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十七章


    “殿下您是说,楚公子是……那边派来的奸细?”


    用手指比了个“二”,林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楚公子他,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细作啊!”


    段冽正在饮茶,闻言将茶盏轻掷桌面,眼皮轻掀道:“难道细作都把‘我是细作’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然后供你观赏、供你察觉?”


    林行:……


    很明显,这位殿下正处于气儿不大顺的状态。


    林行同段冽相处多年,对他脾性了若指掌。


    肃王心情不善时,倒不怎么可怕,就爱阴阳怪气讽刺人。生得那么漂漂亮亮一张嘴,数落起人来,真是又刻薄又利索。


    尽管如此,林行还是想替楚公子说两句公道话。


    他顶着偌大压力,小声咕哝道:“殿下,人家楚公子是珠玉堆里捧出来的金贵人儿,那么的娇生惯养,却千里迢迢,独自从长安远赴忻州。他此行目的,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您绝顶聪明,定然也明白楚公子对您的心意。”


    段冽面色倏地阴沉下去,他眸光深幽,扫在人身上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行心尖儿打着颤,嗓音越来越轻:“殿下,倘若您是因为楚公子对您生了情,从而对他心生不满,属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您犯不着往人家头顶上扣‘细作’的帽子吧!这也忒……”


    忒不厚道。


    最后几字,林行愣是没敢明说。


    段冽定定望着林行,忽而哂笑出声,他薄唇轻启,含着几许讥诮的意味:“在你眼中,本王就是这样感情用事、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林行沉默不言。


    在京城大多数人眼里,肃王无疑是个残酷凉血的人。


    哪怕在西雍,百姓提及段冽,亦是敬重居多。


    可林行知道,肃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老凉王去世后,是殿下游走在插满刀尖的悬崖边,为西雍和封珏公子,挡去绝大多数的猜忌和暗箭。


    哪怕封珏公子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哪怕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利益。


    但他依然用行动证明,老凉王对他的抚育栽培之恩,他片刻都不曾忘。


    林行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悄悄往阴暗里退,尽量降低存在感道:“属下觉得楚公子人蛮好的,红焰居那会儿,他可是帮了殿下大忙。”


    段冽从鼻腔里哼了声:“帮什么忙?他是来还本王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对了!


    林行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自觉抓住证据,信心满满道:“殿下,碧云间竹林那次,倘若您没去,楚公子他就死了。这不可能是事先预设的局吧!楚公子怎么着也是楚大学士嫡长子,没必要冒可能付出生命的危险。”


    段冽凉凉瞥了眼林行,没好气道:“你懂什么叫‘顺水推舟’么?”


    林行仍固执己见:“楚公子眼神那么清澈,而且他常年莳花弄草,性本单纯,这些殿下可都是调查过的。”


    段冽快被气笑:“你既知本王调查过他,自然也清楚与端王的过往。”


    提及端王,林行蹙眉。


    他小心翼翼瞄了眼段冽:“端王在外总是装模作样,楚公子涉世未深,一时被他迷惑,也情有可原。”


    段冽似笑非笑。


    他重新捧起茶盏,热汽慢慢浮上来,模糊他凛冽的眉眼。


    林行不死心道:“殿下,不说先前的事,昨儿楚公子的狼狈落魄您可是看见了,他穿着臭熏熏的匪徒袍子,脸上黑一块紫一块,甭说殿下您,我都认不出来。难道被匪徒劫持,也是楚公子的苦肉计?这也是他接近您的手段?他就那么神,算准了殿下您会去绿水村救他?”


    段冽缄默饮茶,半字不吐。


    任由林行继续执迷不悟。


    林行叨叨了一堆,见段冽依旧保持沉默,仿佛无言以对。


    啧,没想到毒舌的三皇子也有今天。


    很显然,殿下明摆着就是针对楚公子。


    林行哪里有过这般高光时刻,他越说越兴奋,最后口不择言道:“殿下是不是嫌弃楚公子心仪过端王,不配再移情于您啊?或者说,您嫉妒楚公子最先心仪的是端王?”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刃。


    段冽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嘴角,优雅地吐出一个字,“滚”。


    林行:……


    天色渐亮,驿站外的大街,逐渐有了烟火气。


    丹卿一大清早便醒了,但被窝里实在暖和,他舍不得离开。


    摸约是昨夜睡得酣足,丹卿的思绪,较往常更为活跃。


    他很容易就想到昨天。


    昨天他向段冽说的那些话,精确到每个字,他竟全部记得。


    包括段冽看他的眼神。


    彼时,天光略浅。


    光秃秃桃树下,肃王殿下静静注视着他,神色莫测。


    他双眸仿佛沾染浓墨,像没有星与月的黑夜。


    丹卿当时甚至有种,即将被黑暗吞噬蚕食的惊悚感。


    没错,就是惊悚。


    再没有比惊悚更适合的形容词。


    回忆不断在眼前重现。


    丹卿双手攥着被褥,两排浓密睫毛如蝶翼般乱颤。


    丹卿啊丹卿,你可真是出息了。


    日后回到九重天,云崇仙人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


    埋在被子里,丹卿一会儿深感欣慰,一会儿又尴尬得脚趾蜷缩。


    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啊。


    每当他认为,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尴尬的事情,下一刻,便会有更尴尬的场面到来。


    唉!丹卿慢吞吞地掀开被子。


    他木然着脸,给自己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终于生出面对下个尴尬时刻的勇气。


    洗了把脸,丹卿穿上厚厚的棉袍。因为怕冷,他还往脖颈戴了个毛茸茸的围脖。


    许是从未用凡尘肉.体抵御过冬寒,丹卿很不适应这种气温。


    穿戴整齐后,丹卿深呼吸四五次,方才跨出门槛。


    忍着强烈的羞耻感,丹卿走到旁边厢房,抬手叩响木门。


    此时雾气仍未散尽,有稀薄阳光渗进来,但这点暖意,居然还不及门口少年笑容的千分之一。


    他笑得并不用力,两边嘴角自然翘起,眉眼也跟着生出些弯度,生动又盎然。


    整个灰暗世界,仿佛都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清透舒朗起来。


    林行从内开门,看到丹卿,下意识要笑。


    可余光扫到里间的那道模糊人影时,林行嘴角立刻僵住,眼里也闪过一丝不自然:“楚公子,你来找殿下啊?”


    丹卿点点头,假作镇定道:“我想和殿下一起用早膳。”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脸颊仍是红的,那丝丝缕缕的绯色,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雪白肌肤里透出来。


    林行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里间传出段冽的声音:“让他进来。”


    丹卿有些意外,眉眼间顿时绽开喜意。


    他向来是个不擅长遮掩情绪的人,高兴时,眼睛里的亮光比星子都璀璨。


    对于段冽待他的态度,丹卿原本很有些忐忑不安。


    他昨日的言行举止,属实孟浪了些,但那番情境下,他不向段冽“倾诉衷肠”又很难收场。


    万幸的是,如今看来,局面算是暂且稳住了。


    林行默默站在旁侧,将丹卿变幻的神情尽扫眼底。


    楚公子是不是都开心傻了啊!


    他好可怜哦!就为了一起吃饭这件小事,他都那么真情实意的高兴。


    可里头那位,谁知道正憋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丹卿进门时,段冽正撩开竹帘出来。


    大冬天的,他穿得并不多,看着挺拔又苍劲,像棵年轻的雪松树。


    反观丹卿,跟裹着棉被的粽子似的。


    果然,看到丹卿第一眼,段冽就扯唇笑了。


    嘲笑的那种。


    丹卿木然地解开绒毛围脖,挂在架子上。


    早膳很快被仆从端上来。


    丹卿坐在段冽对面,安静地喝粥。


    小米粥熬得浓稠软烂,可惜丹卿没有闲情享受它的可口。他犹豫再三,还是认命地夹起个花卷儿,递到段冽碟子里,笑着说:“殿下您多吃点。”


    段冽斜睨着丹卿,老半晌,古里古怪地一笑,往他碗里送了根炸油条。


    丹卿眨巴眨巴眼,颇为受宠若惊:“谢谢殿下。”


    段冽脾气很好地“嗯”了声:“多吃点,养肥些。”


    丹卿:……


    这语气颇有种“养肥才好宰杀”的意味。丹卿滞了滞,他不动声色地啃完炸油条,然后又往自己碗里加了根炸油条。


    如果忽略段冽时不时的“威胁”,这顿饭吃得尚算满意。


    丹卿从一开始的精神紧绷,到最后全然沉浸在美食里,只用了两口油条的时间。


    没办法,这油条实在是太好吃了。


    仆人收走碗碟时,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


    丹卿吃得心满意足,他喝完杯子里的茶,便要如九重天那般,和同僚做做表面上的功夫:“早膳很丰盛,多谢殿下盛情款待,那我就不……”


    话到嘴边,立即打了个转儿,“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殿下一同到外面走走呢?”


    段冽回得快且笃定:“没有。”


    丹卿:“……”


    好吧,丹卿一点都不意外。


    好整以暇欣赏着丹卿的表情,段冽突然促狭一笑,施恩般道:“本王要去衙门一趟,你可以替本王牵牵马,护送本王过去。”


    丹卿微愣,随即上道地拱了拱手:“阿钦荣幸至极。”


    段冽意味不明地觑他一眼,只披了件大氅,便要出门。


    丹卿匆匆跟在他身后,怎知将要跨出门槛之际,段冽却戛然止步。


    丹卿险些撞上他铜墙般的背,迷茫道:“殿下,您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吗?”


    段冽懒得搭理丹卿。


    他收回脚步,大马金刀地走到木架旁,用剑鞘轻轻一挑,那雪白的绒毛围脖,便翩然坠落在他怀中。


    这动作极美,洒脱与优雅并存。


    像是拥一捧初雪入怀。


    丹卿怔怔看着段冽走到他身前,恍惚听到了雪落青松的簌簌声。


    他竟是给他取围脖吗?


    丹卿伸出手,欲将围脖接住。


    段冽却不理他。


    他纡尊降贵地俯下首,亲手为他系上这捧“初雪”。


    他们离得很近。


    衣袂摩擦的簌簌声,在安静的世界里成倍扩大,碾压了一切。


    丹卿呆滞地眨眨眼。


    系围脖而已,需要这么久吗?


    三皇子他是不是笨手笨脚不会弄啊!


    丹卿浑身不自在,他想躲,却不知该不该躲。


    还没等丹卿思索出个最终结论,朝他袭来的阴影竟越来越大,很快,丹卿被笼罩在段冽赋予的暗云之中。


    时间仿佛停止。


    顷刻之间,丹卿脑袋炸开了烟花。


    他仓惶抬眸,与段冽幽深的、充斥着强烈攻击性的眼神相撞。


    这么近,


    是要干什么?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丹卿吓傻了,他压根没有时间思考,下意识便将头重重扭开。


    安静的空间里,男人低浅的笑声忽然响起,如珠玉落盘。


    丹卿耳尖颤了颤,像有羽毛在扫,生出绵绵密密的痒意。


    “不是喜欢我?”很快,男人的声音再度传到他耳边,含着不屑与轻哂,“亲一下都不肯,算什么喜欢?”


    丹卿心凉如冰,像是坠入万丈悬崖。


    原来段冽是在试探他!


    都怨他没有经验,才如此惊慌失措,从而轻易露了马脚。


    “殿下恕罪,”丹卿努力平复情绪,他挤出几丝牵强的笑。


    好在丹卿本就尴尬羞耻得不行了,满脸绯红好歹具备点欺骗性,“殿下不懂,我、我这是不好意思,没准备好,不是不肯让你、你……”


    “哦?如此说来,倒是本王的错了?”段冽斜倚在门框,恣意又慵懒,眼底还流淌着十分之恶劣的笑意。


    “不,都是阿钦的错。”


    “行吧,那你现在准备下,准备好了叫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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