现竟然悄悄藏着如此多的有钱人。
瞧瞧这一个个身后跟着端茶送水的小厮丫鬟数量,百来人里仆人就占了大半。
酒楼掌柜按照倪佚早前的吩咐,把大堂桌子摆成了一圈,中间空着的地方搭了个膝盖高的台子,猛一看有点像是茶馆里说书用的台子。
台子上也摆了张桌子和两把凳子,倪佚朝徐县丞摆摆手,两人齐齐登上台子又再次朝各个方向拱了拱手。
嘈杂声中,倪佚抬头朝后厨的方向朗声道:“掌柜的,上菜!”
台子上的倪佚不开腔说明来意,台下的富户们都不敢主动问,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虚假寒暄着。
“听家父提起过大人英武非凡……”
“过奖过奖!”倪佚朝主动上前来的这人笑笑,只眨眼间就将收集回来的信息与面前人对上了号:“柳家以纺织业起家,直屏锦名头如雷贯耳,本官可是久仰许久呢!”
“呵呵……”
这笑呵呵地夸奖让柳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面上诧异神情没控制住,僵住的嘴角只下意识翘起勉强笑了笑。
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猛然安静下来的大堂里,他的干笑声如同一个信号,顺时敲响了再坐的每一个人心底。
柳氏布庄只在西北两个郡城内才有铺子,更是无人知晓直屏锦出自柳家,倪佚能清晰说出布匹名字,足可见其事前早做过了详细调查。
“坐吧坐吧!”
倪佚还是笑得如沐春风,就好似完全没注意到这声很是不恭敬的干笑声一般,转脸看向另一桌摇着折扇的青年人:“牟府上的小少爷……”
“广南钱庄的徐掌柜……”
他就这么边笑着边逐一喊出在座之人的名字,甚至其中有人派了家里管家之类滥竽充数的也被清晰叫出了这些人的名字。
“若是两位管家无事的话,不若现在回府去请傅老爷和吴老爷来一趟?就说我倪某有事相商……”
微挑的眉头含笑的双眼,明明倪佚整个人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身穿华服的两个管家硬是有种被狐狸盯上的感觉。
几乎是倪佚话音刚落,二人就站起身告辞,看背影完全是落荒而逃。
剩下的更是没人敢再开口了,倪佚寥寥几句,就让所有人都有种今日是被请来参加“鸿门宴”的顿悟。
在座都非富即贵,可那紧紧是在金钱方面,大家互相打量过彼此,这才惊觉大堂里的全都是商户,竟没有一个士族。
“……”
把底下人惊得一惊一乍的倪佚浅笑,只不过是微微看向了其中某一人,那人竟然吓得猛地低下了头。
“上菜啊!”倪佚催促上菜。
后厨的大门被打开,一群……身着黑色云纹的侯府侍卫端着托盘鱼贯而出。
寂静的大堂,侍卫们腰间佩刀摩擦衣料的咔咔声显得尤其清楚,随着队伍移动,声音逐渐响彻了整个屋子。
托盘上只放着盘花生米和一壶酒,侍卫们放下酒菜后右手下意识握紧刀柄,在倪佚示意下退到了大堂的四周。
四十名侍卫依次排开,左手背后右手握刀,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堂上的众富商,身上杀意弥漫。
众人瑟瑟发抖,只觉得自己像是案板上的肉似等着被人割。
随着堂上富商们呼吸加重,倪佚左手杵着下巴,竟在台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些人乃是威远侯府皇上亲赐的侍卫,若是有对老侯爷不轨之徒,可先杀后奏!”
好似觉得还没吓唬够一样,倪佚朝侍卫们瞟了一眼。
唰——
整齐的拔刀声响,堂上顿时一片银光闪闪。
“大人饶命……”
有胆子小的,当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谁让你们拔刀了,收起来收起来!”倪佚故作正色,朝侍卫们横去。
“大人!”
眼看这样下去不行,人群中见多识广的柳雄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大人今日招我等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开口前他脑中已经想过千百种可能,也做好了今日脱一层皮才能离开的准备。
不过他们柳家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这些年做买卖认识的达官贵人也不少,等从这豺狼虎穴离开后他定要这贪官好受。
想着想着,脑中的怒气难免就带进了语气里,这问话和方才他的干笑声如出一辙,一出口就让其他人跟着心悬了起来。
若是这位贪官发火的话……
众人不敢去想,与柳雄相熟之人忙小心看着眼色想拉他坐下。
“众位老爷少爷莫不是误会了本官?”
哪知,倪佚竟然丝毫没有怒意,放下搭着的腿后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这回真是酒楼里的跑堂端着菜出来,满满一桌酒菜放满后,倪佚举着酒杯起身,朝众人微微抬了抬。
“今日本官是想请各位来参与到咱们安江县的建设!”
说完,也没管有没人回应,先仰头一饮而下。
堂下这些人,他在安江县任职的一年中从来没见过,他们低调地住在各个村子中,生意却都在各大城里。
说不定,这些富商老爷一年都不会进次县城。
建设县城?
是要钱吧!
众人纷纷想着,只讪笑着去端面前的酒杯,做着样子举起假装抿了口。
谁敢真喝……万一酒里有毒可说不好!
富商们战战兢兢假笑,早知道真相的徐县丞却是无语至极。
明明就能好好商议的事,被倪佚这么摆明着吓唬了一道,让底下这些商户如何相信县衙?
再看一脸云淡风轻的倪佚,徐县丞只得随波逐流端起酒杯一饮而下,静静等着大人的下一步。
下一步?
倪佚完全无视台下众人隐隐的怒气,朝旁边一招手。
刘山和几个衙役抱着厚厚一叠册子从大门口走进,在富商们面面相觑的眼神中挨着发了一本小册子。
等每人都拿到小册子后,倪佚示意大家翻开。
“你们边看就由我边跟你们说明……”
经由逐个登记,安江县的县志全部更新。
安江县下所属村子共有六百二十四六个,人口共计十万六千三百人,整整比老县志上多了一倍。
其中四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子有三万七千人,女子三万人左右。
剩下的四万人里十二岁下的孩童占了二万多,老人只占了一万多人左右。
青壮劳动力占了大多数,人口结构非常利于发展,也属于规模较大的县城。
这是人口方面的数据,倪佚通过安江县堪舆和实际测量,得出县城西高东低的结论。
安江县处于云西国的西南,离蜀齐郡的直线距离不过十几公里,可由于官道修建在大山上,导致出去的路途变得极为险峻。
同时,安江县离云锡运河也不过二十里公里,马场的马就都是通过运河进入县城。
若是用官船运输物品走运河,只需两天就能到西平郡。
其实真勘察过后,倪佚认为安江县的地理位置优越,之所以造成如今的闭塞落后,路难走占了很大的问题。
县城被群山环绕,外面的人难进来,里面的人也难出去。
路难走,以往的安江县令也不作为,不仅没有想着改变这种情况,竟直接就把马帮踏出的山路随便修缮修缮摇身一变成了官道。
而且县城百姓们赖以生存的竹制品卖价便宜,要想走水路运出县城去卖,恐怕付完船费就没什么能剩下的。
小册子里先详细阐述了安江县眼下的状况,让看的富商们都纷纷点头称是。
然后倪佚的声音伴随着他们翻开的下半册同时响起。
“所以本官打算修路……”
要想富先修路!这是华夏民族心中共同的念头。
倪佚打算从东边较矮的地势修建一条宽阔的山路通往蜀齐郡。
这条路不是随意就修建的,他专门从东边村子里选出了风景最为优美的几个,官道就从这些地方穿过。
一旦路修好,去往郡城的时辰将缩短为两个时辰。
西北城门外的官道他同样规划了一条官道,中间要经过马场。
他将动用衙门里的钱在马场旁修建一座跑马场,马匹来源一部分靠马场提供,另一部分就拜托给了倪震。
有了这位老爷子牵头,要想取得养马的资格变得极为容易。
如果路修好,就要有东西可以卖出去。
高端竹制品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既然竹林多不胜数,其下的衍生品竹笋与竹荪当然也遍地都是。
美食有了,那安江县的美景也可以尽数利用上。
至于美景的宣传,倪佚不仅厚着脸皮求上了倪震,就连吴旭林也在出发前都点头应下了他的恳求。
两人都给出了名单,等路修好会邀请各自好友来安江县一游。
有了名家勋贵的宣传,倪佚一点也不担心没人慕名而来。
所有的规划都很简洁明了,倪佚每一步都写得很详尽,包括修路会经过的村子,农场品的销路和包装都已提到。
若说开始富商们还是抱着浓厚戒心翻看小册子的话,这会儿的内容就让他们商人的嗅觉蠢蠢欲动起来。
光是顺着册子里的内容这么想下去,众人脑中都觉着极为可行。
既然可行,那么富商们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柳雄抬头看向倪佚,他正好说到了关于计划完成的预估时限。
“两年!”
这番话倪佚整整用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说完,话音一落端起茶盏灌下,这才觉着胸口接上了气。
“……”
没了他的声音,大堂里又是一番寂静。
良久,又是柳雄第一个开口:“大人既已有详细计划,今日找我等前来又是?”
“差银子啊!”倪佚理直气壮答道。
听到这回答,柳雄心里立时轻蔑地嗤了声,这会总算说出了目的,不就是建马场没钱想从他们这要点好处?
说好听点是为了百姓,最后还不是进了自己口袋。
好在他这回的心里话并没唐突表现在脸上,因为接下来他就听到倪佚继续说道:“修建这两条路所需的银子,还差不少!”
“修路?”柳雄诧异。
修路不是都上报朝廷后由朝廷拨款,然后县衙会发放布告,每家每户都要征招壮丁来修路?
怎会需要很多银子……
“除了工钱外,我还打算买些碎石块铺于路面……”
他要修路,却不是普通的泥路,水泥路柏油路没法修,那就铺石灰石和沙石!
所以说来说去就是差钱啊……
众人惊愕,惊愕于倪佚的大胆惊愕于他的异想天开。
“当然,我也不会让众位白白出银子。”
目标抛出来了,倪佚紧跟着就许出了好处:“不知各位府上可有要读书考功名的晚辈……”
好处还不止一个,倪佚许诺根据捐银的多少,将分配给这些商户子弟参加科考的准许。
根据《云西律》规定,商户子弟原则上无法参与科举,更无法入朝为官。
但原则也是有特例的,每个县每年都会有一个商户子弟名额,这些都是给对县城有贡献的商户所准备。
安江县太穷,前十年里竟无一商户子弟报名参加科考,轮到倪佚这,名额已累积到了十个。
县试是选举县城内的考生,参考人数越少考中的几率就越大。
而安江县去年的县试人数是两百人不到!
要想在其他富商云集的郡城或者县城里拿到科举名额无异难于上青天,柳雄刚听到倪佚许诺的第一点好处,心下当即狂跳不止。
他万分后悔前些年为何没想起捐点银子换个安江县的县试名额。
说到底不仅是他,家里的长辈们都觉着安江县太穷,穷到他们都不愿意将孩子送到县学里读书。
自然也就没想到购买县试名额的事。
第二个好处,自然跟安江县美丽的风景和马场挂钩了。
同样根据银子多少,倪佚将准许商户们在城里修建客栈酒楼等铺子。
说到这点,倪佚突然朝众人笑了笑:“我还可以将竹酒的酿造方法赠与买下酒楼的众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百姓出产的竹林衍生品将优先供给堂下的这些商户,作为好处,倪佚将无偿教授大家保存的方法。
以上所有的好处都遵循两个原则。
一:先到先得,数量有限。
二:根据捐银多少,决定了奖励大小,其中包括科考名额与酒楼客栈的数量。
商人逐利,何况还是这么大的利,如果真按照倪佚所说,对于商户们来说简直是净赚的买卖。
虽说大家都不知他所说的竹荪是何物,可只看这位大人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纷纷都信了大半。
来自西平郡的勋贵,见识必定比他们这些人要强上百倍。
那一定是个好东西!
挣扎的情绪涌上心头,大家都有些犹豫不定,担忧倪佚到底会不会兑现这些承诺。
万一银子丢出去了,又像方才那样将刀架到脖子上又该如何要回来?
“众位无需眼下就拿定主意,三日之后若是大家无甚兴趣,本官就去其他县城试试……”
倪佚站起,端起酒杯朝众人一举。
似是看透了大家心中犹豫,倪佚笑着说道:“做买卖都有风险,本官相信各府老爷都很清楚这点……若只想坐收渔翁之利……”
话未说完,周身的气息却很明显。
就在这时,柳雄终于明白了侍卫的用处。
他相信,若是今日堂下之人想私自做些什么动作,侍卫们的刀可以随时随地不用理由地取你性命。
倪佚是先让众人搞清楚他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小县令,若是真想动手……就试试和威远侯府作对的下场。
好一个下马威!
柳雄心下一凛,面上浮起深思之色。
坊间传言的好官不仅仅只是悲天悯人而已,倪佚的雄心壮志是要改变整个县城。
仰头一口喝下杯中的水酒,倪佚将杯子翻转晃了晃:“本官还有其他事要忙,众位自便!”
说完,从台子上轻松跳下,又领着从头到尾都一言未发的徐县丞在众人目光中缓缓走出了酒楼。
酒楼的动静早引起了百姓们注意,看到倪佚穿着官袍步行出来,纷纷都好奇地看向他。
不过因人被侍卫们围在了中间,大家也不敢上前侃上两句,就这么看着他步履虚浮地往衙门走去。
嘶——
头昏脑涨的倪佚使劲眨了眨眼睛,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真想拍拍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
原主喜欢喝酒……酒量却奇差!
就喝了三杯水酒,倪佚就觉得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挣扎着这才勉强走进了县衙。
紧紧跟随他的刘山有些疑惑,看倪佚跨过门槛时竟然伸手扶住了门,还以为有事吩咐,忙上前等着。
“……”
在刘山眼里,从未想过无所不能的大人竟然酒量这么差,等了好半晌都没等来吩咐,直到徐县丞在他身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大人怕是喝醉了吧……”
确实是喝醉了!
倪佚扶着门框,脑袋一偏,就这么睡了过去。
刘山:“……”
本是看到倪佚回来,柳娥便抱着账本前来禀告,一来就看到他就着这么个姿势不动了。
“大人连日奔波,恐怕不仅仅是醉了……”她也跟着叹气。
原主的身体确实是累极了之后才会几杯酒就人事不省,刘山背着人回到倪府后还吓了倪震夫妻一跳。
请了大夫诊过脉,确定就是劳累所致,这才双双放下了心。
这一睡,他就睡到了第二天一早。
按照正常作息时辰起来的倪佚刚睁眼,倪二已候在门外等着回禀消息。
第27章
……
后劲与劳累同时涌上这具身体,倪佚刚张嘴喊了声:“进”才发现喉咙已完全哑了。
喉咙里的干涩感伴随着隐隐痛疼让他皱了皱眉。
“二爷,派出的人已探查到消息!”
“说!”
“柳雄连夜赶往蜀齐郡,今日一早已派人沿着二爷的规划沿路探查!”
“其他家呢?”
“周家村的马车今日一早已等在县衙门口……”
“知道了,通知徐县丞把准备好的契约带到后堂!”
倪二得令退出,倪佚抬腿下床,先踩在冰冷的脚踏上醒了醒神,这才起身穿戴。
管家捧着官袍走进,边帮倪佚整理着衣角边低声回禀:“老太爷让我告诉二爷,已按照您的意思买下了西北城门周边富户贱卖的所有房地。”
厚厚一叠地契堆放在托盘上由小厮们捧着。
“你交给我爹便是,交给我作甚?”倪佚压着声音问。
“老太爷说这是给二爷的私房钱,让您……留着买点补药。”
管家微顿,抬头看倪佚脸色,看他含着笑,这才把剩下的话说完。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着是老太爷的嘲讽,管家为了听上去不那么刺耳,还故意放缓了声调,就怕稍有不慎就让倪佚发火。
而整理好衣裳的倪佚反而看着那些地契差点没笑出了声。
虽然现在买这些房地要不了多少银子,只需一年,他相信价值就能翻上几十倍乃至百倍。
多大方的长辈啊……
“既然是老太爷的心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反手从桌上抓起地契,倪佚顺手揣进了怀里。
这下子,他只觉得喉咙不痛脑袋也不沉了,一想到空空如也的袋子里终于能放点财物进去,不由得脚下生风神情愉悦地离开了院子。
倪管家:“……”
二爷原来也爱俗物!
***
衙门后堂。
茶盏里茶水早就凉透,周明全只频频望向天井,全然没有心情喝上一口茶水。
本以为他来得已算早,哪知来了好半晌,衙役只说大人在倪府处理些事,让他在这里稍等。
这坐下眼看就过了一个时辰,他更加坐立难安,越发确定自己来迟一步,已有人捷足先登直接去了府上拜访。
猜测随着笑意满满的倪佚走进更是让他心往下沉了几分。
“周少爷倒是早!”
起来就得了个惊喜的倪佚心情颇好,加之周明全又是最先出头的一人,对他说话的口气温和了几分。
就是这份温和让周明全更加确定自己猜测为真,父亲昨日在书房里提醒他的话顿时响彻耳旁。
倪佚此人,有手段有背景,身后说不得还有太子一脉的支撑。
若真能在正需要人的时刻攀上这条人脉,以后做生意还愁没人撑腰?
而且最重要的是,安江县是他们周家的故土,若真能繁荣县城他们作为安江县人也应该献上一份力。
更别提倪佚许诺的那些好处完全能改变周家的门庭,就算抛去小半家产,他们也要赌上一回。
周家两父子的底线是小半家产,周明全来的路上本还准备看看形势下再慢慢加,这下倒好,他等倪佚坐下,干脆起身直接报出了底线。
“我们周家愿意捐出六十万白银助倪知县完成修路!”
“好!”
倪佚起身,朝周明全拱了拱手致谢。
他没看出此人方才的一番心理历程,但听到周明全给出的数字就知,周家这是下了血本一搏。
六十万白银,恐怕是周家半数的家产,一夜之间就下定决定拿出这么多银子,周家魄力让人敬佩。
周明全干脆说出底线,倪佚也毫不吝啬。
“我欣赏周兄的豪气,倪某同样是干脆之人,你可先来选择六处商铺的位置……”
说着,直接招手让周全明去到自己书案旁,从怀里挑出大叠房契往桌上一丢让其选择。
周全明无语,徐县丞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他怎么就没想到先买些房产土地放着,若是搁置个一两年,那银子还不是翻倍的赚回。
“周兄先选,我原价卖于你。”倪佚还在催促,完了冲他眯眼笑笑:“踏出衙门后周兄可不能跟外人说起这事,我是打算明年再拿出来的!”
周全明连连点头,真上前趴到书案上选了起来。
选好地契,倪佚让徐县丞送上契约,双方签好名字按下手印后,立时生效。
周家将在三个月内陆续向县衙支付六十万两白银,而倪佚赞赏周家对县城的贡献,承诺将把南片区的竹笋竹荪出产优先由周家收购。
而最让周全明欣喜异常的,还是倪佚突然又爆出的一个消息。
他们将在北城门布告板旁立座功德碑,周家的名字会排在第一,让百姓们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周家的名字。
这种能流芳百世的功德他们这些商户怎会有机会获得,以后周家儿孙走出去,别人也会夸赞声积善之家的善人之子。
怀抱着意外之喜,周明全紧紧捂着胸口倪佚给周家的县试推荐名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县衙大门。
祖上三辈都没有一个读书人的命运到他一辈终于得以改变。
走出县衙大门没多远,周全明就在小厮的搀扶下仰头冲着天空大喊了声:“老子这一辈子值了!”
怒吼声中有人正疾步往这边走着,看到满脸激动的周全明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明显认识,来人直接开口就问:“全明兄,可是遇到了麻烦?”
周全明抬头,看到是好友忙激动地拉着他指向衙门催:“柳大,你快去快去,晚了就没了……”
“没何物?”柳雄还有些疑惑。
周全明警惕地看看四周,拉住人小声将方才衙门发生的事略略讲了一遍,末了还提醒道:“你可千万别在倪知县面前耍心眼,以诚换诚受益匪浅!”
柳雄心里那个懊悔啊……
生怕自己真的连渣都捡不到,提步就往衙门狂奔。
若真如周明全所说,他们与衙门的这桩买卖完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他只痛恨自己错失了给知县留下最好印象的时机,边跑就边把准备好的银子往上提了不少。
他牢牢记着周全明的话,进去也没废话,直接报出底价八十万两银子。
半盏茶后,他也如同周全明一般头重脚轻地走出县衙。
整整三天,县衙附近的百姓们闲暇之余已开始记录起来往县衙的人数。
三天时间共来了三十六位非富即贵的老爷少爷。
换了批衙役的县衙如同铁桶一般让人探寻不到消息,百姓们在这三天内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三日后,县衙大门打开,刘山捧着告示张贴到布告板上,众人这才惊呼。
安江县要修路了……
这还只是第一道告示,下午衙门又出了第二道告示,将征招两万名修路的“力役”
每人每天将提供二十文钱的工钱,自愿报名。
告示后排是一系列的具体措施,力役将安排离家最近的地方,若是离家较远的将由衙门提供住处和吃食。
若不需要提供的每日将还有额外五文钱的补贴。
告示很详细,说完措施后还详细说明了为何会修路的原因,以及路修好后对县城百姓们的好处。
先不论工钱这么高带来的诱惑,就是为了方便百姓们出入,作为安江县受益者的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用一呼百应形容安江县眼下的情况最为贴切。
倪佚这小半年给百姓们留下的映象实在太过伟岸,百姓们愿意响应,因为他们相信知县大人的决定。
而事实证明他们的相信完全是正确的。
县衙在此后的几天里相继发出两条公告,七日后将会召集县城所有村子的村长进县衙商议事务。
其具体内容将在商议完成后公布。
消息渐渐散出,衙门的几十号衙役全部撒出,加上倪佚身遭的几十个侍卫,凑齐百人分散到了各个村登记力役报名的人。
一切都在如火如荼继续进行,他如此大的动作当然逃不过作为蜀齐郡知府柳岸的注意。
可柳岸不仅没有丝毫阻挡打算,甚至还派出了几十号人去帮忙。
在他看来,倪佚肯折腾就是好事,若是真能把安江县折腾出个花样来,才正好找到机会把人提回西平郡。
于是,写给太子的信从府衙送出,远在西平皇宫的太子也知晓了此事。
倪佚很快在朝廷上作为底层官吏的正面典型被太子在朝堂上当众提出。
这位胆子大做事果决的县令成了不少官员们私下打赌的对象。
有人赌他能凭此事一飞冲天,也有人赌他瞎折腾一番后无奈放弃。
于是……
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倪佚成了被观望的对象,没人敢冒着太子的态度做些阻拦之事。
非常会揣摩上面心意的朝臣们不仅不敢阻拦,还要在此刻先卖上个好。
一层层的这么授意下去,安江县的大名很快就响彻了周遭的各个郡城。
这一变故无形中省去了宣传的问题,石子路开修了没几个月,就有前来看热闹的隔壁郡城游人。
来到这一看,纷纷都震惊了。
他们看到的安江县到处都是人影,干劲十足的力役们埋头苦干,虽然都累得够呛脸上却都是笑意。
若是有人问他们为何如此积极,无论谁会反问:“知县说是为了咱们自己修路,我们作为安江县人如何能偷懒?”
那自豪的神情配上满脸汗水,让整条路上的男子神情看上去都熠熠生辉。
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人数让这条路每天都有大变样。
田里的女子们也在笑着忙活,男人们出去修路,各个村的女人们就学着知县的号召集结在一起挨家挨户忙碌农活。
而那些半大孩子们同样没空玩耍,他们都由县衙派下来的人带着钻进竹林,采摘满竹林的笋子。
采回来的第一批笋子全都剥壳加盐水煮熟后晒上,直接晒成了笋干。
村里没人闲着,县城内也同样如此。
远道而来准备进城吃上一顿饭的游人走遍了整个县城,竟然只在狭窄阴暗的巷子里找到个卖面条的小摊贩。
而之所以摊贩们会把摊子移动到这条巷子里来,完全是因为眼下的县城里到处都是灰尘和泥土。
摊贩们所说的情况,游人进城时也注意到了。
县城里到处都是推倒重建的商铺和小楼,还有不少酒楼和私人住宅都在重新修缮。
晃眼中看去,游人还以为县城遭受了地动,砖石瓦砾堆满路旁,街道上还有匠人在地面比划记录着。
游人很好奇,小摊贩们肯定会因这些灰尘损失不少生意,为何大家还有心情嘻嘻哈哈。
很快,他的疑惑被解答。
“银子哪赚得完?大人说会划块地方给我们做买卖到时还愁没钱赚?”
面条摊主信心满满地朝游人点头,顺道还抽空给安江县做了波宣传。
百姓们忙忙碌碌,脚不停歇的倪佚也同样不得闲。
修路他要主导,村里百姓们对于竹荪的采摘也要他手把手教,至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人会采那玩意儿。
忙完村里事的后还要负责县城的规划,按照先前准备的图纸,他把县城内划分成了三个区域。
[商业街][美食街][住宅区]
借由这次整改,三片区域渐渐分开,逐渐有了旅游古镇的模式。
最后马场倪佚拜托给了倪震,他对马场最为熟悉,匠人们有了其指点,很快就有了雏形。
倪佚经常在城内看到倪震牵着飞蹄从路边走过。
充盈的县衙库房让倪佚做起事来豪迈异常,县城内的百姓们都忙修路去了,没有匠人盖房铺路,他就大手笔从隔壁郡县请人来做。
他一出手,富商们怎会落后?
一时间,周围几个郡城的石匠木匠都供不应求,变得很是抢手。
一年半时间,倪佚的县衙没有一起击鼓鸣冤,他这个县令每日带着个草帽身穿短褐游走于四处。
百姓们只要看到一个健壮男子一个带着笊篱的女子和草帽出现,就知道是知县大人来查看进度了。
安江县在这位知县的带领下,短短时间就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
两年后!
山路好似比两年前更为荒凉,路两旁的杂草都长到了路上。
马车里的人归心似箭,坐在车辕上的浓眉大眼青年紧收缰绳,指挥着马儿小心走在危险的山路中。
车帘突然被从里面掀开,黝黑肤色的倪成云满脸着急询问:“大哥,还有多久才能到县城?”
倪成泛估摸着距离,给出具体时间:“一盏茶左右。”
马车里盘腿而坐的吴旭林透过车帘看了看山路有些疑惑:“为何山路瞧着很久都没有人路过了般?”
经由他提醒,几个孩子纷纷掀开窗口上的布朝两边看去。
走了一小段距离,前面是没有了路一样被杂草完全掩盖。
“吁——”倪成泛忙让马儿停下,先行跳下车往前走了几步。
草丛窸窣作响,就在倪成泛的注视中走出来个妇人背着捆柴火出现在他面前。
妇人的出现让两人各自都吓了跳。
注意到倪成泛身后的马车,妇人松了口气,好像见怪不怪地笑了起来:“几位少爷是走错路了吧?这是老路,前面都垮塌走不通了。”
说着,还指了指山脚的位置:“你们往那边的小路朝下就能去官道了。”
“老路?”倪成泛疑惑,却也乖乖按照妇人的指路重新将马车赶向了那条所谓的小路。
一条能容纳下两辆马车错开的泥路出现。
路两旁都竖立着木牌,他们就顺着这些木牌往前走去。
很快……
一条能容纳下三辆马车并排的白石子路出现在众人面前,吴旭林从车厢里往外看去,看不到尽头的官道延伸到了城门前。
两厢一比较方才那条泥路果然是条小路。
“看来你们的爹这两年做了不少事!”吴旭林笑,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
这两年他们游走于各个郡城,因其停留的时间太短,与倪佚的通信基本上是三个月到半年才一封。
信里也从没听他提起过在县城都做了些什么事,每回都是吴旭林先送上孩子们的近况而已。
比起倪佚吴旭林一行对县城的改变就是半分不知,所以才会对这条突然出现的官道感到吃惊。
可让他们震惊的事远没有结束。
当官道上的马车从其他小路汇集得越来越多后,马车里的孩子们渐渐沉默了下来。
直到……
马儿的嘶鸣从后方传来,一匹有些眼熟的褐色骏马从车流里狂奔而过,带起的些许碎石落下,只留下个欢快的背影。
“是飞蹄!”
倪成杰小半个身子都从车窗里探了出去,看到飞奔跑远的马背上并没人驾驭后惊奇大喊:“飞蹄是不是从家里跑出来了?”
车厢里倪一伸手拽着他的腰带,等把人往回拉了几寸后无奈道:“你没看到它是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哦对!”倪成杰这才反应过来,立时又被身后紧跟而来的马蹄声引得回头去看。
这一看,身子又忍不住外探去:“祖父,祖父!”
毫不起眼的青棚马车窗外,一个黝黑的少年激动挥舞着手臂,整张脸上只余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还能看出点他原本的样子。
倪震勒紧马腹让狂奔的马儿将将停到了车厢左边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杰儿?”
狭小的窗口处又挤出个和倪成杰长得很像的孩子,张嘴一笑,满口大白牙衬得他更加的黑。
“祖父,我也要骑马!”
“云儿?”
“祖父,我们回来了!”
倪成杰抬起手臂,大声宣布着他们的回来。
白皙手臂与黝黑脸庞形成的鲜明对比,也无声昭告着他们此行的收获。
第28章
……
就在倪震被群黑孩子围着不得脱身之时,吴旭林撩开车帘从车厢跳了下来。
许久没见的两人相互寒暄了几句,倪成杰已迫不及待地问起倪佚行踪。
“你爹啊……”倪震故作神秘的笑笑,抬抬下巴示意城门的方向:“追着飞蹄就能找到你们爹!”
众人疑惑,纷纷抬头去看早跑得没影的飞蹄。
“走吧,先回府休息!”
眼看飞蹄是追不上了,倪震干脆也下马登上马车与孩子们一同进城。
赶车的倪成泛很是沉稳地行了个礼后又坐回了车辕,从头到尾都么流露出一丝孩童作态,沉默得让倪震忍不住侧目瞟了好几眼。
倪震一进车厢,倪一便退出了车厢,默默坐到了车辕右边。
“泛儿变化如此之大,想必此番游历定受益良多!”
帘子放下,倪震沉声跟吴旭林感慨,对方笑着捋捋胡须算是默认了这句话。
“要说起变化,老夫倒是对这两年安江县的变化颇为有兴!”
“别说是先生!就是我天天瞧着也觉着甚为惊奇……”
撩起的车帘还未放下,倪震干脆身子一歪靠到了窗边,指着车轮下的石子路笑道:“你们看看这路就应该能猜到,城里的变化肯定更大……”
安江县城的变化确如倪震所说那样已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马车进城分文未收,守门的衙役只在查看过马车里的人后就放他们进了城,特别是看到车里人竟然是倪震,还有不知哪跑来的衙役主动走到马旁帮他们牵起了马。
刚过城门,宽阔青石板道路最先映入眼帘,能同时容纳下三辆马车并排而行的道路被分成了三条。
衙役牵着马车径直走上了中间的石路,而左右两边各自被木质栅栏隔开,形成了两条只有路人行走的石板路。
熙熙然然的人群让整个县城里都是路两边叫卖的声音。
各类铺子琳琅满目,看得倪成杰眼花缭乱。
他被铺子上方各类都有竹字的招牌吸引了眼神,伸了个脑袋边看边念了出来:“安竹堂,衍竹堂……”
随着马车慢慢走进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四个比人还高的竹花篮。
花篮里色彩艳丽的鲜花争相盛开,每个花篮上还挂着块木牌,上面各写着个大字,连起来读做:安江正街。
衙役走到这,很自觉地牵着马在花篮面前绕了一圈后向左走去。
“可我记着县衙应是往这去最近?”倪成泛疑惑。
“县衙搬了……”倪震缓缓吐出口气,如愿欣赏到众人眼中的惊诧神情后才满意笑着继续说道:“现在这条正街全是酒楼饭馆,马车不得入内。”
“那咱们倪府也搬了?”倪成泛听出倪震话外之意忙问道。
“没错!”
当初得知倪佚要把县衙都换个地,他比吴旭林几人还要诧异。
至于以前的县衙……倪震故意卖了个关子,就等几人以后有机会去自己发现。
这一路走来,倪成泛只有种县城早已面无全非的感觉,鳞次比节的两层小楼绵延不绝,白墙黛瓦的一栋栋宅子如同画里跳出来般让人心旷神怡。
就是两旁的树木和花草都好像匠人都精心雕琢管理过一样与路面分外合适。
马车刚走过正街没多久,倪成泛就看到一个穿着湛蓝色褂子的老爷子朝他们后面的马车示意了下,等把路面不注意掉落的马粪都清理干净,这才放车继续往前。
“难怪路面一直如此整洁!”他感叹。
那人身上的褂子上写着个役字,打扫完就很快速地朝前面的一个人竖起一个食指比划了下。
看到此情景,牵马的衙役叹了口气无奈转头:“大少爷,咱们被罚银五文了!”
倪成泛一头雾水,完全不知衙役这话是何意,直到车厢里倪震的声音响起:“这是清理马粪的罚银,交钱吧!”
倪一马上递上铜钱,前面的衙役这才放手让马车继续往前走去。
绕了好半晌,眼前的景象终于让倪成杰几人觉着有些熟悉了,这一片的宅子还能依稀看出两年前的影子。
就在他越看越有些眼熟的时候,马车突然停在一条碧绿色的河前。
马车前的倪府两个大字提醒众人,这就是他们的新家。
盯着附近看了好半晌,倪成杰恍然大悟似地跳了起来,指着门匾大叫:“这不是那个贪官的宅邸吗?”
这栋宅子赫然就是倪佚亲自带着来抄家的张鲁宅邸,那河两旁茂密的杨柳树与两年前还是没有变化。
许是门里之人听到熟悉叫声,大门被嘎吱一下打开,管家快步走出,看到还在蹦跶的倪成杰更是惊喜异常。
把人请进宅子后,张氏又难免是一阵抹泪,特别是看到最疼爱的小孙子胳膊黑红黑红像是蜕了层皮的样子,更是心疼地念了半天佛号。
张氏听孩子们争先恐后吹起自己一路上的见闻,倪震瞥到陈杨神情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人家祖孙叙家常,忙开口:“我派人先送你回村去安顿!”
送走陈杨,吴旭林与倪震眼见倪成杰越说越夸张,双双对看一眼去了偏厅歇息。
不是没有请过吴旭林回院子休息,是他对这一路上的见闻太感兴趣,既然找不到人细问只得抓着倪震想问个清楚。
倪震喝下口热茶,舒缓了天气引起的热气刚想开口,倪佚风风火火要水喝的声音已从大门响起。
“管家,给我口凉水!”
“二爷,凉水容易跑肚,我给您准备些温水?”
“都行都行,我快渴死了!”
就算穿了个短褐,倪佚还是觉着浑身都像是着火了一样让人难受。
安江县的夏天比冬天更折磨人,头顶的天明明看着就是灰蒙蒙的,可热浪像是黏在了人身上一样此起彼伏让人烦躁。
偏厅里的凉爽吸引着他走进,快跑几步刚踏入,就不由得舒爽喟叹出声。
眼睛一适应了厅里的光线,这才看清吴旭林眼神复杂的上下打量着他。
先前的喜意不似作假,就是瞧着瞧着就有些怪异起来。
直到倪佚浅笑着喊了声:“先生!”吴旭林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为何变得如此黑?”
吴旭林的话让倪震一梗,口中的茶水都差点没喷出。
他相信,吴先生眼下的心情和他方才看到几个孩子时如出一辙,猝不及防看到的话确实让人诧异。
“许是日头太辣所致,将养些时日就能恢复!”
不是头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黑,倪佚抬手摸了摸脸,笑着无所谓地回答。
“爹!”
听到动静的倪成杰人还没到,嘹亮叫声已响彻了整个院子。
三人匆匆忙忙从正厅跑来,脸上欢喜神情都还没来得及收,立时被眼前黑乎乎的倪佚惊得一个踉跄差点摔作一团。
而同样欣喜看过来的倪佚也在看清几个黑孩子的脸时有那么一瞬凝固。
双方默默无语看了好几眼,倪佚长长叹了口气:“以后还是带竹帽出门才行!”
父子几人的神情变化看得吴旭林和倪震忍俊不禁,就在倪佚出声后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果然是父子几人。
就连黑也黑得如此一致,真怕别人看不出是一家人似的。
“哈哈哈……”
“咳咳……”
笑声终于还是响彻了整个宅子。
***
既然正主已经回来,吴旭林当然就把目标转向了他,等人喘口气后拉着就问了起来。
倪佚也没夸大,只是把这两年多做的事详细一说。
他将富商们聚集到一起,诓了他们一大笔巨额银子,这两条石子路却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一。
原本规划了一半用于支付工人工钱,没想到最后百姓们都婉拒了不菲的工钱,修路完成后就纷纷空手归了家。
承诺一一兑现,富商们得了天大好处,当然对计划由最开始的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倪佚还没主动提出收购第一年出产的笋干,就已经有人主动找上了门。
第一年的笋干让百姓们尝到了甜头,六月中旬的竹荪迅速让整个县城热情高涨。
倪佚早前送给柳岸的信起到了作用,第一批竹荪采摘就完成后就被快马加鞭送进了东宫。
皇上当天就品尝到了新鲜竹荪炖的鸡汤。
鲜美脆爽的口感得到了一句[天下至鲜]的评语,经由太子授意,这个消息只眨眼间都传遍了整个西平郡。
没过多久,安江县竹荪成为了御供之物,风头渐起后名声大燥。
都不用宣传,络绎不绝的文人雅士打着“君子如竹,当食竹。”的旗号蜂拥而至。
街上的酒楼饭馆纷纷开始下村收购竹荪干,百姓们赚到了不少银子,当然就不满足于每年只能采摘到这么点有限的野生竹荪。
无数的种植竹荪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很快,安江县城几乎有大半的村子都依靠竹荪竹笋种植赚钱。
而小半部分则是依靠其村子的风景,搞起了客栈和本土菜馆的买卖。
这两年,无论安江县城出产多少竹荪都供不应求,若不是倪佚担忧产能过剩阻止了百姓们继续扩大种植面积,估计县城的所有农田都会变成棚子。
百姓们对倪佚的话言听计从,有了多余银钱和时间后,他们就学起了县城,几乎每个村里现在都有了所学堂,不农忙的时候就自己买了石子回去修路。
“今年的县试人数比前年多了一倍!”倪佚笑笑。
这两年半,安江县最大的变化不光是肉眼能看到的富裕,而是百姓们对新鲜事物的态度改变。
他们从潜意识里已经认为学问就能改变命运,这其中指的不仅仅是科考入仕,还有见识的增长。
只要有了见识,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一整个家庭的命运。
至于其他一些零碎方面的改变,倪佚没有提起,只环顾了圈人后疑惑问道:“陈杨呢?”
“我派人送回村去了,想必陈家长辈也甚是挂念孩子。”倪震接话。
“确实应该让他回去看看!”倪佚沉吟,只浅浅叹了口气。
陈老头年前忽得急病,才半年光景,人已经病得下不来床,倪佚前去探望过,发现已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整具身体油尽灯枯,只余一抹念想支撑着他等陈杨回去。
若不是陈老头拦着倪佚,他早写信让人归家了。
倪佚估计,陈杨回到村里要不了多久陈家就要办一场丧事!
第29章
……
众人一听便知倪佚话里还有其他隐情,吴旭林投来个疑惑的目光,示意其讲出缘由。
“陈老爷子急病缠身,恐时日无多!”倪佚叹。
“陈家爷爷?”倪成杰眨了眨眼,似是想起什么的接着忙问:“爹您不是治好了他?为何会患急病?”
“再好的汤药也无法救他的心病!”
虽然早些年的喘症已治好,陈老爷子这次得的心病倪佚却是无法出手。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药是陈杨,毒药也同样是这个世上唯一挂念之人。
此事说来还与刘猎户一家有些关系。
自陈杨出门游历后,他与刘三丫的婚事就被耽搁了下来,村里闲话渐起,不知怎的就传入了刘虎耳中。
村里人传的神乎其神,说陈杨攀上知县这棵大树将来是要飞黄腾达,前途无量的秀才指定不会再娶二丫这样的猎户丫头。
传到后头就变成陈杨这回出远门是悄悄考举人去了,还有说镇上哪家哪家的大户小姐看上了他要招其为乘龙快婿的传言。
反正闲话传来传去到后头已完全变了个样!
听到闲话的刘虎放心不下,找到陈家想定下两家的具体婚期。
陈老头知晓自家孙儿主意大不敢轻易答应下来,只推脱说等人回来商议后再做决定。
刘虎一听当即认为是陈老头的狡辩之词,甩下句“干脆退婚”的话后就夺门而出。
老陈头追出门去解释,情急之下被院中木柴绊倒,当即就已站不起来。
老人最怕摔倒,这一摔摔断的不仅是老陈头的腰,还有他全部的精气神。
倪佚也是小半个月后才知晓了此事,等他赶过去时,陈老头只把人单独留下来交代了些事!
老人很坦白很干脆的告诉倪佚刘虎上门问婚期之时自己确实是后悔了。
作为陈杨唯一的亲人,他怎会看不出孙儿并不心悦刘三丫的事,可因着心里那一点点所谓的信义,就硬让这桩婚事在他的操办下定了下来。
后来陈杨进到倪府读书,偶尔回家时脱胎换骨的形象更是越来越让老人家后悔。
他硬要把出口成章的陈杨与大字不识一个的三丫凑到一堆,到头来会不会同时害了这两个孩子?这让他很惶恐。
陈老头甚至想到了那些达官贵人三妻四妾的后宅。
陈杨注定不会留在村里,而刘三丫也没法成为大户人家的管事夫人。
加之知晓自己的身子就算治好后也成了半个废人,老陈头心底不想再拖累陈杨,干脆连最后一丝求生欲望都掐灭了。
老爷子隐瞒了自己的问题,直拖到油尽灯枯,这才找到了倪佚。
而找他的原因很简单,若是死后刘家来退婚,陈老头恳求倪佚能作为陈杨的长辈出面处理此事。
若是刘家没有退婚,那么这个黑脸就请他这个老师来唱。
“爹你真的要帮陈杨师兄退婚?那刘三丫她……”倪成杰明显不同意陈老头的这种做法,想到当初那个因流言要寻死的女孩,狠狠皱了皱眉。
倪佚看他一眼,没开口!
他没开口,吴旭林倒是嗤笑了声:“善良了一辈子的陈老头临了临了倒是做下个自私的决定!”
老师的话,倪成杰很是赞同,脑袋狂点了几下,只希冀地看着倪佚。”我答应了!“倪佚打破他的幻想,缓缓吐出句让人意外的话。
“为何?”众人齐问。
“如果老陈头还活着,我当然不会同意悔婚。”倪佚缓缓站起扯了扯自己坐皱的衣角:“陈杨的性子你们还不了解?没了老陈头他还会顾忌谁?”
还有一点是倪佚没说出来的,就算老陈头一心求死才造成了最终的结果,可他因刘猎户受伤的事却不是作假。
若有朝一日陈杨知晓爷爷的死因,按照他的性子,这世上只怕会多上一对怨偶,那时没了长辈的约束,此事更难善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早断了刘三丫的念想,她还有能重新选择的机会。
“……”
陈杨的性子,在座之人当然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
就是了解,这话他们才没法反驳下去,倪佚低头环顾了圈厅内众人哑口无言的神情,背着手离开了前厅。
老陈头背信弃义却又良心难安,最终选择了这条路。
既然路是自己走的,倪佚当然不会出言阻止,只应下这件事后就再没去过陈家村。
至于老陈头到底能支撑多久?一切就要看他的选择!
两天!
老陈头等陈杨回到家两天后就闭上了眼,老实诚恳做了一辈子人的这位老爷子临终前恐怕都心底难安。
倪成泛作为陈杨的师兄去帮着处理丧事,带着倪佚亲手写的一封信去了陈家村。
信里详细写下了老陈头与他谈话的内容,至于要做何判断,由陈杨自己拿主意。
信送出十几天后都没消息。
直到老陈头三七一过,陈杨主动去了刘家,按照老陈头话里的意思,只说自己要守孝三年不能成婚,为了不耽搁三丫,故此来取消两家的婚事。
刘虎答应得更为干脆,只拿回自家的嫁妆后就没再提起此事。
一个心里有愧,一个只求快点了解,两家人的婚事退得毫无波澜,就连同村的人都没听到动静。
***
倪府书房。
处理完家事,陈杨回到倪府,问安过后就这么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地面。
倪佚抬头看了眼神色如常的陈杨,手下撕信的动作丝毫没停。
嘶拉——
褐色信封被撕开,倪佚展开信纸,边看信边沉声问了句:“为师写的信可看过了?”
“学生看过了。”
“作何感想?”
眼前是柳岸熟悉的字跳出,耳旁又是一阵静默,倪佚看了得有好几行字后,陈杨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恨都找不到方向!”
倪佚抬眸,有些诧异:“你不恨刘猎户一家?”
这倒是挺他意外的,陈杨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提起家事时竟还能一脸风平浪静,看来这两年的历练效果着实显著。
“恨!”陈杨抬起眼皮,寒光划过后眼底浮上一抹狠厉之色:“我更恨我自己!”
“七窍玲珑心有时也不是好事。”倪佚叹,叹他终于看出了症结所在。
自诩聪慧的陈杨能看懂老陈头心事,就是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体谅才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发展。
若是一开始就拒绝了这门婚事,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么多波折,最后更不会让老陈头丧了命。
陈杨沉声点着头,面上哀色渐显:“可惜学生知道的太晚了!”
“……”
师徒两相顾无言,一人继续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一人迅速扫过信里的内容。
忽地一声叹气响起,倪佚抬眸无奈地笑了笑:“你在安江县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手轻轻拍了拍桌面看向他:“咱们得准备准备离开安江县了!”
柳岸的来信极内容极为明确!
倪佚的任职本来去年年底就已结束,可朝中大臣们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硬是拖了大半年都没下调令。
直到最近太子上奏请求表彰倪佚的功绩,吏部尚书才提出给倪佚升任一事。
柳岸明显知道会是哪个职务,虽没有明说,信里却提到了他可以写信回侯府之事。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柳岸不遗余力地帮他在太子面前刷存在感,就是想让他早日回到西平郡。
如此积极的态度,恐怕眼下满朝上下都认为倪佚是太子一脉的官员,能任职的官职当然是太子势力下的派系。
会不会成为太子心腹倪佚不在意,可能回西平郡他是愿意的。
不为别的……
膝下几个孩子大的都二十岁了,他们要回到倪家户籍所在地西平郡参加科考才行。
如此一来,当然是就近当官比较好!
***
调任的圣旨在柳岸信到了没几个月后下达,他连跳四品直接升任为户部左侍郎。
圣旨一下,张氏早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起行礼,随时都准备启程回侯府,就连倪震也露出久违的轻松神情。
本来只准备在这待上小半年的人被倪佚拉着忙东忙西,眨眼间就留在这两年光景。
安江县夏热冬冷,比起西平郡的冬暖夏凉,他们当然更为适应那边的气候。
倪府上下都为能回家感到开心,安江县的百姓们却如丧考妣,天天都有人来县衙门口请愿县令留下。
到后来甚至倪府门前也天天有人来下跪,弄得倪家人各个都不敢出门。
万般无奈下,倪佚只得孤身一人趁夜先骑马出城门,到跑马场后再等待倪府剩下的家人。
这个安江县史上最为出名的县令,就这样灰溜溜的离开了城门,最后连头都没回一下。
飞蹄一路狂奔,很快一人一马就到了已取名为[安江跑马场]的西北马场。
原本破败的马场焕然一新,马蹄声让马场里的马匹躁动起来,听到动静带人出门查看的赵监正看到做贼似的倪佚,还有些不相信似地揉了揉眼。
特别是听到倪佚说要在这呆到天亮后等家人来汇合,更是有种果然是他的感觉。
不管是好官还是贪官,谁不想离开任职地时有百姓们夹道欢送,就是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倪佚倒好,生怕别人发现他走了,悄悄摸摸的先跑了再说。
而且看他那一脸无奈的神情,好像对这地方真是没有丝毫留恋!
“大人不觉着可惜?”
在倪佚手下变化如此之大的安江县眼看已走上正轨,朝廷却在此时让别人来“摘桃”,赵监正都替他觉得不公。
哪知倪佚洒脱一笑,很是轻松地挑了挑眉:“比起安江县!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来了三年,主线任务在外飘荡了两年,他有点跑题了。
眼下离开正是能重回主线的好时机,怎么会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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